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王威廉:你的目光(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王威廉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名誉教授。出版小……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省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名誉教授。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你的目光(节选)
王威廉
1 大约五年前,我给自己定了上班时间。从那天起,我一次都没迟到过。 不过,请原谅我的懒惰,我给自己定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如果这还迟到的话,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今天我就没法原谅自己,眼睁睁迟到了。 “崽,你啥时能结婚啊?”出门前,母亲忽然提到这事。她都不是在问我了,而是喃喃自语着绝望叹气。 我快四十岁了,年近不惑,却已单身五年。自从我戒断网络游戏后,对现实世界的反应相当迟钝。跟“丽影女侠”在游戏里一边打装备一边肆意聊天的时光偶尔会在脑里浮现,可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丽影女侠”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我和她算是在一起过吗?我们什么都聊,包括各种隐私与禁忌,但我从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也许那是个男人或是AI。当陪聊软件出现后,我越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我是一个可悲的实验品,无偿给机器贡献着自己的数据。 假若母亲天天念叨,日日催婚,我肯定麻木地应付着,该出门就出门,那一定不会迟到。可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来不问我的私生活,包括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的这种包容让我逐渐觉得母亲对此事是无所谓的,我也心安理得,乐得逍遥。 但天底下哪有母亲对儿女婚事是无所谓的?这不,终于来了。 “阿妈,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尴尬地笑着,伸出去开锁的手缩回来放在裤兜里。 “这句话我忍了六年了。”原本低头编制“小兔子”的母亲抬起头,用凄楚的眼神看着我。“小兔子”是花灯,元宵节才用的,但多年来母亲几乎花了全部精力在上边。她的手工活堪称精湛,手头好几个花灯都是别的地方订购的,也卖了点钱,但那点钱跟她的付出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怎么是六年?”我跟她较真起数据,这显然是避重就轻。 “怎么不是?”母亲掐着指头算起来了。 母亲当然不知道“丽影女侠”的存在,而且,就算她知道,她也一定无法理解。 在“丽影女侠”之前,我谈过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我很少回忆她,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因为其中有太多无法面对的青涩羞耻。于是,她的名字被我折叠进了记忆深处,那就像是一个地雷的引信,禁止触碰。 “这个得靠缘分,强求不来。”我的手重新放在了门把手上。 母亲忽然笑了,原本悲戚的表情被笑容覆盖。我震惊于她的变化,不免担心她:“妈,你没事吧?” “我昨晚梦见你阿爸了,他说阿良会好的。” 原来如此,一场梦。 “知道了。”我终于松口气,扭开门锁,一边走出门一边跟她道别。 母亲忽然站起身,追着我说:“崽,你阿妹和妹夫今年一直凑钱想买房,需要付首期,你帮帮她啦,借钱给她。”好家伙,这不是我想听的。倒不是我不想借钱给妹妹,而是原本就不需要花那么多钱去买房。要是父亲还在的话,就不会有这个事情。我不想在刚准备一天工作的时候,想起苦命的父亲。 “阿妈,这种事晚上再聊吧,我迟到了!”