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
2023-11-09小说天地刘建东
刘建东,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小说集《黑眼睛》……
刘建东,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小说集《黑眼睛》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
无法完成的画像
刘建东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领进来。中年妇女是女孩的舅妈,脸圆圆的,眉清目秀,却是男人嗓。我们已经见过几次,对她并不陌生。女孩几乎是被她拎着放到我们面前。她粗声说:“我外甥女,小卿。” 我们正端着茶杯百无聊赖地喝水,看到瘦弱的女孩,我师傅杨宝丰赶紧站起来,端详着瑟瑟发抖的女孩。女孩宽宽的额头散落着稀稀的头发,有几根遮掩着大大的眼睛,露出惊恐的眼神。我师傅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抚摩着她发黄的头发说:“别害怕,我们是给你娘画像的。” 时间停留在1944年的春末。这一年我十五岁,我师傅大约四十岁。我师傅杨宝丰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画画师。三年前,他来到城里,在南关开了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师傅保持着一个传统,画遗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画。我想,可能是不想把晦气留在自己家里吧。我已经跟他学徒一年,能够简单地比着照片画人像了。 舅妈说:“平时就她们娘儿俩一起生活。我这小姑子比较任性,因为恋爱的原因,几乎断了和我们来往。我一年也就能见她几面。三年前的秋天,我婆婆病重,临死前就是想见她这个小女儿一面。我和小卿舅舅来找她时,已经看不到她了,只剩下我这小外甥女独自在家。听小卿说,她娘是刚刚不见了,小卿也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她整整三年,这三年里,我想让小卿到我们家里住,可小卿就是不离开这儿,说要等她娘回来。我只好每天过来照顾她。这三年里,我男人去了很多地方寻找,我那小姑子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慢慢地,我们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好放弃了,就当我这小姑子是死了,所以才请您来给画一张像,算是有个着落,有个结果。”她说得很平静。 是的,师傅来是给人画遗像的。师傅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想着如何对得起这份邀请,把他的工作做好。他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到舅妈脸上:“我需要她的照片,你们找出来,我来挑一张。” 舅妈转向小卿:“快去把照片拿出来。” 因为一下子来了两个陌生人,小卿吓得只顾低头看地,对舅妈的话充耳不闻。只有两间屋子,找起来也不难。舅妈只好自己动手,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了好几趟,却没有找到一张小姑子的照片,只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相册,里面的照片却不见了。可以清楚地看到贴过照片的痕迹,照片一张也不见了。舅妈把相册递到小卿跟前,问:“照片呢,照片咋就都不见了?” 小卿落下泪来,抽抽搭搭的。舅妈脸色大变,黑黑的,训斥小卿:“你哭啥,又没打你骂你。” 师傅冲舅妈挥挥手,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对小卿说:“孩子,别哭。我们是替你娘画像的,只有知道你娘长什么样,我才能把她画出来。你知道照片在哪儿吗?” 小卿眼中带泪,点点头,“我知道。”她说。 她领着我们走出屋,左拐,在墙角处放着一个红花的搪瓷脸盆,已经掉了很多瓷,红花已经残缺不全。她指着脸盆里,小声凄凄地说:“喏,都在这里。” 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观看,脸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那可怜的灰烬还保持着照片的模样,竖着,横卧着,侧躺着,张牙舞爪。这时,刮过来一阵风,灰烬犹豫地颤动着,然后开始盘旋向上,轻飘飘地飞到空中。隔着散成碎片的灰烬,向阳光密布的天空望去,天似乎阴了。怪不得我刚才一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舅妈的声音尖厉起来,抓住小卿的细胳膊:“你把照片都烧了!这是为啥?” 小卿嘤嘤地哭出声来。 