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1年第5期|王啸峰:致爱丽丝
2023-11-09小说天地王啸峰
小编说
一曲《致爱丽丝》勾连起一家三代人之间的遗憾与确幸。人至暮年,上有老下有小是当下许多人需要共同面对的困境,有人自我牺牲,有人逃避责任,是否要放下自我、不问得失,……
一曲《致爱丽丝》勾连起一家三代人之间的遗憾与确幸。人至暮年,上有老下有小是当下许多人需要共同面对的困境,有人自我牺牲,有人逃避责任,是否要放下自我、不问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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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致爱丽丝》勾连起一家三代人之间的遗憾与确幸。人至暮年,上有老下有小是当下许多人需要共同面对的困境,有人自我牺牲,有人逃避责任,是否要放下自我、不问得失,作者用极具生活化的笔触给出了他的答案。
王啸峰,1969年12月生,苏州市人,现居南京。在全国各大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选载,入选多种年选、选集。获第六届、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及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曾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
致爱丽丝
文/王啸峰
林燕走进课堂。里面出奇安静。她点头向学生们致意。抬头时,镜片上蒙了一层雾。顿时,学生中有了抽泣声。她觉得不对头,快步走上讲台。点卷子过程中,深呼吸几次,渐渐平静下来。 “大家放心,我陪到你们高考结束。”她拖着语调,挤出笑容。 学生们齐声叫起来,有的还拍打桌椅。 她严肃起来。“好了,现在收心,英语高考模拟试卷发到大家手上,我就开始计时。这张试卷有我研究了最近几年高考的重点和方向,每个模块都选有代表性的试题,高考规定一百二十分钟完成试卷,我要求大家一百分钟完成。傍晚,我把答案公布在班级群里。你们自己评分,不懂的错题,在群里向我提问,我帮大家分析。” 她在教室里缓缓走着。一个男生橡皮掉了,她帮他捡起来。一个女生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耷拉到地面,她重新挂好。外面下起了雨,她把窗户一一关上。打开空调,使风口朝上。 这个是文科班,她带了一年半,有些学生已经跟了她三年。再过半个月,她也要交卷。 窗外的香樟树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清亮,她似乎闻到香樟花散发的香气。回头看看孩子们,转眼间,一个个都长成大人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皮肤没了弹性,皱了。 上午,校长让她去一趟。校长是她师范同学。 “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 “你是高级教师,可以做到六十。”校长头发没有一丝白,全都染成墨黑。 “不了,我还是这学期开始时跟你说的,送完高考,我就退休。” “你是学校的一块牌子。我们开会商量过了,希望你留下来教一个重点班,可以不坐班。” “我想通了,我还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回我自己。” “我们希望你继续教学,也是对林校长的敬重。” 林燕站起身,脸拉下来,“请你不要把我父亲抬出来!” 校长摆摆手。“你老这样倔,我想帮你都没有办法。” 教室里散发着一股青春气息,林燕一心烦意燥,就来空荡荡的教室,看看墙报、通知、成绩榜,想想自己的一生。