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12期|刘庆邦:雪夜(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刘庆邦
刘庆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
刘庆邦,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绘》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有《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到城里去》和长篇小说《红煤》分别获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文学艺术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长篇散文《陪护母亲日记》获第二届孙犁散文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 现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北京市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雪夜(节选)
刘庆邦
雪是在村里人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下的。没有刮风,天气也不是很冷,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似的,雪说下就下起来了。 在冬季,村里有的人家吃晚饭,有的人家不吃晚饭。不吃晚饭的人家早早就睡了,他们的说法是,肚子是盘磨,躺着不动就不饿。吃晚饭的人家总是吃得比较晚,端起饭碗的时候,煤油灯都点了起来。各家的灶屋由于常年烟熏火燎,四壁都很黑,黑得跟涂了锅烟子一样。如果不点上煤油灯,有可能拿起勺子找不到锅,找到了铁锅的大口,又盛不进瓦碗的小口。煤油灯的灯头小小的,小得像一粒黄豆。可黄豆不会发光,灯头会发光,有了小如黄豆的煤油灯的灯头所发出的微光,灶屋里就不再黑得铁板一块,就显示出了可以活动的空间,和灶屋里各种东西的物象,不至于把稀饭洒在灶台上。 晚饭都很简单,通常都是打稀饭。往锅里放一些红薯块儿,或放一些胡萝卜轱辘,待把红薯块儿或胡萝卜轱辘煮熟,再搅进一点儿红薯面糊糊,浑浑汤,稀饭就算打成了。也有的人家,在打稀饭时舍得往锅里撒一把黄豆,黄豆一煮就发得又白又胖,吃一粒豆香满口,使稀饭有了嚼头儿。一般人家舍不得往稀饭锅里放黄豆,黄豆虽说不是金豆,但他们已经习惯了把黄豆与钱与房子联系起来看,有一句流传广泛的谚语就说,打稀饭十年不放豆儿,可以盖个瓦门楼儿。吃豆儿和盖瓦门楼儿相比,哪个轻哪个重呢?当然是盖瓦门楼儿更重要。既然盖瓦门楼儿关乎门头高低,关乎家里的男孩子能不能找到老婆,那就攒豆成金,等着盖瓦门楼儿吧,在稀饭碗里吃豆儿的事就免了。 这场雪没有什么过渡,不是从小到大,不是从一片两片到十片八片,而是一上来就下得很大,就连成了一片。对于雪的大小,这家人不是看出来的,是感觉出来的。天已经黑了,空中混混沌沌,他们看不见雪片子有多大,有多密。他们一仰脸,顿觉脸上有些麻凉。他们掌心向上一伸手,再把手攥住,马上就是一手湿。同时,他们感觉头发上也像有了分量,分量在层层加码,每一层都有着黏合般的力量。对于雪的大小,这家的大男孩儿也不是听出来的,同样是感觉出来的。大男孩儿习惯端着碗,到院子里吃晚饭。有月亮的时候,他在月光下面吃;有星星的时候,他在星光下面吃。外面下着雪呢,他还是习惯性地走到雪地里去了。夜晚下雪积雪快,雪花一开遍地白,地上不再发黑,已经有些发白。雪光比不上月光和星光,雪光的调子要低得多,顶多算是哑光。然而,天上无光看地上,就着雪光吃饭也不错。