我们重新回到屋内,气氛便有些紧张和不安,没有照片,等于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卿垂手而立,脸上还挂着不屈的泪珠。师傅面露难色,对舅妈说:“没有照片,我画不出来。你还是另请高人吧。” 舅妈一时也没了主意,她并不是一个从容淡定的人,一遇到难题便慌了手脚,只会埋怨小卿,对小卿横加指责。还是师傅处事冷静沉着,提醒她,除了这里,哪里还能找到她小姑子的照片。这一下,舅妈茅塞顿开,跺了一下脚,拍一下脑门:“我都被她气糊涂了,我去找,我去找,我们家里一定有。” 我们便和小卿一起等待她的舅妈回来。 屋子里烧焦的味道渐渐散去。没有了舅妈在身旁,小卿反而没有那么胆怯,她逐渐活泼起来,看看我师傅,又看看我。舅妈说小卿只有十岁,或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背着装满画画工具的布包,没有说一句话,她就对我有些好感,向我招招手,说:“你来。”我犹豫地看了看师傅,师傅掏出烟来,点着,闭上眼。这就说明师傅并不反对。 我跟着小卿进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摆着一张单人床,叠好的被子上还放着一个草编的娃娃。她把门关上,神秘地对我说:“我还有一张照片。” 我大吃一惊:“那你赶快拿出来呀。” 她拿起草娃娃,用手摸着娃娃的头:“我不拿。” 我着急地说:“我去告诉师傅。” 她说:“你去吧,你去告密,我就说是你撒谎,根本没这回事儿。” 我说:“我不告诉他。那你拿出来吧,让我看看。” 她绷着的脸便松弛下来,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指指自己的心脏:“在这里。” 我泄了气,转身要出去,听到她问:“你们来干啥?” “画画。你舅妈请我们来给你娘画像,把她的像挂在墙上,你就能天天看到她。我师傅画得可好了,就跟活着一样。”我向她解释。 她却噘起嘴巴,翻着白眼,不满地说:“我娘没死。” 我猜想,她是不愿承认她母亲离世的事实。这不能怪她,搁到谁身上,都无法接受。于是我问她:“那你娘去哪儿了?” 她摆弄着手里的草娃娃:“找我爹去了。” “那你爹去哪儿了?” “我娘说,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让别人知道。”说到这里,她突然警惕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能给别人说。” 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我咋告诉别人。” 她把掉落地上的一根细草,轻轻地捡起来,吹了吹,想插回到娃娃身上,可她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说:“我来试试。”我把草插回去,交给她。 开门的声音把我们召唤回师傅身边。师傅面前的桌子上,烟灰铺满了一张纸。师傅手中的香烟燃到了一半,一缕细细的白烟腾空而起,线一样直直地飘上去,似乎是静止的。小卿舅妈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您看,这个行不行,我只找到这一张。” 她拿回来的是一张全家福,六个人,坐在前面椅子上的像是一对夫妻,后面是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她指着第二排右手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就是她,小卿的娘。” 师傅掐灭香烟,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舅妈焦急地催师傅:“您倒是给个准话,行不行啊?” “啊。”师傅像是刚刚有了结论,“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的?” “大概十三年前吧。这之后没多久,她就离家出走了。”舅妈说。 师傅没有说话。 舅妈又问:“可以吗?” 师傅再次把照片拿近端详着,“好吧,就它吧。”他平静地说。 师傅的判断并不总是正确。我看到的那张7寸旧照片,在时间无情的作用下,清晰度已经大打折扣。照片色彩的饱和度明显减弱,眉眼、鼻子和嘴巴虽然还能分得清,但边际间的灰色调正在慢慢地退化,有些暗淡。我有些奇怪,以往,师傅在对照片质量的要求上是很挑剔的。而这一次,在小卿舅妈真诚的邀请下,他是在勉为其难,在冒一个很大的险。 此时,我才把背包打开,依次拿出画画的工具,素描纸、炭精粉盒、画笔盒、尺子、放大镜、橡皮……把它们按照顺序放到已经清走烟灰和茶杯的桌面上。我坐下来,开始在那张发黄的照片上画线条,横的线条和竖的线条,交叉形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因为人头很小,所以我必须小心地以毫米为单位画线。师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没有抽烟,画画前,他都会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舅妈出去准备午饭,屋子里没有了她的声音,很安静。