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刘致福:山歌(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刘致福
刘致福,男,1963年生,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大风》,散文集《冷峻与激情》《马里兰笔记》《井台戏台》等。
责编稿签
遥远……
刘致福,男,1963年生,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大风》,散文集《冷峻与激情》《马里兰笔记》《井台戏台》等。
责编稿签 遥远的山林,白皑皑的积雪,白雪下面掩藏着的,是旧日的爱恨情仇与救赎和解。山上山下,两个男人的较量在男孩川子的视角下扑朔迷离,冷峻的笔调暗藏危机,瘦弱的父亲,魁梧的董腾,失衡的力量天平摇摇欲坠。将强势一方逼退山庵的究竟是什么?父亲手中的底牌何时亮出?真相如狡猾的赤狐,穿梭在叙述的密林里。小说将悬念设置在人物的对峙中,紧绷的节奏和人物关系一触即发,刘致福用充满血性的文字呈现了一段柔情悲歌,恩怨与谜题消散在一九五二年的阳光里。山歌婉转凄美,大山在歌唱的,是情义、成全与赤诚挚爱。—— 胡 丹
山歌(节选)
刘致福
南山山半腰过去有一座庵子,现在只剩下一堆球球蛋蛋的碎石,算是庵子的遗址。遗址前边有三座坟,两大一小,分别埋着一条狗和两个男人。 川子和董腾 川子被一种嘶哑而陌生的说话声吵醒。川子睁开眼,外屋灯还刺眼地亮着,一股很浓的劣质烟草的焦煳味儿顺着门帘的缝隙呛进来。 川子拨开门帘,见西屋一个穿一身土黄的军用棉衣裤,满脸络腮胡子的红脸汉子蹲在父亲跟前,仰脸盯着父亲的脸,似乎在央求什么,声音嘶哑,压得很低,说的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 父亲似乎刚刚发过火。蜡黄的脸扭向一边,夹烟的手一抖一抖,看也不看那汉子。 那汉子竟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父亲仍旧没有动。 那汉子的膝下忽然传出一阵尖厉的“昂唧”“昂唧”的狗叫。那汉子慌忙低下头,抱起一只通黑透亮的小狗崽,紧紧抱在胸前。 “你走吧!”父亲头也没有回,气哼哼地挥手撵那汉子。 那汉子依旧那样跪着,直愣愣地看着父亲,很久,站起来,转身向外走。 这是一个高大、魁梧、比父亲强壮不知多少倍的汉子。二十年后川子想起那个从黑影里向他走过来的汉子,心里仍旧有些胆怯。那个夜晚的董腾在川子心里一直是可怖的。川子当时趴在炕沿上,直担心这黑汉子会猛转身向残弱的父亲扑过去。 发现汉子是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川子险些叫出声来。那汉子完全成了一尊正向他倾轧过来的高大无比的黑岩石,川子慌忙放开撩起的门帘,浑身冒汗。 听见父亲低喝了一声,川子掀开门帘再看时,那汉子已经走出了院子。临出门口向回看了一眼,眼神白灿灿的。川子心里不禁一冷,在眼光相碰的一刹那,他感到那目光里充满了冷森的杀气。 后来川子才知道,那黑汉子就是董腾,刚从东北回来。父亲安排他到南山看山,住在山口那座破庵子里。 庵子是早先的尼姑庵,紧傍着进山的小路,川子那时和他的小朋友们经常从这里进山拾柴、挖菜。知道庵里住了董腾,从那里经过时,便都放轻了步子,走得飞快。 董腾却早等在那里。 川子和他的小伙伴们刚刚走出山庵的东房头,董腾便端枪走出来,直盯着川子喊:“川子!” 川子盯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心里不禁一颤,脚下跑得飞快,嘴里却回了一句:“呸,死腾!” 董腾气得脸紫黑,眉梢立刻拧起两粒蚕豆大的疙瘩,孩子们“嗷”的一声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转过头来一齐喊:“操你妈,死腾!” 董腾两眼冒火,脸上的胡子“刷”的一下子奓起来。倏地端起枪,冲孩子们瞄(实际瞄的却只是川子一个,川子跑在最前头),嘴里咬铁嚼钉地骂:“你奶奶的,崩了你这个狗崽子!” 那头小黑狗顺着董腾枪口的方向,一扑一扑地冲孩子们吠。 