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1年第5期|陶纯:王凯的故事(中篇小说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陶纯
作者简介:陶纯,本名姚泽春。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曾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两次……
作者简介:陶纯,本名姚泽春。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有大量长、中、短篇小说见于各文学期刊,曾两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两次获得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两次获得“中国图书奖”,以及《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刊物优秀作品奖。2003年后转向影视剧本创作,有8部剧作拍摄面世,影视作品先后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三次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 2014年回归文学创作,长篇小说《一座营盘》入选2015年度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7出版长篇小说《浪漫沧桑》。现为军队某部创作室专业作家。
王凯的故事( 节选)
陶纯
陆萍说 我第一次见王凯,是在2010年的春天,大概是2月中旬,刚过完春节不久,我从江苏老家回到D城。有人组织了一次朋友聚会,记不清是谁组织的,反正我被人叫去了。参加那次聚会的人比较杂,大多数人我不认识,十多个人挤在一张桌子前,男的喝酒,女的喝饮料。男人中有一个不喝酒的,他就是王凯。 他话不多,不抽烟,不喝酒,面相看上去厚道、沉稳;个子中等,偏瘦、偏黑一点,留寸头;他不帅,也不能算丑,就是个一般人。席间有人介绍他是个警察,他微微一笑。有人问他是哪个局的,他轻描淡写说在市局刑侦支队,专门破案子抓坏人,因为工作原因,他不能饮酒,得时刻保持清醒。 虽然和他初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挺不错的。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我特别讨厌男人喝酒。我前边的两个男友都是酒鬼,喝了酒就骂人,你跟他对着骂,他就动手打你。我父亲也好酒,喝多了就砸东西,小时候没少跟我母亲干仗。所以我对那些不怎么喝酒的男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那天快散场的时候,有几个以前不熟悉的人互相留电话。我留了王凯的号码。记不清他找我要的,还是我找他要的,反正我的三星手机里面,有了个名为“王凯警察”的联系人。得有大半年,我们没有联系,如果不是因为一件事,我可能永远都不会主动联系他,因为这之前我差不多快把他忘了。 我在D城一家有名的电子元器件厂上班,工作挺累,经常加班,当然收入也高。厂西门有个保安叫张银栓,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他有个老乡和我一个车间,牵了个线把我介绍给他认识。我和他约会过几次,发现他不合我的心意,提出分手。他居然不同意,三天两头来缠我,甚至扬言如果不和他处下去,有我的好看。我害怕出事,一直躲着他。有一天晚上我外出,发现他竟然跟踪我,我吓坏了,央求他不要再纠缠。我离开家乡来D城打工,主要就是因为前男友刘征死缠着我不放,他坐过牢,脾气暴躁,我怕他伤害我和家人,下决心离开盐城,跑来D城,好不容易才甩开了他。没想到甩掉一个,又遇上一个难缠的。我不漂亮,但是刘征和张银栓都说我有味道,越看越有味道。我也不知道男人是啥心理。 有一天晚上,张银栓喝了酒跑来敲我的门,把我吓坏了。我扬言报警,他才骂骂咧咧走开。那晚上我睡不着,突然就想到了王凯,他是警察,他也许能帮我。第二天,我犹豫了一阵,终于打通了他的电话。幸好他还记得我,态度也还好。我把困境说了说,他愣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话:“你把那个人的电话、名字发短信给我。” 过了几天,我在厂西门遇到值勤的张银栓,他没像以前那样见了我就色迷迷地嬉皮笑脸往上凑,而是四下瞅瞅,面色有些尴尬地说:“陆萍你行啊,找了个警察做男朋友。”我一愣。他又道:“你咋不早说。”我也不知道说啥好,愣愣地走开了。这以后,张银栓确实没再来纠缠。我抽空给王凯发了个短信,向他表示感谢。他回信说,正在研究案子。晚上如果有时间,八点钟见个面。一会又发了个见面地点,是一家离我们厂不太远的茶馆。 我也正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就赶早去了,先找了个地方坐下。不一会他急匆匆进来,他穿着警服裤子、制式皮鞋,上身穿一件蓝夹克。这身装束一看就像个警察。开茶馆的老板娘有点紧张,因为那段时间D城市面上比较乱,卖淫嫖娼的多,警察经常要扫黄。老板娘很客气,把我俩迎进一个雅间,又送点心又送水果的。没等我说出感谢的话,他道:“那小子没再找事吧?”我点点头。他微微一笑:“一个电话就妥了!如果他以后再不老实,你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他。”我特别想知道他是怎么跟张银栓说的,听张银栓的意思,他竟然说我是他女朋友。他是真想跟我处朋友呢?还是随口说说,不过是想吓退那个赖皮?可能这就是个策略吧,公安的人,办事有经验。我很想知道个究竟,又不好意思张口问,好像不相信人家似的。 