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6期|夏立君:在人间(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夏立君
夏立君,生于山东沂南,现居日照。已出版文集《时间的压力》《时间会说话》《心中的风景》等,发表小说若干。获鲁迅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在人间》节选……
夏立君,生于山东沂南,现居日照。已出版文集《时间的压力》《时间会说话》《心中的风景》等,发表小说若干。获鲁迅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泰山文艺奖等。
《在人间》节选
夏立君
…… 一家欢乐一家愁。这些日子,轮着吕州大酒店的老郑心里不是滋味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这新开张即红红火火的吕州大酒店,竟然因一只老鳖来到人间而变得冷清了不少。 老郑靠干建筑捞了第一桶金,接着又靠房地产捞了第二桶第三桶第N桶金。他没想到这辈子会赚那么多钱,并且还不得不继续赚更多的钱,想停都停不下来。老郑跟老钱不是朋友,却是很熟的熟人。桃花源大酒店是八年前老郑的建筑公司给老钱建的,老钱对建筑质量及老郑的建筑费要价,都是满意的。桃花源建成这八年来,一直是县里最好的酒店。老钱依托这酒店,不但发了财,还培育了越来越深的人脉。老钱论财富无法跟老郑比,论人脉却不比老郑差。这年头孙猴子似的,一蹦十万八千里,县领导很快觉得桃花源大酒店档次低了,吕县接待场所迫切需要更新换代。说了算的领导就说,接待也是生产力,必须迅速建设一座更高档的酒店。这事就落在吕县最大房地产老板老郑头上了。领导动员他时,他嘴上说开酒店太麻烦,不想干,但还是很快开工了。县里给了老郑一些配套优惠政策,并敲定店名为“吕州大酒店”,吕县是古吕州地。 人人都想看老鳖,老郑也不例外。来看老鳖的,基本都是不请自来,也有少数来者是老钱的特邀嘉宾。老钱专门列了一个名单,只要上了名单的,不管人家有没有来看过老鳖,老钱都会单独发信息或打电话请人家来,请人看老鳖当然同时就请吃饭。他还专门列进去一些从前想接近却不太好接近的人物,以看老鳖这名义邀请人家来,简直太有趣又光明正大了。看老鳖与请人吃饭结合在一起,就比单纯请吃饭多出了一些意义、趣味与价值。不论什么事,意义多一点,与意义少一点,那是很不一样的。很快,在许多人的口头上,“看老鳖”与去桃花源大酒店吃饭就成了同义词。“看老鳖去”“得看看老鳖了”“你也不请我去看老鳖”“你连请看老鳖这么点血都不愿出啊”“不请我看老鳖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诸如此类的话,在有头有脸的人之间不断说来说去,越说含义越丰富。在吕县,老鳖成了多义词,既敞亮又含蓄。老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创造的意义也越来越多。 老钱的邀请名单越列越长,最后骂了下,还把老郑也列上了。列是列上了,电话却迟迟没打。过了三天,老钱又把老郑从名单上删除了:去他的,你爱来不来,我相信,老鳖肯定不喜欢你这家伙。 老郑心眼不比老钱少,但却不会把老钱的心思咂摸得那么细。老钱不邀请,老郑也要来,好奇心加上其他因素,决定他非来不可。老郑要看老鳖了,掂量着给不给老钱打电话,最后决定不打:我是去瞻仰老鳖,又不是去瞻仰你祖宗。 老郑选择上午九点多钟来到桃花源大酒店。这时的酒店人最少。老郑想,最好别遇着老钱,遇着了就打个哈哈,看老鳖又不是看他爹他娘。