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2年第1期|尹学芸:蓝芬姐(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尹学芸
尹学芸,女,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
尹学芸,女,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编者说 神秘的蓝芬姐死去,又活过来,最终吊死在一棵树上,与此同时,被遗忘的另一个女人浮出了水面。在谣言四起、众口铄金之中,这场一波三折的生死剧终于收场,其间隐秘的真相也将被遗忘。尹学芸将诡异故事背后潜藏的历史、情感与人性秘密一一揭示……蓝芬姐
文 / 尹学芸
1 小雨在砌墙,我从那里过,问他有没有看见我母亲。小雨的脸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像热带雨林中的芭蕉叶子一样。他直起腰来说,往天都能看见老太朝街里走,今天兴许我没注意。他解释说,自己一直在猫腰干活,老太即便真去了街里,他也看不见。穿过横街,我又遇见了成果。成果网兜里提着一些小碎鱼,刚从河堤上下来。他说,放周末了?我说,放周末了。他说,是找老太吧?老太也许去看热闹了——这不,来了。母亲左手拄拐,右手提拎着一块用线绳绑起来的泡沫板,头上戴一顶粉红色的帽子,仰头跟成果说话。母亲不仰头,帽子就遮住眼睛。母亲说,又捞这么多鱼,大热天真想吃?母亲的注意力都在网兜那里,意思是,大热的天不应该想吃鱼。成果翻了一下眼皮,扭身走了。母亲却看不出所以然,冲着成果的背影说,那水都是污染的,鱼的肚子都是黑的,人吃了容易得病!最后一句话,母亲几乎发狠了,顿着拐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朝母亲紧着摆手,那意思是您快别说了,管人家干啥。可母亲不管这些,又朝那背影说:“有病去瞧大夫啊!”成果拐过墙角,倏忽就不见了。“人家不爱听啥您说啥。”我说。母亲这才注意到身边还有人,吃惊地说:“这不是云丫么,你咋到这里来了?” 我说,家里没人我才来老街找您。 母亲说,你大哥大嫂呢? 我说,他们也没在家。房门四敞大开,家里没人,我就出来了。 母亲说,三婶子二大娘都还在那里。我说我先回去了,她们还不依。说吃饭还得一会儿,这么早回家干啥去?“好像我知道你来似的。”母亲呵呵地笑,特别自负。她是个自负的人,从打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我问三婶二大娘她们都在干啥,母亲说,瞧热闹,蓝芬死了。 “啊?” “还是昨天的事。蓝芬一早不起来,扣子过去扒拉她,一扒拉头,脚动弹。” “昨天就死了?这大热的天,怎么还没火化?”我更吃惊了。说,您走得慢,先回家吧,我过去看看情况。 母亲说,你别往近前走,人横竖是死了,那里阴气重,身子微的人容易闹窄儿。虽说身子不凉,到底也是活死人了。 “什么叫活死人?”我给妈正了正帽子,她仰头看我的样子很别扭。帽子稍稍一提,就露出了眉眼,看人就不那么费劲了。只是就这一点,母亲似乎也想不到。“只要身子不凉,那就说还没死透。”母亲振振有词。 “那就是没死。”我说。 母亲连连摇头说,人肯定是死了,把棉花绒毛放她鼻子前,棉花都不动弹。可就是身子不凉,真让人纳罕。身子不凉就没法叫火化场的车,扣子两口子犯难呢。 拐过响四家门口,就听一阵鼓乐声。响四媳妇在门口站着,说这大热的天,闹腾啥啊?我停下脚步,叫了声四嫂子。她朝那边张望,说你四哥夜里出车,我傍天亮才眯瞪一会儿。发完牢骚才问我咋来这么早,我说我来取毕业证,组织上要查学历。“听说现在当干部也不容易了,查得严了。”我说可不是,干啥都不容易了。 响器班子原来是罕村这一拨,以大黑顺为主,贴墙根坐了一溜。村里有红白喜事,他们不是应邀前来,而是硬要前来。吹打一通,酒给多少肉给多少,或给多少钱物,都凭主人自愿。