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1年第5期|李一默:火焰山
2023-11-09小说天地李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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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定先敲了门,见我没什么反应,就用手使劲拍窗玻璃,边拍边喊。很显然,与我的梦碎掉相比,我更担心那块大玻璃碎掉。我坐起来,很快把自己放在轮椅上,摇动着它,经过凌乱的货架……
来人一定先敲了门,见我没什么反应,就用手使劲拍窗玻璃,边拍边喊。很显然,与我的梦碎掉相比,我更担心那块大玻璃碎掉。我坐起来,很快把自己放在轮椅上,摇动着它,经过凌乱的货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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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定先敲了门,见我没什么反应,就用手使劲拍窗玻璃,边拍边喊。很显然,与我的梦碎掉相比,我更担心那块大玻璃碎掉。我坐起来,很快把自己放在轮椅上,摇动着它,经过凌乱的货架和狼藉的茶几,把门打开。扫一眼我就知道,来人非马莲村人,额宽,耳大,鼻子扁平,不过四十出头,头发早已乱七八糟,一定是很久没洗,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他的胡子很浓密,如果他不开口说话,很难发现胡子里还长着嘴巴。
“大中午不做买卖?”
“没几个人,卖不了。”
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坐在轮椅上。马莲村不大,人们都听说过我的杂货铺,更见过我。他应该是头一次来。他要一盒“黄金叶”,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纸票。我说十五。他看了我一眼,眼睛深处露出难以掩藏的疲倦。他把手又伸进另一个口袋,抓了一会儿,终于抽出一张二十的钞票,也皱皱巴巴的,好像跟刚才那张经历过同样的命运。他递给我的时候,居然笑了一下,露出黄黑黄黑的牙。
“那个,”他说,头往对面窗口那个方向歪去,很快又转回来,“那个……那个女人哪里去了?”他说完狡黠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了住在我对面的女人。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把烟递给他,同时,找给他五块。他说不用了,似乎要拿钱买消息。自从我对面住了一个女人,好多男人,准确说是好多外地矿工,都想从我这里买走关于女人的消息,哪怕一丁点儿。我不做这种生意,没要他的钱。
他不关心钱,只是一直问我“她到底去哪儿了”,同时,很快把烟拆开,摇了摇,摇出一支来,点着。他吞云吐雾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个中午极其漫长。我说要不你晚上再来。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一上午我确实没看见她人影。我得照顾生意,我必须依靠杂货铺才能活下去。她可能在上午的某个时间点出去了。但是晚上,她是在的。我的杂货铺夜里十二点才关门,那时候,我看见她屋还亮着灯。他说今天刚好夜班,明天再来。说完,还是一把抓走那五块钱,塞进口袋,出了门,却并没立刻走掉,而是走到那个女人的窗口,将耳朵贴在玻璃上,似乎女人就在里面。直到巷子里传来一阵狗叫,他才把耳朵从玻璃上拿下来,怏怏地离开。
晚上十点整,月亮并没有出来。我听到一阵摩托车声从远处传来,一点一点逼近,后来渐次猛烈,成了某种怒吼。摩托车前灯射出一束亮白的光,将黑夜掏出一个白洞,肆无忌惮地向远处延伸而去,许多纤细的尘埃在洞内翻飞飘动。摩托车停在对面窗口,声音小下来,灯还亮着。男人用脚尖踮着地面,女人抓着男人肩膀,从车上下来。男人看着女人摸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屋,亮了灯,他的右手才用力拧了一下,轰隆隆,轰隆隆,一阵巨响过后,摩托车消失了。
上周的一个晴好天气,女人搬来了。她的出现,引发了马莲村一阵不小的轰动。人们从面馆、麻将馆、药店、超市、理发店走出来,看着这个身着红衣的女人走进了朱平家的大院子,她的身后跟着一辆红色小车,朱平走在最后。那个从理发店跑出来的女人,卷发只做了一半,她以深谙世事的口吻说,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她的话很快消失在沉默的空气里,但很快又在人们的目光里激起水花。马莲村的人们向来如此。朱平和他老婆早就搬到县城去了,一院子的出租屋只有一少部分出租给了那些外地矿工,贵州的、甘肃的、湖北的、云南的、黑龙江的……哪儿的都有。余下几个屋,闲置在那里,任凭风雨侵袭。门上统一挂了一把黑色的小锁,怕漏进水,用一层塑料包裹着。女人选择了一进大门的第一间,东门,窗户朝南,与我的小卖铺相对。朱平把门打开。女人却没动,头仰起来,在看屋顶。她显然没见过北方的房子,盯了许久,最后把目光落在烟囱上。
女人问:“那柱子会喷火吗?”