几十年从学生到教师,从没有离开过教室。生活也围绕着学校、学生、课本。最近她特别容易发火,那些看不惯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多了起来?她曾经想留教。她有一大堆理由。后来发生了几件事情,让她改变想法。 尤其是高三一位教数学的女教师,退休延聘第三年,那天上午一头栽倒在讲台上,紧急送医院救治后,命是保住了,但左半边身子没了知觉。林燕去看望她。她歪着嘴嘟嘟囔囔,一句话都表述不清。那晚,林燕孤零零躺在大床上,想到平日里最常见的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对那位女教师而言都成了念想。林燕没去过多少地方,国内到过的几个地方也都是学校寒暑假组织的。国外只到过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有,前半生缺憾太多,最大莫过于爱情。再在学校待下去,一晃,什么都没了。 窗外雨停了,学生们陆续整理书包离开,与往日不同的是,每个学生从林燕身边经过,都鞠躬说了句:“老师再见!” 林燕在商场里从一楼逛到七楼,看到饭店招牌,瞄一眼手表,又一层一层兜下去。刚到二楼,徐丽微信电话来了。 他们都到了。 林燕还是进了一家自己喜欢的品牌店,磨磨蹭蹭十来分钟,走出店门,上七楼。 包厢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个光脑袋顶在一身不合时节的西装上。 徐丽背对着门,听到响动,回身站起来,拉林燕坐自己身边。 “你啊,不去上班了,就不能早点来啊?王先生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呢。” 光脑袋王先生连连摆手,站起来跟林燕打招呼。 林燕觉得王先生站起来有点费劲,心里恨自己,不应该答应徐丽夫妻来的。 陈远等林燕坐定,就滔滔不绝地介绍他身边的王先生:“王先生是知名企业家,著名慈善家,还是书画家、诗人、作家……” 徐丽打断老公的话:“好了,我们先点菜吧。我刚看了有新鲜的大黄鱼,大黄鱼烧年糕,我们燕子从小就喜欢。” 林燕按住徐丽的手。“算了,太贵了。简单点。” 王先生急忙说:“点、点,你喜欢什么尽管点。” 林燕似乎闻到一股酸味。她皱了皱眉。王先生抬手转身之间,男士香水盖住了些老人味。 陈远提议开瓶红酒。王先生拎起一个红酒箱,里面是波尔多红酒。 “据说当年海明威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酒。” 本来林燕想喝点的,但王先生这么说了,便不想喝了。 徐丽眼珠转几下,打圆场说:“燕子从不喝酒。来!我们喝。” 两瓶红酒在大黄鱼烧年糕上来之前,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林燕喝着冰水,静静地看三个人喝酒。王先生的年纪可能没那么大,可能是光头的原因,看上去很老。想想自己,林燕深深地在心里叹息。 王先生说自己有一幅王翚的画。陈远不知道翚字怎么写,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笔一划地描摹着。 林燕盯着王先生的手,想起心爱的板书,她的字捺脚特别长、格外有力,老师们都说像男人写的。有人说职业不是生活的全部,可她的人生就是教英语,除了这个,她想来想去,几乎没什么技能。眼前这个老头,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精。她有点厌烦。 大黄鱼上来了,她尝了一口,强烈的腥味,差点让她吐出来。“对不起,来的时候有点晕车。”她对陈远摆手,“不是鱼,是我的问题。” 林燕端给哥哥一杯水。哥哥双手捧起茶杯,没喝。 “你知道你嫂子神经衰弱,这几年看了好多医生,越看越严重。” “不要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吧。” 林燕想不起来哥哥上次来自己家是什么时候了。 “妈妈最近晚上起来次数多。” “你怎么不早说?