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6期｜冯玉雷：熊图腾（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冯玉雷
冯玉雷，西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社长、主编。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驻院作家，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兰州市“金城……
冯玉雷，西北师范大学《丝绸之路》杂志社社长、主编。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驻院作家，上海交通大学神话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兰州市“金城文化名家”。出版长篇小说《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野马，尘埃》等，出版学术专著《玉华帛彩》《玉帛之路文化考察笔记》《条条玉路通昆仑》等。小说曾获甘肃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奖、兰州市金城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等。
《熊图腾》节选
冯玉雷
…… 夏熊与姬仪在中山桥邂逅。当时，她对着黄河激情朗诵《哈姆雷特》英文原著里的句子，配以夸张肢体动作。她入戏很深，旁若无人。夏熊本来要画中山桥速写，不由自主地把她画进去，从远到近，从肢体动作到面目表情，画了几幅。姬仪发现有人画她，很好奇，过来看。于是，两人就聊开了。她准备中考，夏熊准备高考。聊得很投缘，但后来再没联系。姬仪高中毕业即远渡重洋去美国学金融。夏熊在美术院校学国画，对文物图案也很痴迷，经常为考古学家画线描图。快毕业时，他作为志愿者到陕西省榆林市神木石峁古城遗址绘文物图。 夏熊父亲夏玉是改革开放后第一届大学生，不但成功跳出“农门”，还督促两位弟弟顺利考上农业大学和石油化工学院。夏玉痴迷两汉文化，加之当年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毫不犹豫地来兰州，在九州台下、黄河边的华夏电器厂搞宣传工作，因为“长风”牌洗衣机电视宣传片中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长风破浪正当‘洗’”广告词成名，不但得到劳务费九块八毛五，后来还调到省歌舞剧团收获爱情。夏熊出生后，夏玉考虑到文献记载大禹出自有熊部落，大禹西巡积石、导河东流时在九州台划分天下，为纪念在华夏电器厂的工作和生活，特取此名。几年后，夏熊父亲调入省电视台当编导。那些年，千家万户都以拥有一台华夏电器厂生产的黑白或彩色电视机为荣，夏玉带领一帮人制作节目，风风光光。但是，随着时代变化，荣耀的虹霓迅速散去，冰冷现实像一枚枚钉子被无情地打进越来越多的生活细节。夏玉不甘落后，怀揣才华和梦想闯深圳、下海南，甚至打算北漂。最终都铩羽而归，希望夏熊将来能成为一位画家，出人头地。 夏熊大学毕业回到省内几家学校合并成立的金城大学艺术学院任教。他一直同姬仪保持联系。姬仪连续几次在邮件中流露出对金融专业失望，首次告诉家族历史：她的太姥爷民国时期就在兰州从事金融工作，到父亲这辈仍然没离开这个行业。父母给她规划的路子是硕士毕业后作为“海归”到北京、上海或广州工作。有一次，她临时受聘到东方玉文化学术研讨会当翻译，首次了解玉文化与中国礼制形成有密切关系，兴趣越来越浓，让夏熊推荐专业书。假期回国，他们相约在中山桥北岸“禹王酒吧”见面。 两人本来说聊专业问题，却从头到尾都回忆那次邂逅，说相亲故事。快要结束时拜根意外出现。他摇摇晃晃过来盯着姬仪打量一阵，问夏熊：“女朋友？” “普通朋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小子重色轻友！忘了这是哥的根据地？昨天通电话还以为你在考古工地上呢”，拜根醉醺醺，酒气冲天，回头冲服务生喊：“老哈数，先按人头上扎啤！再到旁边烤肉店要些优质烤羊肉——这位美女，你想吃什么？” 