朱平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多烧木柴,火苗起来,一直往上蹿,就能喷出火来。”说完,他指了指屋里的灶口。女人跟着他走了进去,感觉她对一切都挺好奇的。没多一会儿,朱平就出来了,他脸上的皮肉十分饱满,像盛开的向日葵。有人跟他打听女人的来历,也有人问女人住多久,对此,他只是挤一点笑出来,并不说话。人们就把目光聚回朱平的院子,女人正在从车的后备厢往外拿东西,司机拿更大看起来更重的东西。女人嘴里一直在说,轻一点轻一点。直到女人进了屋关上门,人们看着红色小车在马莲村路上越来越小,扬起的尘埃一点一点落下去,才重新返回各自的生活当中。
2
女人好像并不打算早睡,那块从我杂货铺买去的窗帘垂下来,在夜里闪着亮光。那天她特意挑了一块色彩重的窗帘,大块大块的红色堆在上面,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她在炕沿边安静地靠了一会儿,后来,就出了门,径直走向我的小卖铺。和第一次相比,这一次她来时走得缓慢,好像带着很多心事。我坐在轮椅上,看着夜色落在她的身上。
“你知道火焰山吗?”她一进门就问我。
我摇摇头。
“就是你们村后面那座山。”
马莲村有很多山,我不知道她说的哪一座。有些山都不能称之为山,地下是煤矿,早就被掏空了。她这次并没像上次那样死死盯着我的双腿,与大多数人一样,她也在第二次就学会了接受。当然这令我轻松不少,我不愿意回答有关我双腿的任何问题,不,有关我自己的任何问题。夜色落在她身上,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
“我觉得,那座山就是火焰山。”
我希望她会买点什么,没想到,她说完就把自己陷进破旧的沙发,左腿放在右腿上,并且,有节奏地摇摆。那么自然。一共摇摆了十二下,我数得很清楚。“第一天路过那里,我就知道,那肯定是火焰山。错不了。人走在上面,感觉腾腾的热气从地下往外冒,一大片白色,颤抖着,飘飘忽忽的,像小火苗一样往上蹿。”她看了我一眼,“就像这样。”她的手里捏了一个打火机,红色的,它被丢在茶几上的那个盒子里,盒子里挤满杂物。有时候,人们来到杂货铺,就会拿它点烟。只是,这种情况很少,人们几乎不跟我说话,都是买完东西就迅速离开。她却准确地找到它,并打出一束漂亮的火苗。“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又看了我一眼,“如果你经过那里,你会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颤抖。而且,有的地方还冒出红丝丝的光。你难道没去过那里吗?”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你的腿。”她朝我笑笑,“对不起。”我说:“没事,小心你的手。”打火机在她手指间应该很烫了。她接着说:“如果山上有树林,肯定会有熊熊大火燃烧,不过,山上光秃秃的,几乎什么都没有。哦,拉煤车很多,来来往往的。声音很大。有时候晚上也能听到,我好几次夜里被吵醒。”
打火机终于熄灭了。
“你夜里有被吵醒过吗?”她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经常被吵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突然提到喜鹊沟煤矿,我告诉她那是我们马莲村最大的煤矿。她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正常。于是,我得以告诉她更多,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宿命,而且我也隐隐约约觉得,她正是因此而来。我告诉她马莲村煤矿很多。正是这些煤矿,吸引来很多外地人。他们像麻雀一样,成群结队而来,有的携家带口,更多的是孤身一人。后来他们就慢慢走了,食尽鸟投林似的,哗啦啦飞走了,没留下多少。煤矿越来越留不住人了。其实,与我自己的情况相比,我更愿意把马莲村的情况讲给人们听,也讲给她听。有些事情不讲,就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人记得。而我特别希望人们能记住这些。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跟我自己有关。
但是,她的眼睛居然闭上了,好像陷入某种情绪当中。一个人想事情的时候,才会是那种表情。等睁开的时候,她也不看我,直接盯着地上的长排货架,那上面凌乱地放着扳手、插座头、羊角锤、电磁炉、拖鞋、大红色塑料水桶、灯泡、麻绳、挂衣架、被罩……还有矿工服。