要去医院看啊。” “看过了。医生说年纪大了,膀胱萎缩,引发习惯性尿频,没有好的治疗办法。” 林燕咬咬嘴唇。“你们省城大医院都看不好,我们这里更不行了。” “妈妈一直念叨你。”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林燕注意到他眼神飘忽。从哥哥话里,她咀嚼出一些味道。 她走进厨房,打开柜子,拿出两大盒黑枸杞。 “这是我上个月去青海旅游时买的。本来准备下周看妈妈时带过去,她见到青海土特产肯定开心。你先带过去,我乘火车时可以轻松点。” 哥哥站起身来,到每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好房子啊。有电梯,朝南房间多,小琼又不常住。” “这房子,三套才抵你们省城一小套呢。” 哥哥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这里是三万块钱,你先拿着。” 林燕触电般缩回手:“干吗?我不要。” “这是我和弟弟商量过的。你知道他到现在还一个人在社会上晃。我俩都认为,妈妈住到你这里来最合适。她所有费用,都由我俩承担。” 林燕火冲到脑门上,身体有点晃。“你、你们,太欺负人了!把我当什么人啦?保姆啊?护士啊?家政服务员啊?我也有钱,我给你们!” 林燕眼前模糊了,一股股热泪流淌,她没去擦。“当初,你把妈妈接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哥哥一屁股又坐了下来,头也低下来。 “其实,妈妈就是给你家去当保姆,烧饭、带孙子、搞卫生。现在,她做不动了,有病了,妨碍到你们了,你就把她踢回来。”林燕摸着自己的心口,“你还有没有良心?” 哥哥头更低了,声音沙哑:“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家里弄得混乱不堪。再搞下去,我们也都要病了。”他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瞪大眼睛说,“我以前错了,你原谅我,这回就算救救我吧!” 林燕别转头,餐边柜上父母合影映入眼帘。高大的父亲咧嘴笑着,还把右手搭在妈妈肩上。万万没想到,她给他们拍这张照片过后半个月,父亲走在马路上,突然栽倒在地,再没爬起来。 林燕走过去,把照片抱在胸口。她再没有机会服侍父亲了。 哥哥站起身,冒出一句:“我也不为难你。我回去找一家养老院。” 林燕觉得胸闷,就像在青藏高原上。她把照片抱太紧了。 母亲示意林燕扶她去阳台。 夕阳中,一辆灰色轿车正在过小区车闸。母亲盯着小车,直到车子拐弯不见。老人眨了几下眼睛,朝红彤彤的西天望了好一会儿。 “他们回到家天很晚了。” “管他们这么多!你先歇着。我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烧晚饭。” 林燕把哥哥、弟弟带进屋的两个大箱子打开。母亲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在里头。拎起那些熟悉的衣服,林燕一件一件或挂或摆进衣橱里。夏季日常替换衣裤,收进矮柜里。跟小琼说好了,朝南主卧有内卫,让给外婆住。 小琼马上回来了,暂时让她睡北面书房,那里有个小板床。 林燕做丝瓜炒鸡蛋的时候,心里觉得有个小东西硌着难受。小琼昨晚发来信息,要跟男朋友去深圳。 “研究生研究生,其实什么都不懂!”林燕把鸡蛋捣碎。说出来的话,被抽油烟机吸进去了。 母亲在房里喊她。 林燕赶忙熄了灶头火,小跑过去。 母亲正坐在床上,拉开床头柜抽屉。“我的存折和药不见了。” “都在都在。刚才他们给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放呢。” “那……” “还有什么?” “没了,没了,再说吧。” 林燕回头的一瞬间,母亲表情麻木的面部,留在她脑海里。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啊!年纪大了真可怕。 摆好两菜一汤,盛好两小碗饭,林燕扶着母亲坐到餐桌边。 