那晚上我们没聊太久,因为他说还要回去值班。临走,老板娘声言不收茶钱,他执意留下一张百元大票。从这事我看出,他是个挺认真的人,有原则,不乱来。 这以后我们联系就多了起来。他不值班或者不加班办案的时候,想起我来,就打个电话,我们去小餐馆宵夜,或者到电影院看场电影,或者单纯地轧轧马路。有时逛公园,见四周无人,他还喜欢给我表演一下拳术,说当警察的,得学会擒拿格斗,因为不能随随便便带枪出来,很多时候是需要空手制敌的。我不懂拳术,看他打得眼花缭乱,脑门上满是汗,就去替他擦一下汗水。 他特意嘱咐我,不要跟人说认识警察。还说以后跟他交往,要有保密意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因为他在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上,保护他就是保护他的工作,也等于保护了他的家人。我向他保证,决不多嘴多舌,请他放心。他也看出来了,我话不多,也不乱交朋友,是个文静少事的女孩。 慢慢我们就熟悉了。有时他也给我讲破案的事。他讲,我听,很少插话。他说他曾经给抽到东北去打黑,是公安部统一组织的。东北的黑社会,敢玩命的人,挺多的。有一回他们去抓捕,遇到反抗,他一人与对方三人搏斗,右臂被一刀刺中,鲜血直流,他豁出去了,咬着牙上,终于制服对手。他还挽起袖子让我看他右臂上的刀疤,那上面确实有一条伤痕,像伏着一条蚯蚓。听他讲那些惊心动魄的破案故事,说实在的,我内心对他还是比较崇拜的。自从和他熟悉之后,我胆子似乎也大点了,晚上走夜路,也不那么怕了。厂子里有几个老男人以前打过我的主意,现在都老实了,不知是张银栓透露出去的,还是他们通过其他渠道知道我真找了个警察做朋友。 我们不紧不慢交往了一年半左右,感情就算建立起来了。他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这事从一开始他就没瞒我。他前妻是个开服装店的,嫌他一个小警察没钱没地位,买不起宝马、别墅;加上他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就变了心,偷偷跟人好上了。幸好他们没孩子,他没有为难她,平静地和她办了离婚。他给我看过那女人的照片,是挺妖冶的,当然比我漂亮。 这时候他三十二岁,我也快三十了。家里老来电话催我找对象结婚。我爸还说,再不定下个对象,今年春节就不要回盐城了,老家人笑话。我很想和他商量订婚的事,可我只是个打工妹,他虽然离过一次婚,毕竟是个警察,有公务员身份,端铁饭碗的,这方面条件还是比我优越的,他若想找一个打工妹,D城工厂里比我年轻漂亮的有的是。我一直张不开口。 见我六神无主,他主动谈起我们两人的事。他很坦诚地说,他家条件也很一般,父母都是农民,没啥积蓄,父亲去世后,母亲年纪大了,还要靠他供养。他虽然是个警察不假,但一辈子辛辛苦苦、累死累活、提着脑袋干,撑死干到副处级退休,前途一般般,就怕我嫁了他,跟着受苦;况且他还离过婚,担心有人在意这个。我一听,心肠一热,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 就这样,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春节我回盐城之前,他专门带我回了一趟家,去拜见未来的婆婆,认认家门,正式把关系定下来。他家在新龙镇,离D城八十多公里的山区,平时他也不常回去。 动身之前,他很严肃地和我“约法三章”:一、他爸前几年出车祸去世后,妈妈受到打击,得了比较重的心脏病,千万不要把他工作的事情跟老人家讲,免得老人为他提心吊胆。也不要跟镇上其他人讲,因为一旦别人知道他是警察,会不停地找他办事,他应付不了;二、结婚之后,我不能背着她收受别人送的礼物,很多警察就因为老婆背地里受贿,把老公害惨了;三、我不能以警察家属身份在外招摇,以免被坏人盯上。这三条,他问我能不能遵守。我觉得他说的都有道理,痛痛快快答应了。 春节厂里放七天假,我很想让他陪我回趟盐城,也好在老家人面前显摆显摆。他说初二要值班,另外还想趁放假多陪陪母亲,不能陪我。回到盐城,我向父母隐瞒了王凯离过一次婚的事,怕他们有想法,打算以后找机会再说这个。我爸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见人就说,我女儿找了个人民警察!我表哥徐士升在盐城公安工作,派出所的副所长,他似乎有点不相信我一个打工妹能找到警察男友,反复问我,是正式的,还是辅警?我这才知道警察也分两等,就发短信问王凯,他回复说,当然正式的干警,怎么啦?表哥还是有点不相信,问王凯具体的单位,我自豪地说:“市局刑侦支队。”仿佛怕他多心,我又说:“我看过他的警察证,上面是王凯的照片,职位是副科级侦查员。放心吧!”表哥一笑,没再说啥。 回到D城不久,表哥徐士升给我打来电话说:“表妹,我想办法查过了,D城刑侦支队确实有个王凯,但是年龄和照片都不是你那个王凯。”我有点烦他。我这个表哥干警察久了,看谁都不顺眼,见谁都怀疑。人家王凯可是中国刑警学院毕业的,正经科班出身,哪像他,不过是个复员士兵,靠关系进了公安,混了个副所长,也不见得有多大前途。 我把这事当玩笑话说给王凯。他平静地说:“你表哥是对的。干警察,就得要有警惕性。”他还告诉我,支队有两个王凯,市局至少有四个叫王凯的。都怪父母起名字太随便了,大路货,没给自己起个独特一点的。 我姐的儿子李从军在苏州打工,因为打架斗殴给公安拘了。我姐夫姐姐急得不得了,给我打电话,让我找王凯帮忙,早点把孩子给“捞”出来。我有些不高兴,明明徐士升就干公安,你们不找他,偏偏大老远找人家王凯,我和他还没结婚呢!我姐哭着说:“别提了!徐士升光吹牛,让他找人,他先说苏州那边没认识的,不想管。我和你姐夫硬缠着他,他才给七拐八拐找了个人。结果人家回话说,事情蛮严重,办不了。”我心想,他可能就没给你找人,骗你们呢。电话里我姐就知道哭。唉,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给王凯说了,同时也多了个心眼,看他是不是真心对我家人好,就当拿这个事试探一下。 