当然越多他们越高兴,能把曲子吹出花样来。这样的组织不止他们一个,所以也就理解他们为啥来这么早,他们都长着顺风耳。大黑顺年轻时是个俊把子,唱样板戏时演郭建光。小时候我们追在他的屁股后头喊他郭政委,就像眼下的追星族一样。眼下他正吹双簧管,腮帮子鼓着,眼睛努着,摇头晃脑吹得特别卖力,曲子却是“天上一个太阳,水里一个月亮”,也如泣如诉。 合着响器哭的是双全,扣子的儿子,蓝芬姐的侄子。他生下来就脑瘫,下巴顶在肩膀上,肩膀歪在胸前,整个身体是半个麻花。他十几岁了仍不会走路,在地上爬。有一次从我家门口过,正好让我看见。我惊奇地说,双全会走了啊。他羞怯地笑,一只脚横着往前移动,另一只脚拖在后面,却显得特别自豪。我问双全多大了,有二十了吗?双全连说带比画,二十六了。我抚了一下胸口,顿觉百感交集。连双全都二十六了,真没天理了。 这是几年前的事,我有些想不清。我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了。母亲说自己记性不好的时候我总说,我也记不住事了,伊伊也说没有小时候记忆力好了。伊伊是我女儿,那时才二十出头。 双全坐在方凳上,咧着大嘴哭。脸上都是鼻涕眼泪。他用袖子东抹一把西抹一把,鼻涕都粘在了腮帮子上。我非常想把纸巾递到他手里,或者帮他擦一擦,看了看周围,没动。看热闹的围成了一个圆,三婶子二大娘都在人群里。她们都是母亲的老朋友,平时看见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刻大家都很专注地看双全,在响器的空隙分辨只言片语。双全说的是,姑呀,你死我没法活呀。你带我走啊,我想跟着你呀!吐字不清楚,说的也不连贯,一句话总反复,但说的大体是这个意思。悄悄的,我也掉了几滴眼泪。蓝芬姐大我们十多岁,从打年轻的时候就心眼好使。采猪草、捡麦穗,或者到邻村偷芝麻秸、棉花柴,我们都爱跟着她,她也不嫌弃我们。跟她同样大的姐姐们心都独,不愿意带着孩子。比如,当着我们的面约定几点在哪里集合。我们早早赶了去,等两个钟头也不见人影。我们还傻子似的在那儿巴望呢,人家提着篮子、背着筐子回来了。脸上都是鬼魅的笑。还有去邻村看电影,家里的哥哥姐姐都嫌你累赘,蓝芬姐却从不嫌,像收容队长一样,把一条街狼哭鬼叫的孩子都带着。回来一个一个点卯,立正稍息向后转,喊着号子回家。当然也出过事,那次我们去窝头庄看《渡江侦察记》,去时八个孩子,回来已经走到村边了,才发现少了一个。蓝芬姐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杀回窝头庄,放电影的场院空无一人,小雨蜷缩在麦秸垛旁酣然大睡。那场电影估计大家都忘了,我忘不了。因为转天我在课堂说话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一个老师围着我转,说这孩子多像昨天电影里那个撑船的啊。所有的老师都围了过来,像观看一只猴子。只有班主任说不像,说人家的鼻梁子没有那样粗。管他。我放学就往镇上跑,花两毛五买了本小人书,特意找到了撑船的那一页。小姑娘说,回去,报仇! 我自己看着都有点像。 “你死了谁给我洗澡,谁给我挠痒痒,谁给我焐被窝,谁给我……”双全忽然不哭了,似乎这才发现围观的众人,一下呆住了。人们似乎一直提着心,等着双全说点什么,又怕双全说些什么。双全不说了,又有些不甘。静场的时候,扣子媳妇分开众人走了过来,一把把双全提拎走了。扣子媳妇怒斥说,傻哭啥,快去给你姑磕个头,趁着她还没走远。看见我,扣子媳妇迟疑了一下,还是拖着双全走了。我相跟着往里走,我说我想看看蓝芬姐。自从我家从老宅搬走,我很少到老街来,有多久没见过蓝芬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今天既然遇见了,就没有不看她的道理。扣子媳妇站住了,她一脚已经迈进了门槛子里。她是一个小个子女人,出了名的跋扈。扣子本来身材也小,在她的气焰面前,越发没有斤两。