我真急了,匆匆忙忙从家里逃走。 我开着新买不久的电动汽车,向“国际眼镜城”驶去,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它的目光。眼镜城跟别的高楼大厦不同,它是有目光的,因为在它正中的显著位置上,镶嵌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楼房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通过它,探望着周围的一切。我总觉得它能看穿我的心思,我想些什么,它都知道。于是,我便在心底跟它默默对话。它总是鼓励我,让我在它的肚子里好好工作。我在锁好车门、钻进电梯之前认真思考它的建议,然后在电梯上行时告诉它:那就今天再试试?就今天。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我看到店牌“合金目光”稳稳挂在那里,心里感到踏实。我掏出钥匙,打开店门,室内的灯自动亮了,无数眼镜对着我,无数隐藏的眼睛望着我。我的目光避开它们,落到墙上的那幅书法作品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诗人顾城的名句,也是我的镇店之宝,来买眼镜的客人都会看到,因为我在它旁边放的是视力测量表。我帮他们验光的时候,这句诗就会自动投射到他们的视网膜上,从而进入他们的内心。很多客人都会对我好感大增,从而更愿意在我这里买眼镜。 这座大楼里有上百家眼镜店,在哪家买不是买?买的时候一定要让人家对你有认同感。这样说来,这好像是我的商业营销策略,其实也不全是,我喜欢在发呆的时候反复读那句诗,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给我鼓劲,尽管我对那劲头是什么、往哪里使并不十分清楚。 我看着顾城的诗,想起母亲此前的质询,竟然又陷入了回忆。 “丽影女侠”消失后,我不仅要戒除网瘾,还得疗愈情伤。我至少明白了,爱情确实是可以完全抽象的。为了打发时间,我钻进图书馆读小说,管它是不是世界名著,就近拿到什么读什么。我给自己定的规则是,不管是否喜欢,必须读完。后来我有个发现,凡是印象深刻的,多半还真的是世界名著。这让我对自己的品位有了那么一点点信心。 纸张比起屏幕来,对眼睛还是友好一些,但即便如此,我的视力还是持续下降,已经三百多度了。眼看着世界越来越虚幻,我决定给自己配一副眼镜。 我找到老同学国麟,他在眼镜城里开了家很大的店。我们的关系非常好,小时候一起在泥巴路上光着脚乱跑,读中学时一起逃课,长大后又读同一家专科学校。毕业后,他逐渐变成了一个极为稳重的人,按部就班地生活,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而我,还是没什么长进,一份工作经常干不满半年。 “你随便挑,我送你!”他指着一排排眼镜,从近视镜、老花镜到墨镜,甚至还有潜水镜,应有尽有,怪不得他的店名敢叫“眼镜帝国”。 “那我不客气了。” 我摩拳擦掌,挑了半天,可总觉得在款式方面没有眼前一亮的,都太大众化了。没看到那种富有独特设计感的,不免略略有些失望。 “国麟,你不近视,不戴眼镜,所以你还是不理解戴眼镜的人。”我挑了一款式样还算稳重的眼镜,递给他的同时忍不住说了真话。 国麟不恼,我确信再过几年他就会变得跟廖叔一样严肃,谁让他们是亲父子呢?可我跟父亲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忽而心底闪过这样的念头。 “是的,阿良,我承认,我肯定没你理解戴眼镜的感受,我就是纯粹把眼镜当商品来卖。”国麟像对待客人一样,认认真真把包装袋整理好递给我,可语带讥讽道,“兄弟,要求那么高,你怎么不去当个眼镜设计师?” 眼镜设计师?那不仅要懂光学,懂合金材料,懂加工,还要懂艺术,我怎么行?我最多跟国麟一样,开间自己的眼镜店。这是我们这里的势,也是我们小人物的命。我们这里,十个人里有五个都在卖眼镜。三十多年前,廖叔趁着改革开放的契机,创办了我们这里的第一家眼镜厂,很有可能也是深圳的第一家眼镜厂。从此,这个产业在横岗像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等我记事的时候,便经常听到廖叔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介绍说,全世界六到七成的眼镜都是这里生产的。我倒是想以此为家乡骄傲一番的,但他那表情严肃刻板,郑重其事,毫无炫耀,跟当年谈论水稻产量没什么区别,我也就没必要自作多情了。