《湘江文艺》2021年第5期|宁肯:小说家客栈(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宁肯
宁肯, 1959年生于北京, 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 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主要作……
宁肯, 1959年生于北京, 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 现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 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 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 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 首届施耐庵文学奖、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4《亚洲周刊》十大小说、 2017中国好书奖、 首届香港红楼梦推荐奖、 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作品译成捷克语、 英语、 法语。
小说家客栈(节选)
文/宁肯
我要讲的故事不是我的全部,多半会引起误会,但我也不想解释。离婚以后我在四方街开了一家独一无二的客栈,所以这样说还不仅因为我,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有一个古怪的祖父。客栈并不在人声鼎沸、四面环水的街面,而是在东南一个挤满游人犹如蜂巢的月亮桥下一条立即就静下来的小巷里。小巷上坡,对着街心的部分很短,有若干红灯笼,沿着湿漉漉的有点硌脚的石钉路上行,走到尽头总不免最后回望一下,那儿就像火焰一样没有夜,永远燃烧,永远灯红酒绿摇摇晃晃。我与那儿有关,但不是直接关系。小巷拐过弯一切都静下来,我的客栈在拐过弯的第三个院子,隐隐还可以听见那儿的潮声,就像心潮,关上窗子或者门,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要过一会儿自己才会在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 客栈分为前后院,客房是个带回廊的二层小楼,在前院,不过七八间客房,没有豪华间套间多人间,单人间,大床,干净,简约,原味。一只布农铃,一张东巴画,一块木雕,一张黑胶唱片以及电唱机。这当然不是客房必需,但我不是按客人要求而是按照自己喜欢,我希望每间客房都像我的房间。后院是私人空间,不接待客人,有个总是上锁的月亮门将前后院分开,当然前台也有门可进入。要是把后院也经营起来,客房可增加一倍,但我不想这样,我想给自己和爷爷留出足够生活空间。也不能说完全是私人空间,还有别的考虑。三年前我把北京的房卖了,那套房与前夫没任何关系,是我婚前的房子。房子卖了后在这里做了绰绰有余的置换,没有经济压力,与其说我是在经营客栈,不如说是经营生活梦。我觉得生活就是梦,如果像我这样的人都不敢尝试,这世界就真是无聊透了,呵呵,我要纠正一下,我没有权利说世界,是我太无聊了。 我离婚很简单,就是把前夫赶走了,干脆利落。房子是我的,我们也没多少共同财产,所有的东西他愿拿走都拿走,没地方放,卖到旧货市场去也行,我一样都不要留下,房子搬一空走人即可。我们结婚不过一年,原只想半年,他没什么过错,我也没有,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各方面都好得太无聊了,好得完全不是我们自己。一定意义他比我还好一点,他的学历还比我高一级,是博士。当然了,表面上问题出在我这里,但婚前他就清楚我的想法,这也不能怨我。我不想多谈客栈以前的我,简单地说直到婚前我都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标准的人,标准大家都应该,都硕士博士了还不标准?两人又结了婚,下一步就是孩子,多标准,每一步都是正确的浑蛋逻辑。是的,我离了,谁要是骂我烧包谁就滚开,离我远点,是,我从小到大没受过一点苦,但也可以说受了大苦,我一直被摆布,什么都听大人的,但我又是记仇的。听别人的也好,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研究生一直到出版社一线编辑,妈的还有最后一关嫁人,不然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剩女,这妈的也太荒谬了。我无所谓,关键我爸妈绝不容忍我成为剩女过气,到头来弄不好就得找个二手男人,让他们脸上无光——他们没这样说,全说的是为我好,但我知道,而且我也从小到大就知道。问题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也这么优秀,怎么突然就成剩菜剩饭?