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过 年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天，大年初一的街上依然人流涌动，这些人大多都穿着时新的衣裳，脸上漾着难得的新春里喜庆的笑意。各个店铺差不多都安静下来，唯有那些高举着彩色气球的小商贩，或卖烟花爆竹的地摊商依然在忙碌个不停，兴致勃勃俨然忘记了寒冷。我在大年三十的中午已早早关了店门，度过一个团圆夜并美美睡了一个囫囵觉，春节前的疲惫便被旺旺的火炉烘烤得暖融融的。

木制的房门有些乱无章法地被人笃笃敲着，就像啄木鸟执着地啄着干枯树洞里的虫子。我起身，被那股乍然之间带进来的寒流打了一个寒颤。

三表哥脸色不太好，他说他转遍了镇上所有的铺子，没一家服装店的门是开着的，好不容易才一路打听着我租住的房屋：真的是不好意思，大年过节的……我去货仓里帮他找出了一件黄尼子的棉大衣，他只说是给二哥穿的，并没挑剔什么。执意付过钱后，他的身影便急匆匆消失在雪夜，仿佛有天塌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处理。

我并没有接到二表哥的丧讯，因为我们毕竟是远亲。或是他死的太不是时候，大年初一。这在当地人的意识里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人们总是在气恨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让你不得好死，最好死在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都不得活！姨妈的头发一夜间就白了，人也瘦了一圈儿。我在回家省亲的路上碰到了二表哥的出殡队，新年的炮声还在断断续续响着，冲天雷时不时将村庄的上空震得抖了几抖。但一路送行燃放的小炮，细心的人还是能够品味得到这里面透出的并不是喜庆的年的气息。我停下来，将一路摇摇晃晃的姨妈搀扶着，看她白发人送黑人肝肠寸断的哭嚎，我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得生疼。

在姨妈不住的长叹里，我终于弄明白了二表哥猝死的原因。二表哥没有如往年那样回来吃年夜饭。姨妈说年内二表哥曾回家来向她讨要三表哥结婚时借他的两床棉被，姨妈弄不明白干嘛要在这个时候急惶惶地讨债，明年秋天棉花下来的时候再还就迟了吗？但二表哥仿佛吃了称砣铁定了心，姨妈没办法，年关的时候去镇上，置了两床新棉被了却了二儿的逼债。

姨妈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不似以往，处处都顺着她……姨妈说，孩子小的时候，穷日子有穷的过法，不像现在，日子好过了一点儿，可吃肉都没从前的香啊……说到这里，姨妈显得有些痛心疾首：都怪我，这个春节没心情置年货，就没让那些崽娃回来……

据说二表哥在大年三十那天去了大哥家，整整喝了半宿的酒。没人知道当时喝酒的情景，总之在大家的猜想中，这场酒不会很愉快。大表哥在镇里卫生院工作，却在这样的节日里忽略了二弟的心脏病，他说当时二弟一味地埋怨老娘如何如何偏向着三弟，连结婚用的棉被都要借用他的，这不是明摆着有借无还嘛。大表哥劝慰他说，你盖房的时候我还借给你钱了呢，也没像你这样放不下。他的话令二弟很是在意：明天，我就把借你的钱一分不少地还你……然而二表哥并没熬过明天还钱的日子，他醉得一塌糊涂，口中嘟嘟囔囔的，当晚就睡在大表哥的沙发上，次日清早大表哥喊他起来吃早饭的时候，发现自家二弟的尸身都凉透了。

我没敢多看埋在对面山坡上刚刚隆起的那座新坟。那座新坟在新年的喜庆里显得别样的刺目与孤单。我的眼前只晃动着雪地里姨妈消瘦单薄的身影，我扶她迈过那道被她用半生的时间踢得有些破败的门槛，她颤巍巍的身子在我的搀扶里显得瑟瑟发抖。我想用世上最贴切最温暖的词语安慰她，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姨妈忽然站起身来，翻箱倒柜地，随即手里就多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我是清晰地记得的，年少的二表哥冲着镜头一脸灿烂地微笑，他穿着当时正流行的黄尼子军装，那是大表哥在部队服役时寄回来的。一同寄回的信件里还夹着一张戴防弹头盔的照片，背景显得有些模糊，可能是因当时硝烟纷飞的缘故。一个孩子看了一眼照片，说：怎么像鬼子啊？这话一出口，就像一枚重磅炸弹落地，将二表哥激得一下子弹跳起来。他丢下正要试穿的黄军装，一把揪了那孩子的衣领，重重地推了一把。三表哥那时还很小，只会冲那孩子啐一口唾沫，说一声：你哥才像鬼子呢！

姨妈摇着零乱不堪的半头白发，冲着手里的照片左瞧右瞧：瞧瞧，活生生的人，前不久还回来讨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这样说的时候，像是沉浸在一场梦里。我抬头看看天空，看几片雪花湿漉漉地落在地上，将时隐时现的地皮模糊成一片。这样的感觉太压抑，我想要起身，姨妈忽然拉着我的手，目光就里开始流露出几丝担心，甚而恐惧：丫头，你说说，你家二表哥死了，还有你家二表嫂，和刚一岁的孩子，怎么办？我听说，你家二表嫂不肯罢休，哭闹着说这人死得不明不白，要追究你家大表哥呢！可是，可是……你家大表嫂也放出话来了，说二弟好好的家不回，竟然死在她家，污了她家好好的一床新棉被……

姨妈这样说的时候，将花白的头颅跟着她的担心一并摇晃着。我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槐树上不知什么时候端端地站着一只乌鸦，直盯盯地望着面前这个可怜的老人，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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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非花非雾 于 2010-5-27 09:2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