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校园文学》2020年11月少年号|何君华:巴音诺尔纪事
2023-11-09小说天地何君华
编者按
《巴音诺尔纪事》以内蒙古草原的支教老师、改变自我认知的少年和坚守嘎查小学的老校长为原型,反映内蒙古自治区各族人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着力加快民族地区……
《巴音诺尔纪事》以内蒙古草原的支教老师、改变自我认知的少年和坚守嘎查小学的老校长为原型,反映内蒙古自治区各族人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着力加快民族地区……
编者按
《巴音诺尔纪事》以内蒙古草原的支教老师、改变自我认知的少年和坚守嘎查小学的老校长为原型,反映内蒙古自治区各族人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着力加快民族地区脱贫奔小康步伐,为实现“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筑中国梦”作出的巨大贡献。文章细节生动,人物鲜活,以饱满的笔触描绘出脱贫攻坚带给草原人民生活的新面貌,不失为一篇暖心之作。 该作品在《中国校园文学》2020年11月少年号发表后,被《小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被《文艺报》等报刊评论。
巴音诺尔纪事
文|何君华
火红的萨日朗 何明威到巴音诺尔嘎查小学支教的第一天就闹了笑话。 何明威是南方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在网上报名参加了一个“爱心支教助力精准扶贫”的志愿服务项目,今天是头一天到巴音诺尔嘎查小学当支教老师。 何明威所带的五年级总共只有八名学生,五名男生三名女生。五名男生分别是必力格、呼日勒、巴特尔,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特木尔·敖其尔和阿拉坦·敖其尔,三名女生分别是娜仁花、斯日古楞和格日乐。 何明威是在点名时闹出笑话的。他把特木尔·敖其尔的名字念成了“特木尔,点儿,敖其尔”,话音未 落便引发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特木尔· 敖其尔也窘迫地羞红了脸。 蒙古族人名字中间的点儿是间隔号,是不用发音的。在那日松校长的提醒下,何明威才意识到自己的低级失误,一下子涨红了脸。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何明威忽然反应过来了——少数民族人的名字跟外国人的名字不是一个道理吗?比如他最喜欢的作家、《老人与海》的作者欧内斯特·海明威,难道要念成“欧内斯特,点儿,海明威”不成?想到这里,何明威真是后悔不迭,只怪自己脑子不转弯,才闹出 这么大个笑话。 何明威小心翼翼地纠正自己的错误,重新点过特木尔·敖其尔和阿拉坦·敖其尔兄弟俩的名字,才算平息了这个小插曲。 然而麻烦才刚刚开始。很快何明威就发现刚才点名白点了——点名的目的是认识同学们,可他刚才点名时只顾盯着手上的花名册,根本没抬头看孩子们的脸!头一天就发生这么多波折,看来,何明威严重低估了支教的困难程度。但他并不气馁,反而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克服一切困难,用实际行动回击那些准备看他笑话的人。 其实,何明威是因为赌气才来到巴音诺尔嘎查小学支教的。 何明威的父母想让他毕业后回到家乡省城报考一家待遇不错的事业单位,何明威却不愿意,借口是那家单位与自己所学的专业毫无关系,自己不合适,也不喜欢。父母轮番打电话来“游说”,于是他一气之下报名参加了这个志愿服务项目, 还特意选择了一所离家最远的学校。 何明威不知道的是,他这个看起来有些“莽撞”的举动,却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历史——他成了巴音诺尔嘎查小学的第一位汉族教师。此前,拥有近五十年办学历史的巴音诺尔嘎查小学,无一例外都是蒙古族教师。 经历了第一天的波折,何明威对可能遇到的所有困难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麻烦远比他想象的 多。首先,学生们无一例外都是蒙古族,语言障碍成了第一道关卡。然而语言沟通困难还是其次,何明威发现,最主要的麻烦是孩子们实在太淘气了。 支教第二天,必力格同学竟然从家里带来打火机,把一元钱硬币烧热,故意扔在地上等别的同学捡, 结果呼日勒不幸“中招”,手指被烫伤了。好在何明威懂得烫伤的紧急处理方法,立即对呼日勒的手指进行凉水清创处理,然后敷上风油精, 所幸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这一天下来,何明威简直有些焦头烂额,何况近来他的心情本就不好。支教期结束后怎么办?毕业后何去何从?是回到父母给他安排的轨道上,还是继续上学读研?这些问题就像一团乱麻一样缠绕着他,没想到学生们还这么不让人省心。 那日松校长看出了何明威的情绪低落,好心劝他,干脆给他开一份证明,让他回去算了。何明威却坚定地谢绝了那日松校长的好意。 那日松校长将何明威安排在嘎查宿舍住下。夜里,一如此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何明威从背包里找出那本随身携带的《老人与海》,不知是第几次重读起来。 每当在生活中遇到困难,何明威便会拿出《老人与海》来激励自己。每当想起书里那位与大海、大马林鱼、鲨鱼群乃至与生活顽强搏 击的圣地亚哥老人,何明威内心就会充满力量。他甚至为此去派出所 将名字改成了何明威,以此向海明威和海明威笔下那位坚强的老人致敬。