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6期|姜贻斌:偷盗记(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姜贻斌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火鲤鱼》《左邻右舍》《酒歌》,小说集《窑祭》《白雨》《追星家族》《黑夜》《最高奖赏》《女人不回头》等。现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姜贻斌,湖南邵阳人。著有长篇小说《火鲤鱼》《左邻右舍》《酒歌》,小说集《窑祭》《白雨》《追星家族》《黑夜》《最高奖赏》《女人不回头》等。现为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偷 盗 记(节选)
□ 姜贻斌
1 你们可能觉得奇怪吧,我们才十四五岁,哪有什么师傅啰?在我们窑山,只有当工人的才会有师傅。不瞒你们说吧,在那个年月,我们就是喜欢打篮球,可以说,篮球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几乎每天死在球场上,挥汗如雨,不知疲累,打得昏天暗地。刘长子呢,就是我们的启蒙师傅。他不像有些打球的大人,摆出一副牛里牛气的样子,双眼向天上翻,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小孩子。刘师傅则不一样,不仅眼里有我们这些小孩子,心里也有。他天然地喜欢我们,耐心地教我们锻炼体力跟速度,教我们投篮跟三步跨,教我们防守跟做假动作等等。反正属于篮球场上的功夫,他都毫无保留地教我们,这让我们的球技进步很快。这支少年篮球队,也渐渐地引人注目了。 比如说,外地的男女篮队来窑山比赛,男队我们不用担心,仅有一个高大的刘师傅,就能够带领队员把对方打得够呛。当然,如果碰到势力强的球队,刘师傅还是要出一身老汗的。如果来了女队,我们就没有了招术——窑山没有女队。那么,总不能够让对方充满希望而来,满怀失望而去吧?也要让她们过把球瘾吧?这样,我们这支少年队就顶了上去,跟她们一决雌雄。我们少年队跟女队打球,其实是最吸引观众的,她们年纪大些,经验丰富些,我们既想夹击她们,又有点怕丑,这就给了她们横冲直闯的机会。我们若不小心碰到她们鼓鼓的胸部或翘翘的屁股,场外便会哄然大笑。女队的队员也笑,我们的脸就会唰地红起来。有次双峰县女队来窑山,比赛时那个留短发的队长,看到我们欲夹不夹的架势,竟然用双峰话大声叫道,你们莫怕球(丑)啰,引来一片大笑。总之,只要我们跟女队比赛,球场内外极其热闹,笑声不断。每次比赛结果,我们居然只输几分。 我们之所以有这个水平,刘师傅功不可没。为了让球技有所长进,我们甚至举行过隆重的拜师礼。仪式是在刘师傅宿舍里举行,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接受我们的跪拜。我们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作揖,齐齐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师傅,我们一定会听你的话,刻苦训练。刘师傅严肃地频频点头,一一地扶我们起来,并且拿来篮球让我们传递,最后篮球又回到他手里。刘师傅说,从今天起,我会尽力教你们打球的,你们呢,一定要刻苦训练,不要叫苦。你们说,他怎么不是我们的师傅呢?没有他教我们打球,我们哪能跟外地女队一比高低呢? 刘师傅是安徽人,个子一米九二,在二工区井口推矿车。其实,刘师傅上班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球,集训啦,比赛啦,还经常外出打球啦,简直让我们羡慕死了。至于刘师傅,是怎么招到窑山来的,我们并不知情,也无需晓得,只要他教我们打篮球,我们就很满足了。 每当跟外地女队比赛时,刘师傅便充当我们的教练。裁判哨声一响,他竟然跟我们一样激动、兴奋、愤怒、叹气。