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2年第1期|黄佩华:山寨夜晚的月色
2023-11-09小说天地黄佩华
上弦月高挂在西天,把清冷的月辉洒在大地上。树的影子、院墙的影子、篱笆的影子以及电线杆的影子都是斜斜的,把深秋的夜晚切割成了很多或明或暗的区域,黑魆魆的,明晃晃的,像一块……
上弦月高挂在西天,把清冷的月辉洒在大地上。树的影子、院墙的影子、篱笆的影子以及电线杆的影子都是斜斜的,把深秋的夜晚切割成了很多或明或暗的区域,黑魆魆的,明晃晃的,像一块块黑白相间的碎片。
老三拖着一条残腿,踏着斜斜的月光,拉着自己一跳一跳的影子行进在巷子里。午夜的黄泥寨巷子里空荡荡的,四周静谧得只听到一两声孩子的梦呓,或是老人们的一阵喘咳。
天有些冷了,往常那几条凶神恶煞的狗都蜷缩到主人家的屋角里,蔫头耷脑,闷头打盹。偶有一两只猫迈着细碎的脚步,在老三的跟前一闪就没了影子。
要不是卜虎主人腿脚疼得要紧,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夜晚,老三断然是不会出门的。这两天,主人的痛风又发作了,他唯一的一条好腿脚踝肿胀得像春节包的粽子,一触到地上人就疼得嗷嗷一阵号叫,然后就不停歇地骂天骂地骂人骂老三和阿黑。
在桂西北,人们管自己的父亲叫作卜,卜和爹和爸是同一个意思,卜虎就是阿虎的父亲。虽说老三不可能是卜虎亲生的,但卜虎是老三的大恩人,所以看见卜虎疼成这样,老三的心也像是被撕扯了似的。
老三是只猴子,其实它另有真名,叫作特灵,不过自从被卜虎收留了以后不久,他就被唤作老三了。
斜挎在胸前的布袋是主人专门给它缝制的,方便它去捎带东西。布袋里边装有卜虎给女村医李妹的纸条和一梭鸡蕉,这种鸡蕉个子只如人的拇指般大,味道香甜,口感嫩滑。平常老三吃的都是大芭蕉,它很少有这个口福。它看见主人也是很少吃鸡蕉的,鸡蕉一旦熟了,他都会托人送给李妹或者住在县城的女儿和外孙。
在老三还没有到来之前,卜虎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老大叫黄小虎,是个男孩。老二是女孩,叫黄小燕。看得出来,主人特别喜欢动物,孩子的名字不是山上跑的就是天上飞的。老三来到黄家两年多了,也只见到过乜虎几次。和卜虎的称谓一样,阿乜和阿妈阿姆都是同一个意思。乜虎在很远的河下城市帮小虎带孩子,只有在每年春节、鬼节、三月三时才会回来,过不了几天就又走了。小燕虽说住在县城,不过孩子还小,平时很少回来。这样,黄家的这栋两层半小洋楼就只有卜虎和老三跟阿黑住了。阿黑是一条狗,长了一身黑毛,只有牙齿是白的。
两年多前的夏天,特灵在西南中越边境的六诏山脉调养了一年之后,再次回到王子山,准备和现任猴王展开一场王位争夺战,试图夺回它失去的王位。然而,由于特灵年近老迈,体力不及年轻猴王不说,连手脚和眼力也反应迟钝了不少。于是在一场攸关胜负的拼杀中,它的左眼和后腿被年轻猴王给打残了。若不是一只老母猴冒死相救,它早已成了虫蛆之肉。
作为一只挑战失败的猴王,它已经没有脸面在王子山再待下去。于是它一边流落山林,一边往金钟山方向流浪。不承想到,当它行至金钟山脚下的密林时,就被猎人下的套子猛提上了半空中,倒挂在离地面约三尺高的地方,几天无法动弹,只能干瞪眼等死。然而,当它在一次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个铁笼里,几个流清鼻涕的小娃仔正围在旁边叽叽喳喳看热闹。它眨了眨干涩而疼痛的双眼,只有右眼能够看见模糊的景物,左眼疼得脑袋一阵剧痛,它连龇一下嘴的力气都没有。