她把双全往里推了一把,回转身来说,还不凉,再不凉我都要凉了。说得我一激灵,我说,你说的是蓝芬姐?她说,哪有这样吓人的,人走魂却不走。我问人几时走的?扣子媳妇说,说不准,我们发现的时候,也就两点多吧。我看了一下手表,快十点了,按说,没有不凉的道理了。我说,你确定她已经死了?扣子媳妇说,不是我确定,是成果确定的。我一早就把他找来,他一量,血压没了、脉搏没了,心跳也没了。这还不叫死?我点头,叫。但医学上有种说法叫脑死亡。显而易见,在乡村没有确定脑死亡的条件。双全不会双腿跪,而是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刚要哭,扣子媳妇喝了一声,他又住了嘴。双全歪在门框上,倦了似的倚了会儿。然后又翻起身,匍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板给震得砰砰响。扣子在炕沿上坐着,脸上有忧戚。到底是嫡亲的姐姐,扣子的忧戚显而易见。可他指缝里夹着烟,那上面还在冒火。他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面相还像个娃娃。蓝芬姐在地上搭起的床板上横陈。被子是紫地白花,脖颈露出了一圈红格格,是家常衣服。脸上盖了一块青布,是旧的,反面朝上,还挂着丝丝棉絮。若是朝向里边,我怀疑,那些棉花丝会被吸进鼻孔。 扣子站了起来,问我啥时候来的。问我有没有听说这样邪性的事。“想死就快点死,这样不死不活,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你摸摸她的手,比活人的都热。” 其实我想揭开那块布,看她的脸。很久都不见她了,有点忘了她的模样。当年我家打墙,按照风水先生的意思,往里收了一尺多,把圆角砌成了直角,那个角正对着这条街。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这一条街的人都去村委会告状,派出所的人都找上门来了。可我家是往里砌而不是往外砌,便是告到中央,又能说出什么来。这一条老街伤了我们的心,很是有些年,我们全家都不愿意往街里走。现在年头实在是太长了,母亲实在是太上岁数了,这一切才真算过去了。这些告状的人里面没有蓝芬姐,她晚上特意跑到我们家,安慰我们。 这样的情谊,才真上情谊呢。 我站在外侧,其实就是扣子的对面,中间隔着蓝芬姐。蓝芬姐就像一条河流,在我和扣子之间形成了沟壑。扣子沉郁着又坐在了炕上,朝向东,用一只肩胛骨对着我。蓝芬姐的左手两根指头露在外面,我小心地摸了下,进而往里摸。摸到了她的手心,横的竖的纹路,很粗糙。蓝芬姐像一株高粱长在地里。扣子夫妇贪心,承包了大片的河滩地,种西瓜、种花生、种棉花,都是经济作物,费工费时。大半活计都是蓝芬姐干,多少年了?很有些年了。他们出产完了,全村的人都去地里捡剩。那时双全还小,扣子媳妇抱着他坐在树下的凉阴里,看着蓝芬姐在地里忙碌。天不亮蓝芬姐就到了地里,天大黑了才回。不忙的时候,孩子才会移到蓝芬姐的手里。扣子媳妇口无遮拦,满街嚷:“羞不羞,还是姑娘呢,就让双全叼乳头。要真嘬出奶来,可别赖我们双全!” 啥人啊?村里人都说,这嘴,就趁给缝上! 指节像柴棍,光溜溜、硬邦邦的干燥。可那手心是个旋,微微躬起了手背。我把几个指头放到底,然后又跟她交握。我觉得,她的体温跟我差不多,甚至略高。 双全还在磕头。没人理会双全磕头。双全的脑门儿磕出了土印子,边缘都是青的。 扣子媳妇一手支在门框上,说,会不会因为天气热? 我出汗了,后背凉森森的。有风从敞开的后窗吹了进来,蓝芬姐耳边的头发一撩一撩的。我没有回答扣子媳妇的问题,扣子大我几个月,我一直都叫他们扣子、扣子媳妇。我的注意力在那块青布上,方方正正,周边都是针脚的印痕,不知曾经派上过什么用场。它也隐隐在动,上面的棉絮丝,或者,口鼻之处的起伏,都略略有些彰显。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错动了一下,又错动了一下,揪住了那块青布的下角,蓝芬姐是小鼻子,肉乎乎的。