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周梅森:人民的财产(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周梅森
周梅森,男,1956年生,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八、九届主席团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人民的名义》《中国制造》《国家公诉》《绝对权力》等,出版有《周……
周梅森,男,1956年生,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八、九届主席团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小说《人民的名义》《中国制造》《国家公诉》《绝对权力》等,出版有《周梅森文集》《周梅森政治小说读本》《周梅森反腐小说精品》等,改编制作电视连续剧《人民的名义》《人间正道》《忠诚》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国家图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电视飞天奖、金鹰奖、金鼎奖、澳门国际影视最佳编剧奖、互联网最具影响力影视作品奖、工匠中国影视最佳编剧奖、金数据影视大奖、华语原创小说最受欢迎作品大奖、中国数字阅读大奖等数十种。《人民的名义》《绝对权力》《中国制造》等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韩、阿拉伯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发行。
责编稿签 这是一部惊涛拍岸的人民之书,也是一部上下求索的正义之书,更是周梅森一生最想书写的长篇小说。作为反腐文学的领军人物,周梅森以一支凌云健笔担负起铁肩道义,写尽国家重器的盘根错节和人间正道,调度若定又气势如虹。主人公齐本安临危受命,爆炸性的事件接踵而来,书生意气的他刮骨疗毒,步步惊心,经过与师兄师妹的相爱相杀,最终保全了人民的财产。小说中充盈着在现实、权力、财富、亲情、人性之间纠缠的极为复杂的意蕴和内涵,为我们提供了崭新而深刻的审美经验,可以说是反腐文学创作的一座新地标。—— 安 静
人民的财产(节选)
周梅森
楔 子 一九三五年夏秋之交,京州的形势严峻起来,省委书记兼军工委书记刘必诚落入敌手,旋即判了死刑。党组织指示我紧急营救。我为筹措营救资金,被迫将自家祖屋廉价卖给了他人。 我忘不了那个夜晚。大雨倾盆,霹雳滚滚,连续不断,像一颗颗炸弹在头顶上炸响。买家怕我反悔,催我连夜交割。他五根金条买下我五间正屋、六间厢房,还有偌大一个院子,不到市价的一半。我急需救命钱,当即交出房契,揣上金条,匆匆告别了祖上留下的房产。 院门口有一株古槐,也不知多少年份了,树冠如巨伞,荫蔽半条街。当我在暴雨中回望祖屋最后一眼时,一个火球落下,竟生生地劈断了碗口粗的一根枝干!我一个激灵,急忙登上阿宝的黄包车。 阿宝是地下交通站成员,他拉着我一路飞奔来到李乔治家。李乔治见面就埋怨,说是执法处陈处长刚来电话,话讲得很绝,救人要趁早,过时不候,而且定金不退!我忙把五根金条从怀里掏了出来,塞到他手里,催他快走。阿宝又拉着黄包车,把李乔治送往陈处长家。 这五根金条是陈处长突然加价,逼着我拿出来的。原来讲好五根金条捞人,李乔治已经送给他了。可他撬开一个叛徒的嘴巴,得知刘必诚是共产党大人物,立马翻倍要十根金条,此前送上的五根金条就成了所谓定金!这就有了我夜卖祖屋的一幕。和现在年轻人的想象不同,共产党人落在国民党手中也不一定个个牺牲,其中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官员腐朽没落,贪赃枉法,把空间留下了。为营救同志,我们地下党组织总是不惜代价、千方百计地筹钱捞人。这就催生了李乔治这样的政治掮客。 说起李乔治这个人,在当时的京州可是鼎鼎有名。他什么生意都做,什么人都认识。