当它再次打开昏沉沉的头脑,睁开右眼巡睃了一下,才看见这是一个单门独院,院内有一栋唯一的楼房,两侧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杂物房。屋里似乎只住着一个男人,这个人身体有些佝偻,有一条腿不灵便了,走路一甩一甩的。他长得低眉细眼,扁鼻阔嘴,胡子拉碴。这个长相让特灵看起来特别舒坦,有点接近它的同类。
卜虎见它醒来,便拎来一瓢冷水,轻轻地往它的头部缓缓淋了下来,让清水肆意地在它的头上脸上毛发上流淌。有一小点清水慢慢浸润到了它的眼睛,还有更多的水进入它黏糊糊的嘴里。它不由地微张开嘴,缓缓地嚅动喉结,身体也轻微地抽搐了几下。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它活了,它活了。噢哟,噢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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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灵不能肯定那个林子里的套子是不是卜虎装的,但它无法抗拒他递进来的食物。这是一个剥掉了皮的芭蕉,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刚闻到味道它就忍不住咽一下口水。作为一只猴子,这是它最喜爱的食物了。它想把芭蕉夺过来,但它没有这个力气,它只是象征性地咧开嘴皮,露出两排牙齿,试图威慑一下对方。但这招并不奏效,主人依然执拗地把芭蕉向它的嘴边递过来。它忍不住微微张开嘴,让湿软的芭蕉塞进嘴里。它的牙齿和舌尖首先触碰到了芭蕉,一种久违的味道便迅速在嘴里扩散,它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
卜虎把特灵从山上扛回来的当天,村医李妹就被他请来为它看病。李妹听说他逮到了一只猴子,就满口答应过来看稀奇了。然而,当她看到的是一只长相怪异的大猴子时,她就不免有些发怵,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不用怕的,它只是昏迷而已,我背它在肩上都还能听到心跳哩。卜虎说。
它好像死了,你看它一动也不动的。李妹还是不肯动手为特灵诊治。卜虎哥,我是人类的医生,是帮人治病的,不会治猴子咯。
老妹,算是哥求你一次得不得,你要是能帮它打一两针它就活回来了。卜虎凑近她涎着脸说。
李妹还是摇摇头:不行的,你看它都不呼吸了。卜虎哥,我老爹以前说猴子骨头能治好几种病,它死了你就卖给我做药吧。
猴子有九条命,它死不了。要是真死了,我就送给你,什么卖不卖的。卜虎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双手刚要动作,她却身体向下一蹲,接着一个猛转,把他往侧边送了个趔趄,嘴里骂道,讨厌。你这个老色猴,老不正经啊。
哎哟哟,人家想……白送你个猴子都不得。卜虎讪讪地说。
特灵的到来,使得这个小院的人气陡然聚升,先是孩子们来了,李妹也跟着来了,后来又连续有几拨人登门造访。
第一个上门来的人是个胖子,他开着一辆载货三轮,突突突地就闯进了院子。他车上堆着好几个小铁笼,里边装的都是一帮阿猫阿狗,还有一些鸡鸭。毫无疑问,这个胖子是一个贩运禽畜的家伙,他从车上跳下来便径直向特灵走过来,吓得它在铁笼里一阵发抖。
胖子边走进来边操贵州话大声喊:阿叔,猴子你卖多少钱?
卜虎闻声从屋里摇摆出房门,咧嘴说,呵呵,原来是老狗老板啊,你鼻子真灵啊,你咋个晓得我得了猴子?
胖子哈哈大笑,不是我鼻子灵,是耳朵灵。卖猴子给我吧,多少钱?
你给几多嘛。卜虎眯着眼试探说。
胖子蹲下来,把小簸箕一样的肥脸凑近特灵,它惊恐地叫了一声,朝他亮出了一口尖牙。
噢,个子倒是蛮大,不过后腿伤了,左眼也基本上瞎了。一千块,咋样?