老郑的豪车来到桃花源大酒店大门口,他控住车,想把车停在门外,步行进去,一想到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就打消这念头,一加油门进去了。老郑看到了鳖宫,看到了老鳖。老郑看老鳖整整看了十五分钟,其间老郑不自觉地抬头环望上下周围三次。老郑使劲往前凑,想把老鳖尽量看清楚,还因此让栅栏碰了一下额头。 老郑看了十五分钟、环望周围三次,不是老郑自己记下的,而是老钱给记下的。老郑的吕州大酒店建成前,来桃花源吃饭的次数也不少,知道老钱的办公室就在假山后面。那办公室本来是正对着大门马路的,一位风水师说这样不好,太冲。老钱就听从风水师建议,在窗前十多米的地方修了假山。 风水师说这样就藏风聚气了。老钱也感觉不错,抬眼看到的是假山,恰到好处地遮一下视线,一下子幽静起来。 老郑的一举一动皆在老钱视线内。 桃花源大酒店从建成起就安装了监控系统,八年时间就将系统更新了五次。从大门外到酒楼内,全方位监控。但除了发生特别的事件,老钱从不关心监控。两眼盯紧监控,那是小保安的苦差。从前老郑来这儿,来三回老钱未必知道一回,人家就是个消费者。“鳖宫”开张后,老钱对监控突然热衷起来,不时就到保安室调出监控录像看,不看别的,专门看那些来看老鳖的人——你在“鳖宫”前看俺的老鳖,俺在楼上看你们这些看俺老鳖的人。老钱识字不多,但听读高中的女儿朗诵过一位诗人的诗,就仿造了这句子。老钱在与家人吃饭时,说起那些络绎不绝的看客,十分得意地把他的创造朗诵给老婆孩子听,女儿直夸老爸有才太有才。 老钱觉得,直接看与借助监控看大不一样。这回老钱看老郑,就没借助监控,而是在室内直接看的。是啊,对任何事物,看影子与看原物,怎么会一样呢,老钱开辟了第二办公室。他选了侧面一个看鳖宫视线最好的房间,基本就在那办公了。众生来看老鳖时自然流露出的“众生相”,深深吸引了老钱——你趴在鳖宫前看老鳖,人家在幕后看你这看老鳖的人。比县长更大的官来了,比老钱比老郑更有钱的人来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来了。除了老郑面对老鳖心事重重左顾右盼,其他人差不多都是直奔主题——瞻仰老鳖。绝大多数人面对老鳖时自然流露出来的,都是瞻仰或敬畏或好奇的表情。面对老鳖,有打躬作揖的,有垂手而立默默许愿的,有跪下磕头的,有烧香的,偶尔有向池内扔食物或钱币的,也有默默看看就走了的。老钱知道,所有来看老鳖的,起码都会对老鳖生出敬畏之心,即使不把它当神当仙,也会把它看成一个不敢轻侮的罕见老生灵。来看老鳖,若心怀鬼胎,那是自作自受。老钱想,你老郑差不多就是心怀鬼胎。 瞻仰过老鳖的老郑,驱车离去。老郑手拍方向盘,心里苦笑不已:想不到,这老钱与这老鳖竟成了黄金搭档。吕州大酒店这项目在老郑的财富结构中,并不十分重要,也不指望靠它赚什么大钱,之所以同意建,一是县领导的意思不好违抗,二是期待借酒店另开一条深化人脉关系的通道。想不到,竟让一只天外来客般的老鳖给搅了局。 老鳖入住鳖宫十天了。从老鳖入住第一天起,老钱就是十分关注看鳖客的人数,监控系统会自动统计。人数一直在快速攀升,已达每天上千人了。有不少人从数百里乃至上千里外赶来,就为一睹著名老鳖风采。酒店一名副手郑重建议收门票:钱总你想想,一人收十块,不多吧?只收光来看鳖不就餐的,你算算一天收多少?一月收多少?一年收多少?这收入是净的,差不多零成本啊,一只老鳖就是另一座大酒店啊! 老钱早已掂量过这问题,但心里老是犯忌讳。老鳖是棵摇钱树,一开始他就认准了这一点,让老鳖起个招揽人气的作用,这摇钱树毕竟还有点隐蔽性,若收门票,那就是直接把老鳖当成摇钱树来摇了。可是,金钱从门外哗哗往里淌的景象实在诱人啊。老钱打电话给县府办老周:周大主任,我这里人满为患了,从保护野生动物角度出发,我想借助收一点门票——象征性地收一点门票,控制一下人数,你看行还是不行?