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2021年第5期|吴苹:抵达(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吴苹
我转过身时,江枫早已经醒了,正背对着我一眼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只要一看上电视剧,江枫绝对成了手机最忠诚最驯服的奴仆。就像昨晚,我失眠半宿刚触摸到梦的影子,却被一阵嘟嘟嗒……
我转过身时,江枫早已经醒了,正背对着我一眼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只要一看上电视剧,江枫绝对成了手机最忠诚最驯服的奴仆。就像昨晚,我失眠半宿刚触摸到梦的影子,却被一阵嘟嘟嗒嗒的枪声吵醒了。睁开眼,警察和匪徒正在激战,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弹在屏幕里开着花。我推了他一把,他转回身问我,“怎么啦?”我左手捏着喉咙,右手指了指他的手机。“你怎么不是个聋子!”他咕噜了一句,给了我一个后背。我不是聋子,但现在已接近于哑巴:咽喉炎复发,嗓子里起了很多滤泡,红肿、疼痛,接着声带发炎,声音嘶哑,到昨天,有些字已经发不出音了。应该有些时间了,两人下班回家后,吃完拉完,各自抱着自己的手机,往床上一躺便互不打扰,直到在连天的哈欠声中昏昏睡去。第二天起床后,继续亦步亦趋地跟在手机后面,开始一天的吃喝拉撒。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在无处不在的网络面前,我们都成了逃不脱的鱼。
天早就大亮了,阳光像藤蔓一样爬上了窗帘。窗外传来晨练归来者的相互问候声,还夹杂着收废品的吆喝声。住在这个开放式小区的一楼,窗下又是一条小路,那层薄薄的墙总是形同虚设,在各种纷杂的声音里,墙内的人常常有被围观的感觉。围观,无论什么时候人们对此事都热情似火,就像刚才网上的那桩杀妻案,搜索指数竟高达四百多万。当然这个还不是头条,头条是一桩明星离婚案。
我起床去倒水吃药,顺便给江枫也倒了一杯水,然后重又躺回床上。我打开手机,逐条翻看那桩离婚案后面的留言。看了一阵子感觉实在无趣,便退出热搜,给江枫发了一条微信:今天是周日,不如去镜湖逛逛吧,离得这么近,却一次也没去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之间的沟通用微信代替了语言,即便两人背对背地躺在一张床上。用进废退,一想到这个词我就会陷入短暂的担忧中,我很担心被替代和闲置的声带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化为乌有。江枫显然看到了我给他的信息,他回复了一句:丁可,丁小姐,你现在竟然还有这份雅兴?我回复:不可以吗?他回复:还是想想自己的事吧,下一步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一年被开两次了,总得想想原因吧。唉,以后有了孩子可千万别像你,不然,连份工作都保不住。
我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再也不和他聊一句话。
昨日,市场总经理周克说,找你谈话之前我是犹豫了很久的。按说你也有很优秀的一面,工作起来认真负责,可是你和同事总是处不好关系。你和同事之间不沟通不交流,一个同事说你不好,两个同事说你不好,倒还罢了,那么多同事都说你不好,肯定是你的问题了。这期间我一直希望你能改变,可你就是不改变,没办法,这个公司也许不适合你。我说一个市场部九个人,四个南方人四个东北人,就我是外人,你认为他们会说我好吗?周克说你这么想我就没办法了。我往外走的时候,周克站起来,说,一会儿就下班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吃个午饭,到下午再办手续。今天还可以算一天的工资。我说可不敢,我得有多好的胃口才能吃得下这顿饭。
江枫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别生气了,我错了,快去做饭吧,我都饿坏了。我穿好衣服走进厨房,冰箱里还剩下半把面条和最后一棵芹菜,好歹算是对付了一顿饭。
那么多人都说你不好。人类的这张嘴,毕竟生来就是用来咀嚼的,自始至终从未停止过。除了咀嚼非人类之外,看来,最主要的还是用来咀嚼人类。
