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徐则臣
《青城》徐则臣/著,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编者说
小说集《青城》收录的三部作品中,主人公都是现代女性——西夏,居延,青城。作者藉饱含历史意味的古……
《青城》徐则臣/著,新经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编者说 小说集《青城》收录的三部作品中,主人公都是现代女性——西夏,居延,青城。作者藉饱含历史意味的古地名作为人物的精神符号,探讨着现代女性的情感与精神自洽问题。在三篇哀伤又清澈的故事中,他讲述三位女性的情感遭际,刻写她们的艰难、辛酸、迷茫与坚执,也摹画出她们的正直、坚韧、善良与仁爱。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耶路撒冷》《北上》《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青云谷童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老舍文学奖、冯牧文学奖等,长篇小说《北上》获茅盾文学奖。
1 那段时间我总梦到老鹰在天上飞。一直飞,不落下。我知道是因为一个月前又去了趟藏区,站在高山上看到很多老鹰。这辈子见到的各种鹰的图片加起来,都赶不上那一次眼前的老鹰多。老鹰力气大,可以飞很久,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替它们担心。这么马不停蹄地悬在半空,谁都受不了。因为感到累,开始喘不过气地咳,我从梦中醒来。石英钟在黑夜里明亮地走,咔,咔,咔,每一秒都迈着正步。我想重返梦境,再次感受一下我和老鹰或我作为老鹰疲惫得如何咳嗽时,老铁的咳嗽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过来。接下来是李青城的拖鞋穿过客厅,她去厨房给老铁熬药。我在黑暗里睁开眼,抽空得上网查查,老鹰会不会咳嗽。 这是我在成都的第二年。都说少不入川,我三十岁了,虽然还是光杆儿一个,进成都应该没问题。陈总问,谁去打前站?我在五十八号人的会议室里站起来,我去。陈总看了我两秒钟,点点头,你是我心目中的人选。就你了。我面红耳赤地坐下,不是因为陈总夸我,而是我竟然当众站出来请缨。这不是我的作风。我很少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挺身而出的勇气,跳水里救人除外,那时候来不及想脸红不红的事,直接就下去了,人命关天。我坐下来,按住扑腾扑腾直跳的心脏,我知道我不是陈总的合适人选,但我是我心目中的合适人选。 报社要发展,想在成都做个子报。天府之国,西南重镇嘛,我们的报纸要壮大,没理由不去这样的好地方试试水。后定下来我跟副总老柯先期南下,做子报的筹备工作。筹备工作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跟当地相关部门联络、选址、招聘人才,把必要的手续走好,按部就班即可。但说复杂也极为复杂,事情是人做的,你问他一声,他可以立马就点头,也可能两三个月后才点头;碰巧此人把点头的事给忘了,那活该你几个月后再问一次。反正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大半年过去了,事情进展都不到三分之一。老柯不着急,他老婆在国外陪儿子读书,北京成都对他都一样,一个人过习惯了。对前途老柯也不抱希望,用他的话说,“顶到天花板了”。老大陈总退了,排在他前头的还有两个副总,这还没把上头空降一个老大的可能性算在内。