折腾了一上午,已近中午,我边打方格,边能听到肚子里的叫声。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炮声。这两种声音,在我的耳朵里交替回响,就让我有些分心。师傅闭着眼都能感觉到我的神不守舍,他轻轻敲了敲桌面:“把耳朵放到照片上。” 我安下心来,继续打格子。 小卿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把我娘怎么了?你把她关到笼子里了?” 我说:“这不是笼子,这是方格。我把照片上的你娘挪到这张大纸上,她就更清楚了,更像活的一样了。” 她便安静下来,站在一边,静静地看我打格子。 简单地吃过午饭,我在铺展的素描纸上,以放大20倍的比例,开始打格子。铅笔在尺子的指引下,上下为竖,左右成横,雪白的素描纸被逐渐分成280个方格。小卿显然没有见过画像的过程,她看得兴高采烈,笑逐颜开,脸上早就没了泪水。 我放下笔,把铅笔放在打好格的素描纸旁,放大镜放在打好格的照片上,压好素描纸,看着师傅。师傅缓缓睁开眼,目光在纸上扫视一遍。阳光正好照在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格子上,那格子犹如一个个开着天窗的房间,敞亮而温暖。师傅起身,净手,擦干,揉揉眼睛,松松筋骨,然后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铅笔开始画头像的轮廓。他画得很慢,比平时要慢许多。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畏首畏尾。铅笔拉成的浅浅的线在一个一个的格子间缓慢地前行,犹疑不定地寻找着方向。平时干净利落的线条也显得笨拙而胆怯。我站在旁边,感觉特别紧张,仿佛这不是平日里的一次寻常的画像,而是一次艰难的在丛林中的探险。我暗暗地捏着一把汗,开始为师傅担忧,不知道师傅是不是能够把人物肖像画好,是不是能得到亲属的首肯。这还是我学徒以来,第一次为师傅忧虑。 还有小卿舅妈的唠叨,对师傅是另一种干扰。她坐在一边,并不像小卿那样安静,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数落小姑子的欲望。也许,对这个倔强的小姑子,她早就心存不满。她说:“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您说一个年轻女子,不好好在家,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守着自己那个小家,好好过活。天天在外面疯跑,净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谁知道她找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干啥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都自己决定了,也不让我们参考一下意见,甚至都不让我们见上一面。您说,哪有这样的。” 师傅紧皱眉头。 “后来我们连她也见不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约有三年的时间。等她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她怀里抱着一个娃娃,就是小卿。我们问她,那个男人去哪儿了,在干什么,为啥他不管她们娘儿俩了。我这小姑子啊,倔得像头驴,死活就是不说。还是我男人东打听西踅摸,找了间房子,把她们娘儿俩安置在这儿。”她继续喋喋不休。 师傅手中的笔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把小卿舅妈请到了屋外,悄悄告诉她,我师傅画画时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和他说话,让他分心。 舅妈说:“真是毛病多,我闭嘴就是。我又不喜欢看画画,多无聊。” 屋子里能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师傅缓慢的勾勒无法吸引小卿的注意力,她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致,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我跟着她悄悄地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种着一棵枣树,枣树婆娑的影子正好遮住我们。她问我:“画到那张纸上的人就死了吗?” 我奇怪地看看她,那双大大的眼睛,衬托得她的脸更瘦削。“不一定啊,我师傅也给活人画像,有年纪轻的,还有小孩子,还有人请我师傅给他们家的猫画过像。我师傅画得可好了,他们都说,比照片上的人还好看,比真人还耐看。不过,我们是来给你娘画遗像的。”我细致地解释道。 “那人死了为啥要画到那张纸上?”她还是有太多的疑问。 我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挂在家里,愿意找我们画,我们就画。” “你画过没?” 