我还没来得及整理。
“怎么放上去的?”没想到她这样问,我有些吃惊。马莲村人,没有人问过我。
“总有办法的。”
“这倒是真的。”
我说:“尤其是你必须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她点点头。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似乎沾染了夜的潮湿,闪着明亮的光。我不知道她的身上有什么故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来找她。
我说:“中午有个人来找你。”
我努力回忆他的样子,以及他抽烟的姿态,他的大胡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这样回忆,只是想给她更详细更精确的信息。没想到她只哦了一声,说,所有人终究被遗忘。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我猜测,也许她生命里经历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男人,大多与悲伤有关。我从来也没很认真地关心过别人的生活,但此时此刻,我对面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同情。我知道,这样很不应该。马莲村的人们也常常会同情我,他们的目光顺流而下,流露出来的东西,惊人地相似。但是,他们不说话,保持着一致的沉默。我不喜欢,但是我需要。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矛盾,需要并不意味着你会喜欢。
杂货铺打烊时,我看着她融入夜色,进了门,拉了窗帘。大片的红色在夜里绽放。忽闪了很久。最后,一下全部黑掉了。
我这才将门窗紧闭,站起来,开始整理货架。
3
今天上午,小蔡开着车从县城来,他是一个动作麻利的小伙子,把货卸下来就走了。他是我多年的供货商,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他列一个清单。马莲村的外地人越来越少,东西越来越不好卖。我已经积压了不少货物。所以,这次我没多进货。有时候,小蔡会把货物放在货架上,哪些货在哪个位置,他一清二楚。今天,他没这么做。他说他要赶着给别人送货,送完就回县城拍婚纱照。他说他女儿都六岁了,但他一直没和老婆领结婚证,属于非法同居。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居然笑了笑。他必须回去把婚纱照拍了,把婚结了,再办一场盛大的酒席。我们基本不说话,除了买卖上的事,别的,不多说。这么多年,有一样东西我一直托他给我搞,也算在清单内。他说很难搞。不过最近有希望。
这是我们之间说话最多的一次。
白天坐久了,夜里我必须站起来活动活动。我能站起来,这是一个秘密,马莲村任何人都不知道。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当然,不能过于齐整。最后,我把矿工服包好,和盘起来的麻绳,还有矿灯,放在最高的货架上。大红色水桶放在最下面。就在我准备关灯入睡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黑夜是我的一张面具,我不能被人看穿。我本可以不搭理他,但他的敲门声一下比一下重,令我恼火。我回到轮椅上,在双膝上盖了一层毛毯。夜里也确实有些凉了。门开了,是一个男人。
“需要什么?”我大概猜出来了。
他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我才辨认出,是中午那个男人。他把胡子剃掉了。不过,他的脸上有很多黑道道,没洗干净留下来的。
“女人回来没?”
我点点头。
“她应该睡下了。”
我又点点头。
“灯都黑了。”他的脸上竟然生出羞涩,“夜班没啥事,我跑出来了,还专门去洗了个澡。”说完,他笑了,又露出黑黄的牙。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很多矿工漂泊异地,那些不上班的夜晚,都会让他们备受煎熬。
他掏出五十块钱,又要买烟。
我把黄金叶递给他。想了想,说:“你别去找她了,她不是做那个的。”
“什么?”他的眼睛睁大了,“我也没好意思问别人,我看见很多男人都来找她。我还听说,她需要男人。”
我问:“谁说的?”