董腾的模样在川子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一想起来,心里仍旧隐隐有些怕。黑红的方脸,长满了猪鬃般的胡子,似乎从来也不曾刮过。一双窄而细的眼睛总是射出两束刀一样的寒光。 牛羊归圈,万鸟投林,家家户户围着夜火温温地吃夜饭的时候,川子看到董腾蹲在院中央,川子心里一激灵,心想他是来找父亲告状的,便猫腰藏在门后不敢往里走。父亲背手站在猪圈旁边的石条前,嘴噘着,脸板得铁青。审犯人似的呵斥:“谁让你下来了?”说着走到董腾跟前,踢一脚,“拿走!”川子看到父亲脚下滚出两只毛茸茸的死山兔,心便放下来了,知道董腾不是来告状的,蹑手蹑脚跑进屋。 董腾看父亲一眼,却并不动,也不说话,仍旧那样手按住两腿蹲着。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父亲喊一声:“你拿走!” 却并没有听到回应,只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董腾高大的背影被夜色吞没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转回身,走到那两只兔子跟前,又踢了一脚,然后弯腰拾起来,从门前拾起一根麻绳,将兔头勒紧。绑在院中间那株榆树上,将马灯拴到另一棵树上,回屋里找出一把小刀,开始收拾。 夜深了,父亲端着满满一碗热腾腾的兔肉进里屋将川子推醒。父亲让川子吃,自己却并不吃。川子闻到香味还没睁开眼睛便抓一块放进嘴里,吞到肚里才睁开眼睛,见父亲不吃,便再不动手。父亲把碗放到炕上,推他眼前,“你吃,我吃不来那玩意儿,膻。” 川子知道父亲是不舍得吃,吃起来便不再那么得意。 董腾那只小黑狗渐渐长大了,毛色变成了草灰色,个头很大,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人们都传说是狼种。 川子和他的小伙伴们再进山便想法绕开山庵,那条狗越来越凶,真有点儿像狼。但绕开了山庵,却绕不开董腾。只要到了南山,不管你到哪儿,最终总能碰上董腾带着狗扛着枪在林子里逡巡的身影。 一见到孩子,那狗便张开血红的大口“汪汪”地狂吠。董腾跟过去,大声喝住,低下身子拍拍狗的脑袋,那狗便“呜——”的一声蹿出去,冲孩子们扑过去。 孩子们吓得“哇哇”叫着四散奔逃。川子刚跑了几步,脚下便被树枝绊倒,那狗“呼呼”喘着直冲他扑过来。一闻到那温热的腥气,川子心想完了,“哇”的一声哭起来。那狗似乎被哭声镇住了,站在川子的头前,一动不动,嘴里竟还叼了一条灰色的野兔,眼睛温乎乎地看着川子。 川子抬起头,那狗竟又向他逼过去,一对毛茸茸的大爪子按住川子的衣袖,嘴里“呜噜”“呜噜”叫着,摆动着那只兔子。川子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一动不敢动。那狗“呜呜”叫了一阵儿,似乎很生气,爪子从川子衣袖上松开,叼着兔子围着川子转圈,转过三四圈,这才停住,将那只早已死了的兔子扔到川子的跟前,然后“呜呜”叫着,几步一回头地跑回去。 董腾拄着枪站在远处的一棵大橡树下,一动不动地冲着这边看。 父亲对川子的“收获”似乎并不高兴,反倒有些生气的样子。川子知道父亲不愿意他拿别人的东西,便反复申明是董腾的狗送他的。父亲仍旧不言语,瘦小的身子一拐一拐地捡起兔子,用麻绳拴了头,挂在院里的树杈上,默不作声地拾掇。 川子记得,那以后,只要川子一走近那山口,那狗便会冲他跑过来。这样,在饥馑困饿中,川子便经常可以吃到山鸡、野兔之类的美味。那狗渐渐跟他熟了,只要他一呼哨,便会随他“呼呼”地跑。 村里便有人说,书记的儿子有福。 父亲自然越来越不高兴了,不许川子再到南山去。几天不出门,那狗竟找来了,叼着一只野鸡。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见了竟一下从炕上跳下来,抄起地上的镰刀柄便撵着打狗。那狗往后一顿,还是“哼唧”一声挨了一棍,扔下野鸡便跑。父亲挥动着镰柄,一拐一拐地直追到大门口。 董腾再一次来的时候还是晚上,村里人大多睡了,父亲坐在街上月亮地儿里搓麻绳。董腾背了半麻袋板栗和花生,手里提着两只兔子和几只野鸡走过来,轻叫一声:“凯哥。”父亲像没听见,拾起脚下的麻绳,一瘸一拐地向院里走。 董腾又低声叫了一声:“凯哥。”见父亲仍不答应,便背着口袋跟在父亲后头往里走。 