姬仪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拜根拿过菜单狂呼乱喊着点完菜，就一个接一个拨打电话，说中山桥北头“禹王酒吧”有件稀罕“文物”，让他们火速来看。 清楚，这场酒得喝到天亮了，他再三暗示姬仪提前告退，可她佯装不知。 “你母亲还没打电话催你回家？都这么迟了？” “美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回去也睡不着”，姬仪神秘一笑，“离家太久，想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正在打电话的拜根突然回过头说：“夏熊！别嘀嘀咕咕！今晚谁都不能提前离开！你想回家，马上闪人！哥不阻拦！哈哈哈，快啊，别磨蹭，不要影响大家情绪！”然后冲姬仪笑眯眯说：“后半场酒，都以您和您的魅力为中心！请您允许我们所有人，所有的鲜啤，所有的黄河浪花，还有中山桥所有的历史和现实，统统爱上您，好不好！您不用肯定，也不用否定，因为这一切都是即兴，都是主观，都是黑格尔的形而上！您要是提前离开，损失无法估量！况且，这半年来哥悟出了很多值得传世的人生真谛，得有人记录下来——喂？喂？快到了？这么快？够哥们！好的好的，到将军柱附近下车，过桥，快到桥头来电话，哥出去接！什么？没关系，都是知己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哦，那好，你稍等下，我走到门口……” 拜根出去后，酒吧安静许多。 姬仪笑问：“这朋友什么职业，好像很厉害？” “我们学院美术老师，油画专业，口才好，记忆力好，喜欢读书，就是画画没天赋，偏偏爱得死去活来。那家伙喝高酒胡说八道呢，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没事，又不是洪水猛兽。”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看这阵势，今晚我肯定躲不过，要喝高。” 拜根通电话时间比较长。七八位朋友陆续到来，有男有女，作家、诗人、高校美术学院油画教师、民俗专家及职场人士。他们自我介绍，碰杯酒就算认识。夏熊印象比较深刻的有三四位。自称擅长临摹《禹王岣嵝碑》的书法家笑眯眯给大家散发名片，正面是各种头衔，背面是临摹《禹王岣嵝碑》局部照片。他说白塔山西南端紧邻九州台半山腰、邻近金城关处曾建金山寺禹王庙。1861年3月，甘肃酒泉郡侯建功临摹最初发现于南岳衡山峋嵝峰的《禹王岣嵝碑》立于此，1963年移至白塔山公园牡丹亭。 姬仪拿过名片看几眼，悄声说几个字写错了。 夏熊说，喝酒，喝酒。 拜根回来郑重其事推介每位客人，集体碰杯，之后口若悬河地讲他对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理解和诠释，并且列举现实生活中的证据：“老拜半年内给同一个铺面装修三次，每次间隔不到两个月！那一颗颗钉子、一个个木条、一片片马赛克，还有涂料、玻璃等形而下材料通过形而上的哲学思想组合到一起，尚未完成理性协调，就要拆散，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哦，各位！你们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装修吧？谁能理解哥的感受？那是一种冰凉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你们以前的认识严重错位，错就错在司空见惯，错就错在习以为常！得！为阐释清楚这个颇为高深的问题，老拜，黄河之滨的著名行为艺术家、非主流哲学家，必须举个已经消失的民俗事例来印证！哥讲的民俗现象确实存在过，这位李教授对洮河流域两个最具代表性的村子做过调查，并且写出几万字论文，目前还没发表，大家伙都帮他想想办法。哦，美女留学生，有些内容属于成人范围，您别介意，我们探讨文化要纯粹，毫无遮掩。话说洮河上游有座熊山，山上森林覆盖，水流潺潺，山顶分布着大片大片杜鹃花，最高处有座非常古老的女娲娘娘庙。每年阴历三月三，杜鹃花盛开时，周边村庄的人们纷纷前来浪山，民间叫‘单子会’。当地风俗，年轻寡妇和多年不育的媳妇各自在腋下夹着大红色床单上山，发育成熟但尚未结婚的青年男子必须无拘无束浪山，叫‘赶牛出栏’。他们首先要到熊山最高处与拿床单的妇女一起祭拜女娲娘娘，然后搭话、唱歌，晚上，心照不宣，成双成对进入密林深处或人迹罕至的山洞。