“矿上好多矿工都这么说。”
我仿佛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站立在我的面前,头戴安全帽,白亮的矿灯射出刺眼的光。他们的脸和夜色一样黑,眼睛却充满了热情,他们将全部的目光洒在女人的身上、脸上。
男人说:“我半年没碰过女人了。”
“我有钱。”他很快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它们团在一起,皱皱巴巴的。他突然颓然陷进沙发里,“你说我图什么?年前我老婆就跟别的男人跑了,她说我挣不下一分钱。也对,矿上半年没发工资了,拉煤车越来越少,煤炭卖不出去,拿什么发工资?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烟,正要吸,却停下,扔在地上,拿起那盒黄金叶,摇出一支,点着。我不看他,一直用手在捶打我的双腿,说:“你说,这天气是不是要变了?腿好像越来越疼了。”他看着我,想开口,突然又不说话了,站起来推门出去。我的心里难受起来,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产生同情,我都不清楚我身上为什么有了某种优越感。看着他走出去,我把手电筒打开,巨大的黑暗中,他被光击中,击倒的影子长长的,匍匐于地,无处可逃。
接下来几天我再也没看见过他。女人也没有来杂货铺。不管她在不在家里,窗帘倒是一直挡在窗口。她在的时候总穿着那条红色长裙,长发披下来。大部分时间她是待在屋子里的,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我没有多大好奇心。多年以来,一向如此。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烟囱冒出烟来,一缕缕往上飘,好像天上垂下来的无数条白绳。有时候,她会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相机。她真的对烟囱有些兴趣,也许她是南方来的,没见过北方的东西。她拍照的样子很认真,对着烟囱,姿势摆了好久,才听到咔一声。停下来,她看看相机。很快,又听到咔一声。她将镜头对准朱平的院门,红色的大门,经风雨侵袭,油漆早已剥落,一边一个门神,也不再凶神恶煞。她把这个画面拍了下来。她还拍院子里台阶下那排劈好的铅木柴,抓拍跑来跑去的黄狗、偶尔落在屋顶上的黑色麻雀,还有巷口走来走去的路人,和大门外野地里的庄稼。像个初学者。拍得最多的大概还是烟囱冒出来的白烟,还有偶尔跳跃出来的红色火苗。有一次她突然将镜头对准我这边,我来不及做出回应,假装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也许她早就知道,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包括那些来找她的男人们,或许都只是她镜头中急速闪过的一瞬,她只是把他们记录下来,就像她随手拍下了火苗与流云。她出去的时候,总是挎一个背包,着浅灰色休闲裤,红色运动鞋,与她平时的装扮很不一样。
往往在她出去后,就会有矿工找上门来。这似乎印证了马莲村人之前的猜测。这个引起马莲村震动的女人给人们留下的印象越来越糟糕了。很多矿工在她家门口徘徊一阵,然后纷纷走向对面的杂货铺。
马莲村人希望我和他们站在一个阵营,最好提供关于女人的一切消息。杂货铺不仅仅是一个货物集散地,也是一个信息集中点。尤为重要的是,有人说,这里地理位置绝佳。我不想提供什么,我由此受到重视更非我所愿。一条被冷落了二十多年的枯河再也不会渴望雨水的降临。它早就干了。它早就死了。
也许,该说一说我的父亲和母亲了。
我父亲出走的那个清晨,天降大雪,他站在大风中,耳朵通红,眉毛和头发被白雪覆盖。他告诉母亲,再屈辱也要活下去,哪怕跪着,哪怕低人一等。活着是为了证明。母亲把这些话喊进我的耳朵里,喊进我的心里。人们仇视父亲是因为他一直在说疯话,他说马莲村不能和附近的杨村、白头里一样,马莲村地底下的煤矿永远也不能动,马莲村的绿水青山不能因为开采煤矿而毁掉。而且,一旦开挖,煤矿迟早有被挖空的一天,到那时,马莲村的树也没了,山也空了,马莲村就完了。马莲村的人们一定觉得父亲疯了,他成了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是异类,他在妖言惑众。马莲村附近的杨村早就开采煤矿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被占用,每个村民都得到很大一笔赔偿款。没有人跟钱过不去。父亲是个例外。马莲村的人们红着眼睛跟父亲争执,最后成了扭打。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在父亲这边。他成了全村的敌人,孤军奋战,任何的辱骂与殴打都不能使他屈服,他是一个苍凉又悲壮的斗士。有人半夜用石块砸我家玻璃,丢有毒的肉给我家狗吃,切断我家的电线,在我家大门和墙面上写恶心的脏话……所有这一切,都不能改变父亲的态度,他是铁了心要跟人们拼命到底。他写了很长的信,递到县里,递到市里,层层往上递,无果,最后,他选择亲自去。