我摇摇头:“还没有,我画得还不大像。我师傅说,我得再画两年,才能够正儿八经地给人画像。” “那你能不能给我也画一张?” 我犹豫着说:“能,只要我师傅同意。” 她撇撇嘴:“真没出息。” 聊天中,我看不出她有多么悲伤,也许,三年的等待和期盼,对于一个孩子也有些倦怠了,麻木了。 天擦黑的时候,师傅才把人像的铅笔稿画完。白色的素描纸铺在桌面上,借助灯光,我们看到了一个清秀的脸的轮廓,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已经就位。虽然漫长,但那是一个好的开始。小卿盯着那张画稿,看了半天,晃着脑袋说:“这不是我娘。” 我对她说:“别着急,这是草稿。明天就让你见证奇迹。” 披着夜色,我们告别了小卿和她的舅妈。那张画好轮廓的素描纸就放在桌面上,慢慢地被黑夜覆盖。在同一屋檐下的黑暗中,可能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闪烁。 并不像我承诺的那样,奇迹来得并不及时。第二天画像的过程仍然延续着昨日的艰辛。 这是画像的关键环节。 师傅净手后闭目而坐,等着我把一切准备就绪。师傅的表情看上去波澜不惊。微风穿堂而过,师傅的头发微微颤动。炭精粉盒打开,露出细细的黑黑的炭精粉。小卿对灰烬一样的黑色粉状物十分感兴趣,伸手想摸一摸盒中的炭精粉。我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而后是毛笔,按照大、中、小号,并排放在右手边。这些毛笔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把柔软的笔头浸入糨糊中半个小时,等每一根狼毫都与糨糊充分而亲密地接触,拿出,在阴凉干燥处慢慢阴干。此时的毛笔头是饱满的,坚硬的,再把笔头捏松,修剪好,适于沾上炭精粉。一根根黑头的毛笔面朝桌外,等待着我师傅的召唤。 一切准备停当,师傅开始作画。每一次,都是从眼睛画起,这是老规矩。师傅告诉我说,眼睛是一幅肖像画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这幅画就成功了一大半。而这一天,1944年春天的一天,面对草稿,他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笔沾上炭精粉,笔落在了鼻子上。我万分诧异地看着师傅的手。一旦落笔,他的右手便没有犹豫,没有迟疑。鼻头的阴影慢慢地擦出来了,然后是深色的鼻孔。当师傅用炭精粉擦出第一笔黑色的线条时,像是广阔的平原上,吹过来一股春风,等风慢慢地吹遍了平原,黑色的线条铺满了一张白白的纸,人物浮现了,春天也就到来了。 往常,师傅画出一幅8开的人像,大约是一白天的时间。可是今天,我向小卿夸下海口的奇迹却迟迟没有到来。一天下来,他只画了鼻子和嘴巴。但即使是如此,当那秀气挺拔的鼻子和有些倔强的嘴巴,以黑白灰的搭配变得立体,呼之欲出时,也足以令在场的小卿舅妈不住地赞叹:“真像,真像!”小卿则牢牢地盯着那鼻子和嘴巴,眼睛瞪得很大,睫毛不住地闪动。 太阳快落山时,师傅便停止了作画,这也是一贯的规矩。我用一张宣纸把那张素描纸蒙住,细心地在四边压上镇尺。我叮嘱舅妈和小卿:“谁也别动下面的纸!” 第三天,师傅画了脸部、耳朵和头发。第四天,他才最后画眼睛,画一幅肖像的魂魄。一直到傍晚,漫长的作画过程还未能结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画不动了。那一小块空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特别突兀刺眼。我看到,师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而我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依稀是跑了四天三夜。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么难熬的作画过程。我反复看着那张旧照片,看着照片上青春而朦胧的脸庞,再看看素描纸上,那一个意气风发而清晰的面孔是多么得来不易啊。 师傅疲惫不堪而虚弱地说:“明天早晨收尾。” 按照惯常的规矩,我把缺了一只眼睛的肖像画用宣纸蒙住,镇尺压住,嘱咐小卿和舅妈,别动那张画。我们走到街上,师傅的身子一软,险些摔到路上。我扶住他,说:“师傅,您累了。” 第五天一早,我们就赶到了小卿家。清晨,金黄的阳光里有一股甜甜的蜂蜜味道。舅妈忙着给我们倒水沏茶。照例,我开始为师傅做准备。我掀开宣纸,惊得大叫一声:“哎呀!”镇尺掉到了地上。 宣纸下面是空荡荡的桌面,陈年的桌面映着冷森森的光。听到我的惊叫,师傅站起来,凝着眉,有些惊恐地看着空空的桌面。我伸出手摸摸桌面,桌上桌下,都找了个遍,也未见踪影。我哭丧着脸,看着师傅。师傅便叫住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卿舅妈,问她看到那张画没有。舅妈说:“没有啊,你们走后不久我也回家了,我走之前,还看了看桌子上,和你们走时一样,蒙着一张白纸。”她又风风火火地把屋子里能找的地方,挨个找了一遍,最后无奈地对师傅说:“没有,哪儿也没有,怪事了,难不成是有贼了?可是贼不偷别的偷一张遗像有啥用,又不能卖钱。” 