不卖。主人摇摇头说,五千我都不卖。
胖子失望地站起来,撇嘴说,你发癫了吧,乱喊价不死人。
老狗你就是个老狗,不识货。卜虎说。
胖子悻悻地爬上车,启动了三轮车,又探个头说,加一千总共两千,卖不卖?你想好了打电话给我。
胖子走了,村主任宝强不请自来。平时就是用轿子抬也不会来的宝强,甫一出现卜虎就有些紧张。有一次卜虎在山沟里弄到一只大山瑞,宝强说是保护动物,硬是逼他上交给森林公安,天晓得后来那只山瑞流落到了哪里。
不出卜虎所料,宝强确实是为特灵来的。他边蹲下来看特灵边皱眉头说,卜虎,是你套的吧,怎么伤成这样。
大主任,别以为我是个法盲,不晓得猴子是保护动物。这个猴子是捡来的,前天我上山找菌子,刚好碰上了。要不是我撞见,它早就挨吊死了。卜虎嘴里轻描淡写,心里却暗自琢磨,这只猴子如何才能不落入宝强的手里。
没有了娃仔们的滋扰,特灵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卜虎似乎对它没有什么敌意,还跟李妹弄来药水洗涤它受伤的腿,给它的眼睛敷上药,然后又用胶布替它包扎。然而,刚开始上药时它并不乐意,拼命地抓挠他,甚至想用牙齿咬他,但是它后来还是被降服了。他把它的手脚都捆绑了起来,还用胶带封住了它的嘴,让它无法动弹。神奇的药物终于起了效果,才几天工夫,它的伤处就日渐没有了疼痛,但是它的左眼瞎掉了,只留下一只空洞的眼窝。它的右腿也失去了脚趾,没法回到原来的样子。
有一天,卜虎亲手做了一个牛皮项圈,套在特灵的脖颈上,拴上一根两米多长的铁链,一头连接在铁笼子上,还把它挪到杂物房里。这里是主人家的仓库,大到拖拉机电锯,小到锄头镰刀绳子,应有尽有。
卜虎把特灵牵到杂物房后,朝它做一个凶脸说,先委屈你几天,你要听话哦,不听话老子马上杀了你。
说到杀了你时,卜虎还用手掌比作刀,在自己脖子上狠狠地抹了一下。特灵晓得主人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它不由得闭上独眼,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经历过两次争夺猴王的失败,它已经领教到什么是残酷,什么是血腥和恐惧。当年的老猴王是特灵的兄长,不小心吃错一个下了毒药的桃果之后就死了。它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王位,那时它刚刚六岁多,一干就是十年。在猴界,觊觎王位的猴子很多,不过要成为一个猴王你必须足够强壮,足够凶狠,还要身手了得,敏锐善思,否则不能满足猴群中众多母猴的需要,也不能带领猴群立于王子山头。
特灵的祖宗其实有一半不属于猕猴,它的曾祖父是一只蓝脸山魈。有一次,特灵的曾祖父从遥远的马来半岛游历来到王子山,当着老猴王的面掳走年轻貌美的王后,然后一起住到红河边的岩壁上,时间长达半月之久。山魈虽然独来独往,但身体足有两只老猴王大,一副獠牙像两把弯刀挂在嘴边。老猴王自知不是人家的对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王后被带离了族群。后来王后生下了山魈的孩子,孩子虽说没有了蓝脸,但脸壳依然如山魈的扁长,身材也如山魈般魁梧。不消说,这个孩子后来成了王子山的新猴王,也成了特灵们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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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灵的到来让卜虎主人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每天早晨,主人都会拖一条瘸腿在院子里忙这忙那。他先用葫芦做成的瓢舀上满满一瓢苞谷,抓起苞谷粒往院里的鸡群撒去,嘴巴不干不净地叫骂一阵,然后将剩余的苞谷粒倒到特灵的碗里。特灵每天有两次进食的机会,早上吃一顿苞谷粒,下晚吃水果。虽说水果多半是芭蕉或是一些零碎的各种瓜皮,但也比在山林里好多了。山里的生活并不好过,野果子黄熟的季节,那是猴族们的天堂,但到了冷天日子就难挨了。有时候,大家为了争夺食物还大打出手,有的不是被弄瞎只眼睛就是挨打断手脚。当然,在它当猴王的时候,这种事自然不会降临到它的头上。不过当它沦为一只流浪猴时,境遇就大不一样了。