尤为令人惊叹的是他与政界、军队的关系,他虽登不了人家的大雅之堂,但总能七拐弯八抹角地从后门钻进去。他的敲门砖就是金钱。用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行贿高手。营救刘必诚书记,就是他和警备司令部陈处长秘密谈妥的生意。 我不放心啊,探询这陈处长怎么才能把这么一个重要的政治犯从枪口下救出来,李乔治向我透露了一些细节。原来执法处长还有一个搭档,就是行刑队长刘定国。他们拟李代桃僵,让一个关在监狱里等死的鸦片烟鬼顶替刘必诚。行刑时,把这稀里糊涂的家伙枪毙掉,刘必诚就躲在监狱买菜的货车上,混出大门。这计划听上去无懈可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在李乔治家一边喝茶一边等消息。刘必诚是我的领导,我们又是共事多年的好兄弟。在这关键时刻,我的心都吊在嗓子眼儿上。比预期的时间短许多,阿宝独自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报告一个坏消息:陈处长的小楼被军警团团包围,正在抄家!李乔治没敢去送金条,顺小胡同溜走了,要我也赶快离开京州避风头。 这时我哪能离开京州啊,李乔治揣着我给他的这五根金条跑路了,刘必诚生死未卜,我一定要找到李乔治,问清情况,再想办法! 李乔治家不敢待了,我就一次一次到一个名叫“老地方”的茶楼找他——那是我往日和他接头之处。过了八天,李乔治拿了一份《扫荡报》晃晃悠悠来到我的茶桌旁坐下了。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他显得坦然放松。在我急促催问下,他把那夜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问题出在刘定国身上。这位行刑队长可能因分赃不均,或者他本来就是卧底的蓝衣社特务,向警备司令部告了密。陈处长被捕,被连夜抄家。刘必诚都坐着货车到监狱大门口了,功亏一篑,被等在门岗的军警抓获。黎明时分,刘必诚被执行枪决,面对初起的曙光英勇就义。 陈处长也被枪毙了。他家小楼藏着大量美钞、珠宝,警备司令部孙司令本可以捞一票大实惠,可是一幕黑色喜剧上演了。三个负责押送赃物的军警在警车里发起了一场抓宝游戏,面对邮袋里的金条、钻石、珍珠、美钞,他们垂涎欲滴,商定一人抓一把,都发点小财。可人性的贪婪怎么止得住呢?抓了一把就有第二把、第三把,最后三人一合计,得,干脆全分了吧!分完赃,三人跳下警车,分头逃了。 我问起卖祖屋的五根金条,李乔治从包里取出金条归还于我。我拿出一根金条推到他面前,这是当时说好的酬劳。李乔治竟不收,动容地对我说:我不能拿朱先生你卖祖屋的钱啊!国民党瓜分赃物雨夜奔逃,你朱先生贱卖祖屋救自己的同志,共产党了不起…… 我带着失而复得的五根金条到上海向党组织报到,嗣后按照党的领导同志的指示,以这五根金条做资本,创办了党营工商业上海福记中西货贸易公司,为我党筹措经费。有关领导为福记公司规定了秘密工作原则:不和上海及各地党组织发生联系,做好生意,广交朋友。 公司开在租界摩斯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令我没想到的是,开张那天李乔治擎着一束鲜花出现在铺子里。他是如何准确地找到这个地方的呢?李乔治神秘地笑道:我上交天上神仙,下结地下小鬼,人世间的事情哪有逃得过我眼睛的?原来,他又和京州新任缉私处长勾搭在一起了,从京州海关搞了一批走俏的西药,要卖给我们福记公司。 开张大吉,我从李乔治手里买了一批消治龙,很快销售一空。有了这个鬼精掮客,加上我在上海本来就有小开的名声,各路关系都很好,上海福记就迅速发展起来。最终成就了今天这个大型国企集团。 历史总有吊诡之处。一个貌似强大的政权,最终溃败于自身的腐烂。而上海福记的诞生发展,竟是踩着国民党的腐败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卖祖屋的金条犹如一颗种子,在腐土中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摘自朱昌平回忆录《上海福记公司始末》