两人无话,慢慢地吃饭。 林燕看了一眼挂钟,按遥控板打开电视看新闻。 “你在这里多看看电视。” “好的。我喜欢看老电影。” “小时候你带我们去看的《闪闪的红星》《庐山恋》什么的,电影频道经常播放呢。” 母亲目光盯住电视机屏幕,放下了筷子。“所以嘛,你们还是有福气。我跟你爸在青海的时候,那才是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是啊,爸追求的你!”林燕一边收拾一边笑。 收拾好,林燕坐在母亲身边给徐丽发微信。徐丽发回来一堆语音,林燕只好戴上耳机听了之后,再回文字给她。 徐丽父亲现在养老院,她每周去探望一次。 “你呀就是不听我的话。社会养老现在是一种风尚。现代综合养老医疗机构,设施好,服务优,专业水平高。不要认为自己服侍老人就是孝,送他们进养老院就是不孝。再说你自己,这样一来,什么事都干不成,不要说跟王先生的事情悬,我看姐妹们今后约你去哪里旅游都没时间了。还有你自己想要练的瑜伽、书法和国画,都要黄!” 林燕想了想,徐丽说的都对。她回了徐丽一条微信:“对爸爸的遗憾不能在妈妈身上重现!” 林燕没想到会展中心温度这么低。她套上薄薄的白色防晒服,仔细打量这座由老体育馆改造的建筑,就像一个化过妆的老朋友,有点熟悉,大部分是陌生的。 顺着展会指示牌,林燕进入主展馆。当日正在展览一位摄影家的作品,主题名为:水韵巴西。林燕看介绍说,这是位业余摄影家,职业是水电站建筑师,六年前赴巴西,参与援建伊瓜苏流域一座水电站。工程竣工投运后,他近期回国,拿出了业余时间拍摄的巴西风情系列作品,这是水系列。 占据大厅正面位置的最大幅照片,是伊瓜苏瀑布全景。林燕还没有走近,似乎就听见轰隆隆的震动声。人在自然面前就是那么渺小。她想了想,在命运面前也是如此呢。贴着作品一幅幅转过去。科帕卡巴纳海滩同视角的一张日景、一张夜景照出现在眼前。白天,银沙碧浪,温婉细腻。夜晚,烟花篝火,狂野奔放。林燕抬腕看表,时间不早了。朝阳中,瓜伊苏河汇入大西洋,宽阔的水天交接处,似有火焰在燃烧。林燕看不下去了,在人群中寻找女儿身影。 手机震动一下,来了条信息,林燕以为是小琼,打开一看,是王先生。那顿饭后,王先生发信息,林燕还回一下。后来,烦心伤神的事多起来,她就懒得回。把王先生的信息关闭,她给女儿发了个信息。 小琼没回。林燕快步走出展厅。刚出门,就被一个人拦住,是女儿。 “你搞什么?知道外婆一个人在家,还跟我玩捉迷藏。”林燕有点生气。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坏,像换了个人。 “你先说刚才的摄影展怎么样?” “展览倒是挺好,不过,你非得让我出来看不搭界的展干吗呢?” “怎么不搭界啊?”小琼转身,朝墙角那边挥挥手。一个穿黑圆领衫、蓝牛仔裤、白色球鞋的瘦高个小伙子跑了过来。 “阿姨好!我是小林,小琼跟您提起过我。”男孩显出老练。 林燕心里骂了句女儿。“哦,小林啊。你好!” “巴西风情摄影展,都是小林策划、布展的,摄影家和观众都很认可。”小琼挽住小林胳膊。 当着小林面,林燕从观众角度粗粗聊了几句感受,她对表扬的分寸拿捏恰当,毕竟教过成千上万性格不同的学生。 小林得到表扬很高兴,邀请林燕去边上咖啡馆喝咖啡。林燕指指手表,笑着拒绝了。 走进阳光,林燕才觉得身上热,防晒衣忘了脱。小琼跟了出来。 “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也不表态,到底行不行啊?” 林燕感觉后背湿了,热,加上火气,声音拔高。“看个展览,我就同意你跟他去闯深圳?你们太幼稚了。办展览、搞会务就能养活自己?那你不读大学就可以去。” “这个展,是小林为了展示自己能力才接的,也是给你看的。”小琼声音也响了。 广场上两只灰鸽扑腾腾飞了起来。 林燕经过大闸蟹摊位,一股浓烈蟹腥味袭来,她捂住口鼻。 地上湿漉漉的,林燕小心地一步一顿往前走。脚软软的,头也晕晕的。一个声音连叫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是在喊她名字。 徐丽和陈远各拎几塑料袋菜,出现在林燕眼前。 “哎呀!才一两月没见,你怎么成这样啦?”徐丽把手里袋子交给陈远,走过来拉起林燕胳膊。 “哦,没什么啊,我挺好的。”林燕每天清晨照镜子的时候,都把手指按到脸上,然后弹起,血色要十几秒钟才回来。 “听说你妈恢复得不太好?”徐丽挽着林燕的手,慢慢走出菜场,命令陈远道:“你去点三碗小馄饨,两客生煎包。” 陈远迈开长腿,快步朝点心店走去。 “前阶段微信上我问你,你说请了个阿姨,怎么还自己来买菜?” 林燕苦笑。“你是不知道,现在的阿姨就像上班族,准时上下班,还得午休,周末双休。这个时间……”林燕看了看表,“她还在送孙子上幼儿园路上呢。” 徐丽很惊讶。“那她做些什么呢?” “主要是打扫卫生,帮我烧菜打打下手。” “饭菜也还是你做?” “开始让她做的,结果又咸又油,说了几次没用,我怕妈妈吃了不健康,就自己来了。” 还没进点心店,陈远就在里面站起来向她俩招手。 除了徐丽关照陈远要的点心,还多了两块大方糕。 陈远解释说:“我知道你们最喜欢吃玫瑰方糕,刚才路过糕团点,我买了两块,我血糖高,就不吃了。刚出笼的,又是时令货,你们快吃吧。” 一个月前,学校组织退休教师做了健康体检。林燕取下近视镜,戴上老花镜,一个个数字跟去年比对。最重要的空腹血糖、糖化血红蛋白指标都标红了。其他指标虽然没有红,却有上升趋势。 林燕犹豫了一下,看着陈远乐呵呵的样子,低头先把大方糕吃了。玫瑰香气在舌尖回荡,甜蜜的滋味一直暖到心窝。 “谢谢陈远啊,真是想得周到。”林燕满足地开始吃小馄饨。 “对了,最近王先生有没有跟你联系啊?”陈远夹了一个生煎包,沾了点醋。 “他倒是一直发我信息什么的,可我哪有时间啊?”林燕没说的是,自己一直没回过信息。 “晚上得给你妈吃安眠药!”徐丽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瞎说。我爸养老院的医生说的。老人睡眠本来就短,一有习惯性尿频的情况,几乎没整觉了,比不吃药危害更大。” 林燕脑子里跳出《致爱丽丝》的旋律。 父亲语文教学是全省楷模。可师生们不知道的是,父亲弹得一手好钢琴。林燕开始也不知道。上初中那年,父亲带她去少年宫练合唱。他们到早了。排练厅里空荡荡的。舞台前有架简易钢琴。父亲摸摸她头,坐到钢琴前,一串奇妙音符跳了出来,在大厅里回响。林燕记得,阳光照进来,她看见光线在跳舞。父亲反复弹了好几遍,最后站起来,告诉她:“这是送给小姑娘的曲子,贝多芬要送的小姑娘叫爱丽丝。今天,你就是爱丽丝。” 林燕打开“林家兄妹”群,邀请其他两人视频通话。 哥哥很快出现在镜头前。弟弟进来的时候,穿着睡衣,正用毛巾擦头发。 林燕对弟弟说:“快去把头发吹干,天凉了,当心感冒。” “我没事。妈这两天怎么样?” 他们一个是单位领导,一个做金融,工作都忙,周末轮流从省城过来。平时,林燕周二、周四晚上十点发起聊天,通报母亲近况。 “妈一直担心你。今天跟我嘀咕了一天。”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弟弟停下手里毛巾,瞪大眼睛看着屏幕。 林燕一直觉得弟弟最像母亲,特别是眼睛,又大又圆。她情绪低落的时候,老觉得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就因为长得没母亲漂亮,眼睛又小又细。 “上周末谁让你吹牛来着?说要联合几个投资人收购一家破产的制药厂。昨晚,她看新闻里说,政府即将开展药品生产企业大检查。她怕你陷进去拨不出来。” “你明天告诉她,我们取消这个计划了,不就行了?”弟弟笑起来坏坏的。 “好了好了。妈妈这两天身体还行吧?”哥哥挥手打断他们聊天。 林燕拿起一盒药,对着镜头展示说:“这是徐丽今天拿给我的安眠药,她爸爸在养老院里每天服用的。我也想给妈妈试试。” 弟弟声音立刻高起来:“不行不行,安眠药副作用很大的,再说,妈也没到这个程度啊。” 林燕猛地觉得心里一团火朝喉咙口冒出来,她强压着,说出来的话,感觉有血腥味:“陈远的妹妹是神经内科专家,她说这是新一代安眠药,入睡快,副作用小……” “副作用小,那还是有的啊!万一妈起来头一晕倒下呢?”弟弟抢林燕的话。 “那也有我呢!”林燕火发出来,屏幕都在震动。