更何况,其中也没有我的丝毫贡献。 开了自己的眼镜店后,除却上班路上的微弱兴奋,其他时间我依然感到极度乏味。即便是多卖了几副眼镜,多赚了千把块钱,也不能让自己真正开心起来。我只能靠给自己安排行动表来活着。行动表不是计划表,计划表每个人都做过,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安排工作。而行动表则是对时间的连续性失去了感觉,必须要把每天的琐事写在纸上,比如喝杯水,叫外卖,丢垃圾……这类破事都一一在列,然后再照着上边的指示去行动。完全是按图索骥。这自然不是失忆,这是一种停滞和麻木。 唯一能让我感兴趣的,竟然还是眼镜设计。 进货的时候,看到有些造型板正的眼镜,不免想到如果在这里或那里调整一下,应该会好很多。再后来,就想如果我能为自己设计一款造型独特的眼镜该多好。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而眼镜却能传达出不一样的东西。国麟的讥讽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不去当个眼镜设计师?我越想越恼火,我怎么就不能当?我在本子上画着草图,想象着眼镜的样子。 但很快,我就陷入了迷茫。每一个环节都让我举步维艰。尤其是迟到的今天,节奏感全乱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人。 店里每天会来很多顾客,我都会象征性地招呼一下,但这个女人与众不同,我看到她的瞬间就感到了某种紧张。她披着长发,身形瘦削,穿着飘逸的黑色长裙。她的步伐轻盈,气质优雅,尤其让我眼前一亮的是她戴的眼镜。这自然是我的职业习惯,对别人脸上的眼镜总是会不经意地多看几眼。她的眼镜款式与众不同,镜片的弧度很大,从她鼻翼下缘飞掠而过,提升了她的脸部线条;镜腿上不仅有细腻的手工雕花,上边还悬垂着细细的银色链条,从两鬓绕到白皙的颈后。当她转头的时候,铂金链子就垂放在她的锁骨窝里。而且,镜片后的眼睛很美,顾盼传神,焕发着明亮的光泽。她在店里转了一大圈,挑了一款眼镜拿在手里。她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对着镜子试戴起来。那一瞬间,我鬼使神差,没有征询她的同意,就把她放在柜台上的眼镜拿在手中端详起来。 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拿着她的眼镜,脸色突变,本能地叫了声:“欸?” 我从来没被顾客呵斥过,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不妥的。我想赶紧放回去,可心一慌,手一抖,她的眼镜瞬间做了自由落体,掉在地上。地面是大理石的,眼镜碰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并随即弹出去挺远。幸好镜片是树脂材料的,否则一定会粉身碎骨。 “对不起,对不起……”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已经尴尬到了惊惧的程度。我赶紧蹲下身去捡眼镜,可肥胖的肚腩抵抗着我的控制,我竟然摔倒在了地面上。我顾不得许多了,爬到了眼镜前,伸手将眼镜紧紧攥住,仿佛这是只会随时逃走的兔子。我起身,将眼镜递给她。我勾着头,满脸通红,狼狈到了极点。 我的狼狈引发了她的恻隐之心,她说:“没事,没事,是我刚才反应过度了。”她纤细的手指抚摸着自己的眼镜,说,“因为这是我给自己设计的第一款眼镜,所以它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 听到这是她自己设计的眼镜,我心中的角落被瞬间照亮,竟然暂且忘记了自己的狼狈,声音发颤地问她:“你是眼镜设计师?” “我是设计师,我设计眼镜,也设计别的一些饰品,包括珠宝,”她应该是为了弥补刚才的失态,在很有耐心地跟我说话,“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眼镜设计,也许是因为我自己近视,有这个刚需。”说完,她对我微笑了一下,嘴角出现了两个酒窝。 “我也是……” “你也是设计师?”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惑。 “我也是……近视眼。”我伸手不自觉地扶了扶眼镜。我戴着这款大路货,完全不敢提自己有多么向往眼镜设计。 “看得出。”她微微一笑。 气氛有点缓和,我便大着胆子说:“我就是特别喜欢你的眼镜。