我们有时候发挥得不好,他便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叫喊,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刘师傅教我们打篮球或当教练,一分钱报酬都没有。窑山有个规定,无论是谁比赛(正规比赛),散场后双方队员以及有关人员,可以到食堂吃一碗免费面条。当然,我们少年队也不例外。 我们这支少年篮球队共六人。 我是队长,这是刘师傅亲自定下来的。我跟建设运球传球比较厉害,两人便打后卫。建设说话有点结巴,有时候真是把人急死了。秋摆子个子高些,也壮实些,浑身黑亮,像部坦克,自然是打中锋的角色。其实,他是想当队长的,认为自己是绝对主力,当队长理所当然——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明伢子跟件生投篮比较准确,两人打前锋的位置。明伢子这个人很奇怪,天天跟我们在球场上晒太阳,皮肤竟然晒不黑,雪白雪白的。我国曾经从苏联进口一种猪叫约克夏,也是浑身雪白,所以,我们有时就叫他“约克夏”,也有叫他“苏联猪”的。件生呢,就是太瘦了,像没有吃过饭似的,简直像根豆棵子,当然,其速度还是很快的。至于菌子,基本上打替补,还兼勤务员,比如守着衣服啦,比如递开水啦等等。为此,菌子心里一直不太愉快。其实说起来,菌子的球技还是不错的,既有速度,又有弹跳,就是个子太矮,仅一米二八,这对于别人来说,毫无杀伤力。所以,菌子还有个外号,“菌二八”。 刘师傅这个人是没有话说的,却也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乱说话,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当然,他仅仅对我们说说而已。比如说天天这样闹革命,恐怕以后没有饭吃哦。比如说像这样批斗别人,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嘞。还比如说你们细把戏没有书读,这像什么卵话呢?我们似乎比刘师傅还要老练,总是埋怨他乱说话,说他童言无忌,说他生了一张臭嘴巴。总之,他这个毛病很不好,我们曾经多次提醒过他,他仍然改不了。 我说,刘师傅,你哪天会吃亏的。 刘师傅说,我怎么会吃亏呢?老子一个工人,怕什么卵? 我说,你不相信吗?那我今天就先把话撂这吧。 2 看看,麻烦不是来了吗? 那天在球场上,刘师傅看到张军花姗姗地从球场边上走过时,他居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哎呀,这个妹子嫁不出去嘞。说罢,还咧开嘴巴大笑。 张军花耳朵很尖,气愤地说,刘长子,你刚才讲哪个? 刘师傅这才明白说漏了嘴,马上解释说,我没有说谁呀。 我们也证明说,他的确没有说谁。 张军花冷冷地哼一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是聋子,如果再惹我,我会给你们好看的。说罢,便愤愤地走开了。 我们盯着刘师傅,眼里含有生气的意思,你嘴巴子太多了,这不是惹祸了吗? 刘师傅如果说的是别人,可能还不要紧,他偏偏说的是张军花。 张军花惹不得的嘞,她是造反派副司令张东方的妹子(女儿)。张妹子已有十七岁,本来要下乡插队的,偏偏她左眼里生了一粒萝卜花——也就是医生说的白翳。如果是牛鬼蛇神的崽女,那肯定下乡当知青了。她因为是张东方的妹子,就免除了下乡之苦,竟然招工在矿灯房上班,这显然是沾了她爷老倌张东方的光。沾你老子的光也就算了,她偏偏看中了刘师傅。而且,她居然放出话来,非刘清越不嫁。刘清越就是刘师傅的大名。当然,我们都把她的话当作笑话听。如此看来,她那天在球场边朝着刘师傅发脾气,实际上是言不由衷的。 刘师傅个子很高,怎么也不会喜欢张军花吧。一,她眼里有萝卜花,这是败相。二,她个子太矮,仅一米三八,所以,她有个外号叫“张三八”,还有个外号叫“萝卜花”。这显然有损贬之意。当然,我们从来不当面叫她“张三八”,或“萝卜花”。我们晓得她爷老倌蛮厉害,整人的手段很有一套,甚至还发明了“张式整人法”。何谓“张式整人法”?就是对于那些牛鬼蛇神,他既不打你,也不骂你,把你丢进附井里面待着(附井在主井旁边),每天待它七八个钟头,像上班。