我就预备看见蓝芬姐的小肉鼻子,上面点着几颗浅麻子。青布滑了下来,显现的却是蓝芬姐的眼睛,大睁着,骨碌一转,叫了声彭蓉。“你啥时来的?”她侧过脸来要伸手抓我。我大叫了一声,甩了那青布就从屋里跳了出来。扣子在叫,扣子媳妇在叫。双全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牛哞一样的叫。这屋子瞬间就被各种啸叫装满了,人都要炸裂开。屋里的响动显然惊扰了外面,外面的人像风一样在往里涌,我在堂屋停顿片刻,一颗心要跳出喉咙口,难受得不行。我擦着门框挤到了院子里。又从院墙边上挤了出去。 外面的空场一个人也没有。大黑顺他们不知逃到了哪里。我站在猪圈旁的一棵槐树的树阴里惊魂未定,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说好的来看蓝芬姐,却让蓝芬姐的一句话吓丢了魂。人可真虚伪啊!我用拳头顶着心脏,那里还在擂鼓。这里是一条宽敞些的胡同,放眼望去,几层房子依次是响四家、线板家、小庄家、扣子家。当然,这都是他们的小名。他们是一爷之孙。要说能干,响四最能干,家里养大车,走南闯北。要说废物,扣子最废物。赶大集都能转向,转到晌午歪才找到回家的路。可扣子的大房盖得最好,沉实地坐在最北端,笃定地看着前边三兄弟的房。小庄和线板家的屋脊都有些塌陷,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对老宅就不那么上心了。若不是有个脑瘫的儿子,扣子家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他的小儿子聪明伶俐,眼下正在外读书。村里人都说扣子命好,有姐姐帮衬,又娶来一个能干的媳妇,日子一直没塌过腔。瞧那大房盖的,噔噔噔的。这个字村里人常用,若用文字解释,能写一页纸。出了罕村就没人这样形容房屋高大结实。成果曾经跟我说,很多形容词都是罕村人自己造的,要不咋说罕村人聪明呢。 陆续有人在往外走,三婶子、二大娘,以及成果的媳妇和小雨的媳妇,刚才我都没看见她们。她们的脸上都有隐秘的兴奋,就像观看了场精彩的戏剧。小雨媳妇说,蓝芬还阳了,却管扣子夫妇叫爸叫妈,听上去像回到了多少年前。 管双全叫小刚。小刚是蓝芬的哥哥,十多岁的时候溺水死了。 “她叫你彭蓉了?”成果媳妇凑过来问。 我这才想起刚刚蓝芬姐是这样叫的,可我不知道彭蓉是谁。 二大娘挺着大身板走在我们身后,说你们那时小,都不记得事。彭蓉是知青,在长条坑旁的一棵榆树上上吊死了。肚子撅出来,孩子都要出怀了。 两个外来的媳妇不知道,我多少有些印象。跟她有瓜葛的支书做了十几年的牢,出来时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后来他经常在桥头坐着,摇着一把芭蕉扇。身后都是下棋玩牌的老头,他不玩。后来他就坐在那块石头上死了。石头被人推进了河里。与死相关的东西人们还是忌讳。 我匆匆与这些人告别。二大娘的话说得我后背毛茸茸的。 2 成果在门口拾掇小杂鱼。门口是一慢坡,被水泥抹得溜平。我能想象成果骑着摩托进出的情景,连车都不用下。在早,他学过兽医,会给母猪人工授精。可手艺总是不好。比如,我哥当过民办教师,是科学的坚定信仰者。他左三右四把母猪交给成果,支持他搞事业。可千辛万苦等到母猪临产,就生了一个。人还生三胞胎呢,母猪就生一个!把嫂子气得成宿跟哥吵。生一个跟生十个,那都差着行市了!现在养猪不像我们小时候,一筐青草就是一天的吃食,没有多少成本。现在猪吃的都是成品饲料,赊来的。母猪这样不成功,会造成很多亏空。归根结底,还是成果的手艺不行。慢慢的,村里人就不相信他了,而相信走街串巷的猪郎中。它们都长得驴高马大,被主人用绳子拴住脖子,在街上走得趾高气扬。那个小眼动物聪明至极,谁家有活干,门儿清。啥事也瞒不了当庄的人,谁家的猪郎中好,全村人都知道。 小杂鱼的腥气远远就能闻得到。我妈说得对,这鱼真不当吃,那腥气也不是好腥气,还含了一股不纯粹的臭味。