过了两三天,王凯说:“从苏州刑侦支队找了个熟人,一块到东北执行过任务。人家只说试试看,没打保票。办成了,咱高兴;办不成,也不能怪人家。”这事他还真上了心,我挺受感动的,又有些内疚,说:“给你添麻烦了。”又过了两天,我姐打来电话,激动得不行,带着哭腔说:“妹妹!成了!小军放出来了。你那个王凯,真了不得!代我好好谢谢他。”我说王凯和我在一起呢,我姐非让我把电话递给他,说了好一通感谢的话,千恩万谢的。她一口盐城话,也不知王凯听明白没有。我心想,看你们以后谁再疑心人家王凯。的确,有过这件事后,包括我表哥徐士升在内,没人再怀疑王凯的真实身份。 这事过去后,王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阿萍呀,家里的事是办不完的,下不为例呢!因为你这回帮他,他就觉得你有关系,下回还敢惹事。不如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当个遵纪守法的公民,大家都有好日子过。”我向王凯保证,以后尽量不再多事,谁惹的事谁去承受好了,不能因为他们的破事再让他分心。 这年元旦,我们在新龙镇王凯老家举办婚礼,我父母和姐姐、姐夫专程赶来。婚礼在镇上的一家小饭店举办,一点不排场,有点寒酸,只开了五六桌,主要是镇上的熟人和他家的亲戚。王凯提前给我打过预防针,让我给家人解释清楚,说他是在职的人民警察,上级有严格要求,婚礼不得大操大办,不得借婚礼收受礼金礼品,所以尽量低调,悄悄办,没敢请很多人。我一说,家人能理解,父亲说:“严格点是对的,小王说得没错。你表哥徐士升前一阵就因为借生小孩收礼,听说得了个大处分。” 然而婚礼上,没见一个公安的人,我母亲和我姐很纳闷,就问王凯。我替他圆说道:“越是节日,公安任务越是重,分不开身。”王凯笑笑,说:“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中央不是刚公布那个什么‘八项规定’吗?现在可严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敢请同事。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在城里私下请了,悄悄地,不敢声张啊。”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下一步,我还要升职中队长呢,真不敢乱来,是吧?”听他这一说,我家人没再吭声。但是我心里明白,不管他怎么解释,父母亲总是有点不满的,毕竟是我们陆家嫁闺女,又嫁了个有脸面的警察,不把场面搞大一点,回去没法交代。五年前我表哥徐士升结婚,办了一百多桌,光戴大盖帽的就来了十多桌,警车开来几十辆,那才叫气派。和人家一比,家人都感到,王凯这个女婿过于正派、呆板、死心眼子、不活泛,将来恐怕混不好。 蜜月里,我把厂里的工作辞了。这事婚前多次探讨过,王凯不同意我继续在厂里打工,他还是很要面子的,怕人家说闲话,堂堂一个警察的老婆,怎么跑厂里打工,只有那些内地山区来的女娃子才肯出这个力,血汗工厂呀!我借机让他帮我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进个正儿八经的单位,我有了好工作,他也有面子对不?他说:“凭我在D城的人脉,帮你找个正式工作,并不难。但是你想过没有?你才是个高中生,现在都讲文凭,你这个学历找不到特别好的工作,只能到人家那里打个杂,工资能高哪去?所以依我说,不如自己干。这些年我看准了,真正发大财的都是自己单干的。” 按他的设想,我们到城郊选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开家庭旅馆,不需要多大投资,而且包赚不赔,盐城我老家如果有人来,也有地方住。我虽然来D城好几年了,其实只是熟悉电子元器件厂那一小片地方,对D城周边,那是睁眼瞎子一摸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谁让我嫁了个死呆板的警察呢! 王凯考察了一段时间,选中了南郊二十多公里外的梅山镇,那地方工厂扎推,外地人聚集,流动人口大,生意好做。他盘下一座两层楼的小旅馆,二十多个房间,租金什么的都是他同房东谈的,具体多少我也没搞清楚。就这样,蜜月刚过完,我们就从城里搬到梅山镇,城里的婚房并不是王凯的,是他租住的,一并退掉了。婚前说到房子问题时,我对他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连个房子都没买,有点不理解。他解释说,他只是个普通警察,虽然有机会捞钱,但他不能那么干,只想凭工资生活,这样安稳;工资不多,还要孝敬生病的母亲,经济上不宽裕,所以就没买房。关键的一点是,他说:“市局盖的警察公寓明后年就要交付了,他是副科级,可以分一套九十多平方的,价钱比市价低很多,基本等于白送。”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开心多了,没给父母提他没房的事。来到梅山镇,我们先住进小旅馆,占了底层最靠东边的一间,这样就不用租房子了。 旅馆开张,我成了老板娘,每天守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一人忙不过来,又招来一个服务员帮忙打理。王凯反复提醒我说:“一定要低调、低调、再低调。”他不让我对外说自己是警察家属,因为他是国家工作人员,上级不允许公务员的家属子女做生意,传出去,对他不好。他还规定,警察的家人必须懂法守法,开旅馆,一不能聚赌;二不能容留卖淫嫖娼,更不能组织妇女卖淫;三要警惕有人在旅馆吸毒贩毒。发现问题,及时向他报告,由他负责处理。他警告我说:“虽然这些案件都归我管,但你如果犯了,我不会包庇你的。而且由于你是警察家属,还要加重处罚。”我有点不高兴,说:“我本来就不是胆大的人,不会干那些犯法的事,你还不了解我吗?”他说:“了解。提个醒,没坏处,警钟长鸣嘛。” 