如果是冬天,附井里还算有点温度,只是有风不断地灌进来,毕竟还是冻人的。如果是夏天,让你待在附井里,那就遭大罪了,不冷你个半死才怪。造反派只准你穿短衣短裤,逼着你坐在附井里的某个石梯上,让你活活地冻着。有人实在受不了,想爬出来,井口却有人看守,长枪朝你一指,大吼,滚下去。谁还敢不乖乖地滚下去吗?听说,已经冻坏了几个人。 大家责怪刘师傅,你太蠢了嘞,太蠢了嘞。 我说了句粗话,要你不要乱讲话,你硬是不听。其实,我们平时哪敢对刘师傅讲粗话呢?当时,我也是太生气了,一个好好的人,很有可能就会被人抓去的。 刘师傅老实地栽下脑壳,任我们指责。他似乎这才明白,祸从口出。 刘师傅又求救般说,那你们说,我该怎么搞? 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只有逃跑,不然,张东方肯定会来抓你的,把你放在附井里面,活活地冻死你。 刘师傅说,那不可能吧?我又没有说反动话,只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她爷老倌难道就会来抓我吗? 到这时候,刘师傅仍然执迷不悟,我们只得摇头叹气。 出乎意外的是,我们每天滚在球场上,也没有看到“萝卜花”喊人来抓刘师傅。刘师傅得意地说,她会叫人来抓我吗?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说罢,几大步上前跨去,狠狠地扣篮。 为此,我们感到很疑惑,张军花是绝对不容忍别人叫她外号的,何况,刘师傅说她嫁不出去呢?有个姓朱的后生,曾经骂她是“张三八”,她爷老倌竟然派人把朱姓后生饱打一餐,打得他喊娘叫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个把星期都没有上班。另外,还有个叫周围的妹子,曾经喊过她“萝卜花”,她爷老倌把周妹子调到最远的工区上班(起码有十二里路),以示惩罚,让周妹子后悔不迭。难道“萝卜花”不会叫人来教训刘师傅吗?况且,刘师傅说的那句话,比叫外号还要恶毒万倍。我们意识到情况不妙,主动地充当了刘师傅的军事情报员,时时注意路上出现的异常情况,如果看到有人来抓刘师傅,我们就会叫他赶紧逃跑,免遭皮肉之苦。难道说,“萝卜花”会高抬贵手放他一马吗? 我们有些不太明白。 像刘师傅这样的人真是少见,不仅在球技上帮助我们不断提高,而且,看到我们营养不良,便想方设法去捕鱼,抓麻蝈。他捕鱼的手段既高明也简单,几乎不用什么工具,只是把一段水圳的两头用泥巴堵起来,然后,拿着脸盆死劲地戽水,戽干了水,只管放手捉鱼。他经常捉到满满的一铁皮桶子鱼,有鲢鱼,有鲫鱼,还有鳊鱼,最大的有二两左右,还有泥鳅、黄鳝、麻利婆、虾米、蚌壳等等。刘师傅把它们煮一大锅子,再放几束紫苏跟辣椒,让我们大快朵颐。抓麻蝈呢,刘师傅拿着手电筒,悄悄地行走在夜间的田野上,手电光直射田埂上,一照,麻蝈竟然乖乖地不动了。他张开大手,猛地往下一罩,就能够俘虏一只。把它们“捉拿归案”,刘师傅便立即剥皮剖肚,放辣椒放大蒜,也煮上一大锅子,让我们大吃一餐。 其实,捕鱼或捉麻蝈,是很费体力跟时间的,况且,他还要上班或打球。我们便自告奋勇地要跟他一起去,至少也可以打打下手,刘师傅却不答应,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么打球,要么休息,我这个身体一般是累不垮的。说罢,还骄傲地拍拍胸脯。我们很感动,每次吃罢,便抢着洗碗或扫地,以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当年,刘师傅已经二十八岁了,按理说应该要讨婆娘了。窑山的妹子却无人找他(一厢情愿的“萝卜花”除外),这让我们深感不平。这么优秀的男人,居然没有妹子看上他,难道她们的眼睛被棍子戳瞎了吗?我们不得不承认,刘师傅的确高了点,打篮球是块好料子,找对象就未必了。不说别的吧,床铺起码要比人家多些木料吧,衣裤要多些布料吧,肚子要多吃两碗饭吧。由此可见,窑山的妹子是何等的小心眼,打着可怜的小算盘,其实,都是货真价实的利己主义者。 为了让刘师傅找到满意的对象,我们曾经瞒着他,在窑山悄悄地开展了一场“人口大普查”。