“丁可,中午吃什么呀?” 早饭后,江枫将他的阵地从床上转移到了沙发上。即便是跟我说话时,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家里连一片菜叶也没有了。”我站起了身。
我拎着一个黑色方便袋出了门,那里面装着公司的制服——一套灰色的西装,更准确地说是前公司的制服。到了小区楼下,我才想起来还有条丝巾没有拿,是绿底带蓝色斜条的短丝巾,系的时候要在脖子里打个结,配那套灰西装有点撞脸空姐的装束,可能公司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平心而论,那条丝巾不错。我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将它拿出来。我转身回了家,找出那条丝巾后将它塞进了方便袋。出门不远就是旧衣回收箱,我拉开回收箱的拉门,将那包衣物一股脑儿塞了进去。
小区里的菜市场原来在一条小街上,小街的外头是烤羊肉串和炸鱼干的,那时终日烟雾缭绕。后来这个城市搞创卫,菜市场也从露天转向室内,散放在地上的青菜萝卜摇身登上了水泥台,正规是正规了,总感觉少了点烟火气。时近正午,顾客稀少,通道里一眼能望到头,摊贩们大多聚在一起打扑克,问价钱时喊了好几声,那边才有人站起身答应。
又到了那个哑巴老头的摊位前,一个穿着旧布鞋露着脚趾的老头儿,总爱将他的黄瓜码得整整齐齐,西红杮摆得像金字塔,他还在每样蔬菜前都竖起一个纸牌,上面标着蔬菜的价格。将一堆菜当成了艺术品,谁能想到一个哑巴竟有这份闲情逸致?和往常一样走到他的摊位前仍看不到人,我曲起指头敲了敲水泥台上的木板,从蔬菜金字塔后面冒出一个花白的头,乱蓬蓬的短发,刺猬般地根根竖起。哑巴挪动着矮胖的身子,咧嘴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将挑好的土豆和西红柿递给他,他接过后放在磅秤上称重量,有两根毛线从他袖口处脱出来,跟着他的动作来回晃荡。磅秤旁边有一个翻开的格子本,写着一首长诗,字是遒劲的行楷,竟是《葬花词》。我拿起本子向他晃了晃,他笑着用手指指自己。结账时,瞟见他的裤脚也开了线,裤口的布片耳朵似的耷拉在脚背上, 稍一走动就跟着忽扇。
这会子,菜市场里多出了两张麻将桌,哗啦哗啦,麻将声潮水一样翻过来涌过去。
晚饭后说是出来散步,可是才走了一圈,我就感觉有些困。能不犯困吗?那只白猫几乎叫了一夜,老婆子每次被它吵醒后总甩出一句,“该死的猫,天天叫魂一样,让人不得安生,明天把它扔到山上去,看它还叫不叫”。我说:“它的伴儿失踪了它能不叫吗?哪天我走了你也不哭吗?” 老婆子回了我一句:“你个老东西。” 前一阵子小区里跑来一只黑色的野猫,我家的白猫常和那只黑猫厮混在一起,这几天不知黑猫是被人赶走了还是死掉了,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自此以后,我家的白猫就彻夜不停地哀号,一夜也没有停止过。
早晨的时候,叫累了的白猫躺在门口喘着气,身上的毛湿漉漉的。看见我起来,它竟刺拉刺拉地挠起了外门。“这个熊玩意儿,你看看,你看看,竟连香臭都不分了,准是躺进马桶里了。” 老婆子踢了它一脚,它动了一下,继续挠门。
“这个猫应该是魔怔了。以前是多俊的一只白猫,不铺垫子都不睡觉,现在邋遢得赶上你啦。”老婆子吃着饭也没停止唠叨。
早饭后,我刚打开门,白猫嗖地一下就窜了出去。它到了外面,也不辨方向,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一边跑一边凄凄哀哀地叫,我和老婆子费了半天劲才将它抓住。我将它放回房间后,锁上了门。走下几阶楼梯我立住听了听,它仍在长一声短一声地叫。
今天一犯困,竟多找给人家十块钱,这是我卖菜以来第一次出错。那个顾客可真是个好人,将多出来的十块钱又还给了我。
走过一片连翘丛,我竟然看到了那个姑娘,她正坐在柳荫下的长椅上。我走过去,向她笑了笑,说:“孩子。” 我一开口,先把自己吓了一跳,四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开口说话。她显然也被吓着了,惊得站了起来。我笑着说,“你别怕,我不是哑巴,我只是从不在外面说话,很多年了。” 她看着我,指了指长椅的另一侧。我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来,问她:“你的嗓子是……” 她张开嘴,指指自己的喉咙,费力地说:“疼——” “噢,那我知道了,咱俩原本都是会说话的。”