但我不会说,我不能犯我妈的低级错误。我朝他走了过去,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下,看着他在小铝盆里捞了一下,黧黑的手背上沾满了小鱼的鱼鳞。一堆内脏墨一样的黑,堆在他的脚边,招引了好多绿头苍蝇。其中一只苍蝇落在了成果的眉梢上,那里就像长了一个痦子。估计他媳妇已经回家了,蓝芬姐还阳的事他已经知道了。我说,一早你去给蓝芬姐听心跳了?她没脉搏了?成果又捞起一条小鱼,在它的腮下一抠一挤,便有肠肚涌出来了。成果朝我笑了一下,说,那听诊器的橡胶部分都粘连了,足有二十年了。扣子让我去,我不得不去。我说,这是人命关天,你咋轻易就说人死了?扣子说,我不说她人也死了,只不过后来又活了。我说,那就是没死。成果说,你当时要是在场,也认为她死了。身上哪儿都不动弹,腮帮子都塌陷了。想了想,我没注意蓝芬姐的腮帮子,我只注意了她的小肉鼻子和上面的几颗浅麻子,却不小心看见了她的眼,眸子是亮的,骨碌转动了一下。 “只能说,这是一个奇迹。”成果总结说。他已经把最后一条小麦穗收拾完了,它们叠加在一个盘子里,足有一斤多。放到油锅里煎得两面金黄,估计也很香。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还阳吗?”成果有些诡秘地看我,断定我对他的问题一无所知。成果说,她放不下双全,所以双全一磕头就能把她磕回来。我故意说,你这说法不科学。明天谁家死人了,就让双全去磕头,就能把人磕回来?成果嘴里发出了“嗤”的一声,表示不屑。说,你真能抬杠,别人能跟蓝芬比吗?“双全是蓝芬摩挲大的,都是大小伙子了,还跟蓝芬不分窝。”他轰了轰落在脸上的苍蝇,神情有些狎昵。“那时总有人嚼舌头根子,你可能不记得了。”成果从墙上扯了几片豆角叶子擦手,那原本舒展的叶子瞬间就被搓揉烂了。“有轻贱的人问双全姑姑夜里都摸哪儿,双全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指。有人指他两腿间,摸那儿吗?双全嘻嘻笑,他只会嘻嘻笑。都说他没心眼,咋会。”成果的脸忽然泛出一层水汽,知心样地对我说,“你看他家盖的西厢房,那就是给蓝芬住的。扣子媳妇不止一次想给蓝芬和那傻子分窝,可分不了。傻子又哭又叫,不眠不休。前半夜分开了,后半夜又去砸门。扣子媳妇在院子里跳脚骂,说,他傻你也傻?左邻右舍都看着呢!” 这又能说明啥?我不屑。那些事情早就成传说了,在村里到处流传。我是喜欢蓝芬姐的人,所以我从不把那些传说当回事。小时候,村里到处都是类似的闲话,下雨天没事儿,人们就爱蹲屋檐底下编故事。纯粹是为了痛快嘴,不说这些说啥呢?我印象中,村里人就爱揣测谁家有扒灰,谁家养小叔子,诸如此类。这是《红楼梦》里的说法,在罕村,有个别称叫“掏耙”,其实也是“扒灰”的意思。现在再没人关注这类话题了。所以有些话题与时代有关。只是没想到,成果还提这些旧事,倒让我觉得纳罕。蓝芬姐就像个谜面,在村里活成了化石,却没有谁真正了解她。带大一个脑瘫孩子,那孩子却不是自己的。她一辈子没结婚,年轻的时候谁上门提亲都要被骂出门。再早,扣子需要她照应。后来,扣子的儿子双全需要她照应。再怎样也不是她一辈子不嫁人的理由。老街的这一方区域因为蓝芬姐而变得饶有韵味。有时我爱在河堤上转,遥遥地能看见蓝芬姐裹着头巾的身影。抱柴、割草、喂牲口,或抱着扣子的孩子荡秋千。扣子家与河堤之间是一片洼地,长着乱草和寥落的几棵杨树。河堤内就是扣子承包的瓜园,过去是几十户人家的自留地。蓝芬姐经常一个人在地里翻秧或拔草,裹着宽大的男人衣服,忙个不停。扣子家最早用塑料薄膜育种,正午的阳光下,整片土地像闪着波光的池塘一样,蓝芬姐就像条鱼,在水里钻上钻下。 “双全跟着姑姑长大,他依赖姑姑。这个世界上,他大概也只能依赖姑姑……”我叹了一口气。 “没那样简单。”成果很桃色地挑起眉毛,看我。那意思是,我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了,你咋还不醒悟呢? 