师傅对舅妈说:“你把小卿叫来。” 舅妈把小卿从院子外领进来。小卿垂着手,一脸无辜地看着师傅。师傅想拉拉她垂着的手,可她缩了回去,师傅只好和蔼地拍拍她的头,问:“你见那张画像没?”整晚,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里。 小卿摇摇头,又摇摇头。 站在一边的舅妈把她一把拽过去,手上的力气明显加重了。小卿被舅妈拉扯着,龇着牙,咧着嘴,眼里闪着泪花。舅妈吼道:“是不是你?你说到底是不是你?前两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烧了,这次你又把你娘的画像弄到哪里去了?你说呀,你倒是快说呀!” 舅妈越是逼迫,小卿越是不从。她倔强地憋着眼泪不流出眼眶,昂着头不回答舅妈的问话。舅妈气鼓鼓地说:“你们看看,跟她娘一样一样的,死倔死倔的,认准了理,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师傅上前扒开舅妈愤怒的手,劝慰她:“让我来。” 师傅轻轻地抚了抚小卿发红的手臂,安抚她:“没有人怪你。不关你的事。你别怕。”又拍拍她的头。小卿怯怯地看了看师傅,又垂手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师傅挥了挥手,然后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束手无策。 舅妈跺着脚说:“这可咋办,这可咋办?” 师傅淡定地说:“我重新画。” 重新画像的决定让小卿舅妈放宽了心,却令我忧心忡忡,我知道,师傅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非同寻常的。在这一年学徒时间当中,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师傅最忌讳的就是重画。他说过,重画就是对自己的否定。 不出所料,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我师傅杨宝丰要克服他内心的那份执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天下来,他都疲态尽显,像是经历了一场永无尽头的长跑似的。他甚至忘记喝水,吃起饭来,也毫无胃口,如同吃糠。返回的路上,他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许多。夜幕四合,街道上人流稀少。偶尔有辆自行车响着铃铛疾驰而过,还把他惊得歇息几分钟才继续前行。我听着他软弱无力的脚步声,能感觉到,两只脚几乎是拖着在行走,我不忍心地说:“师傅,要不我们放弃吧。” 师傅说:“不能。” 师傅回答得那么坚决,我就愈发觉得肩上的分量重了。我背着大大的画夹,里面是没有完成的画像。那张薄薄的素描纸,因为有了未完成的人物肖像,仿佛有雕塑般的形态,厚重了许多。我几乎能感觉到已经画完的鼻子、嘴巴的重量。除了要应对师傅心里的信念,我们还得防着画像再次消失。所以,我背来了画夹,每天回家时,我都把未完成的画像小心地装进画夹,而每次,小卿都非常庄重地看着那幅半成品的画像,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她说:“你为啥要把它带走?晚上我给你守着,一定不能再丢了。” 我不能把心里要说的话全盘托出,我不能告诉她,我们不信任她,不敢把画像留在她身边。我哄着她说:“我师傅回去还要加班画。你看看,这幅画像画得时间太久了,耽误好多事。必须加班加点把它画出来。你舅妈放心,我们也安心。” 小卿嘟着嘴,不信任地看着我。 如此谨慎,如此艰辛,又过了五天,时间像是在一个个的铅笔线条围成的方格中,缓慢度过的。小卿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即将大功告成。除了要修正一下细微处的头发,连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经画好了。那一刻,在傍晚来临之前到达,师傅四肢摊开,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我轻轻地给他捶着肩膀。 师傅闭上眼,没有说一句话。小卿和舅妈并排站在桌子旁,她们已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她们被那幅画像吸引了,静静地观看着基本成形的画像,一向爱说的舅妈,也变得沉默了,她盯着那幅画,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羞愧。小卿看了一会儿,突然间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我害怕她的泪水把画像打湿,急忙把那幅画像向里挪了挪,尽量离她一起一伏的头远一点。三年多来,舅妈说她从来没有哭过,她一直相信,她的母亲,一定会在某个黎明时刻,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回到她的身边。