川子那时正在院里趴在油灯底下做作业。听见他们进来,慌忙将灯吹灭。川子感到十分奇怪,那么凶的一个董腾到了晚上竟那样怕又瘸又矮的父亲。他闹不明白董腾到底要求父亲做什么,抑或董腾有什么把柄在父亲手里攥着。 连狗也夹着尾巴极小心地跟着董腾身后往里走。父亲“呃——”地咔了一口痰,狗吓得一哆嗦,抬起眼皮白了父亲一眼便乖乖地停住了,就地坐下。 父亲喊川子到屋里睡觉。川子夹起作业和笔极不情愿地往里走,手伸在身后唤那狗。狗却没看见似的,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看父亲,看看董腾。 川子趴在炕上的时候,听见父亲在院子里说:“东西放下滚吧,从今往后再看见你下来就打断你的腿!” 川子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董腾好久没有一点动静,只听见狗“昂唧”“昂唧”像有尿憋着似的叫唤。 好一会儿才听董腾说了一句:“好吧。”说过便“啪嗒”“啪嗒”地走了。 川子听见那狗在门口“昂唧——”叫了一声,便跳下炕,董腾和那狗已经不见影了。父亲蹲在院里石条上抽烟,扭头见川子出来,猛喝了一声:“回去!” 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变坏的。 那狗和董腾都极有耐性。父亲不准来,那狗便专瞅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叼着一个旧袖筒做的装着烧熟的野物或山货的小口袋溜进来。不等父亲回来,川子便与要好的朋友吃光了。 终于还是让父亲撞上了。 父亲抄起棍子要打狗出去。那狗竟长了反骨,牙一龇向父亲扑过来。川子急了,大喊“灰子,灰子!”那狗根本不听。父亲毕竟瘦小无力,又有一条腿残废,竟让狗扑倒了。不过狗并没有伤父亲,扑倒以后便扭头跑了。 川子慌忙跑过来扶父亲起来。父亲气坏了,破口大骂。一把甩开川子,自己爬起来,转身进屋,摘下墙上的步枪便往门外追。 川子知道坏了,慌慌地后边追着叫爹。父亲根本没听见,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那狗早已经没影了。 父亲喊来了总是穿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民兵连长兴,要他带人把董腾那条疯狗打死。 民兵连长兴领几个人走了,只一会儿便又转回来。父亲瞪大眼睛问:“打死了?” 民兵连长摸摸头,苦笑道:“董腾死活不叫打,嗐,也可怜的,拉倒吧,凯哥!” 父亲眼瞪得快要凸出来,“拉倒?”气呼呼地一把从民兵连长手里夺过枪,把枪刺扳起来,一个人一拐一拐地冲出门,气冲冲地向南山走。 川子和民兵连长紧跟着父亲跑出来。父亲一瘸一拐走得飞快,两个人小跑着才撵上来。 董腾正在院里整理篱笆,见父亲杀气腾腾地走上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凯哥”,父亲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他站在那里,径直向院里走。 这时那条狗“呜”的一声从屋里窜出来,箭一般向父亲扑过去。 父亲机敏地持枪向旁一闪,回过身就持枪要向狗刺过去。 董腾慌了,一步冲到父亲跟前,死死抓住枪:“凯哥,你饶了这畜牲吧……” 父亲看也不看董腾一眼,“饶了它?哼,我饶了它!”手肘向后一拐将董腾推到一边,又迎着冲回来的狗刺过去。 董腾呆立在那儿,任父亲和狗撕打。 狗见董腾呆立不动,似乎也没了勇气。夹起尾巴就要往屋里逃。父亲趁机扑上去,猛地向狗的后胯刺下去,狗“唧——”地尖叫了一声,跳出去一丈多远,血从大腿根儿流出来。狗转回头“呜呜”叫着舔那伤口,眼皮一抬一抬哀哀地瞟着父亲,似乎没有想到父亲会动真的。 父亲喘了口气,又冲狗刺过来。狗浑身一抖,“嗷”地向旁边跳了一下,眼也红了,“汪汪”叫了两声,龇起牙,脊毛倒竖起来,趁父亲扑空转身的当儿,猛一跃向父亲脖子扑过去。 父亲似乎早有准备,向旁边一闪,手一拉,勾响了扳机,“砰”“砰”两枪,狗“呜噜”了一声,像一下被抽了骨头,“扑通”一声跌落下来。躺倒的一刹那,眼白一翻看了董腾一眼,便凝住不动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