这样的雪,在夏天叫雨,到了冬天就叫雪。下雨总是哗哗的,满世界都在轰鸣。下雪总是静静的,似乎连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到。据说雪在高空中还是雨水的状态,只是它们落着落着,就变成了雪花的状态。好比雪花给每滴雨水都及时装上了降落伞,“降落伞”翩然飞舞,落地时才变得轻轻的,轻轻的。大男孩儿是从自己的稀饭碗里,判断出雪下得不小。他刚把饭碗端到雪地里时,碗里还冒着热气。他凑着碗边才把稀饭喝了一口,落雪就把热气压制住了。他喝第一口时,稀饭还热乎乎的,喝第二口时,稀饭就不那么热了。落在碗里的雪不是白糖,他没喝出什么甜味,只是觉得稀饭像是被融化的雪水稀释了,使稀饭稀上加稀。他突然想到,他这样碗口朝雪喝稀饭,一边喝,雪一边往他碗里添加,一碗稀饭何时才能喝得完呢!他不在雪地里喝稀饭了,转身回到灶屋里去了。 娘、姐姐、妹妹和弟弟都正在灶屋里吃饭。他们家的灶屋只有一间,灶屋里垒有锅灶,放有水缸、案板、柴草等,还支有一盘石磨,空间十分狭小。屋里连一个小板凳都没有,只有一截儿用桐树的原木锯成的木墩儿。还带着树皮的木墩儿在锅灶门口的柴火堆里放着,那是娘或姐烧锅时坐的。吃饭时一个木墩儿谁坐呢,没有一个人坐,全家人都是站着吃饭。 灶屋的单扇木门是敞开的,因为没有风,不用担心风吹进屋把灯吹灭。煤油灯在锅灶一侧的风箱上放着,并没有放在雪地里,但灯光和雪光还是形成了对比。比较而言,灯光的颜色似乎比往日黄一些,也因此有了些许暖意。 这天晚上,他们家打的稀饭只放了一些用菜刀砍成小块儿的红薯,没有放黄豆。红薯已被煮碎在锅里,按他们的说法,红薯碎得连魂儿都没有了。这样的稀饭没什么捞头儿,也没什么嚼头儿,喝这样的稀饭,连筷子都不用,只需对上一张嘴,就把一碗稀饭喝进肚子里去了。 吃过晚饭,刷了碗,刷了锅,一家人就踏着院子里的雪,转移到灶屋对面的堂屋去了。 娘回身关灶屋的门时,随手把钉在木门上的门搭链搭在右侧门框的门鼻子上。雪照这样下法,如果下上一夜,雪就会堆积在灶屋门口,要是不把门搭链扣上,积雪越堆越高,有可能会把灶屋门挤开,雪块子会扑到屋里去。扣上门搭链呢,就算大雪把灶屋的门口封上,也不会把木门挤开。 天黑了,地上白了,吃过晚饭干什么呢?马上钻进被窝睡觉。窗户棂子没有糊纸,堂屋双扇木门的门缝子也不小,雪气可以直接入侵到屋里来。雪气像长了小小翅膀的精灵一样,飞过箔篱子,飞过梁头,飞过头发梢儿,无处不飞到。他们的手抓不到雪气,但他们的鼻子可以闻到雪气,只要一呼吸,雪气就吸到他们的鼻腔子里去了。雪气凉凉的、冰冰的,跟雪人身上的气息是一样的,挺好闻的。雪气好闻是好闻,不可闻得太多、吸得太深,倘若一鼻子接一鼻子吸进肺腑里,胳膊上就该起鸡皮疙瘩了,身上就该打哆嗦了。没事的,脱光身子,把棉袄棉裤压在被子上面,钻进被窝里就好了。一钻进被窝立马就暖和了吗?不是的,被窝里面瓦凉瓦凉的,热身子碰到凉被窝,像热鸡蛋放在凉水里激一样,激得他们把身子缩成一团,几乎叫出声来。却原来,被窝本身并不含什么热量,并不是自来的暖和,是人身体里的热量散发出来,储存在被窝里,才使被窝里逐渐暖和起来。被子里的棉絮所起的作用,是把人体里散发出的热量储起来,再反馈给人的身体,使人和被窝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有了被窝里源源不断生发的热气,就不怕雪气的侵袭了,热气完全可以把雪气抵消掉,只要半夜里不起来往尿罐子里撒尿,可以一觉睡到大天明。 娘不能马上睡觉,她还要挑灯纺花。不管是打雷、下雨,还是刮风、下雪,娘每天雷打不动,都要纺花纺到深夜。他们这里不说纺线,说是纺花。把从棉花地里摘下的棉花朵子轧去棉籽,用弹花锤和弹花弓把皮棉弹成蓬松的棉花瓤子,再用高粱莛子把揪成一片一片的棉花瓤子擀成中空的棉花卜系子,就可以在纺车上纺线了。纺车放在堂屋当门的地上,纺车前面的地上放一饼用干高粱叶子编成的草篇子,娘就盘腿坐在草篇子上,摇动纺车纺啊纺啊,从棉花卜系子的一头抽出棉线来,把棉线一圈一圈缠绕在线穗子上。