“你们呢?一个星期来看一次,说话、吃饭,拍拍屁股走了。我呢?二十四小时啊!当初你们把妈送过来。是的,我心甘情愿,可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你们知道她一晚上起来多少回吗?知道吗?昨晚还算好。六次!上半夜三次,下半夜三次。我刚合上眼,又得爬起来。下半夜的几次,我都是闭着眼睛走路的,腿不知磕青了多少次。这不是一天、一周!而是已经持续了三四个月了。你们说得轻巧,来几个晚上试试?”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一个用手摸脸,一个绞毛巾。 “她一天到晚惦记的是,小儿子不要被人骗,大孙子不要在外面闯祸。我试着问她,要不要搬回省城,去两个儿子家轮流住住?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不要去麻烦他们了,去了之后,他们还得用住家保姆,再说我也不一定适应呢。’原来,在她心里,我就是一个用得趁手的全职保姆。” 泪眼蒙眬中,林燕瞥见哥哥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 哥哥郑重地说:“妈的事情,你辛苦了。该怎么用药、治疗,我们都听你的。要我们做什么,你尽管说。” 门锁转动的声音,林燕听见了。她变得格外警醒。 没开灯,一条黑影闪过林燕房门口。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过房门了。 林燕默默爬起来,套上一件羊毛开衫,走到厨房,端出保着温的饭菜。 小琼从后面抱住她。她轻声呵斥,嘴却咧开合不拢。 “啊!鸡汤好香,青菜好甜!”小琼脸上笑嘻嘻的。 “怎么这么晚啊?”林燕为小琼拆开一盒酸奶。 “飞机晚点。你这么辛苦,我没有打扰你。” “你啊!告诉我还踏实点,不告诉我,我哪能放心呢?” 突然,电子音乐《致爱丽丝》响起。小琼一愣。几秒钟后,单调的旋律自动停止。 “外婆按铃叫我,你先吃。”林燕推开母亲房间门。 林燕右手绕过母亲脖子,带上右肩,托起上半身。左手放在她双膝下移到床沿,再托住臀部。双手合力慢慢使劲让她坐起来。母亲已经不能去卫生间了,林燕在网上买了一个简易马桶。她一手扶着不让她倒下,另一手移动她双腿,垂下床沿,套上棉拖鞋,再双手用力,使母亲缓缓站起,慢慢蹲到简易马桶上。 “刚才我好像听到小琼的声音了。” “是的,她刚从深圳回来。” “这么晚,一个女孩子,要当心呢。” “你当心!别说话,来来!”林燕小心地让母亲坐在马桶上,身上竟然有点热,她将毛衣脱下,转身扔到床上。 “扑通”一声。林燕一回头,就这么一瞬间,母亲突然从马桶上栽倒在地。 “啊,妈!小琼、小琼!快来!” 小琼奔进来,林燕正拼命想把母亲拉起来。 “别动!千万别动,就让外婆躺着,我打120急救。” 林燕双手触电般缩回。急得房间、窗前、门口来回跑。“怎么还不到,还不到啊?” “妈,冷静,才过五分钟。”小琼手里攥着手机,眼睛不离开屏幕。 林燕拿毯子盖在母亲身上,不停喊,观察母亲反应。母亲像睡着般。 “妈!你不能不理我啊。你快醒醒啊!”林燕喊声里带了哭腔。父亲的影子忽然浮上心头。恐惧笼罩了房间,她放开哭了。眼前黑了,她无路可逃。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不肯松开。 从家里到救护车上,再到急救室,她都抓着那只干瘪的手。直到CT室,才不得不放。 输液一小时后,小琼拿到了外婆所有化验单、报告单,交给急诊科医生。 医生一张张单子翻,翻完最后一张,告诉林燕:“老人心脑血管都没什么大问题。” “那她怎么会突然晕厥?现在还没醒来?”林燕问的重点在后面。 “晕厥的原因很多,我们急诊科的职责是抢救,转到病房后,床位医生会查清楚的。现在报告单出来了,我会用点药,老人应该会醒的。” 黎明时分,母亲眼珠转了几下。林燕立刻拍拍趴在病床上睡着的小琼。 “喂!喂!外婆醒了。” 醒来后,母亲侧过脸,眼光越过林燕和小琼,寻找着什么。 林燕凑上前对母亲说:“他们等会儿就来医院。” 其实,今天哥哥有重要会议要开,弟弟正在陕西出差。