打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梅山镇,生活倒也平静,王凯每天穿着警服去上班,有时也穿便服走,说是去执行任务。他开一辆老式的捷达车,很陈旧了,我问他,怎么不开辆警车呢?开那个多威风,我表哥徐士升赶集买菜都开警车,我表嫂走娘家,他也让警车接送,表嫂娘家人可得意了。我提过几次,王凯有点不耐烦,说:“现在要求转作风,上下班一律不准开警车。再说,摆那个谱干什么?你那个表哥早晚要出事。人民警察的形象,就是让这种人坏掉的。” 真让他说准了,没多久我表哥让巡视组盯上了,查出了不少问题,先是停职检查,最后降了一级,开除党籍,调离警察队伍,安排到一个偏僻乡镇打杂去了。从这个事情我得出个结论:人还是低调一点好,像王凯这样,看上去挺窝囊,树叶掉下来都怕砸到头,你说他胆小怕事吧,可他安稳着呢!慢慢我想通了,这年头,千好万好,不如平平安安好,不惹事睡得着就好。以后尽量不打扰他,让他一心干工作。他偶尔给我透露点工作上的事,说是又去哪哪抓坏人了,还动了枪,一晚上捉回来二十多人。见我为他担心吊胆的,以后他就很少谈工作上的事,我基本也不问。 我一直惦记着警察公寓的房子,问过他几次。因为我打算要小孩,他母亲年纪大身体不好,照顾不了小孩,我妈身体还可以,想把她从 盐城叫过来带孩子,总不能让我妈也住旅馆吧?所以警察公寓的房子我最上心,眼看结婚两年多了,还没动静;再说也给家里显摆过,不能老没结果。有一天,我又追着问他,他支吾半天,才开口说:“阿萍呀,对不起啦……”我一愣:“老公你有啥对不起的?”他红着脸说:“房子本来有我一套,结果从省厅下来一名同志来我们支队任职,他没地方住,我发扬风格,让出去了……” 我一听头都大了,怎么这样做呢?这么大个事,也不和我商量。我很不开心,哭了起来。他劝我,我不理他,扬言到支队找他们领导评评理,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嘛。他一听就急了,冲我瞪眼睛,说:“你不知道吗?我刚当上中队长,警衔升一级,三级警督!就为这么个房子,你敢找我们领导,领导怎么看待我?”我还是不理他,他又道:“告诉你吧,第二批房子正在盖,明年——最迟后年我能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 这回他冲我发了火。这是我们结婚后头一回见他发火。他脾气其实蛮好的,只要你不惹他。过后我也想开了,不就是晚搬进去一两年吗?只要夫妻感情好,不住新房子,日子照样过。过去一块打工的姐妹们,个个对我羡慕嫉妒恨呢,这还不够吗? 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平时经常值班、加班,每周总有两三个晚上不回家住。赶上我病了,他也顾不上照顾。夫妻生活有时十天半月都不行一回,弄得我很躁很压抑。我深感当警察家属不容易。我感到委屈,冲他发牢骚。他劝我:“你找警察老公,就得跟着付出嘛!我干好了,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不是?”他很会哄人,三说两说,我就想通了。当时电视上正播连续剧《刑警队长》,他推荐我一定认真看一看,还说他就是这么工作和战斗的。我一般不看国产剧,我喜欢韩剧,既然他说写的是他,我一集不落看了,还真的挺感人的。从那以后更加理解他了。 我找来帮忙的江嫂似乎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对我说:“阿萍,当心你老公在外头找小三。”我说:“你看他开的那辆破车,谁能看上他呀?”是的,他一直开那辆旧捷达,与他的身份很不相符,当上中队长后,才磨磨唧唧换了辆新的,也不是什么好车,八万多的一汽丰田。我劝他,既然要换,干脆换辆奔驰宝马,我脸上也有光啊。他说:“低调!低调!这两年市局有好几个开大奔的,都进去了。” 旅馆的大小事都是我操心,他基本不问,偶尔说起来,也只是提醒我,一定要合法经营。旅馆的生意时好时坏,只能说凑合,没法跟周边的几家相比。其实我知道,那些生意真正好的小旅馆,都做皮肉生意,那几年还是比较乱,虽说不如头些年了,但还是有人冒险做。江嫂有一天劝我道:“阿萍,你老公是公安的,你怕个啥子么!给派出所打个招呼,该做啥就做啥嘛!”这方面我也不是没动过心,但是我只能说:“不行,我老公不让。再说,他也不认识镇上派出所的人。”江嫂说:“天下公安是一家嘛,你让他拐弯抹角找找人,总能找到一个。有人护着,我负责从外面叫小姐,我也不多要,每次你给我提五十。”江嫂是个四川人,和我同岁,离过婚,精力旺盛,快人快语。有一天我瞅见她衣领没扣好从一个房间出来,怀疑她背地里和客人胡来。我把江嫂说的话和她的表现透露给王凯,意思是想请他想想办法,让我们的小旅馆多挣一点。他一听,很紧张,严肃地指着我说:“你赶紧把那个女人撵走,留下是个定时炸弹。”唉,没办法,我只好把江嫂辞退了,其实她挺能干的,我有点后悔不该告诉他这些。 他在外面忙,没白没黑干工作,早出晚归的。他的微信朋友圈里,经常发加班、值班、破案的信息。我留意到电视上、网上老说警察加班是常事,我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他有时忙起来,半个月不回的时候也有,2015年,北京搞大阅兵,他给抽过去执勤,说是省厅统一安排的。电话里他告诉我,都累病了,在北京前门外边的一家宾馆里躺了三天。我心疼他,劝他又不听,他干起事来简直像个拼命三郎。这些年,我不担心他在外头找女人,他那么点胆子,那么谨慎的人,你投怀送抱,他都会给吓跑。我一是担心他长期疲劳,身体受不了,落下病根,将来还不是我侍候他?二是担心他遇到危险,办案办案,天天跟坏人打交道,不定哪天遇到个恶魔,够他喝一壶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夜里,我都睡一觉了,突然接到齐超的电话。齐超是个商人,和王凯关系铁,两人亲兄弟一样,平时王凯和他来往算多的。齐超电话里声音很紧张,他说:“弟妹呀,过一会你打开门,我送王大队回来。”噢,忘了讲,王凯从北京执行安保任务回来,升职了,当上了副大队长。