当然,这仅仅属于民间行动,“人口普查”也仅限于未婚的妹子们。我们定下一个标准,她们的年龄最大不得超过二十五岁,下限是十八岁,另外,还要有铁饭碗。当然,身高也是个重要的标准,不能低于一米六八,唯有这样的身高,才能够跟刘师傅相般配。 窑山很大,共有五个工区。另外,还有矿机关、学校、救护队、医院、车队,还有零零散散的家属区。其范围纵横起码有十八里,由此可见,“普查”的工作量还是比较大的。但为了刘师傅的终身大事,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比较聪明,采取分片包干的办法,按路程的远近,按人口的多少,然后,以抓阄的方式,分配到每个人的脑壳上。那时候,我们除了在球场上叱咤风云,便是马不停蹄地行走在窑山的各个角落。我们忘记了欣赏那些田园风光,忘记了观看那些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虽然很累,我们却毫无怨言,甚至十分兴奋,每个人都想抢夺头功。我们去寻找这些妹子时,当然不会直通通地去问某个妹子,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向她们的邻居或同事打听一二。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我们自然挨了不少骂,很受委屈。有些人讨厌死了,动不动就说,你这个卵崽崽,打听这个做什么?是不是想看妹子的屁股?或骂道,看不出来哦,你还是个小色鬼嘞。 其实,我们是准备好一套话语的。比如,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子在一米六八左右的,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还要有班上的妹子?有些人的态度还是不错的,耐心地告诉我们说,某某屋里有个妹子,可能符合你说的这个条件。绝大多数人的态度是比较恶劣的,不是横起狼眼睛,就是张开臭嘴巴骂人。 每天到夜间,我们便回来汇集情况,看是否有所收获,大家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有些符合我们条件的妹子,已名花有主,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其实,我在二工区看到一个身材较高的妹子,那个妹子正在路上走着,嘴里还哼着歌曲。我有意地走拢去问道,姐姐,你有多高?妹子眼睛一瞪,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撒谎说,听说窑山要组织女子篮球队,你这样的个子是蛮合适的嘞。妹子一听,这才缓和脸色,似有愧意地说,我是个知青,哪里能够参加窑山的球队。 半个月跑下来,让我们极其失望,窑山根本就没有适合刘师傅的妹子。她们不是生得丑,就是太矮小,或是没有工作。我们都感到很内疚,觉得对不起刘师傅。其实,我、明伢子,还有秋摆子,我们三个人都有姐姐,只是这些姐姐的个子,仅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间,没有达到我们所定的标准。况且,我跟明伢子的姐姐还是知青,唯有秋摆子的姐姐在仓库上班。 通过这次“民间人口大普查”,我们这才明白,窑山为什么没有女子篮球队。 我们没有把普查的真实情况告诉刘师傅,担心他对生活产生绝望。窑山曾经发生过三起类似的悲剧,有三个后生因为讨不到婆娘,或投水而亡,或上吊自尽,还有一个不知跑到哪个世界去了,居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害得他们的娘爷把眼睛都差点哭瞎了。 刘师傅似乎没有丝毫悲观,也不羡慕或嫉妒那些结婚或生了崽女的后生,几乎每天带着我们打球或参加比赛,间或还捉鱼抓麻蝈,以供给我们足够的营养,好像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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