连续三天，萍水相逢的男女不受任何礼节约束，云里雾里，快乐游玩，但不能互通名字、年龄、村名、家族等任何现实信息——注意了，看看老百姓如何处理形而上与形而下对立冲突问题——浪山结束，不管他们感情多深，都必须各走各的路，不能回头，不能张望。以后劳动、赶集或婚丧娶嫁等场合偶然遇到也佯装不认识。多年来，人们都遵守这个约定俗称的规矩。没有人嘲笑拿大红单子的妇女，赶牛出栏’也是青年未婚男子应尽的社会义务。那些多年不孕的媳妇往往不好意思，婆婆千方百计打发她先到女娲娘娘庙烧香许愿，然后进树林、山洞，可以三天不回家。怀上娃娃，整个家庭欢欢喜喜。寡妇呢，不管年龄多大，生下娃娃，不但不受歧视，还得到附近群众帮助，捎带柴火，给些青稞、豌豆、羊毛、羊肉之类。那些人很自然地生活，没有歧视，没有冷漠，世世代代与周围环境保持同样的肤色和节奏。1958年，兰州有关单位派人到熊山砍伐木头作为大炼钢铁的燃料，才知道蓝天白云下的大山深处依然转动着古朴年轮。我爷爷年轻时被奶奶吸引到大西北，立志要研究中医药。抵达兰州后行李一撂就跑到中山桥头看黄河，每天都去看。还没看够，就被编入伐木队进了深山老林，在洮河边朗诵‘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他后来收养了一位娃娃，就是‘单子会’产物……爷爷是条汉子，一辈子对奶奶忠贞不渝，就是因为结婚时奶奶同意收养那个野小子。奶奶后来得阿尔茨海默病，爷爷朝夕陪伴。流感时期，爷爷到北京当志愿者，把奶奶送到他同学租借华夏电器厂宿舍楼开办的敬老院。奶奶智力相当于三岁孩子，以前经常跟着爷爷，寸步不离。那次，爷爷要对待小孩那样嘱托好多事，奶奶含着眼泪不断点头。爷爷走后，奶奶常常独坐在院子里遥望中山桥，那里有她和爷爷的同心锁。爷爷辞世那天，她似乎有心灵感应，早晨起来收拾整齐，抱着结婚照无疾而终。那个时代的人啊，每个细节都充满浓浓的爱。” 邻桌几位年轻人凑过来听。 其中一位年轻女士问：“哥！这是真的还是电影故事？” 拜根端着酒杯，踌躇满志，“如此庄严场合岂能瞎编？这是非虚构，超现实，是传承了无数代的古老生活！我曾到洮河上采风，毕业创作时就画熊山！得，看来我得补叙一段爷爷和奶奶的爱情故事，让你们对人性有深刻理解！人性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要在现实的河流中经受得住冲刷。爷爷被派往熊山伐木前，与热恋中的奶奶在中山桥护栏上锁上雕刻双方名字的同心锁。奶奶出自段家滩大户，先祖段续造创制了兰州最早的水车。大家族规矩太多，段家人让爷爷把‘野小子’送回熊山，否则就把奶奶嫁给别人。爷爷迫不得已，提出解除婚约。奶奶让他把锁中山桥护栏上的同心锁打开还回来。中山桥桥栏被重重叠叠的同心锁包围，爷爷费尽周折才找到属于他们的那把同心锁。经过风吹雨淋，锁眼锈蚀。他记得当初奶奶将钥匙装进小匣放在北塔山禹王庙院墙的砖缝里，就去找，竟然找到小匣，看见奶奶写的纸条：希望你永远别打开匣子，因为那表明你要打开同心锁。结同心锁时你说让中山桥与同心锁共同见证我们的爱情。我深知爱情像梦，终究要醒来，但我更知道将来某天你倦了累了，走远了，蓦然回首，我还会站在你身后等着你望着你，不管多少年，因为我早已在心里加上打不开的锁……爷爷羞愧不已，将钥匙扔进黄河，跑回去对奶奶说：我心里早已加上无法开启的锁。爷爷得知段家人喜欢听兰州鼓子，就搜集到很多同心锁故事，请教兰州市有名的歌唱家，套用《渔樵问答》曲调唱了三天，奶奶家人最终同意他们收养野小子。” 姬仪满脸茫然：“简直就是传奇，真有那么幻的生活？” “魔幻，这个词用得非常精彩！到底留过洋，看问题有利箭般的穿透力！哈哈，你已经捕捉到老拜要表达的东西，来，干杯！还有那边的陌生朋友，请大家给个面子，举杯，为小凤凰学成归来，为我们在黄河涛声中肆无忌惮吹牛，干！” 喝完，拜根放下酒杯，提高音量，“各位，现在要进入庄严时刻！在河声塔影中，在中山桥北头的月光沐浴的酒吧里，老拜正独自承受着高强度硫酸腐蚀般的煎熬，要向你们重述那三次痛彻心扉的装修过程！这是商业秘密，本来不该透露的，可是，为了指向高大上的唯美主题，老拜在所不惜！注意，开讲了……第一次，慕名请我设计的年轻老板想做音乐茶吧，风格接近‘禹王酒吧’，但不能重复。切！重复？老拜怎么可能做那吊吊灰的事？老拜的才情和创意谁不服？老拜熬了两个通宵就搞定了，设计效果让老板赞不绝口，当然，夏熊的修改也算是锦上添花。