有没有剩男?男的还讲不讲道理?就是在这事上我和我妈怼上了,老子就是不想恋爱,就是不想结婚,当我听说世界上有厌女症时我更是怒发冲冠,怎么没有厌男症,老子就是厌男症!这么多年的寒窗应试,老子品学兼优,就从来没看上过哪个男的。但我这人就是这样,心里上有多英勇行动上就有多软弱,有多反叛就有多听话,可以说经久不息。我受不了活着活着怎么就失败了?这点我和我妈的感受一样,我恨她,和她作对实际是跟自己作对,靠,嫁人还不容易!凭我这长相,硕士,编辑,还有房,找什么样的不行?据说女博士反倒没人要,女硕士最佳,妈的什么都是男博士就嫁的标杆,我妈的最低标准就博士,要找到什么“二代”博士那就再好不过。我找了个倒霉博士,当然是跟我倒霉了,但我有言在先,明确告诉博士我们的“刑期”是一年。我把结婚称为“判刑”,博士认为是玩笑,的确这听起来像是玩笑。博士说就算我真这么想他也会征服我,这就不赖我了。我结了婚,嫁了人,没毛病了吧?我问自己。博士滚蛋了,细的我就不说了,反正最后博士认为他占了我的便宜,真是垃圾,当然我也是垃圾,为了从良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博士那样说我倒也安心了。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和一个大龄女青年不一样,可以说完全自由了,再没有任何枷锁,不是没嫁过,嫁过,辞了,无债一身轻,再不欠世界什么,离婚不久我连编辑也辞了,一切都蓄谋已久,我就是这么记仇的:一切我都屈服了,一切我也会找回。相对结婚操碎了心,我妈对我离婚冷漠得多,她对离婚的理解比结婚要深刻得多,倒是对我辞职和卖房子去丽江创业愤怒至极,简直跟我拼了老命,死攥着房本不放。这也难不倒我,法律上这房子是我的,在我标准化的一生中,父亲母亲做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拆迁时将三套楼房中的一套落了我的名字,作为结婚用房,也免了将来多交房产税甚至遗产税什么的。这方面我妈门儿清,她本来就是会计,却怎么也没算计到我当时——落我名字那一刻——心头的闪电,几乎就在那一刻未来的今天就已经朦胧地诞生。我是决绝的、记仇的,我用身份证将房子的全部资料挂失,重新置办了一套把房子卖了。我妈跟我断绝了关系,还有我爸。我爸从来就听我妈的,妇唱夫随,谁知道真的假的,就这样我知道一度我妈和我爸还要离婚。我压抑得太久了,所有的雪山其实都是火山,也因此我喜欢四方街那火。我当然知道离远一点才是火而不是虚无,这就是我当时来丽江的心境。 丽江穿城而过,以水为轴,开出东河西河,又生出如缕如线的渠,穿街绕巷将水系中蜂巢般的纳西民古居串联起来,家家都有水,日常的桥比比皆是,随时可蹲下看水。不管到哪儿见到水,我都像见到镜子一样,会出一会神,这就如同我喜欢陌生人一样,陌生人也如镜子。开客栈的好处就是每天都能见到陌生人,陌生让我感到无比自如。除了八间客房,客栈事实还是一个书店。书店,咖啡厅,前台,纳西古乐,风雨剥蚀的褐色门板,变形的石阶,原木几案,书籍,一动不动的阳光,以及阳光构成的明快节奏,都体现着一个让人安静下来的古老又现代的世界。与咖啡馆连通的书店多是经典与文化前沿书册,如最新的音乐、电影,诺奖布克奖作品。但这些同时也是衬托,因为有个我认识的古怪的小说家的作品占了最重的一面墙,这且不说,更主要的是书墙中央一个多媒体屏幕一直在播放这个小说家,而且是实时。如果说书店还不算独一无二,这个黑白的类似监控的屏幕绝对堪称。虽然美术馆或画廊常有多媒体艺术,人与屏幕共同成为作品,但一来书店没有过,二来客栈更不是这样。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个文学硕士,我与艺术无关,但你要认为这或者更是,我也不反对。有人形容我是那种喜欢男装的女人,我觉得纯属扯淡,虽然我的打扮的确看上去有点模糊。 客栈与其说像我预料的那样,不如说像我希望的那样,平平常常安安静静不温不火,赚不了什么大钱,也不像父母担心的连人带房都赔进去。他们的担心有道理,但他们在我这儿一辈子都有道理,一想到这儿我觉得断绝了也好。他们有敌意,我没有,内心坦然,依然爱他们。陌生的房客维持在每天十个人左右,至于坐下来喝杯咖啡的路人虽然不多但也总有,丽江最大的特点是没有淡季,只有旺季和爆满。爆满我会限流。我希望客栈保持着安静,类似画廊或图书馆的那种流动状态:客人阅读,拿着笔记本写点什么,进来或者离开,一切都被安静或者调子制约,即使两三个人一起的,也会把聊着什么的声音一下降低下来,在书册或多媒体前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路人多半事前知道一点,就像知道某个展览、电影、美术馆,一进来奔了书册中的多媒体。 多媒体为黑白和彩色两部分,彩色是一个循环播放的纪录短片,介绍黑白部分的小说家,黑白对比强烈,有三个画面,就像小区或商厦或街头的监控,可以见到小说家的写作与活动空间。狮子老虎平时不易见,小说家也是这样。短片与监控并置,由于前者是制作的MTV,两人既是一个人也不全是,统一而分裂,有完全一致的地方,比如咄咄逼人的仿佛山洞里眼睛,死角的嘴角,满脸几乎都是直线的皱纹,满头纷乱的仿佛刮着风的白发,以及安静的白眉。