何明威心想,比起圣地亚哥老人,自己眼前的这点小困难和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异乡简陋的嘎查宿舍里,何明威又重新充满信心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新的状况又出现了——有一名女生没来上学。何明威费了半天劲,才终于弄清是那位名叫娜仁花的同学没来。巴特尔同学告诉他,娜仁花的爸爸叫她去塞音牧场放羊去了。 何明威决定去塞音牧场找娜仁花同学。 边问路边找,翻过几个小土丘之后,何明威总算找到了塞音牧场。娜仁花同学果然在那里放羊。 原来,秋天深了,娜仁花家里赶着收庄稼,家里的羊没人照看,于是她爸决定让她先帮家里照看几天。 科尔沁草原的冬天来得早,这才九月,天已经开始冷了,庄稼再不抓紧收就该烂在地里了。何明威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对娜仁花说,我来替你放羊吧。 娜仁花扑哧一声笑了,“何老师,你会放羊吗?” “这有什么不会的,跟着羊走不就是了?”何明威反问。 “何老师,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支教呢?”娜仁花问。 为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何明威有些回答不上来。告诉她是跟父母赌气吗?当然不能。何明威灵机一动,说:“我在网上查了,你们这个地方特别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对吧?” “何老师,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那里才叫美呢!”娜仁花说。 “好呀!”何明威兴奋地回答,一边帮娜仁花赶起羊群。 翻过一个小土丘,一片怒放的叫不上来名字的红花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何明威眼前。 “哇!”何明威冲向花海,一边回头问娜仁花:“这是什么花?” “萨日朗。”娜仁花回答。 “这就是萨日朗?”何明威问。 “对!”娜仁花肯定地回答。 何明威扑倒在萨日朗的海洋里,他的心情愉悦极了。 何明威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那些困扰他的难题他决定暂且不去想,现在,他只想舒服地躺在巴音诺尔苍翠欲滴的青草地上,将鼻翼完全张开,好好地闻一闻萨日朗的清香。 何明威打开手机,查到有网友介绍说萨日朗的花语是团结。“团结, 团结!”何明威在心里念叨着。 “娜仁花同学,回去上学吧!” 何明威说。 “好!”娜仁花回答。 “我去跟你爸爸说。”何明威说。 “好!”娜仁花说。 翻过一个小土丘,没准儿就是一片火红的萨日朗。是的,风景的变换有时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转身,仅此而已!何明威明白,人生也是这样。 关于理想的课外作文 张一文是在巴音诺尔嘎查驻村扶贫时见到呼日勒的作文本的。 呼日勒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显然是语文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但你肯定想不到呼日勒的理想是什么——是的,呼日勒的理想竟然是变成一只苍蝇。 呼日勒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变成一只苍蝇。 我在爸爸的三轮车上看见了一只苍蝇。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怎么还会有苍蝇呢?可是我又觉得,这只 苍蝇真是幸福呀。尽管要忍受寒冷, 但它毕竟可以陪着爸爸去广东呀。 我也想变成一只苍蝇。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偷偷爬(三年级的呼日勒用的是“爬”字,我猜他可能是 想写“趴”字吧?)在三轮车上,然后爬在长途客车上,再爬在火车上, 一路跟爸爸去广东了。尽管广东在什么地方,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大概能料想到,如果老师要求呼日勒在班上把这篇作文念出来,会招致怎样的哄堂大笑吧。但这的确就是留守儿童呼日勒的心声。 巴音诺尔嘎查是出了名的贫困嘎查村,辖区面积大,但经济来源方式单一,家家户户都是半农半牧。作为科尔沁旗教育局的一名公务员,张一文报名参加了驻村帮扶任务。呼日勒家便是张一文包联的贫困户之一。 通过入户走访,张一文了解到,呼日勒从小就失去了妈妈,爸爸常年在外打工,这些年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爸爸只有在过年期间才会回来跟他团聚几天,一旦过了正月初六,爸爸就不得不再次返回南方打工。每当这个时候,呼日勒便想,自己要是能变成苍蝇搭上车跟爸爸一起走该多好呀!这就是呼日勒写下这篇作文的原因。 在呼日勒家的炕沿上读完作文, 张一文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他觉得应该帮帮小呼日勒,可是除了定期来他们家探望,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张一文觉得身上的担子很重。他觉得自己是该做些什么了,最起码,他应该帮小呼日勒改一改他的理想。 张一文的心情好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也不由分说地黑了起来)是在一年之后。 一年后,小呼日勒的爸爸乌恩其回来了。这回乌恩其不是回家过年住几天,而是回来就不走了。 原来,这一年里,张一文和他的同事们(或者更贴切一点说,是张一文的战友们)一起努力,通过落实产业扶贫政策,在苏木上办起了玉米深加工公司。