我以为王凯喝醉了,而他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不一会,齐超,还有那个老常,两人扶着王凯进了门,我看他脸煞白煞白的,不像是喝多。齐超说:“弟妹,咱进屋讲。”扶他进屋,我才发现他左大腿上都是血!我吓坏了,让齐超赶紧送他去医院。齐超说,刚从医院出来的。 原来这晚上他们三人一块吃大排档,遇到两拨小混混街头打仗。本来没王凯什么事,可他说,作为警察,遇到打架斗殴的,不能不管啊。于是他勇敢地站出来,想制止对方的混战,混乱中不幸被人捅了一刀,捅到大腿那儿,流了很多血。我说:“单位知道了吗?这么大事,得给领导报告吧?”王凯说:“深更半夜的,不能打扰单位领导,明天再说吧。”看他伤得不轻,我问齐超:“为啥不让他住院呢?在家里,有危险怎么办?”齐超说:“就近到一家诊所包扎了一下,大夫说,止住血,就没事了,住院不如在家静养。” 第二天,我催王凯给单位打电话。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没去住院吗?”我摇摇头。他说:“我们公安有禁酒令,这个你知道。最近上级抓这个抓得特紧,谁违犯了就得撤职。昨晚抹不开面子,跟齐超老常出去吃大排档,我喝了点酒。如果让单位知道,那还得了!所以不能报告。我给支队长发微信了,说昨晚感冒发烧,在家休息几天。” 既然他这么说,我还能说啥?到附近药店给他买了点消炎药,在家里给他换药棉。好在他身体素质不错,伤口没有化脓发炎,一个多礼拜后伤口就愈合了,能下地了。 这事把我吓得不轻,以后就老是提醒他注意安全,不能傻傻地拼命。他劝我也要注意休息,不能累着,照顾好自己,钱多钱少无所谓,反正又饿不着。自那次被坏人捅伤后,他小心了许多,晚上不大出去了,有空就躺沙发上看破案的小说,特别关心公安破案的新闻,手机里还关注了很多公安机关的微信公众号。有时还拿一支玩具手机在家练习瞄准。 我最惦记的还是警察公寓的房子,因为我怀孕了。有一天他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项目停了,因为这个项目违犯国家规定,现在反腐很厉害,不比从前,领导谁也不愿冒险推动。我很失望,背地里又哭过一回,好在不久他又升职,当上了大队长,每月拿回家来的钱也比过去多了一点,这对我也算是个安慰吧。我开小旅馆,挣钱有限,还要多多少少帮衬一下盐城娘家,他母亲身体不好,每年也要贴一点,他虽然有权,可以不费事搞到钱,但他从不乱来,所以我们家经济上并不富裕。我生小孩后,没敢让母亲过来,从本地找了个保姆帮着带,旅馆也关了半年多的门,对外说是装修。他知道亏欠我,有一次含着眼泪对我说:“阿萍,为了你和儿子,我更得好好干,我这辈子就想干到正县级,当上市局的常务副局长。正局长是很难干上的,一般都是从别处交流过来,我就给自己定个目标,退休之前争取升到常务副局长。过些年,咱买个大房子。请你相信,我一定做到!” 他说得很实在,我被他感动得眼泪直淌。他答应我买大房子之前,先买个八十平方左右的,还抽空带我去几个在建的高档小区转了转,看好了一处楼盘,打算近期就交定金。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半之后就能住进去。 这两年,他进步挺快的,不久前下到棣花分局挂职副局长,攒履历,说是挂职一两年回来,就提副支队长。他还是那么低调,我让他换辆好点的车,他不肯,说是多攒点钱买房子。对这么个男人,你让我怎么说呢?他干工作那是没说的,没白没黑的,从不叫苦叫累;但对家庭,亏欠许多。人家嫁了警察,跟着吃香喝辣,我一点光没沾上,天天守着小旅馆,都五六年了,哪儿都去不了。他答应我,挂职回来当上副支队长,就不开这个旅馆了,给我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唉,先说这些吧。 齐超说 我认识王凯,大概在2008年秋天。也是在一个饭局上,有人介绍说他是派出所的警官。他微微一笑,态度挺谦虚的。喝酒他也喝一点,但控制得非常好,一看就是心里面有数,保证不出岔子。他话不多,不是那种吹吹乎乎的人。我这些年在市面上混,见的人多,各种各样的都遇见过,给我的印象,凡是酒桌上喜欢吹牛逼的人,基本都是不靠谱的;而那些低调者、谦虚者,你和他交往下去,往往能成为朋友。 王凯就这样成了我的朋友。我比他大十岁,我们算是忘年交吧。他叫我齐老板,或者老齐、齐哥,我一般称呼他王警官,酒桌上叫他王凯兄弟或者凯子兄弟。 我是D城本地人,家在南郊,小时候家里是种地的,后来城市扩大,地被占了,村民便都成了城里人。早年我做点小买卖,开过烟酒铺、花店,贩过建材,承包过一些小的工程。有了积蓄后,就成立了一家公司,我当法人,主要是倒卖各种产品,什么赚钱倒腾啥,认识王凯的时候,已经算是千万身家的老板。在D城这么个地方,有钱人很多,我算是很一般般的,别人叫我齐老板,我都不大好意思。好在我不欠外债,没什么压力。 我不是什么黑社会,和王凯来往不是为了寻找所谓的保护伞,而是觉得,多一个场面上的朋友,毕竟不是坏事。加上吃过几次饭之后,感觉他不耍滑头,不作弄人,手不乱伸,人挺实在的;而且像他这么言行低调的警察,是不多见的,很多人牛皮哄哄,你见他一次不想再见第二次。王凯给人的感觉不这样,他的稳重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符,让你感觉他人靠得住,和他来往心里踏实。 当然,十年多时间交往下来,王凯也帮我办成过几件事。记得2009年底,我在洗浴城认识一个女孩,艺名叫芳菲,东北人,能喝酒,男孩子性格,很讨人喜欢。我和她约会过几次,一般都是我开好房间,约她过来。每回她都如约前来,而且每次按她的规矩,只收五百,你多给她,她就是不要。我挺受感动的,以前从没遇到这么好的女孩,打算和她保持下去。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如家酒店开了房间等我过来。你想我能不过去吗?屁颠屁颠跑去了,结果一进门,并没看到她,而是两个大汉在虎视眈眈。我知道坏了,果然一个说是她大哥,一个说是她二哥,她呢,怀孕了,在医院保胎呢,出不来。他们拿出一张医院的化验单让我过目。