老周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你挨个去问问林业局森林警察、司法局、法制办、水产局、环保局、公平交易局、物价局、上边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部门去。老钱一头雾水。老钱想,先收收试试,看看反响再说,不行就停,怎么着也不至于犯罪,世上那些大大小小动物园,哪个不是靠野生动物赚钱,门票还死贵死贵的。 老郑闷闷不乐地在办公室想事,秘书小钱进来了。钱秘书知道老板为何不高兴。小钱说:郑总,我有一计,既可除掉老鳖,还能让老钱难逃罪责。老郑望了一眼小钱,没搭腔。小钱又说:郑总,只需一小块肉或一条小鱼,里面裹上一点点什么药,握在手里,手往那栅栏上一扶……神不知鬼不觉啊,你想想,老鳖若是出了意外,政府还有舆论不得剥老钱的皮啊。老郑猛地站起来,显然有些激动:细节决定成败——好,好。你连细节都设计好了,这事看来只有你去干最合适了。小钱吓一跳,郑总,我干不是不可以,但老钱那里认识我的人不少,我和老钱又是一个村的,风险不小,不是我怕事,是怕一旦暴露了连累咱公司,最好物色个穷乡僻壤谁也不认识的人来干,给点钱就行。 小钱论辈分要叫老钱老爷。人在江湖,各为其主,哪还顾得上他是老爷还是孙子。 老郑重新坐回老板椅,朝红木老板桌猛击一掌,你跟我五六年了,永远是这智商这情商这水平? 小钱直接筛了糠,嘴巴与身体一起打起了哆嗦。 老郑,通知吕州通讯的铁真理,今晚我请客。 老郑看过老鳖之后第二天,老钱就在鳖宫前立起一块警示牌: 文明观赏野生动物 1.天降祥瑞,罕见大甲鱼现身吕县。 2.保护野生动物,人人有责。 3.文明观赏,心存敬畏。严禁向池内投掷钱币及任何食物。 老钱挑选了一名最机灵的保安专门为老鳖站岗,时刻盯紧每一位看客。老钱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不可无啊,要是有哪个坏家伙悄无声息地祸害老鳖,麻烦可就大了。 桃花源大酒店开始试收看鳖费了,一人一次十元。不少看客一听收费,会愣一下,但基本无人嫌贵。确实也不贵,鳖这么大、这么老,才收十块钱。当天下午五点钟,有关人员报告老钱:今天收看鳖费已突破五千元,到晚上关门,当能突破七千元。这基本已在老钱预料之中,但老钱还是兴奋得直拍大腿:摇钱树,真是摇钱树啊。老钱想,今晚一定要给老鳖烧炷香。 夜深了,食客们已散去,沸腾了一天的酒店安静下来。老钱找出一盒藏香,来到鳖宫。这香是去西藏旅行时在拉萨大昭寺买的,味道不错,一次买了不少。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里,老钱不时就点上几支,心理上好像就是为了图个吉利。他将一管二十支香一次点好,一一插入盛满细沙的盘子里。老钱蹲下抽烟,抽完三支烟,香才燃尽。老钱梳理了一下老鳖到来后他的生活经历,感慨不已。黑影里的老鳖一直没一点动静,待老钱起身要离开,老鳖却扑啦一声下了水,接着又稀里哗啦爬上石阶。然后,再没动静。它因何趟这一次水呢?它一定有它的理由。这些日子,老钱异常兴奋,又相当不安。老钱望着影影绰绰的老鳖说:老王呀,俺难知将来的日子里会有些啥,您该能知吧?哪个人不是提心吊胆地活着,就您能沉着应战啊。 夜更深了,整个县城都沉寂了下来。最沉寂的,似乎永远是这位老鳖。老鳖是个沉默家。老鳖的沉默,或许会部分化为老钱的不安呢。一句顶一万句是怪厉害,您一言不发,却也足够吓人。 这一天,看鳖费果真突破了七千元。当店员报上这数时,老钱兴奋之余,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向来能吃能睡的老钱,今晚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一只无头老鳖,梗着一根红通通的血脖子,重型坦克般朝老钱碾压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爬上他的胸膛,爬上他的头,两只前爪扼他咽喉,两只后爪猛掏他的大肚子。