我没理他。成果的桃色眼神让我觉得很受伤。我转身要走,成果又说:“你知道扣子媳妇最怕什么?”我只得停下了脚步。我确实不知道扣子媳妇最怕什么。我跟她没多少交往。当年她是被堂姐骗来的。堂姐是被别人骗来的。她们都嫁得不好,跟心理预期有落差。比如,堂姐的婆家装有钱,结了婚才知道,家里是大窟窿小眼的饥荒。扣子家里有几口大匹缸,里面装满了水稻。其实,那水稻就浮在表面,下面垫的都是谷草,用布隔开,造成假象。儿子说不上媳妇,那些准婆婆的办法多了去了。扣子媳妇和堂姐一前一后嫁过来,对周围的人充满敌意。后来大概好了,是因为生了孩子。第一胎,堂姐生的是女孩,扣子媳妇生了男孩。那时计划生育正搞得火热,第一胎生了男孩的都觉得是个保障。因为家里所有的努力,都为了有个后代。她曾经很解气,觉得自己比堂姐命好,给儿子取名双全。谁想到会是脑瘫呢。一岁多了,头还耷拉着,挺不起来。医生说,这孩子一辈子只能卧床了,家属要有心理准备。扣子媳妇回来就在院子里挖坑,要把双全埋了。是蓝芬把孩子救下了。 从此孩子就成了蓝芬的,只要不下地干活,双全就长在蓝芬的背上。 “扣子媳妇就怕蓝芬怀孕,经常在饭里给她拌避孕药。”成果说时挤眉弄眼,我却摇了下头,这更是无稽之谈。我对扣子媳妇历来没有好印象,我的印象就是村里人的印象。主要还是来自她对蓝芬的态度。她嚷嚷出来的许多事都是故意糟蹋蓝芬。再早,她不愿意蓝芬嫁。后来又恨不得蓝芬嫁。一切都取决于她对蓝芬的需要。因为蓝芬大她十多岁,她唯恐蓝芬成为自己的负担。姑姑照顾一个脑瘫的险遭遗弃的侄子,这有多合情理啊。我打了个哈欠,成果还要说什么,她媳妇出来了。提着一柄木锨,她是来铲那些鱼肠的。成果把铝盆里的水倒在了墙根的豆角秧下,把盘子坐到盆子里,端了起来。成果媳妇说,家里坐会儿吧?我说,你们该做饭了吧,改天过来串门。 “她一会儿说自己是刚头,一会儿说自己是小赵。扣子媳妇问她小赵是谁,她娇滴滴地说,二哥哥呀。噗——” 成果媳妇鼻尖上有颗痣,也像落了只苍蝇。 “她管你叫彭蓉,她怎么想起管你叫彭蓉呢?你出去了,她还找,说爸、妈,留彭蓉吃饭,我还欠她一顿饺子呢。她管扣子两口子叫爸、妈。嘻嘻,你要是不走就好了,可以好好问问她。” 我又起鸡皮疙瘩了。我摇手跟他们再见,拐过胡同到了另一条街上,赶紧回家。我妈一准在门外等我。 大堤外边就是河滩地,被扣子夫妻承包了很多年。种西瓜、种花生、种棉花,都是经济作物。他家的大房子咋盖起来的,都是地里的出产。蓝芬姐就像长在了这片河滩地里,终年在这里劳作。因为开不进来旋耕机,蓝芬姐用最原始的方式深翻土地,铺排粪肥。天旱的年月,她肩挑一副水桶去河里挑水,大片干渴的土地上,就她一个人,像个地拨鼠。村里人说,扣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样一个不要工钱的长工。一晃就是很多年,是蓝芬姐的一辈子。双全若是不脑瘫能娶上媳妇,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心里一动,拿出手机打开了百度搜索。“脑瘫患者有性功能吗?”有四千多条答案备选。第一条这样回答:脑瘫不具有遗传性,检查生育能力健全,从医学上来说男脑瘫病人可以生育,是可以要孩子的。 哦。 蓝芬姐的母亲,我们叫二婶子。但大人都叫刚头妈。刚头是蓝芬姐的哥哥,外号浪里黑条。是小雨的爷爷给起的。那时他爷爷在队里当保管员,兼说书人。说起谁水性好,就叫浪里白条。刚头长得黑,就叫黑条。 第一批知青下来是晚秋,我们队里分来三个人。一个叫张元和,一个叫卫子峰,还有一个叫小赵,瘦高的个子,长着牛铃铛似的大眼。宿舍还没修好。队长让社员发扬风格,把知青领回家里住。队长就是我父亲,遗憾地说,我们家房子太小,人口太多,否则说啥也要领回来一个,给大家作表率。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三个知青约好了来我家串门,听我父亲忆苦思甜,讲村史家史。罕村是个落道村,解放前盛产要饭的,而且出了个花子头,统领周围百十号花子队伍,所到之处,人鬼都怕。