我头都快爆了,这些年风花雪月的,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他们提出两个方案:公了或者私了。公了就是到我家去见我老婆,把事情挑明,如果我能离婚娶芳菲,当然好,他们知道我盼儿子,也许芳菲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私了呢,就是拿钱说事,不告诉我老婆,这要简单多了,他们也不多要,就四十万,买点补品给芳菲补补身子,再给她找个对象早点嫁人,以后她和我谁也不认识谁。 我脑子乱,一时安静不下来。我这个人,做人没啥大问题,对家人对朋友对工作都是尽心尽力,就是有个小毛病,有点好色。按说男人都好色,就看处理得好不好。要命的是,我找了个厉害老婆,她爸当年是我们那个村的支书,按现在的做法,扫黑除恶我老岳父准跑不掉。我事业刚起步时岳父没少帮我,我老婆总觉得高我两头,在家里那是横着走,放个屁动静比我还大。若是她知道我和芳菲的事,还不得剁了我……所以,公了,我是万万不敢的。估计他们知道我不敢,所以才放心地多敲我几个钱。 我提出私了,但是只想给十万。他们不干,一分不能少,否则到我家去闹。我没办法,咬咬牙答应了。我身上的卡里只有五万,他们陪我到附近银行的自动柜员机先转走这五万,其余的约好第二天下午交齐,要现金,见面地点由他们定。慌慌张张回到公司,我一边筹钱,一边还不死心,想着回转的办法。我不敢报案,不怕别的,只要一报案,公安三天两头来取证问情况,我老婆那边肯定瞒不住,那样我宁可拿出这四十万,省心!他们也是吃准了我妻管严这一点,才敢放我走的。 可我又觉得这样被人敲诈走四十万,有点窝囊。 突然我想到了王凯。他说过,有事找他。那时他还在北关派出所工作。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委婉地把情况说了说。他知道一点我家庭的情况。我见人就爱控诉我老婆,说她是D城最凶的母老虎,都让芳菲这小骚货给摸清了。这都是血的教训。听我说完,王凯有些为难,说:“齐老板,你那一片不是我的辖区呀。”我说:“兄弟兄弟,能不能找找你熟悉的公安的人,不报案的情况下帮我摆平,我把她电话号码发给你。”王凯没吭声。我抢先挂了电话,然后把芳菲的电话转给了他,心想你看着办吧,够不够兄弟就看这一壶,大不了以后不来往。 第二天下午三点,我一个人开车,带着三十五万现金,按照对方的要求,老老实实赶到他们指定的地点,开发区湿地公园北门。那兄弟两人在一辆金杯面包车上,他们一见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没选择报案。我提着箱子钻进面包车,他们数钱。就在这时,一辆旧捷达开了过来,在面包车前头停下了,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警察!不是别人,是王凯兄弟! 原来我一出门,他就跟上了。那两人正高兴地数钱呢,没想到会有警察突然出现。我也跟着发懵,搞不清王凯这是来的哪一出,但知道他是来帮我的。只见王凯笑嘻嘻地站在车门口,给人感觉不像是来抓坏人的。我赶紧把车门拉开,王凯上来了。那两人一直愣在那里。王凯说:“两位兄弟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办案,我是来帮你们摆平的。”然后对我说:“齐老板,你再给人家留五万,行吧?”我赶紧说:“可以可以。”从箱子里拿出五沓钱。王凯又对那二人说:“你们拿走。以后别再找齐老板麻烦,可不可以?大家都不容易。”那二人还是有点不相信似的,大眼瞪小眼。王凯说:“你们遇上我,是你们福气。赶紧走吧!”我跟王凯下车,那二人立即开车窜了。以后果真没再找我麻烦。 这个事很快在我几个好友之间传开了,都说王凯处理得好,简直太棒了,既保全了我的面子,又大大减少了我的损失;还让对方得到点甜头,而不是激他们狗急跳墙,真是一箭双雕。王凯不愧是办案的高手,一件事征服了我。更让我感动的是,我请他吃饭时,塞给他一个五万元的纸包,他坚决不收,丢在座位上,扬长而去。 还有一件事,也多亏王凯帮我。一天晚上,我酒驾,给交警逮个正着。以前我经常酒驾,但以前酒驾没人管,后来酒驾入了刑,越抓越严,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是经常酒驾,终于有一天,坏事了!没办法,硬着头皮找王凯吧,谁让他是我兄弟呢。这时候他已经调到刑侦支队了,当上了中队长,说话比以前更好使不是?我请他吃饭,提出能不能在不违背法律的前提下从轻处罚,既然犯了事,我也不是不想承担责任,我只是想略微轻一点,起码不要拘留我,那样太难堪了,会成为一个笑话,在朋友圈里传好久。王凯当场没说啥,只说知道了。我心里没底,回到家趁老婆洗澡又给他发短信,请他务必帮这个忙,需要花钱,尽管说。 几天过去了,我没有被拘。又过了几天,我接到通知,罚款两千,吊销六个月驾照。这个处理让我感觉太爽了。关键时候还得靠王凯兄弟,我更佩服他了。我请他吃饭,他来了,板着脸不开心,后来终于说实话。他说:“老齐,不能老是违法呀,你得注意呀。我还想进步呢,老为你办事,影响我形象。”我知道自己不对,一个劲地赔不是,保证不再给他添麻烦。他说:“咱们之间的事,绝对要保密,不能让你的朋友都知道,如果都来找我办事,我可应付不了。你呀,就坏在一张嘴上。”我又是拍胸脯又是摸脑门,保证以后管住这张破嘴。 过去一段时间,我差点又惹祸。我去开发区一家4S店修车,看到一个穿工作服的熟悉的身影。居然是王凯!没错,就是他。我冲口而出:“嗨!王警官!你怎么在这?”众人都愣了,王凯也愣了愣,随即做手势示意我闭嘴。我觉得不对劲,打个哈哈道:“对不起,认错人了。”过后王凯找到我,很不客气地批评道:“你差点坏我事。”我还是不解,他怎么跑到4S店上班了?他指指自己脑袋,意思是让我动动脑子。原来他去那里卧底,抓一个逃犯。我忐忑不安地问他:“那天没坏掉你的事吧?”他说:“幸好那会那个家伙去试驾了。他一回来我就把他铐走了。”我松了口气。他严肃地提醒我,以后在公共场合碰面,千万别暴露他身份,装作不认识最好。 