在监控里,女发越发像雪,简直耀眼,我用的的确就是小区保安那种系统,不是特清楚。对比MTV的高清彩屏以及或笔挺或休闲的衣着,日常或监控中的人永远是一件斑纹睡袍以及拖鞋,袍子和小而锐利的目光特别像一个成语:虎视眈眈……但确切地说更像豹子。虎是成功者,豹子不是,祖父是个失败的小说家,从来没有虎性,只有阴郁、怪诞、孤独、豹视眈耽……多年足不出户,没有朋友,不参加任何活动,没得过任何文学奖,不是中国作协会员。发表过一部烧脑但因触及了某种敏感产生神秘影响的作品后,别的作品再未产生影响,并且越来越烧脑,好像故意和读者过不去,好像被什么控制了,一直为火星写作。他的书虽还在断断续续出版,但也只在极少数读者视线内,压库严重。几年前出版了一套十卷本文集,除了图书馆进了一些,大部分压在祖父的书房,码得到处都是,有的局部简直像长城,像胡同,祖父完全置身在自己的书中,多年来他自己的书早已远多于藏书,不是自恋,是他必须承担的代价。幸亏他没有朋友,要是让外人知道他生活在自己的书该是怎样的可笑,但他自己却安之若素,好像这没什么不正常。 当然,短片也披露了他的作品在国外翻译的情况,暗示了某种墙里开花墙外香的效果,给人他在国外多么受重视的印象(当然并非如此,但片子必须是这么做,我没大肆夸大已经很有底线)。前几年我陪祖父去了一次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祖父的《灰衣人》(“衣人”系列小说之一)。《灰衣人》在国内毫无影响,寂寂无名,大部分书都堆在祖父书房里。哥大邀请祖父做了一个擅长的《超幻时代的写作》讲演,短片里祖父非常奇怪的西装革履的样子与豹子般的仿山洞里的目光颇不协调。不过倒也符合祖父费解小说的特征,祖父的“衣人”小说系有科幻元素,但不是科幻小说,按美国人西班牙人与荷兰人拗口的说法,《灰衣人》《黑衣人》“表现了人与周围世界的密度与延续性,以及拓扑学结构的褶皱,越度显示出的缺陷和片断性,挑战了虚构和想象的界限”,仿佛祖父的书不是给中国人看的,是给外国人看的,至少不是给现在的中国人看的。祖母其实还在世,只是二十年前就去了美国和我的两个叔叔住一起,再没回过国,她带大四个孙子,如果不是美国,她认为自己不是自杀也会离家出走,走到祖父描述的“令人憎恶”的世界中。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是祖父唯一的一次出国,演讲之后我陪祖父分别去了在不同州的两个叔叔家,祖母都错开了我们,我们每家只待了一天就飞回了中国,回到北京他的书房,平时总穿睡袍的老巢。 我把他的老巢原样搬到了丽江。在月亮门相隔的幽静的后院,他可以披着花斑睡袍和一身阳光溜达溜达,仰在躺椅上伸个懒腰,打几个哈欠,然后回门。我在楼下给他辟了三间连通的房子,一个书房,一个起居室还是书房,一个卧室还是书房,像在北京居所一样,所有房子都是书,事实上也都是书房。同样更多也是他自己的书,加上我从出版社库房低价清仓出来的积压了几十年的书,我没数,没有十万册也有八万册。当然,更多放在了库房。与北京稍不同的是书摆放得整齐有序了一点,不过为了保持原状,依照片还是在地上桌子上几案窗台上摞了不少,另外将他的书与藏收做了一定的区块划分,以前他的书凌乱得将藏书围得水泄不通。三间连通的书房某种意义上也是书吧,只是这儿是个人世界,前院是公共世界,他看不见外面世界,大千世界却可以看见他,我的客人多来自网上,个人世界,特别是极端的个人世界,具有观赏性,甚至可以直播。 小时我是他唯一照顾过的孙辈,接送上下学,虽然不远,也要走两条马路,但后来事实上我照顾他更多,上学后我就开始照顾他,他不要保姆也不要我的父母照料,他只允许我出现在他的生活,甚至我结婚那一年更多时间都属于他。他已经不变了,就像时光一样。他写过《黑衣人》《蓝衣人》《灰衣人》,这些年一直在写一部《无衣人》多卷体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四部,他称这是一部一直要写到坟墓的小说,《无衣人》是他的坟墓。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早晨,我告诉他丽江的计划。他根本没注意到大雨,也没注意到雷声,闪电在他眼睛里,而他仍在另一个世界写作,花斑的眼睛有点科幻。 你要给我迁坟? 那儿有山有水,风水很好。 跟他对话非常困难,因为他总像在另一世界,在他写的东西里,以至他说什么我只能对什么。另外,我要把你的书卖掉。 干吗卖掉? 我需要钱。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只能这样对。我保证他的生活跟过去完全一样,连书房都一模一样,实际是废话,一句“迁坟”他非常明白。您也是一本书,是一本活着的书,可以被观看。我不知他听明白没有,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当时以为他不明白,后来发现他一切都明白。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5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