一枝柳条拂到了我的脸上,我将它拨到了一边,“说起来快五十年了,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祸从口出啊,这张臭嘴让我搅进一桩官司里,蹲了几年班房,出来后,我就将家从城南搬到城北,从此之后,在外人眼里,我成了一个哑巴。” 姑娘摇摇头说:“唉,都是因为……这张嘴……” 我说:“什么?”她说:“你,还有我。” 我说:“你嗓子不舒服还是少说话吧,这会子啥事也别想,我给你背首诗啊。”我给她背了一首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感觉此时背这首诗再好不过了。背到激情处我站了起来,准备加进些肢体动作,刚一抬胳膊,“刺拉”外套的腑下撕开一道口子。她哈哈大笑,我也笑,“哈哈,姑娘你不用同情我,我不缺钱花,只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罢了。说白了,衣服不就是一张皮吗?穿啥都无所谓,反正到时候都是要烧成灰的。” 她笑着点点头。
我向她吹嘘说:“姑娘,不瞒你说,这些年除了忙着跟一堆蔬菜打交道,剩下的时间我全用来跟中外名著的作者较劲了,总想从他们的书里找出点问题来。” 她说:“哦?” 我说:“比如蒲松龄的《义犬》,其中有一句‘见犬毙草间,毛汗湿如洗’我认为值得商榷。” “为什么?” “狗是用脚掌和舌头来散热的,身上的汗腺很少,怎么能汗湿如洗呢?” 我笑了笑说,“嘿嘿,别人家的母鸡下的蛋总能挑出骨头来,即便没有骨头也能给它造出骨头来,人总是这样嘛。” 她沉默了一下,说:“也是……”后来,我给她讲起了城东镜湖的故事。某次,天帝化作一个白胡子老者下凡到了人间。他看着熙来攘往的众生,脑子里冒出一个测试众生人心的想法来。他将一面普通的铜镜悬挂在树上,那真的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天帝谎称从这面镜子里能看到一个人的前世。路人闻听此言后纷纷跑到镜前观看。奇怪的是,每个照镜子的人都望着镜中的自己微笑、点头,一旦别人出现在镜中时,照镜子的人却频频摇头。天帝问众人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每个人都说自己的前世是天使。天帝又问:镜中别人的前世是什么,众人仍是频频摇头。
天帝听后连连摇头叹气,无奈之下将镜子扯下来摔在了地上。镜子到了地上后慢慢向四周延展,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碧波荡漾的湖泊,就是今天的镜湖。
刚讲完,我们菜市场的老张就往这边走了过来,老张手里还提着他的画眉笼子。我立时闭了嘴,向老张扬了扬手算是打招呼。大叔,我得回家做晚饭了,改天再聊啊。姑娘站起身向我挥了挥手,走了。老张盯着她的背影,凑到我跟前,朝我挤了挤眼睛,笑嘻嘻地说:“老周,真看不出啊……”
白猫死了。它在一次逃跑时被行驶着的电动车给撞飞了。老头子望着白猫的尸体发了半天呆,而后竟将它抱回了家。我说:“你疯了?!竟把一只死猫抱到家里来,还不快扔了它,多晦气啊。” 老头子转身找了块毛巾,将死猫裹着放进了纸箱里,旋即又钻进厨房,在橱柜下层翻腾了半天,拎出了一只废弃的不锈钢铲子。
我说:“你往垃圾桶里扔只死猫,怎么能用得着铲子呢?”老头子说:“你咋知道我要将它扔垃圾桶里?”我没好气地说:“一只死猫,你不把它扔垃圾桶,还打算要厚葬它是咋地?要不,再给它开场追悼会?”老头子也不回答,抱着装死猫的箱子出了门。
这个老东西越老越古怪了。今年春天,他竟和收废品的老常头交上了朋友,那个老常是个老光棍,冬天时总爱穿一件脏兮兮的黑棉袄。通常老常头一进小区,将三轮车停靠在路边,拎起一两本书就往我家跑。
那次我进了家门,老头子和老常面对面盘腿坐在沙发上,夹着茶几上的一碟花生米吃。兴许是高兴,老常头竟然脱了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我进屋后,老常忙着将鞋往脚上套,慌忙中竟穿颠倒了。老头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未意我加几个菜。我没有看他,径直往厨房里走。我将几个碗放进洗菜盆里洗起来,碗和盆撞击得叮当直响。老常倒也识趣,见此情形当即就告辞走了人。
从此,老常再也没有到过我家。