我开眼镜店这么多年,很少看到你这么有个性的眼镜,所以有点激动,刚刚没经过你同意就……真是抱歉。” “那你还是懂一点的。”她这才认真看了我一眼。 我们对视,我这才看清她在眼镜后的脸是偏瘦的,而毛茸茸的大眼睛显得有些忧郁。当然,那忧郁丝毫没有妨碍她眼睛的神采。 “冒昧地问,你是在哪里工作?”我跟她说每一句话,都得鼓足勇气。 “这些年我在香港,主要是读书,学设计,前不久我才从香港回到广州,”她没有移开目光,继续看着我说,“因为我家在广州,接下来,我想做的是品牌,自己的设计品牌。” 我自开店以来,没少听到什么马上要创业之类的话,可我第一次遇见要创业的眼镜设计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对她说:“实不相瞒,我特别想学习眼镜设计,但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老师,你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来我店里的眼镜设计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当你的学生,我可以给你提供各种眼镜材料,”我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最低的成本价。” 这番话像是在我心里演练很久似的,终于摆放在台面上。我怕她不信,赶紧指着一款最常见的钛金眼镜框报了一个价。我已经疯魔了,我居然在自己拿货价的基础上还打了个八折。我确信,她跑来眼镜城进货,肯定已经在其他店里了解过了,绝无可能碰到如此低的价位。 果然,她很有些吃惊,眼镜下的银色链子微微颤动着。 “咦?没想到你……”她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不妥,又咽回去了,干脆说,“你真愿意给我成本价?你的材料质量过关吗?我可是专家,你骗不了我的。”她被突如其来的好事弄得有点乱,用装腔作势来掩饰她的小心思。她在商业上还是不够成熟,估计连我都不如。看来,她说自己毕业没多久要创业之类的话一定是真的,这让我对她的好感陡然上升。 “我骗你干什么,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把目光落在了顾城的诗句上。她的慌乱让我替她难为情。 “先不急着感谢,我都没教你什么。”她站在那里,扭头又打量了一圈我的店,目光从顾城的诗句上滑过两次,然后说,“那就一言为定!” 我微笑着掏出手机,正想加她微信,她却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我。现在名片已成了稀缺物,我双手恭敬接过,看到她的名字:冼姿淇。右侧用更小的字写着“设计师”三个字,下面是她的联系方式。 “我叫何志良,叫我阿良就好。”我当面拨通了她的电话,看着她存了我的名字,心中才踏实。 “谢谢冼老师。”我郑重其事地说。 她反而被逗笑了,但她的笑容很短促,很快恢复了严肃的状态。她看上去知性极了,比走廊广告上的眼镜模特都更有魅力。 我将她刚才试过的眼镜放进盒子里,再拿出牛皮纸袋装好,双手呈给她: “这是拜师礼,请务必收下。” “不用啦。” “你就当这是教学用具,体验一下,回头告诉我感受,怎么样?” 我的真诚态度打动了她,她还有些犹豫,我递到她手边,她只得抬手接了过去。 “谢谢,谢谢冼老师。”我情不自禁地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我起身,发现她已经没影了。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夸张了?我愣怔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我走到门外,往走廊两侧张望,没看到她的身影。隔壁店的贤嫂对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头一缩,像乌龟一样回到了店里。我坐在柜台前,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努力成为眼镜设计师。 停了一会儿,我又写道: 午餐减半,开始减肥。 刚刚跌倒在地的丑态在我脑海里翻腾,这让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看大理石地面。 