茶吧装修出来，效果出奇的好，谁料，开业不到一月，说他们家族在非洲有个大生意，要急转给一个做理发连锁店的小姑娘，哦，她的漂亮程度仅次于这位小凤凰，她非常喜欢现代风格，哭着喊着出高额费用请我们装修。可是，老拜内心纠结啊！你们根本无法理解一位有情怀的艺术家指挥农民工肢解不久前才精心完成的作品！受老拜熏陶，农民工不但保持淳朴本色，还滋养着十分稀罕的人文情怀。他们舍不得，无精打采，闷声干活。我清楚，如果不是面临坚不可摧的现实问题，他们宁可不挣这种毁灭自我的金钱。完工后，小姑娘竟然非常满意。老拜觉得效果很一般，不知道年轻老板对现代艺术真懂还是假懂？管他呢，反正是理发店，又不是博物馆。可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哈哈哈，来，为荒唐的魔幻现实干一杯再讲！” 姬仪率先响应，大家喝酒。 “理发店正常运行，刚满一个月，又要急转！理由让人啼笑皆非：那个店是小姑娘与准新郎共同投资，他们计划打造成爱情小舟在茫茫人海中自由航行。拍婚纱照时因为审美观不同发生剧烈冲突，针尖对麦芒，不可调和，边办离婚手续边急转铺面。新接手的老板打算改成烤肉店。这个潮人不在乎转让费有多高，只要求那小姑娘把原装修拆掉。小姑娘打电话求助哥，说活做得太扎实，没人敢接，要么工钱高得太离谱。唉，谁叫哥心软呢！老拜吃亏就吃在心软上，但绝不后悔！心软才能做纯粹艺术家，否则就是焚琴煮鹤的屠夫——老熊，这个词用在这里是不是很有文化？我强烈请求小凤凰提议，大家共同为老拜柔软的心干一杯，可否？” 姬仪听得津津有味，欣然配合。 喝酒后，拜根继续演讲：“人世间的事，看似平淡无奇，却往往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急流险滩，甚至惊涛骇涛。农民工兄弟拆卸完毕，打算撤离，烤肉店老板却坚持要请我们装修……夏熊，不好意思，烤肉店设计基本上是你做的，只不过当时哥虚拟下，说是一座小酒楼，哈哈哈，大同小异！来，赔个罪，碰杯！哥先干为敬，你随量……开业那天，老板请我们客，我带了一箱青稞酒，让农民工兄弟放开喝。谁料，乐极生悲，后半夜，我有事先走，来了一帮不三不四、喝得烂醉的混混，进门就对两位女学生动手动脚，嘴里不干不净，还拦住她们不让走。有位农民工兄弟看不过眼，过去讲理，那帮人骂骂咧咧围过来，动粗，混战中农民工兄弟的眼珠子被打出来……我得知消息时，他已经被朋友送回乡下治疗。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眼睛保住了没？” 说着，拜根潸然泪下，哽咽一阵，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完，重重地放在木桌上，“我们一起唱歌吧，为这满河忧伤，为被蹂躏半年的三次艺术行为，为那些农民工兄弟的淳朴与无奈，为被随风而去的青春年华，为这位跟玄奘一样留洋归来远赴国外留学的美女，为了流淌着奶和蜜的祝福……哥先唱，唱完一遍后，你们家再合唱……哦，老拜感觉天旋地转，快醉了。夏熊，不管哥走哪，你得像忠诚的侍卫那样跟着，以防从中山桥上掉进黄河里！” 夏熊说你放开喝，尽情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姬仪喝不少酒，谁来碰杯都一饮而尽。夏熊说：“你可真能喝啊，而且在性情与理智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看来，你转学礼制是有先天优势！” “这种不痛不痒的套话我不想听……” “那你就讲讲玉琮？” “算了，还是我来主导话题吧！”姬仪再次斟满酒，“我将来要恋爱了，就买两把最大号铜锁，一起锁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桥梁处，然后把钥匙扔进黄河！” “大多人都这么做，没啥稀奇。” “你不能先于我恋爱，更不能先于我结婚！” “这有什么？我答应！”夏熊忍不住笑了。 姬仪喝干杯中酒，摇晃着站起来：“OK！尽兴了，回娘家喽！” “我送你吧！” “STOP！”姬仪忽然声色俱厉：“姐没事，自己回！” 她跌跌撞撞出门，打上出租车，回头朝酒吧方向挥挥手，走了。 …… （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6期） 很赞哦！ ()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