我洗完脚准备睡觉时,听见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门被打开,老头子拎着铲子进了屋。“你不会是在垃圾桶里睡着了吧?”“上山了,把猫埋啦。”“噢,还挺仁义呢,一只死猫,竟把它葬到山上了。山上的风水好啊,估计那只死猫都能成仙。”老头子看了我一眼,也不和我说话,径直走进了书房。我没好气地说:“在外面你是哑巴,在家里你也是哑巴?”老头子仍然不说话。
他一不说话我就生气,大半辈子了都是这个样子。我宁愿他和我吵一场,我用各种尖刻的语言挖苦他,想激起他的怒火,那些话像一支支箭,支支都带着火,可是它们全都撞到了石头上。
到了中午,我提着保温桶去给老头子送饭。走到菜市场门口时,刚好和隔壁摊位的老张碰了个对头,老张笑着说:“嫂子,你家老周忙着呢。”老张笑得意味深长,那笑里面全是内容,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脚下的步子跟着加快了。旁边卖水果的小媳妇和我打招呼,我都没顾得回应。
那个丫头果然在我家摊位里,老头子背对我,双手正比画着什么,前面,三四个顾客正在菜摊子上挑菜,他们两人却视而不见。走到跟前,那个丫头和我打了声招呼,我只得嗯了一声。老头子接过我手里的保温桶时,我没好气地冲他说:“你怎么就知道吃,那么多顾客你都看不见吗?”老头子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显然是对我的态度不满。
将那几个顾客打发走之后,我坐下来,习惯性地向摊位底下伸过手去。自从儿子给我买了智能手机后,我就学会了上网,每天将新鲜的蔬菜拍照后发到朋友圈里。空的,放手机的地方是空的。我将那几捆芹菜挪到了一边,没有。“我的手机怎么没了?” 我将西红柿、土豆、黄瓜全都转移到别处,还是没有。
手机哪儿去了?老头子走过来,把放杂物的纸箱从摊位下拉出来,账本、抹布、喷水壶等翻了个底朝天,没有。连一旁的垃圾桶都扒了两遍,还是没有。
“手机去哪儿啦?那可是儿子刚给我买的新手机,三千多块钱呢,才用了一个多月,回家前明明放在那里的!”我跺着脚喊。
老头子摆着手示意我别着急。
看着老头子一副不疼不痒的样子,我的气立时蹿了上来,偏偏这会子老张也跑过来凑热闹,“嫂子,别着急嘛,手机丢了也不能怨老周啊。” 听了老张这句话,我的火一下子冲上了脑门。我随手从摊子上抓起一个东西向老头子砸去,老头子一偏头,那东西竟砸在了丫头的头上。
那是一个熟透的西红柿。黏稠的果酱糊在她的半边脸上,几颗种子从上面滑下来,一直滑到她腮帮子上,停在那儿不动了。血红的汁液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将她的白色风衣洇湿了一片,像盛开在那儿的一朵红色的花。
这个城市的道路成了老年人的血管,拥堵是司空见惯的常态。倒是天天见修路,这里扒开一块,那里切开一段,只是修路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汽车增加的速度。眼前这个路口,众多的车辆聚集在一起,仿佛一群肚子滚圆的绵羊,即便后面的迫不及待地按着喇叭,前面的也难得挪动几步。
已是下午五点半了,不堵车的话从公司到家也就半个小时,看今天这个光景,六点半能到家就得念阿弥陀佛了。到家后还得准备明天出差的行李,明天五点钟的高铁。原想过几天等员工招聘齐了再走,可是老板不同意,老板说救场如救火,招聘的事让人事部去做。老板永远是对的。
车子刚往前挪了两步,手机响了,是在外出差的员工打来的。电话一接通,他就开始了抱怨,无非是老生常谈,又是大客户让他沟通小客户,沟通到凌晨一点也不让休息。我说:“别抱怨了,如果你目前还不想放弃这份工作,就忍着,我不想咱们部门再流失一个人,像丁可一样。”那边说了句好吧,挂了电话。丁可,丁可这个人就是太倔了,不然也不至于这样。那是公司开完招商会后的事情,大概是晚上十一点钟,老客户趁热打铁又邀约了几个新客户,让丁可给那几个人讲解产品,当然讲解只是讲解,绝不掺杂其他的意思,做直销的那帮人想钱想得眼睛直冒绿光,哪里还会有别的心思?偏偏丁可拒绝了,以已经下班为由拒绝了。新客户是什么?是业绩,是肥肉,到嘴的肥肉又跑了,老客户当时就将投诉电话打给了董事长。于是,事情就成了这个样子。找丁可谈话的时候没说这个,得维护老板的形象,当然还得顾及丁可的自尊心,只能把锅甩给同事背。同事也确实对她有意见,那人清高嘛。也难怪她清高,市场部里九个人,包括我,就她自己是一本大学出来的。要不说世人总有个毛病,无论在哪个环境都忘不了划圈子,圈子内的未必是自己人,但圈子外的一定不是朋友。
我记得上次遇到我的高中同学,那位同学目前是某某局的科长。我们亲热地握着手,嘴里不停地说着恭维对方的话,我看着他的脸,那张脸和我的一样言不由衷。我猜他心里一定在笑我,就像我在心里笑他一样。