在顾城诗歌的旁边,有面镜子,我从来不会主动去照,每当一不留神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我总以为有客人进来了。这些年来,我的姿势都是瘫坐着的——瘫坐着打游戏,瘫坐着读小说,瘫坐着看店,整个人胖了几圈,臃肿不堪。要不是有眼镜遮挡着,黑眼圈也会暴露无遗。因此,我从来不会考虑戴隐形眼镜这种东西。 冼老师在为自己设计眼镜的时候,也会考虑遮挡一些隐秘的信息吧? 我似乎还能感觉到她在我店里留下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忧郁又是因为什么呢? 这个黑色笔记本是我精心挑选的,里边都是白纸,没有别的色彩,没有横纹,适合绘画。我打算画出想象中的眼镜草图。别笑我,目前只有一个。我想从最简洁的样式开始画起,每一款眼镜都会有一个名字,都会有我为它写的几句话。这不是诗,跟顾城的短诗不能比,但是,它们是我悟出来的,是我想赋予眼镜的灵魂。 店里的事务最多占用百分之二十的时间,剩下的时间都是等待。我一般望着顾城的诗或某个眼镜发呆,有时一两个小时就那样过去了。因此,我决定,给我设计的第一款眼镜命名为“凝视”。 它应该用银打造,还必须加入少量其他金属,如镍,形成合金,增大硬度。镜片被银合金紧紧包裹,仿佛经过镜片的目光也被紧紧包裹。从而目光拥有了白银的纯洁质地。 【凝视】 我不要我所见皆是虚无 我要从眼前的事物中洞穿一个小孔 看到你 型号:001 银重:约需20g 尺寸:53-19-140 原本我只想到第一句话,放置在那里有段时间了。见到冼老师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刚刚离开,后两句话便在我脑中浮现。原来灵感可不是冥思苦想出来的,而是需要一个外界的关键性激发。我把后两句话写上去,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它终于完整了。 2 中午少吃了一半的饭,下午却有一种反常的兴奋。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客人,卖了几副眼镜。从挣钱的角度来说,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为在这一天遇见了冼老师,从而变得与众不同。我闲下来靠在柜台上的时候,那种凝滞感有所减轻。 “哥哥,回家吃饭了!”妹妹打来电话,还亲切地问道,“今天生意怎样呀?” 妹妹虽然结婚了,但她和妹夫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因此,他俩跟我还有母亲,四个人挤在一起住。 她是一个很顾家的女孩,只要下班没事,绝对会第一时间赶回家,煮好饭。可在我心里,她似乎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她在我面前也确实像个小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嗲嗲地叫我“哥哥”。也许,她是想保有一份童年的天真。 要在以往,我会跟她说说生意的情况,但今天,我想起母亲要我帮她攒钱买房,我对她的话变得特别敏感。 “生意不好,快倒闭了吧。”我故意逗她,有种恶作剧的快感。 “哎呀,不会的啦,哥哥辛苦,先回家吃饭吧。” 中午吃得少,还真有点饿了。我回到家,推开门,就看到妹妹做好的一桌菜。 母亲说:“阿良,小细做了你最爱吃的酿豆腐。” 小细是妹妹的小名。妹妹做的酿豆腐确实很好吃,我暗自感到口水在分泌。这时,妹妹从厨房走出来,把围裙摘下来放在椅背上,笑着招呼我:“哥哥辛苦了。” 这时,妹夫陈春秋也从厨房钻了出来,端着两碗米饭。在他面前,我这个当哥的总找不到优势。他身高一米八三,虎背熊腰,是典型的彪形大汉,多年前从陕西来深圳发展。妹妹其实接触了不少对象,我从没想到她最后选定了这么一个北方人。 妹夫话很少,大部分时候是个闷葫芦。要想让他打开话匣子,得跟他喝酒,然后聊聊中国古代的历史逸闻,那他兴致立刻就来了,滔滔不绝,说秦如何统一了南粤,说客家人与陕西人的渊源很深……好吧,我们客家人确实认为自己是从北方迁徙而来的。可惜我酒量不佳,就在他激动到手舞足蹈的时候,我脑袋里的眩晕越来越疯狂,我只能不管不顾地迅速躺倒,昏睡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我经常会听见他说:“哥,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客家人了。” 什么客家人,你就是个客人。 