他们都说尽快赶来,却没有确定时间。 林燕调高浴霸温度,伸手进浴缸试水温。今天天气回暖,天气预报说晚上就会降温,她得抓住时机给母亲洗澡。 林燕和阿姨一边一个,几乎抬着母亲进浴室。 林燕对阿姨说:“等会儿他们都来。你去厨房先干起来,我给妈洗好、按摩好就来帮你。” 母亲出院时,床位医生交给林燕一个任务,每天给老人按摩腿脚。开始,林燕认为医生没本事,查不出晕厥原因,胡乱判断是腿脚问题。按摩后,她才知道,母亲大腿、小腿肌肉萎缩太厉害。她翻病历,上面说是“老年关节隐退性病变”。她搬个小凳子,像揉面筋那样,最大限度让肌肉放松、关节伸展。 洗完澡,林燕和阿姨协力把母亲架到阳台躺椅上。太阳光暖暖地照在母亲身上,她眯起了眼睛。 林燕揉着揉着,又碰到母亲小腿上那道长长的伤疤。 “你再跟我讲讲伤疤的故事呢。” 母亲手轻轻摆了摆,说出来的声音含糊不清:“又说?都说了这么多遍了。” “今天是你九十大寿哇,回顾人生历程,多有意义啊。”林燕发现母亲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前天上午母亲刚把床头柜里的存折和三千元现金交给林燕,下午到晚上就问了林燕三次存折和票子怎么不见了。类似情况从母亲出院后多了起来,起初林燕没注意,前天晚上,向哥哥、弟弟通报情况后,他们也感到忧虑。当前林燕能做的,就是不断“刺激”母亲记忆细胞,不让它们“昏睡”过去。 “那时,我刚气象中专毕业,也算是小知识分子吧。积极响应国家‘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报名去柴达木盆地。你外公外婆坚决反对,把我关在房间里。我打破窗户,跳窗逃跑,结果被玻璃剌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就是时代的印记啊。”林燕感慨地说。 母亲指指床头柜上父亲的相片,不说话,脸仰着,对着太阳。林燕知道,母亲想说,没有去青海,就不会碰上父亲,也就没有他们兄妹仨。 餐桌边坐满全家人。 母亲头上戴着寿星皇冠,林燕帮着母亲一起吹灭了端到她面前的蛋糕上的九根蜡烛。 大家拍手、唱生日歌。 林燕唱着唱着,突然唱不出来了。 哥哥站起身,端起酒杯,郑重地说:“燕子每天晚上连续睡眠时间不超过五小时,这还是妈妈服了安眠药的结果。白天还要做家务。一周七天无休,她已经从春天坚持到冬天了。来,我们向她敬酒,向她致敬!” 大家站起身,每个人的杯子都碰了林燕的杯子,发出各不相同的声音。 林燕放下杯子,跑进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她把哽咽哭泣声混进水流声里。她相信水的力量最强大,只要坚持就有希望。 门铃响。她匆匆放下粥碗,去开门。 一大束红色玫瑰花挡在门前。一张粉色卡片插中间。 “祝林老师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看到卡片,林燕才想起刚才母亲指指日历,再指指自己,是在提醒今天是她生日。快递鲜花的学生现在接过她的接力棒,也在英语组当教师。 她先把花放到厨房,拿起碗,继续给母亲喂粥。母亲突然呛了一口,粥从口鼻往外冒。林燕马上用餐巾纸去擦。一扭腰,从肩膀到臀部,像抽筋般痛。母亲现在语言功能几乎消失,只能躺、坐,起身全靠林燕拖拉、拽。 阿姨来后,她俩把老人抬上轮椅。阿姨根据她手指的方向,推进这个房间,又进那个房间。 林燕想想还是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打了一个水潽蛋,放几片榨菜。手机热闹起来,一条条信息跳出来。都是生日祝福。小琼还拍了一张早餐吃竹升面的照片,里面还有云吞。林燕仔细看图,发现了隐在一边的另一碗面。她暗自叹口气。 家庭成员都在群里向她祝贺。以前的学生们或在群里,或单独发信息给她。徐丽等老同学、老同事发来热情洋溢的祝福语,连王先生也发来一首自创的格律诗。那次与徐丽夫妻、王先生吃饭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时间却已经过去了一年。