此时,黑夜已经全部拉开了大幕,大街两边高楼上也亮起了灯。这个城市每天都像在紧锣密鼓地排练大戏,只是戏的内容任谁也不可捉摸、无法预测。
车子驶出拥堵路段后,我加快了车速。风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我耳边呼呼直响。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我没有理会。那个电话很执着,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我只得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却是我妈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儿子,你爸丢了……”
我妈说我爸一早就去菜市场出摊了,中午时我爸给她发信息说不回家吃饭了。傍晚时我妈去菜市场帮他收摊,到了后才发现摊子前是空的,老张说一整天都没看见我爸的人影了。我妈打我爸电话,却无法接通,跟几家亲戚联系,都说没见他。这么一来,我妈就有些手足无措了。我安慰我妈一阵子后,挂了电话。这么晚了,老头儿能去哪儿呢?也许是找那个收破烂的老常头了,老常头有半年没来家里了,说不定我爸去他家找他了。也许他一个人又跑到山上去了,有一次半夜里我起来上厕所,见我爸从外面推开门走进来,当时还吓了我一跳。我爸说他睡不着,干脆起来去山上转了转。这个不按常规出牌的老头儿,明明有三套房子,却总是喜欢将自己打扮成叫花子。明明会说话,偏偏做了大半辈子哑巴。
天知道他这样活着是累还是潇洒。
船家摇动双桨,随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小船离了岸。迎面开来一艘小游艇,艇上的人向船家打招呼,船家说还有两个游客没回来,去找找。船家回头问我:“往哪个方向开?”我说:“往湖里面开。”
今天原本是窝在家里看电视的,同学的电话是早饭后打来的,那边说外地的一个大学同学来了省城,家在省城的几个人计划中午为他接风。宴会地点定在了镜湖边的酒家,电话那边的人还重点交代让带上各自的老婆。到了才知道,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都带了家属。酒店临湖而建,窗户开着,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不时有风吹进来,带着一丝丝荷叶的清苦。席上菜肴丰盛水陆俱全,加上身边的女性妆容精致秀色可餐,推杯换盏间大家都进入了微醺状态。此刻,看着别人那花枝招展的老婆,我越发感觉临来时的决定正确无比。毕竟,没几个男人愿意看到自己素脸的女人夹在她们中间。
之前说好的我们两个人去的。我打领带的时候,她正在梳头发。她还是那身行头,衬衫牛仔裤配平底鞋。我咳了一声,说,丁小姐,今天是聚餐,你这身衣服好像不太合适吧。她颇不以为然,我觉得不错。我说,你至少应该穿双高跟鞋再化个妆。她说本来已经够累了还要受衣服鞋子的束缚。我说,女人化妆打扮是对男人的一种尊重。她说,谬论!让女人穿她不喜欢的衣服,可是对女人的尊重?我说,别人的老婆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的,你总得给我点面子。她嘁了一声,说你想要面子不应该找老婆,应该找个面粉厂,那里的面子比哪里都多。这话够呛人,搞得我一时哑口无言,又不好跟她发火,我只得跟她说好话,最后她总算换了鞋子和裙子。细高跟和连衣裙果然是绝配,她走在大街上引得不少男人频频回头。从小区走不远是过街天桥,我们要到天桥的那一端去打车。从天桥往下走时出事了,还有三个台阶就到地面了,她的鞋跟却被台阶绊了一下,我一把没抓住眼看着她摔了下去。一只鞋子的鞋跟断了,衣服和手上沾满了泥巴,虽说摔得不重,但也足够尴尬的。她的脸涨得通红,回头瞪了我一眼,抬脚甩掉了那只断跟的鞋子。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脚着地跛着腿往前走,走了两步又摔倒在地。她干脆将剩下的那只鞋子也甩到了一边,众目睽睽之下,光着双脚一瘸一拐地走了。