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走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笑,她的目光空洞无神,任何东西掉进去,都不会泛起涟漪。父亲说,母亲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我见过她的照片,那时候她年轻,着天蓝色短襟,戴白帽,白帽外沿缀了一圈淡粉花朵。风吹拂着她,她笑着,身后是广阔的田野。
人们并未就此罢手,有人深夜敲我家的门,恐吓我和我的母亲。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破碎的黑夜。母亲被凌辱,成了我一生的隐痛。那时候我小,抓起石头砸那人的头,力度不够,对他构不成威胁。我就扑上去,发疯般地咬他的胳膊。他肯定疼了,啊了一声,将我提溜起来,像摔一件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母亲惊叫,他匆匆遁入夜色中。我痛得站不起来,去看大夫,说摔坏了神经,说不好废没废。母亲就把我放在轮椅上,在马莲村走来走去,似乎要把我们的不幸示众。人们看着轮椅上的我,好像在看马戏团的一只猴子。我默默祈祷能站起来,或许真的感动了老天,或许是我父亲暗中赐我力量,双腿渐渐有了些力气,竟然一点点好转,逐渐站了起来。我想告诉母亲,可那时她已不知去向。煤矿开采后,拉煤车在马莲村进进出出,也吸引来很多很多人。门面房如雨后春笋在马莲村的大地上爆长出来,理发、洗澡、购物、住宿、娱乐,只要有人,什么生意都好做。母亲把杂货铺丢给我,自己走了。也许在她心里,父亲还活着。也许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站起来,活下去,为我的父亲作见证。
母亲是对的,杂货铺养活了我。并且,我也能站起来了。每个白昼,我都把自己放进轮椅,游荡于马莲村大街小巷。但是,死寂的夜里,我就在杂货铺的过道上走来走去,抚摸每一件货物,思谋着如何利用它们为我失踪的双亲、为马莲村做些什么。没人知道我能站起来。在那件事没做之前,我一直伪装,伪装成马莲村人眼中什么也干不了的废物。
时光冲刷着一切,马莲村的人们早就学会了遗忘。人们只记得,马莲村的东面开了一家杂货铺,需要什么,他们就来买。而开杂货铺的,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废人。仅此而已。对我而言,这样再好不过。
4
如今,我却突然受到重视。很多人挤在杂货铺,向我打听女人的消息。他们认为我跟女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有人发问,女人某一天深夜在杂货铺待到很久才离开,深更半夜,你们在做什么?人们的好奇心立刻被调动起来,当然,还有火一样的愤怒。直接原因是,马莲村的部分男人也开始走进女人的屋子,之前都是外地矿工,他们的老婆不在马莲村,现在好了,这个女人惹得马莲村的男人们也心痒痒。这让马莲村的女人们忍无可忍。我告诉他们,女人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们不相信。如果人们之前对我这样一个废人尚有一些同情,现在全部烟消云散。不问世事的我,终于被裹挟进巨大的漩涡中。
女人这天很早就来杂货铺,她对近来的流言蜚语根本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沿着货架走来走去。“你到底是怎么把东西放上去的?花盆在哪里?”我觉得,她迟早都会发现。
已经很久没人买花盆了。她之前就问过我,是我联系小蔡专门从县城里捎回来的。
“往前走,左手边,对对对,就在那儿,最下面。”我看着她往深处走去。阳光穿透玻璃打进来,地面被切出一块方形的白。她穿着凉鞋,脚浸泡于明亮的光中。
她拎着两只花盆过来。
“多少钱?”
“送给你了。”
她看着我,重点看了看我的腿,好像第一次那样重视,说:“这怎么能行?你做买卖不容易。”
我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同情。
我说:“也没几个钱。打算栽什么花?”