1 当中福集团领导们突然中断展览审查,匆忙离去时,齐本安并不知道数千里外的京州中福有位叫田园的纪委书记,从十八层楼跃身而下,自杀身亡了!齐本安更不知道,就在那一刻,他的命运改变了…… 那是二〇一五年九月初的一天。北京天气晴好,阳光灿烂,雾霾远遁。齐本安情绪饱满地向领导们汇报布展的准备工作。当年的上海福记从租界内的一个小铺子,成长为今天这个覆盖能源电力、金融地产、商业企业的跨国集团公司,堪称奇迹。按领导安排,展览馆展厅大堂前已经竖起了倒计时牌,提醒人们这一大型国企八十华诞的临近。 偏在这一天,老婆范家慧进京,让齐本安陷入窘境。老婆天生是大人物,再小的事都能办出大气魄来。给儿子的新老师送个礼,搞点小腐败,也把她张扬得不行,一下飞机就发信息让他速归。他是文宣总监,正忙着,咋归?便瞅空回复:正接待领导,等着吧!老婆便打电话,齐本安看一眼来电显示马上按掉。老婆不依不饶,一遍又一遍把电话打进来。齐本安手机揣在怀里,就像揣了一颗危险的炸弹。 董事长林满江巡视展线,独自走在前面,和齐本安及其随从人员保持着半步至一步的距离。领导兴致勃勃,指出问题,发布指示:……本安,云南战时展这部分实物不够啊,怎么连一辆四十年代的道奇车都没有?你说老同志朱道奇能答应喽?朱道奇可是生在道奇车上的! 齐本安慌忙回答:哦,林董,我已经安排云南公司的人去找了! 林满江把手指伸在空中画了个圆:给你一个建议,到缅甸去找找看吧,几年前我在仰光谈项目,在仰光街头见到过这种美国老爷车。 这时,齐本安的手机又响了,响得惊心动魄,像炸弹爆炸。 林满江拧了齐本安一眼,有些不悦:谁呀?这么不屈不挠的? 齐本安不无惭愧地苦笑:还……还能有谁?我们家老范呗! 你们家老范?林满江讥笑起来,齐本安啊齐本安,我是不是早就警告过你?找个小媳妇够你伺候的!接吧,免得回去挨骂跪搓板! 齐本安恼羞成怒:我……我偏不接,老范她……她这是故意的! 林满江驻足站下,呵呵笑着,指点着齐本安,对身边的陪同人员戏谑说:哎,谁说我们齐总监怕老婆啊?没有的事嘛!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哪怕回家挨骂跪搓板,也得全心全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集团党委副书记张继英及其他随行人员全都笑了,把齐本安弄得一脸窘迫。 就在这时,张继英接到一个电话。齐本安事后才知道,这个电话来自京州中福公司,报告了京州中福纪委书记田园的死讯。不过当时齐本安并不知道。张继英和京州那边通话时,他的注意力全在大领导林满江身上,生怕再被林满江抓住什么茬子虐他。更怕口袋里面的手机再度爆响,被老婆隔空喊话。齐本安正提心吊胆、高度警惕时,张继英已经接完电话,神色凝重地合上手机,匆匆走到林满江面前耳语了几句。 林满江听后显得很吃惊的样子,一脸愕然:哦?这个,确凿吗? 张继英赔着小心低语:确凿,石红杏、陆建设现在就在现场! 林满江略一沉思,对齐本安说:好了,本安,今天就到这里吧! 齐本安不知道发生了啥变化:别呀,林董,好不容易等到你,我们文宣部还要向你和张书记汇报呢,你别理睬老范,我关机就是…… 林满江摆了摆手:行了,京州出了点状况,你们以后再汇报吧! 哦,那好,那好,林董,张书记,那我就等你们领导通知了…… 领导一走,齐本安就急忙回了家。进门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在老婆范家慧面前。范家慧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粉红色的底裤露出半截,明明庸俗不堪,甚或带有某种色情和挑逗,却非要显得风趣无比的样子:哎哟,老公,看把你客气的!不必跪拜了,平身吧!齐本安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气急败坏地说:老范,我警告你,上班时间不要和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你知道今天是啥场合?啥日子? 范家慧“哼”了一声:啥日子都和你无关!你就一文宣文案,说起来是总监,实际上就吹鼓手一枚,人家有你过年,没你过节…… 齐本安没好气:少讽刺我,有事说事! 