灯光把纺车的翅子照在房顶上,翅子显得又黑又大,简直像滚动的摩天轮一样。常常是娘的孩子们睡了一觉醒来,又睡了一觉醒来,见“摩天轮”仍在不停滚动。所谓“慈母手中线”,就是这样一丝一线纺出来的。 这家的大男孩儿不在家里睡觉,他把一条棉被搭在肩上,仍要到外面去睡。他们家六口人,一共只有三条被子,平均每两个人一条被子。大男孩儿一个人拿走一条被子,睡在家里的五个人,每两个人就摊不到一条被子了。对于大男孩儿一个人抱走一条被子,家里别的人没有任何异议。从他上初中开始住校,家里就不得不单独分给他一条被子,他住校住了三年,被子知热知冷地跟了他三年。如今他初中毕业回家当了农民,那条被子好像还是属于他,家里没有一个人跟他争。夏天他去生产队的打麦场看场,可以把被子抱走;秋天他去庄稼地里看秋,可以把被子抱走;冬天他到外面去睡呢,也可以把被子抱走。被子是一条粗布印花被子,被表和被里都是娘在织布机上织出的粗布。每天手扯脚蹬,用的时间长了,被子已经有些旧、有些破,被表和被里上都打了补丁,里面的被套也有些板结。尽管如此,一个人可以把一条被子抱来抱去,还是显示出了他在这个家庭地位的优越,好像拥有了一条被子就可以四海为家似的。 娘问他,天下着大雪,还到外面去睡吗?会不会冻着呢? 他只说了一句不会,就开门走到雪地里去了。 他们家的房子在村子的底部,要走到村子前面,需穿过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跟当过兵的堂哥讨要的旧军帽,军帽褪色褪得有些发白,帽檐一侧也耷拉下来。他从自家的院子里走出来,刚走到村街上,就觉得帽子上落了一层雪,他的耳朵上和眉毛上也沾了雪。他没有把帽子上的雪弄掉,也没有把被子顶在头上,反正雪一时也不会化,落就任它落吧,权当给头上又戴了一顶雪帽子。阴天的夜里若不下雪,村街上会很黑很黑,黑得像是只剩下黑眼珠,没有了白眼珠,把自己的手伸在自己眼前都看不见。一下雪村街就变成了白的,一切都在影影绰绰中显出白色的轮廓,房子是白的,树是白的,路是白的,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白色。在不下雪的夜里,不管夜黑得有多密实,都可能有人在村街上走,并有可能听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咳嗽声。大雪一压,家家封门闭户,除了他,街上一个别的行人都没有。刚下的雪还没有落实,还是蓬松的状态,他一踩一陷,留下一串新的脚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草鞋,这种草鞋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穿上露着脚指头的草鞋,是当地特有的一种草鞋。草鞋的鞋底是厚厚的桐木板,鞋帮子是用火麻的麻经子裹上芦花似开未开的花穗勒制而成的。这样的草鞋有着很好的保暖功能,最适合在冬天的雪地里穿行。他的脚后跟在往年冬天曾被冻烂过,今年入冬之前,娘特意请人给他勒制了这双草鞋。只是鞋膛子有些大,有些空旷,穿上不太跟脚,这会儿他在松软的雪地里几乎抬不起脚来,走得有些拖拉。这样一来,他在新鲜的雪地所留下的脚印就连成了线,像两道车辙一样。 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他停了下来,仰头往树上看。树杈子上吊有一只铁壳子铃铛,生产队里每天上工、收工,当队长的堂叔就是通过拉响树上的铃铛,对社员们发号施令。在晴天晴地的时候,铃声相当响亮,在村庄周围的四野都听得清清楚楚,如击耳鼓。他之所以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往树上看,是想看看在大雪飘飘中能否看到铃铛。其结果,大雪如雾如幕,他不仅看不到一点铁制铃铛的影子,连树冠都被大雪遮住了。他心有不甘,走近了树干。他看见了,拉铃用的绳子还在树干上拴着。绳子上也落了雪,使绳子变得毛茸茸的,似比往日粗了许多。在他的想象里,铃铛的铁壳子上肯定也落满了雪,使黑铃铛变成了白铃铛。