“四季海棠。别人给了两株花苗。”她还是把钱放下。
我很想知道那是谁,会不会是一个男人?是另外一个吗?他也走进过她的屋子里吗?真该死。她看起来却平静。“要不,要不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吧,我最喜欢拍照片了。”
“照片有啥好的?”
她看着我,认真地说:“只有照片才能把人留住。”
我看着她出门,很快返回来,手里拿着相机。阳光下,她的红裙子如一团火,明亮、炽烈。
她大概发现了我在盯着自己的双腿。此时此刻,我为自己坐在轮椅上感到遗憾,这一定令我错过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她早已察觉,说:“没关系的。”她把相机拿起来,眼睛凑上去。我努力保持着笑容。“放松点,别紧张。”我挠挠头,突然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手就放在你的膝盖上,自然一点。”我有一种想站起来的冲动。“取景不太好,你背后的东西太杂乱了。”我背后是一个残破的货架,乱七八糟堆了很多东西。“要不到外面吧,阳光这么好。”“算了。”“我推你出去。”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我说我可以的。我摇着轮椅出了门。
说是一张,她一共给我拍了三张。
事后,她说:“等照片洗出来,再给你。”
“你屋子里还缺什么?”
“没什么缺的。”
“缺了,来杂货铺随便拿。”
她笑笑,不说话。我摇着轮椅回去,突然想起来,她应该还缺东西。我专门挑了一个小铲和红色的洒水壶。她的门虚掩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她。我的膝盖上放着塑料洒水壶,像一只安静卧下去的红鸟。她突然走出来,笑了。门半开着。“进来看看我拍的照片吧。”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门槛,高出地面一寸有余。她站在我身后,握紧轮椅的扶手,那里肯定生了锈,很久都没有人碰过。她却握得有力。屋子里很整洁,其实她的东西蛮多的,有一些是从杂货铺买来的,比如,铺在炕上的巨大毛毡,红色的塑料水桶。她直接将我推到一个画架前,它有三只脚,被红纱覆盖。她绕过我,拿掉红纱,我看到一张巨大的照片,是一个男人的。他的脸上和脖子上爬满煤灰,安全帽戴在头上,有点歪了,嘴里叼着一支烟,能看到白白的牙。他站着,笑着,背后是一片黑色的煤海。“我从来也没见过他上班时的样子,这是他在煤矿,唯一留下来的照片。”她说,“我把它放大了。就搁在这里,每天看着他。”
说完,她又把红纱盖上去。
“你不用问我他是谁,我来告诉你,他是我男人,已经死了,上个月十三号死的,就死在你们马莲村。”我想起了五月十三号马莲村的那场矿难,死了六个人,全部被埋在矿底,永远也上不来了。因为这次事故,煤矿由先前的每个月停一天增加到每个月停三天,专门进行整顿和大检查。
“我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是我第一次来煤矿。他说要跟老乡外出打工,挣点钱。我说你去吧。我不知道他到了煤矿,我从来也没有关心过他。他当时特别希望我能跟他来,陪在他身边,可我嫌太远了,就拒绝了他。我们结婚后,他把挣的钱给我汇回来,说挣够了钱一块出去玩儿,一块儿去看火焰山。他说他特别想去看看火焰山,你们马莲村后面的那座山,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可他邮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了,我就在电话里吼他。”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他打来的电话也越来越少,后来就出事了,埋在了矿底。我好后悔。我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五月份的那次矿难,发生在黄昏,瓦斯爆炸,声音很大。“他只给我留下了一张照片,是他在煤矿的,别的,再也没有了。他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拍照,给人们拍照。”
她不说话了。屋子里很安静。我的目光停在墙上,那里贴满了照片,都是矿工的照片。我细细看去,发现里面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曾在我的杂货铺买过东西。
“所以,你一直在拍矿工的照片?”