我总想这样怼他一下,但酒精已经麻醉了我的嘴巴。等我醒来后,他早去公司上班了。 陈春秋是搞IT的,跟深圳大街上背着电脑包、行色匆匆的路人甲差不多。我总记不住他所在的公司,反正不属于“BAT”。我第一次知道“BAT”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还是妹妹告诉我的,她说:“春秋是个有理想的人,BAT不要他不是他的损失,是他们的损失。” “你慢点说,什么B……A……T?” “哥哥,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就是百度、阿里巴巴和腾讯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啊。现在代指IT界的巨头公司。” “他现在的公司叫什么?” “叫……”妹妹笑了,“我也记不住。” “不是华为?H不在BAT里边呀。” “哥哥,你就别调侃他啦。”妹妹不乐意了。 不管陈春秋在哪家IT公司上班,但人家至少是这座科技之城的主潮部分。而我,就是个卖眼镜的。请不要误会,我这样说不是觉得卖眼镜丢人,而是我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哪一天这里的产业升级了,乃至转移了,那我就卖不了眼镜了。难道那会儿我又去卖别的东西?情趣用品?等情趣用品店都变成无人销售,我岂不是又失业了?我是想说,我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因此,我想做点能够深入行业内部的事情,跟这个行业从一而终,才能真正感到踏实。说到底,这还是因为我迟钝吧,人生只能笨拙了,但这样也许可以求得一些深刻。 因此,我想成为眼镜设计师,并非是为了跟国麟赌气,而是一个从我心底逐渐生长起来的愿望。 我渴望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冼姿淇老师能引领我一步步登堂入室。 夜深人静,他们都睡着了,客厅独属于我了。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笔记本,开始随意画。这款眼镜是半框的,下缘没有银的包裹,代表着目光的更多可能性。镜腿上有手工雕刻的云纹,云的变幻是无穷无尽的。 【无穷】 无穷是应该被排除的 因为无穷带来了渺小和痛苦 可你带来了无穷 人是应该活在无穷中 型号:002 银重:约12g 尺寸:54-17-140 我来到窗前,夜色是无穷的,附近街道的灯光还照亮着无人的木椅。天气潮湿,路灯带着光晕,像是夜晚也戴着眼镜,望着我。 3 一个月后,接近十月底,天气终于变得凉爽。对深圳来说,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我没有收到冼老师的任何信息。我的生活重新回归平静。说平静,是骗自己的,准确地说,是重新陷入那种凝滞状态。 完全想得到,她要成立自己的设计品牌,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一定很忙很忙,无暇顾及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按理说,既然我拜她为师,应该主动去请教她,但我似乎失去了那样的动力,我像是陷入泥潭中一般,除了外力来营救,主观上已经无能为力了,找不到坚固的支点。 这天,我收到一个快递,看到寄件人那里只写了一个字:冼。我心中一颤,是她。我打开后,是一本书:《人体工程学》。在扉页上,她写了一句话给我:“阿良,先从这本书认真学起。” 她竟然没有忘记对我的承诺,我在笔记本上认真写道: 开始阅读《人体工程学》,每天十页。 本来我预计读完这本书怎么也得用一个月,但阅读的热情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十天后,我就读完了。我对眼镜设计有了许多感悟。我斟酌着语句,写了几点读书感想,用手机短信发给她。我本想直接给她打电话的,可还是胆怯。 过了一会儿,我的微信响了,有人添加我为好友。对方叫“姿君”。显然,那正是她。很雅致的名称。原本加微信这件很普通的事,突然对我有了特别的意义。 她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微笑的卡通女孩,眼睛很大,像她本人。这是她心目中自己的样子吗?我将这个头像保存在手机里。 “冼老师好!”我客客气气地给她发微信。 