不可想象的是,他不知被雪包裹起来的铃铛是不是还拉得响。就算能拉响的话,铃声会不会变得有些喑哑呢? 大槐树旁边,是一座古旧的门楼子,大男孩儿拐进门楼子下面去了。入秋之后,他和村里其他三个年轻人相约,天天夜里来这里睡觉。睡觉期间,他们听那个从县城回乡的青年讲过城里的故事;用手电筒照过房檩上呆头呆脑的麻雀;去刚结婚的小两口窗前听过房;还在被窝里互相抓抓挠挠,得到许多乐趣。他们商定的是,等哪天下了雪,他们就不到这里睡了。可是,今夜雪下得这么大,他还是到这里来了。从上初中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在外面睡觉,不习惯在家里睡觉。家里只有一张大床,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愿意跟全家人挤在一张大床上。还有,他们虽然说了一旦下雪就不到这里睡觉了,他还是想过来看一下,别的人是不是真的不来了。万一有一个人来呢,说不定他们仍然可以在门楼子下面过夜。 大门楼子下面的过道吸风,尽管外面没有刮风,过道里的穿堂风还是把雪带进过道里一些,过道敞开的南口和北口的地上都潲进一些雪。过道地上的雪不及外面的积雪那么厚,只是薄薄的一层。可两端潲进的雪几乎在过道中间接了头,整个地面仿佛都有白雪铺地。这样的过道,看来是不适合睡觉了。他在过道里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一个伙伴也没有等到,他也只好离开了这里。 既然从家里出来了,他就不能再回到家里去。大雪铺天盖地,他到哪里去呢?他从门楼子下面走出来,像是想了一下,便踏雪向村外走去。队里的饲养室在村子外面,他打算去饲养室盛草的小屋里去睡。他听说过,饲养室有来历的。在以前,这里建有一座奶奶庙,供奉的是送子的老奶奶。奶奶庙三间大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庙门口竖有旗杆,置有铸磬。庙里的张道士击得一手好铙钹,吹得一口好横笛。每年春天的奶奶庙庙会,是当地的一道风景。后来,这里改成一座小学校,本村和附近村里的孩子都来小学校上学。再后来,学校因故停办了,变成了队里的饲养室。队里的牲口多,原来的房子不够用,队里就把庙宇全部扒掉了,盖成简单的草房,用来喂牛马驴骡。还是庙宇和小学校的时候,这里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桥,通向外面的世界。而且,四面小河里的水与东边大河里的水是相连的,大河奔腾小河流,小河里的水都是活水。水里常年有鱼虾,夏天还有菱花、荷花。变成饲养室以后就不行了,小桥被拆掉了,原来的桥孔被填实,活水一下子变成了死水。更有甚者,西面靠官路的小河被拦成一截一截,变成几个用来盛牲口粪和沤粪的巨大粪池。一到夏天,粪池里冒了绿泡儿冒黄泡儿,紫泡儿破了蓝泡儿破,不断向天空释放臭气,让路过的人们每每掩鼻。 他已经走到了饲养室西面的粪池边,对于去不去饲养室的草屋里去睡,他却犹豫起来。倒不是因为粪池的问题。到了冬天,粪池里就结了冰,今夜又下了大雪,积雪已经把几个粪池覆盖得严严实实,一片雪白,跟没有粪池一样,没有了任何难闻的气味。冬天就是这样厉害,大雪就是这般神奇,它们不仅可以冰封肮脏的东西,使一切变得干净起来,还可以抹杀一切难闻的气味,使天地间充满清新的冰雪之气。之所以犹豫,是他想起,每到冬天,特别是下雪天,总会有一些逃荒要饭的人为躲避严寒,夜晚到饲养室盛麦草的小屋里去睡。那些要饭的,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孩子,有的是常住,有的是过路,差不多每晚都把草屋挤得满满的。他这会儿去草屋,恐怕连脚都插不进去。更让他犯犹豫的是,要是他硬挤到草屋里去睡,对他的自尊也有影响。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社员,要啥没啥,可他毕竟还没有沦落到靠乞讨为生的地步。 