后来这支队伍去了关外,想去东北掠一把,回来过个肥年,却被土匪打得七零八落。逃回来的也就十之二三。罕村很多年不消停,总有外村人到这里找人要人。花子头是蓝芬姐的祖爷爷,他从东北带回个祖奶奶,打大辫,叼长杆烟袋,穿绣花鞋,一副高门大嗓。后来给家人定规矩,没事儿不许过那条横街,那条横街有长虫精,能迷人。家里人都知道规矩是给祖奶奶定的。但外人说,他也怕遭人暗算。 三个知青像傻子一样专注地听我父亲讲古话,表情凝重而虔诚。 大哥那年刚高中毕业,像小公鸡一样爱奓毛。他坐在一只小木柜上,表情一直不屑。他说父亲讲的这些一点也不符合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他的言外之意是,父亲讲的这些都属于封资修。父亲很不耐烦,痛斥说,上三天半学,你哪来的那么多主义! 父亲很快换了一张面孔,问三个知青在房东家习不习惯?他们一致表示贫下中农都很好,对他们很照顾。 问他们有什么困难需要队里解决。小赵说,他的女朋友分到了二队,能不能把她也调到一队来? 父亲沉吟片刻,说出了一番道理。主要是,二队文盲青年多,女知青在那里可以发挥作用。年轻人应该有远大理想和志向,漫说一队二队相隔不远,就是分到天南海北,也要想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革命志向高于天。 我们一家人都崇敬地看着父亲。知道他跟二队队长关系不好,走碰头都不说话。这样的情况下,他咋可能去要人,要了人家也不会给。这都是寻常道理。但从父亲嘴里说出来,就不寻常了。 小赵连连点头,说懂了懂了。 他们走了以后父亲说,谁愿意要女知青,娇滴滴的背不动一筐粪。 小赵被刚头妈领走了,他家只有一间屋子能住人。有人说,他家不具备让知青住的条件,可刚头妈说,我家咋没条件?我看你家才没条件呢。刚头妈从柜子里拿出新被让小赵盖,天气冷了,让他睡在炕头上,让蓝芬姐睡炕脚。天气热了,让蓝芬姐睡炕头,让小赵睡炕脚。别小看这炕头炕脚,里面的学问大了。一天三顿饭都要烧柴灶,夏天那炕热得人折饼,咋能睡得好。那时蓝芬姐的父亲和刚头都还活着,他们这一铺大炕,睡得热气腾腾。高腰尿桶就摆放在炕沿底下,冬天的夜里能把桶尿满。每天早晨,蓝芬姐都抢在小赵起来之前把尿桶倒进园子里,当肥料用。三个月以后,小赵认刚头妈做干妈,蓝芬姐在队里干活,总娇滴滴地喊二哥哥。就有人跟她开玩笑,是二哥哥还是爱哥哥? 蓝芬姐好看的面孔飞起红晕,眼风跟荡起的秋千一样。 转年春天,蓝芬姐的父亲去世了,是肝病。脸黑得像炭一样。我至今都记得一个梦,在河堤坡道的车辙里,一只虫子咕囔咕囔往上爬,那虫子又粗又壮,足有一尺长。潜意识里,这虫子是从二叔的肝里爬出来的。这个我叫二叔的人,就是蓝芬姐的父亲。我当时跟家里人说过这个梦,可谁都当没听见。他们不觉得一个小孩子做个稀奇古怪的梦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因为没人问,被我记了很多年。 这年夏天,山里的洪水下来了。整个河滩地都被淹掉了。河水一寸一寸往上涨,整个大堤岌岌可危。河里不断漂来西瓜、衣物,或死猪死羊。大家都像过年一样争先恐后往河水里跳,打捞。一根松木檩子漂过来时,刚头眼尖,第一个冲了过去。他头天刚相看了对象。他一定在想,这样的松木檩子可是稀罕物,多捞几根就能翻修房屋。一个浪头翻起来,木头就像冲锋舟一样高高跃起,又啪地回落,正好杵在刚头的心口上。当即一口血喷出,刚头就被卷走了。有人说,刚头顺着水流入海了。 刚头的坟是个衣冠冢,被小赵托举着小木箱送到墓地。蓝芬姐跟小赵站在一起给哥哥三鞠躬,头发上裹着白布条,像在拍电影一样,因为有小赵的加盟,特别有画面感。说到底,知青跟罕村的青年不一样,他们更像演员。 有一天晚上,彭蓉到我家来,我家的疙瘩汤刚出锅,热气腾腾地散发着香气。彭蓉用很浓的城市语调说,小赵应该回知青点住,再住蓝家不是个事儿。您说说他。父亲激灵一下,点点头。似乎这才意识到,眼下那一家人都是女将,而知青是男将。知青宿舍建好,别人都迫不及待往里搬。