“是的。”她说。
她看着我,说:“我想把他们留住。”
我想告诉她的是,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一切终将逝去。
她突然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事情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
“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然后,人们把他彻底地遗忘。”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突然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他首先看到地上有一个人,吃了一惊,待看清楚是坐在轮椅上的我时,情绪才恢复正常。
“那个,那个多少钱?”他问女人。
“不要钱。”
他一张宽脸显然放不下惊讶,就用声音表达了出来,啊了一声。“这不太好吧?”女人说:“这又没什么。”他又看着我,“你这都有人了,要不等等。”女人的目光绕过我,走向他,说:“没事。”她用手推了推那把凳子,“你先坐在这里。”他整张脸蹙出一大片茫然。女人的手上拿着相机,往后退了两步。“你就坐在那里,不要紧张。放轻松点。”
她用相机对准他,她要把他留在画面里。永远留住。
“你要干什么?”
“拍照。”
“你神经病啊。”男人走了。
看着男人即将消失的背影我意识到,不是女人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女人。
5
第二天,女人去了县城洗照片。我很早就爬起来,坐在窗口,看着马莲村远处灰色的树和模糊的群山。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女人所说的火焰山。
小蔡昨天深夜发来消息,说今天会把东西给我。我知道马莲村的好多煤矿快要被挖光了,好多山也都空了。有些土体坍塌,地面开裂,并冒着烟雾,地火在燃烧。有些路的某一截突然整体凹陷。而之前的茫茫树林,早已消亡,偶尔有一两棵光秃秃的树,树干粗糙,树叶灰暗,能看见孤独的黑麻雀飞飞落落。整个马莲村,被置于巨大的玄虚之上。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很多个深夜,我如同幽灵一般在马莲村穿行,从地上到地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无数次钻入矿井口,向地心深处走去。矿井乌黑、深邃,即将毁弃。
我早就看好了位置。煤矿停工,矿底无人。明天是最后一天,今晚就可以开始。
十一点一刻,小蔡的面包车停在了窗口。他很快跳下车,关了车门,绕到车后面,揭开后备厢,拎出一个白色的蛇皮袋,他提着它,走进了杂货铺。蛇皮袋被他放在货架的第二层,最里面那个货架上。他拍拍手,坐在了沙发上。茶几上有我早就给他准备好的钱,还有一条烟。有零散的一盒,他倒出一支,点着。
“你们马莲村快要移民了。”小蔡的嘴里吐出一大团白烟。
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往哪儿移?”
“县城东啊,刚开辟了个区,你们这附近的村子都要迁过去。”
我问:“非得移?”
小蔡看着我,说:“煤矿都空了,留不住外地人。这么说吧,连本地人也留不住。好多人都去了县城。”几片烟灰落在了地上,“当然,我只是听说,也不一定是这么回事儿。”
“那你还送货吗?”
小蔡说:“有生意就送,没生意也没办法。”
我说:“总要做点改变。”
小蔡不说话,又点了一支烟,说:“我们又改变不了啥。”
我想起了她的那句话,“可以留住一些东西。”我说,“就像你去拍婚纱照。”
他突然笑了一下,说:“拍不拍都差不多,拍完了不还跟从前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点也不了解小蔡。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很多货架,落在远处的白色蛇皮袋上。“小心点,威力可大哩。”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郑重其事地递给我,补充说,“这是遥控器,先定时,按下就可以了。”我点点头,他又拿出一盒糖果,上面那个很大的囍字是那么明亮、鲜艳。
出门前,他回头,突然说:“年轻人啊,其实你应该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该说点啥,看着小蔡走出了杂货铺,爬上灰色的面包车开走了。
下午很漫长。临近黄昏,女人才回来,后面跟了一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门却敞开着。不一会儿,巨大的争吵声传来。男人跑出来,边走边骂:“不行,赔这几个钱肯定不行。”女人也跑出来:“他已经死了。”“那是一条命啊,我哥的命都搭进去了。”她哭了:“你永远不知道你哥和我需要什么。”男人走了。
我摇着轮椅出去,停在窗下,看着她。
她说:“我要离开马莲村了。”
“啥时候?”