她表现得自然得体,对我这么快就读完这本艰涩难懂的书感到惊讶,她说她当年上学时,这门课差点不及格,因为觉得太冷硬了。但她后来发现,这门课对设计的帮助很大,能更好地理解人与设计对象之间的微妙关系。接着,她又给我推荐了两本书:《设计心理学》和《视觉思维》。 我如饥似渴地阅读。要是在学校时这么努力,我一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吧。两周后,我又写了读书笔记,发给她求教。 她回复道:“打字太累了,我用语音留言给你,可以吗?” “求之不得!那样我就可以反复听讲。” 她的一句话发来了。我点击时,一想到马上能听到她的声音,竟然嘴巴发干,有些紧张。 “阿良,我就讲讲眼镜吧,虽然你天天卖眼镜,你真的了解眼镜吗?” 这样一句话,我反复听了好几次。我很喜欢听她说话,别说声音和语调了,就连气息,也是熨帖的。 “愿闻其详。”我在对话框中连连作揖。 她不疾不徐地开始说话,一小段一小段语音出现在对话框,犹如一层层参差错落的阶梯。 我手指轻触阶梯,语音开始自动播放: “你卖了多年眼镜,对眼镜的构造肯定已经很了解了,大致上都是由镜框、鼻梁、鼻梗、托叶、桩头、铰链、镜腿、挂耳这八个部分构成。眼镜设计,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几个小部件以及它们的搭配上花心思。看似简单,实则很难。材质、颜色与形状的一点点变化,就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主人的气质类型,正是四两拨千斤。可就是那一点点的变化,却蕴藏着无限奥妙。因此,眼镜设计,还是人类学的,不仅要研究不同人的脸型与气质,还得理解人的内心与愿望。螺蛳壳里还能做道场呢,更何况眼镜事关心灵的窗户。” 我在对话框里频频点头,鼓掌,献花。 “做设计,是知易行难,”她继续说,“看上去简简单单,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动手,方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大部分时候,是具象不如想象,偶尔赶上运气好了,具象才能超越想象。因此,我们可不能靠运气,要靠思想,靠对世界的深刻认识,才能保证把脑袋里的形象变成手中的实物。” 她说的这些,给我带来了头脑风暴。我拿起手边的一副钛金眼镜,有种动手干起来的冲动。 “接下来说说材料吧,主要说说你现在手中拿的钛。”她发来吐舌头的顽皮表情。 “你太神了吧!”我看看手中拿着的钛金眼镜,又抬头看看不远处的摄像头,“难道你在监控我?” “用不着。”她得意地笑了。 我对摄像头做了个鬼脸。 “言归正传,”她说,“钛的强度与钢相当,但比钢轻,更抗腐蚀,做金属镜框是再好不过了。当初科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提炼出不到一克钛,因此把钛划入稀有金属之列,可没多久,就发现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钛的含量在金属元素中排第七。” “那怎么回事?”我非常困惑。 “因为提炼工艺太复杂。”她大致说了下相关的化学反应原理,我如听天书,一方面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惭,另一方面,对她感到由衷的钦佩。 “冼老师,你怎么还是个化学家?”我感叹道。 “要做眼镜设计师,必须要懂相关的物理和化学知识,有必要时自己还得动手呢。” “你说得是!” “比如,正是在钛合金的实验中,研制出了记忆钛,”她忽然问我,“记忆钛的镜框卖得好吗?” “我是很喜欢记忆钛的,怎么折都能恢复如初。镜腿上标有Memory Titanium字样的,才算比较正规。但实际上,一般眼镜店里真正用记忆钛的镜框比较少,因为价格会相对高一些。但我还是会推荐给顾客,毕竟那种体贴的韧性会给人良好的感觉,就像一双小手拥抱着你。” “你真是个好销售员。”她调侃道。 我算什么好销售员,我赶紧转换话题问道: “冼老师,其实我有个困惑,憋在心里挺久了。” “别憋坏了,说吧。” 这个问题还是我妹夫陈春秋提出的。那天我跟妹妹聊天,无意中说起想尝试眼镜设计的事,陈春秋听到后,突然说:“哥,以后科技越来越发达,应该可以直接让变形的晶状体恢复原状。也就是说,眼镜设计还有未来吗?”我着实被他问得愣住了。一边的妹妹打圆场道:“陈春秋,你自己也是戴眼镜的人,怎么这么说话呢?你说的那未来还早着呢,那会儿你搞的计算机也是老古董了。”妹妹倒是会说话,陈春秋呵呵笑了起来,但我心底的困惑却越来越浓厚了。 