农村的天地是很广阔,下雪之后显得更广阔,广阔得仿佛无边无际。可是,哪里是他赖以睡觉的地方呢?在夏天,地里有瓜园,瓜园里搭的有瓜庵子,在看瓜的时候,他曾在瓜庵子里睡过。现在的地里,不但没有瓜园,没有瓜庵子,连起身的庄稼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雪地。地里倒是有大口径的水井,水井被称为地眼,地眼暂时还不会被大雪封住,他总不能睡到地眼里去吧。 雪越下越大,他头上落了雪,搭在肩上的被子落了雪,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跟雪天雪地融为一体。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大雪中迷失了,不知是迷失在天上,还是迷失在人间。等他回过神来使劲想了一下,并动了动陷在雪中的草鞋,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这时他突然想起,队里的麦秸垛在村子的东南角,麦秸垛一侧掏有一个洞,洞子里不正是一个可以睡觉的去处嘛。这真是,大雪茫茫疑无路,脑洞开处现草洞。他顿时有些兴奋,迈步向麦秸垛所在的方向走去。积雪埋住了草鞋,他踢得散雪飞扬起来。 不知麦秸垛下方的那个洞是谁掏的,也不知掏洞的人把草洞派了什么用场,反正他钻进那个洞里看过,记得洞子的大小跟一个瓜庵子的空间差不多,睡两三个人都不成问题。他不知道草洞子是不是已经被别人占去,要是被别人抢先占去的话,他在这个雪夜真的无处可去了。他一路蹚雪行走,一路默默地为自己祝愿,老天爷,把草洞子给我留着吧。 来到麦秸垛一侧,他根据自己的大概记忆,在掏有草洞子的地方上上下下摁。对于在麦秸垛上寻找草洞子,他是有经验的,因为他和伙伴们也在麦秸垛上掏过洞子。秋天,树上的柿子还没有发黄,还有些青涩,他们就把柿子摘下来,在麦秸垛上掏一个洞,把柿子放在洞底,再用麦草把洞口堵上,利用麦秸垛里面的温暖,在洞子里闷柿子。他们这样的做法,像是利用母鸡的体温抱鸡蛋。只不过,柿子不是鸡蛋,从柿子里孵不出小鸡来。可是,只需把硬柿子在洞子里闷上六七天,柿子就可以变软,吃起来甜甜的,就不再涩舌头了。闷柿子的洞子都掏得比较小,只有一个麻雀窝那么大,别说在里面睡人了,恐怕连人的一只脚都放不下。麦秸垛的垛壁相当结实,跟用土坯垒的墙壁差不多,摁起来很硬。不过,凡是里面掏有洞子,并用麦草把洞口封起来的地方,摁起来就软一些。麦秸垛的垛顶落满了雪,麦秸垛四周也披上了雪,使整座麦秸垛变得像一座雪山。他一摁一手雪,摁着摁着手下一软,果然把有洞口的地方找到了。他一把一把掏掉洞口塞着的麦草,一股麦草的香味儿从里面涌出,洞口就出现在他面前。还好,草洞里没人说话,这表明里边没有人,真是谢天谢地!他抖掉头上、身上和被子上积累的雪块子,先把被子送进洞子里去,再头朝里爬着往洞子里钻。整个身子爬进洞子后,他把自己的草鞋脱了下来,也放进洞子里。他顺直身子,仰面躺下,下面厚厚的麦草让他觉得十分舒服,身上舒服,心里也舒服,像是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草洞子里很黑,他要是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很快就会进入梦乡。一旦进入梦乡,他在梦乡里跑到东,跑到西,就不一定是雪的世界了。他对雪夜有些留恋似的,舍不得马上就睡,掉过头来,趴在洞口,向外张望。他估计,地上的积雪大约有半尺厚,地里冬小麦的麦苗已全部被积雪盖住。可大雪像是嫌积雪还不够厚,还要厚上加厚。好像给小麦盖一层被子不算完,要盖三层被子才够意思。外面可真静啊,静得没有了一点声息,没有人声,没有开关门声,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静得整个大地都在沉睡,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漫天的雪花像是在轻轻地拍抚着大地,让大地好好休息,不要太累了。