接触一多,我越来越感到,王凯工作认真,行事低调,口风严,有智慧,将来能成大器。你看,他常年开一辆破捷达,这种车市面上很少见了,感觉像是从废品站拖来的一样。现在有几个警察开这种车?就是摆摊卖货的,座车也比他强。我劝他换一辆,钱不凑手从我这儿拿,最起码买辆二十万以上的,开这辆老爷车,你不嫌难堪,我作为朋友脸上还发烧呢!他就是不肯。我知道他手头紧,他多次说过,家里就靠他一人。他父亲当过中学教师,本来有一笔退休金,够他父母老俩口日常生活没问题,可是前几年父亲突遇车祸去世,要命的是肇事者还跑了,没赔一毛钱。现在有心脏病的老母亲全靠他接济,她吃喝用不了几个钱,主要是生活不大能自理,要给她请保姆,她还时常住个院什么的,花费惊人。我们一块吃饭时,他偶尔多喝点,喝多了就诉苦。还说,凭他的位置,想搞钱不难,给哪个大老板办点事,都能挣一笔,张张嘴吓唬别人一下,都有人乖乖来送钱。但是,他不能那么干,他想当个正派的人民警察,干干净净做人,况且他还想进步呢,不能因小失大,后悔的事坚决不干。 佩服他行事做人的同时,我慢慢也摸清了,他喝酒的时候,就是他诉苦的时候,诉苦的时候,就是想借点钱用。交个真心朋友不容易,我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我当然要知恩图报。他母亲每年都要住院两三次,每次只要他张口,我都二话不说,立即落实。后来只要听他一说住院的事,我就主动拿钱。反正要借,不如主动点,何必让人家先说出口。他每次都不多借,一般三万五万的,换新车那回,借了十万,那是最大的一笔。他要写借条给我,我说,要什么借条啊,这点钱,好意思写纸上吗?他很认真,随身带个小本本,当着我面清清楚楚记下来。每次都这样。 除了他母亲要源源不断花钱外,他唯一的哥哥又出事了。他哥叫王平,我见过一回,为人处事照王凯差远了。王平本事不大,还净想发大财,干啥啥赔,后来欠下一百多万的外债跑路,债主找不到他,就到王凯母亲那里闹,往王凯单位打电话。王凯没办法,找我诉苦,说他也不想管,但为了老母亲不给折腾死,多少得赔偿人家一点,况且借给他哥钱的人,大多数都是做小买卖的,是熟人,都不容易。他这个态度,让我挺感动的。他这么正派,从不利用自己职权捞钱,还这么有担当,帮哥哥还债,这种人现在真的不多了。我回家一说,我那母老虎老婆都被感动了,说:“老齐,这么好的兄弟,你不能袖手不管。”她都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痛痛快快借钱给他呗,为帮他摆平这个事,先后借出去五十多万。 听他说过,他老婆陆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钱把得死死的。陆萍开旅馆,每年纯收入总有个小几十万,大多都让她悄悄资助盐城娘家人了。他岳父是个酒鬼,每天都要下馆子,经常赊账,后来酒馆有了陆萍的联系方式,直接微信找她收钱。一年下来,据他说,光是老岳父喝酒,就得花掉十好几万,回回都是陆萍填窟窿。大姨子家盖新房,也找陆萍借钱,说是借,还不知道啥时候还,基本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一个大男人,心里虽然有点不痛快,但又不想为了钱,跟女人过不去。所以,他家里的困难,只有靠他想办法解决。 他手头也多少有点积蓄,放在一个朋友那里理财。头几年还不错,每年能分几万红利救急,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朋友生意搞砸了,被人起诉,关进去了。他的几十万本金,也跟着泡了汤。 有一回他喝多了,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齐哥,你说我是不是该豁出去?”我说:“什么豁出去?”他说:“像别人那样,该收收,该贪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钱搞到手里再说。”我一听急了,说:“这样可不行!兄弟你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不能把前途毁了。你混好了,我们还想跟你沾光呢!不就是钱紧吗?我继续借给你行不行?你哥我还是有这个实力的。你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我不会逼你。”他感动得眼泪快要下来了,握着我手说:“老齐大哥!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赖账的,对吧?”我不高兴了,扶他坐下,说:“什么话!哥啥时候都会相信你。话说回来,你如果真有困难还不上,我也认了!谁让我们是兄弟呢?”他说:“不可能!我有单位有职务,这个账敢赖吗?齐哥!我说实话给你吧,将来我只还本,利息你暂时别想。”我大手一挥说:“屁利息!这个连说都不要说。” 当然,王凯借的每一笔,虽然没有借条,我还是仔细记了一笔账。他也不是光借,每年也还一点。就这样七八年下来,他从我这里借走一百多万吧。我不担心这些钱回不来,他是堂堂正正的公安干警,有组织上管着他。再说,哪一天他发达了,想搞个百八万还债,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常金龙是我生意场上最好的朋友,他是宁波人,来D城经营水产品。因为是外地户,经常受同行欺负,他在水产品批发市场的商铺,门玻璃三天两头被人砸坏,丢东西那更是常事,还被左邻右舍的铺主殴打过。我很同情老常,想办法介绍他认识了王凯。不太喜欢乱交朋友的王凯,看出老常是个厚道人,喝过两次酒之后,同意以后喊老常一起玩。有一阵,王凯隔三差五穿上警服到老常的店铺晃悠,和他下棋喝茶聊大天。左邻右舍对老常的态度立马就变了,从那以后没人再跟老常为难。老常视王凯为恩人,每逢王凯手头紧,只要他张嘴,老常也不吝,几年里先后借给他四十多万。 王凯私生活一直很自律的,我们喊他去夜店消遣,他经常找借口不参加,偶尔去了,顶多捏捏脚捶捶背,极少找女孩子单独聊。其实他夫妻生活并不和谐,据他透露,陆萍是个性冷淡,只知道赚钱,对床上的事不感兴趣。