让你带老婆不带,罚酒!罚酒!那几个男人高声嚷嚷着,酒杯已送到我面前,我只得再次和他们碰杯。回身的时候瞟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愣怔了一下,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上了一条小船,划船的应该是个有些年纪的男人,那人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看着那小船离了岸,向湖中划去,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拨打了几次她的手机,都提示无人接听,我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酒席终于散了,我让他们几个先走。到了岸边,我恰好打听的是租给她船的那个人。船家说她是和一个老头儿一起来的,两人租了一条小舢板,老头儿会划船,他们说天黑前回来。船家听说我要去找她,立刻为我解开了另一条船的缆绳。
太阳已经坠入湖中,芦苇荡也由绿色变成了黛青色,湖面上越发阒静。“你那个朋友也许是迷路了。” 船家摇着双桨说,“也有这样的游客,租船自己划,在湖里转了两圈,却找不到岸了。” 正说着,从远处开来一条小游艇,艇上的人在高声说笑着。船家向着他们大声喊:“伙计,有没有看到一艘两人乘坐的小舢板?” “没有啊。” “哎,老王,刚才我似乎看到一条小舢板呢。” 船上的另一个人在说话,船家说:“看到他们在哪个位置没有?” “好像在往湖心岛的方向开。”
“湖心岛,他们要去湖心岛?租船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去湖心岛周围,他们怎么偏偏要去那里?他们去那里干什么?” 船家自顾唠叨着:“这几年,常有一些满腹心事的人,大老远地跑到这镜湖来,看上了这湖水的静美,想在这里做最后的了断。去年冬天就有个年轻女人,穿着一身棉衣愣是跳进了湖水里,幸亏发现得早让人给救了上来。他们要真是有那个心思可坑死我了。” 船家脱下外套,扔在船里,甩开双臂奋力划着。我再次拨打她的手机,这次提示的却是无法接通。
船家说镜湖的水周围浅,中间深,湖心岛附近的水究竟有多深,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湖心岛附近全是暗流和漩涡,政府在离岛一公里的地方做了一圈标识,游客和船家大多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划划,谁也不会冒这个险往岛上去。早些年日子不太好的时候,他们村里的一个人划着船,想去岛上采些果子、捡些鸟蛋补贴家用。那人的船到了岛子近前,眼见着打着旋往下沉,那人想弃船逃生,不料一股强劲的暗流袭来,顷刻之间人和船一起被卷入水中,没了踪影……
传说镜湖是天帝的镜子变成的,天帝的镜子照的是人心,镜湖既风平浪静又险象环生就不难理解了。
我一遍遍地拨打她的手机,一直是无法接通。我心里一着急,酒劲上来了,顿觉天旋地转,胃中的东西一齐往上涌。我想往湖里吐,船家将脚边的一个小桶踢了过来,我吐了一阵后,瘫在了船板上。“你别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回去了。毕竟湖面太大,又到处是芦苇荡,有芦苇遮挡着,他们就是从旁边回去我们也看不到。” 船家安慰我说。
……
月亮出来了,湖面上明亮了很多,几只水鸟在我身边飞来飞去,前面已看到了湖心岛模糊的影子。早就听人说过,湖心岛是鸟儿的天堂。果然是了。越往湖心岛,鸟儿越多,那些鸟儿张开翅膀,炫技一般故意擦着我的身体飞。
我看到了湖心岛四周的标识,还有前方的小岛。月光下,岛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树冠浓密如云,连成一片。我挣扎着从船上站了起来,前面的标识。还有小岛,已近在咫尺,顷刻之间就能抵达。■
吴苹,原名吴萍。济南市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当代小说》编辑部。作品散见《小说选刊》《红岩》《西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滇池》《当代小说》《中国故事》等刊物。作品多次被推荐到“城市文学排行榜”,多次被编入年度选本。入围《小说选刊》举办的2017年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获2020年重庆市期刊优秀作品二等奖。被评为“泉城实力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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