尽管雪花对大地的拍抚很轻很轻,他似乎还是听到了雪花落地的声音。是鸽羽在空中翻飞的声音吗?是柳絮落在水面的声音吗?是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吗?像是,又不是。其实,是他觉得,这样的大雪落在麦秸垛上,落在地上,应该有声音,于是就有了声音。声音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 这样无比的宁静,与夏天打麦场里的热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作为在打麦场里劳动的社员之一,他对夏天打麦场里的热闹记忆犹新。白天,社员们头顶炽热的阳光,在场院里放磙、翻晒、扬场,一天到晚尘土飞扬,热气腾腾。场院里吆喝牲口的声音,人喊人的声音,石磙发出的吱吱咛咛的声音,构成了场院里特有的交响。到了夜晚,打麦场里仍不平静。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到场院里睡觉,睡觉前他们下进场院边的水塘里扑腾,洗完澡躺在麦草上望着星空说笑,风吹得旁边地里玉米叶子哗哗为他们鼓掌,还有在夜空中掠来掠去的布谷鸟的叫声,使打麦场仿佛变成了不夜场。特别是到了队里垛麦秸垛那一天,打麦场里的热闹便达到了高峰。譬如哪家盖房子上梁,再譬如哪家的男孩子娶亲,都是喜事、大事,是要举行仪式的。生产队里的麦秸要在选定的日子垛成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也要举行一个仪式。仪式举行得比较简单,也就是放一挂鞭炮,宣告垛麦秸垛开始。再就是烧一大锅竹叶茶,尽参加垛麦秸垛的男劳力喝。所谓垛麦秸垛,是把脱去麦粒的麦秸垛起来。如果说麦粒大部分用于交公粮,成为人的食物,那么剩下的麦秸就是牲口的口粮。牲口的口粮与人的口粮一样宝贵,所以队里不许任何人用麦秸烧锅。同时,麦秸垛也是一个标志,哪个生产队的麦秸垛垛得高大,标志着他们队里的麦子长得好,麦子打得多。这样一来,垛麦秸垛本身就有了炫耀的性质,使参加垛麦秸垛的每一个男劳力都欢欣鼓舞,干劲倍增。艳阳高照,参加垛麦秸垛的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人用桑杈挑着麦秸蒲子往垛上送,另一部分人站在垛顶负责接应、踩垛。用桑杈往麦秸垛的垛顶投送麦秸蒲子,对人的力量是一个考验,谁杈的麦秸蒲子大,举得高,跑得快,谁就能受到大家的夸奖。村里有一个从城里下来插队的知识青年,刚来时,队长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吃闲饭的主儿,不指望他能干什么活儿。不承想他在城里练过武术,不仅练得一身好功夫,还身手矫捷,膂力过人,比队里任何一个人都能干。他把一大蒲子银亮的麦秸杈起来,像举华盖一样高高举到空中,举重若轻似的就把“华盖”抛上了垛顶。他的举动赢得了乡下人的阵阵喝彩,使村里人因此改变了对城里人的看法。垛麦秸垛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把掺了麦糠和成的泥巴,糊在麦秸垛拱起的垛顶。这样做,一是防止下大雨时麦秸垛漏雨,二是防止刮大风时把上层的麦秸刮走。等垛顶的泥巴全部糊好,垛麦秸垛才算大功告成,从夏到秋,从秋到冬,从冬再到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淋冰降雪,麦秸垛都会岿然不动,成为平原上巍峨的风景。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12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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