有一次我带他去一家养生美容店放松,女店主知道他是警察后,对他很热情,他呢,小眼珠子也对着那女人骨碌碌转,我感觉有门。说心里话,我是希望他在外找个知己的,既然家里得不到温暖,再不出来寻一个,这辈子得有多亏啊!以前也多次劝过他,他唉声叹气说:“要不是这身警服穿身上,不定找了多少呢!”显然他不想违犯纪律。 可是这一次,我感觉有戏,赶紧喊他和女店主互加微信。至于后来他们是否真好上了,我和老常也不敢直言,人家是领导干部,这事不能乱讲。女店主名叫杜莉,重庆人,来D城开店有四五年了,好像是个单身女人。我们四个人有一阵经常聚到一块打麻将,当然都是非工作时间。王凯平时那么忙,那么累,他需要出来放松一下。为了让他开心,我和老常有时故意输给他和杜莉一点钱。他心里有数,输少了可以,输多了,他不干,提醒我们不要作弊,不要以打牌方式贿赂领导干部。你看,他还是这么认真。这样的干部,上哪去找啊? 有天夜里,我、老常、王凯,还有我新交的女友悦悦到大排档宵夜。本来王凯是不愿意到不隐蔽的地方吃饭的,公安禁酒令抓那么严,他担心被人认出来,拍照发到网上,就麻烦了。但是悦悦缠着我非要吃大排档,我拗不过她,就动员王凯一块去。大晚上的,光线不好,穿上便衣,谁能认出你呀?再说那地方在开发区,离公安局远着呢!王凯去的好处是,如果我老婆打电话,我就说跟警察哥们在一起呢,再让他和母老虎聊几句,不就万事大吉嘛。 下午我刚借给他七万,他说要买个房交定金,还有七万的缺口。可能是碍于这事,他没好意思回绝我。我们开一辆车赶到开发区,那儿有家大排档做的小龙虾非常有名,周边环境也不错。结果这晚上就生了事。 这与悦悦有关。自从被芳菲坑过一回之后,我有一两年老实呆着,可是男人只要好色,终究会露出狐狸尾巴的。但我坚持一个原则,以后只找南方人。中间找过几个,都不太理想,见几回就把对方微信拉黑了。老天有眼,让我遇到悦悦。她是湖南怀化人,个头一米七几,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当迎宾小姐,还是个大学生呢!我和她好上后,就离不开她了。只要有机会,就和她见一面。还特意把她介绍给王凯认识,意思也明摆着,我有警察朋友,你可别动歪心思啊。其实人家悦悦压根就没歪心思,她是个善良的好姑娘,除了这一次非要吃麻辣小龙虾之外,从来不给我添麻烦。 这晚上天气特别好,没有风,不冷不热。吃大排档就跟逛旅游点一样,没人吧,没意思,不热闹;人太多吧,乱哄哄,也不行。恰恰这晚上大排档那里客人不多不少,非常合适。王凯劝我少点菜,别浪费,他最反对铺张浪费。当着悦悦面,我总得大方点嘛,我点了丰盛的一桌,光小龙虾就要了一百只。悦悦喝扎啤吃小龙虾,兴奋得又是叫又是笑,是最出风头的一个。对过桌上有五六个流里流气的男人频频打量她,交头接耳的,想必在议论她。 悦悦真的太漂亮了,吃大排档的男人,没有不被她吸引的。她飘逸的长发,短裙盖不住的大长腿,饱满的胸,在扎啤和小龙虾的作用下,更加的光彩夺目。老常没喝酒,他要开车。他发现苗头不对,冲对过桌上呶呶嘴,提醒我当心点。你想呀,有警察在,我怕个屁!再说悦悦正在兴头上,我们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吃到半场时,悦悦要上卫生间撒尿,怪就怪我没陪她去,如果陪她去,可能就啥事没有了。不一会,悦悦哭着回来,伏在我耳边说:“对面那个鹰勾鼻子男的,刚才在卫生间门口摸了两把我的奶子……”我一听,脑袋像放了一个炮仗,腾地站起来,老常一把没拉住我,我奋力冲向那个鹰勾鼻子男人,指着那家伙脑门说:“你个小王八蛋,刚才做什么缺德事了?”没等我说完,有人冲我脸上泼了一杯啤酒,我就与那几个人打成一团。这时候,王凯和老常冲过来,他们是想拉架,别人误认为打群架,一片混乱。不知怎么的,王凯惨叫一声,他左大腿上中了一刀,瘫坐在地上。有人叫嚷着打110,那几个家伙见势不妙,飞快地撤离了。这时候隐隐听到警报声,我想等着警察过来报案,悦悦说已经把那几个家伙拍下来了。王凯伏在我耳边说:“赶紧走,扶我上车!” 我们就这样慌慌张张撤退了。王凯挨这一刀,受伤不轻,左裤腿都被血染红了。他咬牙坚持着,很有毅力的样子,说:“如果真想打,老子一人对付他五个,没问题……哎哟……”我对王凯的举动感到不解,他明明是警察,他说一声“我是警察”,对方可能就给吓住了。于是我骂道:“他妈的,窝囊!我们明明有理。”王凯冷笑一声道:“老齐,等警察来,我暴露身份,违犯禁酒令,大不了挨个处分,这我可以担着,没问题!你呢?事情一旦公开,你老婆肯定会知道今晚闹事的原因,悦悦一暴露,你敢担着吗?” 王凯想到这上头了。我冷汗直冒,低下脑袋说:“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到。你全是为了我,我……我啥也不说了……”老常开车找到一家私人诊所,简单替王凯包扎了一下。好在只伤及皮肉,没伤到筋骨。他坚持不去医院,非要回家。 为了我,王凯兄弟白白挨了一刀,我很感激他。为了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我往他卡上打了八万块钱。这回他确实没退给我。我不认为这是行贿,这只是兄弟之间的一种情分,与行贿受贿扯不上边的。 王凯到下边分局挂职,成了“王局”。他还是那么低调,本色不改。水低成海,人低成王,我感觉,他的前途是光明的。他比以前更忙,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一些。但我们的感情一直没淡。我认为,他是一个比较好的警察,德才兼备,廉洁自律;也是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做事靠谱,有情有义。 …… (此为节选版本,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1年第5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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