他乐得在成都待下去,吃吃美食,看看美女,平均每周三顿火锅。这个安徽人,真能吃辣啊。 2 副总的补贴高,在成都可以住两居室的大房子;我就是个小办事员,那点补贴只够跟人合租一个两居室的小房子。当然,也是因为我想省一点儿,三十岁了,这辈子很多该做的事都没做,哪哪都需要钱。我还想多去几趟藏区,看看山,看看水,看看人,看看鹰。哦,老鹰。一想到鹰我就激动,我喜欢这种凶猛孤傲的大鸟。小时候看过一个纪录片,讲鹰的,那是鸡、鸭、鹅、鸽子、喜鹊、乌鸦、麻雀之外,早进入我记忆中的鸟类。二十多年过去,纪录片里那只老鹰依然俯冲在我的梦里。它背后是嶙峋的高山,我能听见它的身体划破气流的声音。这种毛茸茸的清冽之声经常让我产生错觉,觉得自己的肋骨和后背上也生出了一对巨大的翅膀。 生有一对巨大翅膀的老鹰一直在天上飞,不落下。它咳嗽了。门缝里挤进来热乎乎的中药的苦香味。李青城每天这个点儿熬药。有些中医的规矩很多,比如老铁的药,大夫说,凌晨四点五十六分开始煎效果好。四点五十六分是否对应了宇宙中某个神秘的能量点,我不知道,老铁和青城也不知道,但青城坚决执行,她希望老铁的病尽快治好。老铁具体什么病我没弄明白,我怀疑老铁自己也搞不懂了。他们俩来到成都的第二个月老铁开始咳,三年多过去,还咳。成都的大小医院看遍了,没找出原因,近一年开始吃中药,也是从一个神医换到另一个大仙,近是“四点五十六”这位老先生,江湖人称“咳嗽王”。没见过,据青城描述,一头银发,大胡子却是黑的,乐呵呵地像尊弥勒佛,脸色白里透红。这副尊容看着心里踏实。三年多来,老铁的变化除了咳嗽加剧,咳起来整个头脸涨大一圈,就是越咳越瘦,这个眉山人没能像他的老乡苏东坡一样富态,慢慢成了一根竹竿。大夫说,咳嗽伤气,胖才不正常呢。青城略略放了一点心。 这套两居室开始老铁和青城整个拿下了,因为老铁生病,他们俩入不敷出,才跟房东提出来,转租一间出去。我是在杜甫草堂附近转悠时遇到的房东。因为多瞅了两眼小区布告栏里的社区信息,房东一眼看出我是个外地人,伸着脖子凑上来。“帅哥,找房子哇?”他要不问,我还会再拖一阵子,天天住宾馆我其实挺喜欢,啥东西都不用收拾。“新装修的,单间,相因,”房东说,“这个地段,想找我这种房子,没得第二家。”我问他房子在哪儿,他让我扭头往右看,阳台的窗户上垂下来两根晒太阳的吊兰的就是。果然不错,窗户都是新的。 “现在住的是小两口儿,近手头有点紧,转出来一间。” “他们干啥的?” “文化人,”房东看看我,“跟你一样,精英。我没文化,我的房客必须有文化。” 3 有这两条我就放心了。年轻人好打交道,又是文化人,容易沟通。我跟着房东去看房。敲门,一个漂亮姑娘开了门。我就想,就这么定了。有个漂亮租友,上班看领导看烦了,下班回来调剂一下。又靠着杜甫草堂,办个年卡,每天来散散步喝个茶,神仙日子。 房子挺好,空出来的那一间十八平方米,该有的都有,还有一张大写字台。我在想象里立马给桌子铺上一块毡子,可以写字了。这些年东奔西走,笛子吹走调了,二胡音也摸不准了,有限的那点艺术童子功只剩下书法。因为毛笔带着方便。如果租下来,我就给这间屋取名“草堂”。说干就干,行李搬进来,我铺开毡子就写了幅“草堂”,装上框,挂到靠书桌的墙上。要是早知道老铁和青城他们搞艺术,我可能会低调一点。 那天没见到老铁,青城出来带上了门,我只听见门后有男人在咳嗽。我对咳嗽声不敏感,在北京生活十来年,一会儿沙尘暴一会儿雾霾,没几个不咳嗽的。但那一连串掏心掏肺的咳嗽还是让我心惊肉跳。我拿眼神看房东,房东一挥手,仿佛挥一下就可以药到病除。果然就安静了。 “没事,”房东说,“肯定是吃海椒呛到了。你看我这厨房、这卫生间,没五星也得四星半嘛。” 两个地方的确收拾得相当利索。当然后来知道,是青城的功劳。 …… (节选自小说集《青城》其中篇目《青城》)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