“明天。”
“这村的人,最后都要离开的。”
她想了想,说:“就是有一个地方还没去。”
我问哪里。
“喜鹊沟煤矿,我男人工作的地方。”
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水泥路,仿佛隔了一条很长的河流。我希望河流能带走她的哀伤,可是没有。如果河流带不走,那我帮她带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带你去。”
我对她笑了一下,站起来,朝着对面的她走去。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尽管每一步都那么漫长,那么艰难。她并不吃惊我能站起来,尽管站在河流的两岸,我知道我们是一路人,她一直用目光迎接我。
深夜,我们都穿上矿工服,她那套大了点,我找了根皮带给她束了束腰。戴着安全帽,我们的样子与真正的矿工无异。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提前把小蔡带来的东西包裹在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里,然后放进了背包,那里面还有麻绳、羊角锤、剪刀、口罩。我们出发时,马莲村陷入了深沉的梦里。夜空布满星星,我父亲说过,夜里星空灿烂,第二天必然天气晴朗。我的脚踩在马莲村的玄虚的土地上,心里既亲切又难受。到达喜鹊沟煤矿的井口,女人停下,拍了一张照片。钻进井口,我们向井下、向地心深处走去,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盏明晃晃的灯。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斜坡,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离煤层越近,光线越暗。空间也越狭窄封闭,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就是他工作的环境?”
我问:“他在矿底具体做啥哩?”
她突然哭了,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挖煤的。”
我不能给她提供选择。
她重复:“这就是他工作的环境?”
我点点头。这是所有矿工工作的环境。他们都一样。
“我希望你记住他的名字。”女人面对着我,一束矿灯打在她身上,我看见她脸上、鼻尖上被染黑了。“他叫孙刚。”女人说。
我嗯了一声。
她掏出相机,开始拍照。
“我找不到他,太黑了。”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死在哪里。”
我用头上的矿灯为她照明,可是,我知道,我们永远都无法到达事发地点的煤层。它早就坍塌了。
“我们上去吧。”我拉着她。
她哭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事发地点的煤层,不止埋了孙刚,还有别人。我想,一切真的早该结束了。返回时,她双眼都是泪水,整张脸黑黑的,表情木然。我找到我之前看好的位置,这里的煤层离地面不远,只要炸开,就会有氧气漏下来,煤氧一接触,就会燃起地火。而女人看到的火焰山,就是地下煤火引起的。我卸下背包,拎出黑色塑料袋,拿出炸药。现在是凌晨4点,我计划明天中午让它爆炸。那时候,整个马莲村的人们都会见证这一切。
“你去干什么了?”女人问我。
我看着她,指给她看,说:“从那个位置一直往上,往上,会有火焰山爆发。”
她想了一下,说:“不知道孙刚能不能看到。”
“他会看到的。”我说。
她点点头。
我说:“你也会看到。”
最重要的是,只要这一块炸掉,整个喜鹊沟煤矿就会慢慢塌陷下去。然后,马莲村的其他煤矿也会随着最大的喜鹊沟煤矿塌陷下去。所有的煤矿都会被封闭。
整个上午,我坐在轮椅上,等着中午的到来。女人把洗好的三张照片交给我。我把小蔡带来的喜糖拆开,吃了一颗,很甜,也给女人捏出一颗。红色出租车早就停在路边了。很多人挤在门口看,我看见了大胡子,还有昨天下午那个男人,也看到很多矿工,更多的是马莲村的人们。他们议论着。人们的情绪似乎很好,她终于要离开了。那个自称是孙刚弟弟的男人,拉着女人,喊着:“再耗几天,告他,这个事捅出来,都玩儿完。”女人不理他。她把很多照片拿在手上,走进人群,她要把它们交给他们。她要他们知道,照片可以留住他们。可没人接受。
人们远远看着她,像女人初来马莲村时的场景。她上了出租车,后座上放着孙刚的相框。出租车启动,缓缓远去。
6
炸药的遥控器那么小,一直握在我的手心,好像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终于站起来,人们用异常惊讶的目光看着我。终于有人认出了我,他在喊,他是李元的儿子,他是李元的儿子。李元是我的父亲。还有人记得我的父亲,他没有被遗忘。
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高大,并一直在长高。许多人在我身边如流沙,一下一下坍塌。我仿佛看到许多土地、许多山、许多树重新生长出来。
【作者简介:李一默,山西右玉人。漂泊者,写作者。小说散见于《青年作家》《红岩》《黄河》《湖南文学》《天津文学》《福建文学》等;另有评论文章见《文艺争鸣》《文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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