范家慧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礼品跟前:说事!齐本安,你看看你买的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也没一千块吧?能好意思送给你儿子的老师吗?你就当真这么不求上进,要做一辈子的小气鬼了吗?你说! 齐本安道:我说啥说?你安排我买礼品,又没让我买钻石珠宝!再说,你是知道我的,我反对搞腐败!哪怕是小腐败我也反对搞…… 范家慧气了:反对腐败也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按范家慧的说法,儿子跟齐本安一个德行,完蛋分子一枚,没点小腐败,人家老师不尽心。齐本安心疼钱财,就主张崇高,要老婆相信崇高。范家慧满脸讥讽说:人家替你办了事,你还装崇高,不是故意占人家的便宜吗?! 齐本安比老婆大十三岁,老婆年轻漂亮,他自然宠爱娇惯。一来二去,老婆逐渐上位,就成了一家霸主,弄得他浑身都是软肋。老婆拿捏有方,最终把他捏成了一枚软蛋。齐本安还欲畅谈反腐,范家慧却不愿听了,柳眉倒竖,一声断喝:住嘴,我定下的事你就别啰唆了! 齐本安再次败下阵来:你……你和我们领导林满江一样霸道! 就在这时,张继英的电话过来了,竟然是有关他职务的调动! 一个悦耳的女中音久久萦绕,让齐本安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本安同志啊,你的岗位要动一动了,回你的大本营京州去吧,做京州中福公司的董事长、党委书记!齐本安惶恐起来:哎,这怎么回事?林董上午不是还让我到缅甸找道奇车的吗?张继英说:道奇车让别人去找吧,你有新任务了!哎,你在听吗? 齐本安握着手机,神情有几分恍惚:哦,我在听,张书记你说! 张继英副书记在电话里告诉齐本安,下午三点,林满江要代表集团党组和他谈话。要求他必须在两点半钟之前赶到集团人事部等候。 齐本安连连应道:好的好的,张书记,我知道了,我准时去! 范家慧意识到了什么,悄然走过来,不无夸张地盯着齐本安看。齐本安一下子醒过神来,开始反攻:老范,你看什么看?我不是和我儿子一样,这辈子都完蛋了吗?瞧,京州中福董事长、党委书记!老范,这可不是吹鼓手,也不是啥尾巴了,这可是一方诸侯,知道不? 范家慧没有一点替他高兴的意思,他一诸侯,预定的家庭计划就完蛋了!本来儿子来北京国际学校上学,在《京州日报》做社长兼总编的范家慧也准备调过来和爷儿俩会师,都要看房买房了,这下子倒好,夫妻双双回京州。范家慧立即表示反对,要去找林满江:他搞什么搞,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吗?! 齐本安颇为得意:老范,我非常愿意在火上烤,火上烤着暖和! 范家慧说:你暖和了,我和儿子凉了,齐本安,你不能这么自私! 不管老婆怎么说,齐本安依然很兴奋。平日他习惯午睡,今天不睡了,站在阳台上久久凝视梧桐树。马路旁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树冠堆在阳台前,巴掌般的树叶可劲儿鼓荡,耳边仿佛响起了潮水似的掌声,这就让他想起了一首挺喜欢的老歌《掌声响起来》: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一时间,风挺大的,树冠摇曳晃动,阳光透过树叶洒向人行道,弄乱了一地花影。 夏末秋初,风里有了些凉意。但齐本安不觉得,他周身的血热着呢!他长期在文宣部工作,即便下放地方公司,也只任过二把手、三把手,从没担任过一把手,被称作“千年老二”。齐本安表面上说,老二挺好,省心。其实内心渴望当一把手,当老范所说的鸡头,哪怕一次也好。他想干事,干大事,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现在好了,舞台就在眼前,好戏即将开场,这一次掌声也该为他响起来了…… 齐本安的命运犹如九曲黄河,拐了个大弯,急剧改变了方向。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2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