现在,当她看到自己的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时,也许她意识到了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她的绝望与痛苦,就这样,把时间重重地推向了夜晚。她的哭声嘹亮而尖厉,高亢而饱满,像是色彩浓烈的炭精粉,把没有点灯的房间染得漆黑。 没有人阻止她。 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就让那夜晚,快速地降临,快速地把所有人吞没。 等她的哭声渐渐地减缓,变成溪流样的节奏,我师傅才站起来,把她揽在怀里,像哄睡觉的婴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在师傅的安抚下,哭声才来到了溪流的尽头,她安静下来。我感觉到,夜色像水一样缓缓地分开。 我照旧背着画夹,回到了店里。这几日,我都没有回家,而是在店里看护着画像。画夹被我放在柜台上。柜台里的墙上,贴着几张画像,有一个七八岁少女的画像,画像上明眸皓齿的少女笑颜盛开。师傅睡在里间,而我睡在柜台旁边。临睡前,我看了画夹最后一眼,眼睛才沉沉地闭上。黑夜像是流动着的炭精粉。躺在黑暗中,我似乎能听到细细的炭精粉流动的沙沙的声音。一粒粒一颗颗,互相依靠着拥挤着,成为磅礴而密集的黑色力量,柔软而不顾一切地吞没了一切。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来,暗夜中恍若传来细碎的声音。顿时睡意全无,我侧耳细听,那声音细若游丝,若有若无。我从床铺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摸向柜台,柜台上的画夹已经不见了。我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摸索着走到里屋门口,轻声喊道:“师傅,师傅。”没有人回应。也许师傅太累了。我只好放弃打扰他,循着声音而去,声音仿佛来自屋外,店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它,脚落下去,感觉像是落进了深渊之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出来,汗毛都立了起来,身后的画像馆好像立即就远去了。借着淡淡的月光,浓浓的夜色中隐约有一个人,正专注地站在那里。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算是壮胆。我停下来,不再向前走,唯恐惊动了那个人。我屏气凝神,躲在黑暗处,观察着前方的人。夜晚仿佛是由无数黑色方格组成的世界,每一个方格里都藏着一个妖怪。我缩成一团,想赶快回去。前边那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打着了火,他在烧什么东西。他点了几次,才点着,我立即闻到了燃烧的味道。燃烧的面积越来越大,被火映照的地方也扩展得越来越大,我的视线顺着火光向上移动,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个人竟是师傅。我的脑子瞬间便凝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店里的。我躺着,眼睛闭着,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关门,上锁,从我身边过去,在柜台边停留片刻,折进了里屋,然后一切归于宁静。夜晚再也无眠。泪水从我的眼角慢慢地滑落,在等待黎明的过程中,变成干枯的泪痕。 画像的事就此结束。师傅彻底放弃了为小卿母亲画像。我和师傅,谁也没有再提起画像的事。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店里等着师傅,等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没有等到他。师傅杨宝丰再也没有出现,我不死心,走遍了整个城里,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央求父亲,替我盘下了那个小店,我继续着师傅未教授完的技艺,渐渐地成了城里一个有名的炭精画的画师。我想一边画像,一边等待着师傅回来。就像小卿等待她的母亲一样,我相信有一天,师傅也会突然站在我的面前,他一定会为我的炭精画而骄傲的,我能够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我攻克的各种技术难题,画出的令人难忘的肖像。又过了一年,遥远的枪炮声终于来到了城外,清晰而响亮。 1951年的一天,我的画店里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她面色凝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她端详着墙上的画,再看看我,说:“我想请你画一张肖像。” 我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有些眼熟:“好的,把照片给我。” 她摇摇头:“有照片,但不在我手里。” 