她并不是故意不理王先生,实在没时间、没精力。她想了想,还是给王先生发了个谢谢的表情。 忽然,一个念头扰动心绪。这么多热烈、热情的祝福,是不是他们瞧她太可怜了? 鲜花一个早上送来了六份。徐丽送了一大盆北美冬青,红色的小圆果挂满枝头。 小琼快递来一只凝胶慢回弹记忆枕。林燕苦笑,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人,枕头好坏已经变得非常次要了。 她生日与父亲生日只差一周。如果父亲活着,也可以给他做九十大寿了。 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电视,眼睛闭着。阿姨把音量调小点,她却睁开了眼睛。 林燕把台历拿到母亲跟前,指着那个日子说:“爸爸生日,正好是周末,我把哥哥、弟弟他们都叫过来吧。” 母亲点点头,把手指着床头柜,一动不动。林燕把存折、银行卡等拿出来。母亲对她做了个散开的手势,林燕立刻就明白了。 下午,飘起了蒙蒙细雨。林燕记得母亲说过,自己在小雨中诞生。她关照好阿姨,下了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没有打伞,让雨丝尽情洒遍全身。 林燕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团白一团黑混杂在一起,模糊看不清。她想天花板可能并不存在,她想象那是一片夏季夜空,只不过所有星星都被厚厚云层遮挡住了。甚至,她还是个孩子,和哥哥、弟弟挤在一张竹床上,听父亲讲着天上人间的传奇故事,母亲也在听,手里还在织补他们的衣服。 氧气瓶的嗞嗞声,把林燕拉回现实。她侧脸看看母亲,以前习惯侧卧的姿势无法保持,鼻子里插进氧气管。心电监护仪的探头像章鱼爪搭在母亲身上,绿色数字懒散地跳动着。 半个月前,一个普通的黄昏,母亲拉着林燕的手,浑浊双眼凝视她,含混地喊出她小名,连续三遍:“小燕子、小燕子、燕子啊!”之后,母亲便陷入昏迷。 住院几天,医生为难地表示,现在床位紧张,老人这种情况,没什么治疗的好办法。用不用药都一样:“或许会醒来,或许不会。” 哥哥、弟弟跑了几家带医疗的养老院,选定一家,准备送母亲去。林燕家里、医院机械式地跑,忙忙碌碌,一直没表态。直到养老院隔天就要到医院接母亲,她才张开双手护住母亲那张病床。 “谁都不能动妈妈!她要跟我回家。” 哥哥、弟弟都劝她。但她坚决不同意,趴在母亲身上抽泣。 社区医生、护士忙了半天,把监测装置调试完毕,数据无线实时传输到社区医院。 林燕突然闲了。遵医嘱,每隔两三小时给母亲翻翻身,查看一下各种插管的情况。她自己增加了一项内容,坐在床边给母亲读唐诗三百首。 父亲给他们朗读时,喜欢选送别诗,那些诗句深深烙在林燕神经末梢,现在读给母亲听,她不时哽咽失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夜很深了,林燕却无睡意。她再也听不到《致爱丽丝》这首简单电子乐的呼叫声。曾经她是如此喜欢这个曲子,那是父亲馈赠的礼物。她曾无数次痛恨这个刺耳旋律,每次深夜响起,如魔鬼在吼叫。而如今,她多么想让母亲动动手指,轻轻按下按钮,不管睡得多沉、多香,她都会一跃而起。 来了一条信息。是徐丽。“父亲走了。养老院通知的。父亲倒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护工打扫卫生时才发现。他是那么孤单、凄凉。我后悔死了,当初没有勇气承担责任。我到那里才懂得老人真正希望的是什么,而你的坚守是最最珍贵的。现在,我坐在空荡的养老院房间里,恐惧压迫着我:我们真正老去后,该怎么办?” 林燕直起身,打开床头灯,转头轻摸母亲额头和脸颊。母亲神态安详。氧气机小浮球稳定地一起一落。 林燕想了想遥远南方的小琼,笑笑,关灯,闭上双眼。朦胧中,父亲手指在黑白键上灵活地跳跃着。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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