乌恩其可以就近在苏木上班,再也不用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去广东打工了。 于是,小呼日勒写下了第二篇关于理想的课外作文: 我的理想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飞行员。 我原来的理想是成为一只苍蝇。来我们家扶贫的张叔叔说,我的理想应该更大一点。 我想了想,比苍蝇更大的是什么呢?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就是飞机,可是我不能成为飞机,那我就成为飞行员去驾驭飞机吧。 我多想开着飞机飞翔在高高的蓝天上,在蓝蓝的天幕上画一道长长的白线…… 看着呼日勒歪歪扭扭的新作文, 张一文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旌旗猎猎 只要看到学校的旗升起来,我们就知道该上学了。 升旗的除了老那,不会有别人,因为老那是我们嘎查小学的校长。说他是校长还是抬举他,因为他是 个“光杆司令”,他除了是校长,还是我们的蒙语课老师、汉语课老师、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是我们各项正课副课的老师。是的,整个嘎查小学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他自己的校长。 老那叫那日苏,但没人叫他那日苏,也没人叫他那校长,包括我们学生在内,背地里都喊他老那。老那究竟在我们嘎查小学当了多少年校长,没人说得清,我爸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校长,你说得有多久。 有人说,嘎查小学创立的时候老那就是校长。用现在流行的说法,他属于创校校长。老那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升旗。一旦哪天没升旗,那意思就是学校放假。起初我们连什么是星期都不知道,时间久了才知道一个星期是七天,只有星期天一天放假不上学。 在我们嘎查,谁都不习惯按照星期过日子,因此仍然每天还是看老那升旗没有,升旗了就赶紧催自家的孩子起床上学。 说起来,老那的“旗语”在我们巴音诺尔嘎查还真是挺实用的。我们嘎查虽然地势极平坦,但是出了名的“幅员辽阔”(这个词当然也是老那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教给我们的)。不夸张地说,我们嘎查可能是整个内蒙古自治区乃至全中国最大的嘎查(村),各家各户住得远,升旗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联系方式。 老那吃住都在学校,平时没事也很少离开学校,学校就是他千年不变的根据地。老那如果有事,通常就是作为优秀教师代表去苏木或是旗里乃至盟里领奖。老那有时候想不明白,他每天无非就是给孩子们教教课,水平也不高,能力也有限,很多知识他都没有掌握,很多他掌握的知识也不一定对,比他优秀的应该大有人在,怎么他就被评上“优秀教师”了呢?老那想不通, 我们也想不通,完全不知道长年一脸严肃的老那“优秀”在哪里。 尽管想不通,但我们总是热切地盼望老那去参加颁奖大会。那样的话,不仅我们能放一天或是两天假,而且老那还会给我们带回一些我们喜欢的物件儿,有时是一副羽毛球拍,有时是一副乒乓球拍。我们就在操场上用粉笔画一条线,或是把课桌拼起来摆上砖头拉开架势打,别提有多高兴了。最让我们激动的是,有一次老那去自治区首府呼和浩特领奖,那次我们不光难得地一连放了三天假,老那回来后还给我们带回一只崭新的足球。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真的足球,所有人都疯抢着上去踢,人实在太多了,脚又不听使唤,经常一节课也踢不上几脚,但我们仍然乐此不疲。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老那用自己得奖的奖金买的。老那除了给我们带回这些礼物,每次 还要买些粉笔三角板之类的教具文具,因此他回来时肩上的帆布袋子总是鼓鼓囊囊的。除去这些,一定还能在袋子里找到一面崭新的国旗。我们嘎查地处科尔沁草原腹地,夜间风大,每天傍晚老那都要把国旗降下来收好。尽管这般爱护,可国旗还是经不住每天的风吹日晒,因此只要有机会出门,老那就一定会买一面新国旗回来。 我们都不知道,一双破胶鞋穿了又穿的老那竟然如此慷慨。 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老那的两个儿子都非常有出息,一个是北京一所知名大学的博士,一个在国外一家顶尖科技公司任职, 他们都想将老那接到他们身边去, 但老那一心只想留在嘎查小学当他的光杆校长。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赶回去参加老那的葬礼时才偶然知道这些,一时都忍不住湿了眼眶。 如今,巴音诺尔嘎查小学早就不在了。政府落实精准扶贫政策,巴音诺尔嘎查也即将整体异地搬迁安置,但我们所有人都决定回去看一看,因为那里曾经有一面旗,指引着我们年少求学的路,也将永远指引着我们人生的路。何君华,1987年生,湖北黄冈人,现居内蒙古科尔沁。2008年10月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等刊,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新中国七十年微小说精选》等选刊选集,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第三届青铜骏马奖、第四十届青年文学奖(中国香港)等奖项。著有小说集《少年与海》《河的第三条岸》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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