我微笑着向她解释:“没有照片我画不了。” “你肯定能画。”她坚定地说,“也只有你能画。” 我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你画过。”她确定地说,用忧伤的目光鼓励我。 我更加疑惑。 “我是小卿。”她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我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她。记忆像是泄下来的洪水。数年前的接触虽然短暂,却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我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不知道是因为见到小卿,还是想到了当年画像时的师傅。我急忙热情、手忙脚乱地请她坐下来,给她沏茶。我小心地问她:“找到你娘了吗?” 坐下后,小卿努力克制着自己悲伤的情绪,对我说:“邯郸解放后,我一直在寻找我娘,我不相信她会丢下我不管,我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阻碍了她回家。我找了很多地方,就像我舅舅当年寻找她一样。虽然我一无所获,可我并没有像舅妈他们那样绝望,那样灰心丧气。我漫无目的地找啊找啊,找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年秋天。有一天,舅舅突然来到学校,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表情很奇怪。他并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他骑着自行车,骑得飞快。坐在后座上的我能听到耳朵边的风声。我们停在了晋冀鲁豫烈士陵园门口,舅舅连车锁都来不及锁上,拉着我就向里跑。烈士陵园刚刚落成,有很多单位在组织参观瞻仰。今天轮到舅舅单位。我一路踉踉跄跄,被舅舅拉着狂奔到烈士纪念堂里。我们站在一张照片前,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一张合影。我能感觉到舅舅的身体在颤抖。合影上是四个微笑着的人,两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在中间,男人在两边。我站在那里,惊呆了,我越看,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越像我娘。而照片中的人像,似乎也越来越清楚。我确信,她就是我娘。我蹲在那里失声痛哭,根本不顾及周围有多少人。后来,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边,问我为啥哭泣。我指着照片说,那是我娘。她把我揽在怀里,也是放声大哭。等我们哭完,她脸上挂着泪花,告诉我说,她是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他们四个是曾经的战友,这是他们分别时的照片。她让我叫她黄姨,我觉得她特别亲,我喜欢听她讲话,软软的,带着南方口音。她指着我娘左边的那个年轻男子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我摇摇头。她说,那是你爹。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男人,他的形象并没有像照片上的母亲那样越来越清晰,相反,却愈发难辨。我告诉她,我娘找我爹去了。她再次把我抱在怀里,她的眼泪冰凉的,落到我的脸上。” 我默然无语,看着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这既是一个好消息,又令人伤心不已。 她的脸上除了哀伤,还挂着几分自豪,“我想请你给我娘画一张像。”她说。 我跟着她来到晋冀鲁豫烈士陵园,在烈士纪念堂,看到了那张照片。她指着那张照片,对我说:“你看,我娘,还有我爹。” 我的目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卿的爹头发很密很长,看上去刚毅英武。那张照片虽然清晰度不高,但他们四人快乐的笑容溢出了照片,明显感染着小卿。她看着照片,眼里含着泪,却微笑着。我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上,我紧紧盯着照片右首的那个男人,我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指着照片惊呼道:“小卿,你看,那个人,那人是我师傅。” 黄姨领着我和小卿来到一个烈士墓前,她告诉我说,这就是你师傅,这里面埋着他的一顶帽子。黄姨说,他曾经化名杨宝丰,在城里工作过几年,他在南关开了一家画像馆,专门给人画像。我这才知道,我师傅叫宋咸德。 我潸然泪下。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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