我把这件事转述给冼老师,她几乎秒回: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在我看来,眼镜设计在未来一定向着非功能性的方向发展,跟戒指、项链一样,变成一种装饰品。而且,远不止于此。我们的观念不能太守旧,我给你看点炫酷的东西吧!” 她发过来一组照片,第一个模特戴的眼镜是昆虫复眼形状的;第二个眼镜整个是一个长方形的黑框,上边有五个小洞;第三个眼镜竟然是双层镜片,像是拆开的望远镜;第四个眼镜由一条纤细盘旋的小蛇构成了镜框……还有许多,的确给我带来了一股极其怪异和荒诞的视觉冲击。 “确实炫酷。”我发了个翻跟头的小人。 “而且,亏你妹夫还是搞IT的,他不知道智能眼镜会成为未来的主潮吗?到时每个人都会有一副智能眼镜,提升我们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就跟现在每个人都有手机一样。智能眼镜也需要个性化的设计呀,你还担心设计师会在未来失业?不会的!在未来,设计将彻底塑造我们的生活,从而实现生活的艺术化。” 她的信念与激情,让我深受鼓舞。鼓舞,这样的感觉对我可是久违了,我大脑里有种血压上升的古怪兴奋。 “没想到,我在未来还能有生存的机会。” “你现在还没有。” “你够狠……”我发了冒汗的表情。 “阿良,现在请你帮冼老师做两件事。”她摆出自己的“老师身份”,严肃认真中又透着朋友间的幽默。 “您讲。”其实,在现实中作为南方人的我总是发不准“您”这个音。 “第一,我需要一批价廉物美的记忆钛原料;第二,你了解下全降解环保眼镜框,原材料是小麦秸秆,你帮我打听下,你们那儿有没有这方面的生产商?” “第一个好说。第二个听上去怎么那么奇怪,你要做什么?我看你设计的眼镜都是珠宝级别的。” “我要办一个环保眼镜设计展,号召大家用环保材料眼镜替换塑料眼镜。” “明白了,环保局应该给您发奖状。”我发了三个OK的手势。 “不允许你讽刺老师。我去忙了。”她发了个戴墨镜吸烟的大兵表情。 “感谢冼老师的生动一课!” 我放下手机,赶紧在本子上记下了她交给我的任务。 暂时没有客人进来,我坐在柜台前望着顾城的诗发了会儿呆。冼老师的声音依然萦绕在耳畔,让我第一次体验到发呆也可以是充实的。我又点开对话框,把她的语音从头听了一遍,一方面是温故而知新,一方面是再次感受她。我不想错过她的任何信息,即使是一个不易察觉的低声叹息。 然后,我站起身,活动了几下肩膀。还是置身在这个狭小的眼镜店里,身上的凝滞感怎么变轻了?我忽然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明显瘦了,依稀有了读书时的模样。 为了确认,我抑制不住地多看了自己几眼。 记忆钛其实便是一半钛和一半镍混合而成的镍钛合金。在零到四十摄氏度间表现为高弹性,因此用来做腿脚是非常棒的。四十摄氏度是这种合金的“变态温度”,在这个温度以下和以上合金的晶体结构是不一样的。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变态温度”这个字样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够变态的,我心里嘀咕着。可我在店里每每把玩记忆钛眼镜时,我就会想到人也有“变态”阶段吧。我回忆自己的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懵懵懂懂地生活了几十年,直到近年来多读了些书,心底才逐渐有了点光亮,我真是晚熟太多了。父亲曾经说,一个人是渺小的,而历史是伟大的,因此一个人很需要历史的记忆。对他的这句话,虽然我不完全理解,但我一直记着。这句话属于我脑袋里比较稳定的记忆晶体。 这款眼镜应该传达出充分的安静感,简洁而大气,镜圈偏圆,象征时间的轮回。 【追忆】 不是所有记忆都值得追忆 追忆是重新经历 将失败的变成胜利 再将胜利的变成失败 只因世界终归是平的 犹如平静时的弓弦 而追忆是弯弓射出的箭 型号:003 记忆钛重:约需10g 尺寸:53-17-140 冼老师一定也有她稳固的记忆晶体,就像那卡通头像传递出的信息。不知怎么回事,我对她有种强烈的窥探欲。此前即便谈恋爱,我好像也没有窥视别人内心的想法,但这次竟然如此不同,她对我构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谜。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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