只有小赵还住在蓝家。父亲觉得,这不是大事,人家处得好,是干儿干娘的关系,愿意住就多住些时日吧。况且因为刚头的死,这家也需要人照料。既然毛主席说知识青年要接受再教育,多受些教育也没啥。父亲就是这样想的。那年头的人,真是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其实,有关蓝家的闲话早就有,说干娘干儿如何,干哥干妹如何,就是没人往父亲耳朵里传。父亲是一个听不得任何闲话的人,谁往他的耳朵里传是非,那就准备挨批和挨骂吧。 在父亲的心里,天地就是方圆,没有不方不圆的地方。 我们全家坐在炕上吃饭,彭蓉坐在地下的小木柜上抹眼泪。知青点的饭菜比我家的好,所以没人跟她客气,我姐甚至专门跑过去喝人家煮饺子的汤。因为她分在了二队,我们跟她都不怎么熟,她自己在那儿唠叨时,我们都没人接话茬。她说她跟小赵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从小就要好。两家父母费尽心思才把他们安排到一起插队,就是图有个照应。可小赵自从住到蓝家,就跟彭蓉疏远了。蓝家的炕上三个铺盖卷,并排。中间那个是小赵的。刚头妈在炕头,蓝芬在炕脚,小赵在中心。这算怎么回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知道彭蓉想歪了,父亲沉下了脸。把饭碗一放,父亲让彭蓉跟他走,他们去了刚头家。父亲是想让彭蓉看看其乐融融的场面。因为队里人都知道,小赵每天都受特殊的款待,一天吃一个鸡蛋,三天吃一顿细米白面,他吃小锅饭。晚上教蓝芬她们学文化,是城乡结合的典范。城市的孩子下到农村来,怎样优待都不为过。父亲就是想让彭蓉受受教育,别净长歪心思。蓝芬姐正端盆热水伺候小赵洗脚。那是一只黄铜盆,祖上那个花子头儿留下来的。传说他走到哪里背到哪里,既可以当汤盆,又可以当锣用。蓝芬姐蹲在小赵面前,一双手从脚踝捋下来,一个一个搓揉脚趾头,脸仰着,一边洗一边说笑。这种场景却让父亲受不了,上前一脚就把盆子踢翻了。堂屋地顿时成河,洗脚水淌得比贼跑得都快,盆子骨碌到了碗柜底下,“咣当”坐到了地上。他骂小赵是少爷羔子,资产阶级作风,洗脚都要劳动人民伺候,这还了得了!“今晚你就搬家,搬知青点去。早知道你在这里作威作福,就该开你的斗争会!你把贫下中农当成什么了!” 父亲气得呼呼直喘粗气。他眼里从不揉沙子。 小赵狠狠瞪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彭蓉,赌气去收拾东西。 父亲一直等着小赵把东西收拾完,押解他往知青点走。小赵哭,蓝芬姐也哭,她妈拿根鸡毛掸子掸浮尘,突然举起来抽打我父亲。“王大方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干妹愿意伺候干哥,关你屁事!” 父亲躲都没躲,任由鸡毛掸子落在肩上。父亲说:“不关我的事,但做人要有章法,不能坏了规矩。” 这件事不久,彭蓉就去当赤脚医生了。在县里的医疗机构学习三个月,回来就把药箱背在身上,走村串户。再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有人看见她从乒乓球案子上往下跳,反复跳,孩子没掉下来,却把脚崴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她是卷头发,大白脸,戴小红框的眼镜。脑门很窄,都让茂密的头发欺负没了。她见了谁都爱打招呼。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好医生。传说她曾经找过蓝芬姐,说把孩子生下来送给她。蓝芬姐说,我自己还生呢。 …… 试读结束,全文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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