老钱想动动不了,要喊喊不出,老钱感到自己死到临头了。”老钱从梦魇中挣扎着醒来时,天还没亮透。老钱坐起身,梦境似的还在持续,那根血脖子仍然梗在他心头,一个似乎从来都没念叨的词忽然冒了出来:血债,血债?老王啊,俺靠您赚点钱,这不能被当作血债吧? 老钱穿戴好,来到鳖宫前。今天真是少见的好天气。晨曦初露,天上的云絮好像都要张口说话。老鳖照旧默默地趴在石台上。老钱朝老鳖鞠一躬。老钱在心里唠叨:老王啊,是人就免不了有毛病,不像您老,找不出缺点来。您多担待点俺吧,别和当人的一般见识。 酒店大门还没开,最早来看老鳖的人却已等在门外。人就是这样,若见过了别人没见过的稀奇事物或人物,就会认为拥有高人一等的资本了。见过老鳖,无疑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从老鳖现身那天起,吕县人就被分成了两种:见过老鳖的与没见过老鳖的。 这一天,老钱分外小心。 上午十点多,酒店大门口忽然吵了起来。一个老汉直冲冲地往里闯,门卫拦住让交看鳖费,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扔过去:兄弟,这是俺的看鳖费,够吧?门卫被吓蒙了,那真是一大包钱啊。值班经理跑过来,同样被弄懵了,随即老钱来了。 老钱老远就认出纪元了,急忙上去双手握住纪元的手:老纪,是您来了,俺心里还真是常念叨您啊。 纪元:俺成了老混蛋了,不知念叨人,光念叨这老鳖。听说您靠老鳖赚了不少钱,还收看鳖费。俺专门来看老鳖,专门来交看鳖费…… 值班经理急忙把那包钱展示给老钱。包钱的纸袋还是那个。老钱推了一把捧着那包钱的经理,把人家推了个趔趄。 老钱:老纪大哥啊,您这不是打俺脸吗。 纪元:知道您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俺没脸没皮,俺不要脸,这脸俺早就不要了。 纪元伸手在自己脸上使劲拍了一下。 纪元看见鳖宫了,看见窝泱窝泱的看鳖客了。 他撇下老钱,奔鳖宫而去。老钱小心地陪纪元。纪元抓住栅栏,两眼定定地望向老鳖,一言不发。纪元就那样望了很久。 老钱凑近纪元:老纪大哥,您大老远赶来,该累了,屋里喝口水吧。 纪元:俺不害渴,水库里满满一水库干净水。 纪元蹲下,面朝老鳖,两行老泪从纪元那昏花的老眼里流了出来。 老钱也蹲下了:老纪大哥,俺知道对不住您。 纪元抹了把老眼:您这情俺可担待不起。俺对不住老鳖。 老钱:哎,咋说呢。收点钱也是为了改善老鳖的生活条件。 纪元:人会说好话,老鳖不会。老鳖生活条件最好的埝,就是它老家牛头崮水库。你把它放回去。 老钱:老纪大哥,你说得对。可是,这已是县里的大事,要放回去,也得领导发话。 纪元:俺这辈子,行下的最缺德事,就是逮了老鳖,还报告给领导。 纪元扭头往外走。老钱拽住他,说陪他吃了午饭再派车送他,纪元坚决不从,老钱只好松手。 纪元出了大门,往汽车站方向走。走了没多远,一辆豪车贴近他身边缓缓停下,接着老钱从里面冒出来。老钱想亲自把纪元送回去。纪元不上车。老钱就说那就把您送到汽车站吧。纪元同样拒绝。老钱叹了口气,从车里拿出备好的酒茶等礼品,往纪元手里塞,纪元没好气地给扔在地上。纪元迈开老腿,赶他的路。 老钱站在那儿望了一会纪元的背影,坐回车里继续望,直到纪元从眼前消失。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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