有一次,寒风中飘着细雨,特灵实在饿坏了,饥肠辘辘。它不得不冒险下山,来到一个偏僻的寨子偷柿子。当它使出残存的力气爬上一棵柿子树,颤抖着双手刚把红彤彤的柿子往嘴里塞时,便听到几声稚嫩的狗叫,它吓得朝树下一看,只见一只小土狗正朝它汪汪一阵乱吠。起初它觉得一只小土狗并没什么可怕,于是自顾自地照样大嚼大咽。然而,它严重低估了这只小狗的号召力,待它享用到第三只柿子时,不知从哪里窜来了两条大土狗,聚拢在柿子树下汪汪地朝它又跳又叫。情况更加糟糕的是,狗们的叫声很快就召来了几个男人,他们有的搬来梯子,有的拿来长竹棍,试图爬上柿子树驱赶它。这时它才注意到,它爬上来的柿子树是一棵独树,周围几乎是空旷的菜地,柿子树附近只有一栋老瓦屋。它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陷入险境,只好停止进食,盘算着如何逃命。
下边梯子上的人或许是穿得太厚,他站在梯子顶端,仰起脸,一只手攀扶着柿子树,另一只手握住竹棍朝上一阵猛戳。初冬的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树上只有一些果子挂在枝头,特灵攀爬在树冠上,几乎没有什么遮拦,它生怕被竹棍戳到,就在枝头上跳来跳去。一些红熟的柿子不时被它碰落,掉到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稀烂的果泥炸成一朵朵艳红的花。特灵晓得,下面的人和狗显然是要置它于死地,要是从树上跌落到地上,它就要么被人活捉,要么被狗撕碎。它不能被人捅下去,它不能死。虽说它几次被竹棍险些戳中了屁股,但两只手却不敢有一丝的松懈,紧紧地攥住最高最粗壮的枝头,惊恐地朝四周张望。
到底还是人聪明,他们觉得用竹棍子一时捅不到特灵,而且在树上动静太大会碰落柿子,于是有人抱来稻草和辣椒秆,在树下燃起了火堆。不一会,一股夹带着辣椒味的烟柱就冲天而上,迅速把柿子树给包裹住了。特灵一时抵不住这人间烟火,顿时被熏得双眼泪流,眼冒金星,呛得连声咳了几下。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特灵推向了死路,它觉得继续待在柿子树上迟早都是死,不如冒险往下一跳,说不定还能有个逃生的机会。于是,它趁烟雾稍弱,瞄准离得最近的瓦房飞身一跃。瞬时天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只听到瓦房上哗啦啦一声,特灵被重重地摔到了屋顶上。好在它的长臂长腿在撞上瓦片的瞬间发挥了作用,它被蓬松的瓦片弹了起来,竟然没有受伤。当人们刚从巨响中反应过来时,特灵便施展它的飞檐走壁本领,从这屋瓦顶跳到另一屋房顶,不一会便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特灵被废黜王位逐出王子山的第一年,它并不甘心就这样被打败,它还想夺回失去的一切。于是它潜伏于六诏山脉,静心养伤,那里有美味而名贵的石斛花,还有人间珍宝三七,不到一年时间,它似乎又强壮如初,跃跃欲试了。流浪的特灵多么企盼能够马上回到王子山上,回到族群中间。这是它的生长之地,更是它经营多年的地方,族群里有众多属于它的血缘子孙。然而,这种想法已经成了它的一种奢望。它作为曾经的猴王,年轻的猴王是不允许一个败落的老猴王存在的,它要么远离族群,要么被咬死。
当特灵再次出现在王子山的时候,先是母猴们嗅到了它的气息,于是有胆大的母猴便悄悄溜出来与它约会,重燃昔日的旧情。由于得到长时间的补养,它的体能和表现神勇而卓越,这让母猴们对它就像吃了罂粟般无法自禁。然而,什么事情做多了总有败露的时候,猴王很快就觉察到母猴们的异样,它们似乎对它总是敷衍了事,而且它们身上似乎还遗留有一种久违的异味。于是猴王开始跟踪,最终与特灵爆发了一场恶战。
这场提前爆发的战斗,不仅使特灵再次夺回王位的幻想破灭,还让它失去了一只左眼和一条后腿。它虽说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它已是一只不健全的猴子,它不得不面对现实,黯然离开了王子山。在逃亡的路上,好在它认得板蓝根和鱼腥草之类的草药,拖着受伤的身体藏匿在山林里吃药疗伤。
特灵不再想回到六诏山脉去,那里太远了,去一趟要十天半个月。它晓得离得最近的是金钟山,从那里过一条红河便是黔灵山的地界。金钟山上的人爱种苞谷,而且喜欢把苞谷棒挂在房屋的四周,从来不对动物设防,一年四季都有吃的。当然,金钟山上的人们还喜欢吹撒喇,跳芦笙舞,每当红白喜事都要闹个几天几夜,那声音悠悠地传到山林里,好听极了。为此,金钟山上常年会住有一些失群的猴子,它们独来独往,过着悠然自在的生活。既然当不成猴王了,能够在金钟山上度过余生,作为一只已经年迈的猴子,也是天堂般的归宿了。谁会料到,它竟会大河不死死毛沟,刚到金钟山脚就中了猎人的套子,最终被关进卜虎的笼子里。
特灵以前没有这么接近过人类,在它的印象里,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把大半个王子山上的树林都砍了,另外种上低矮的茶树,一垄一垄的,山连着山,望不到边。他们还养了许多恶狗,每当猴子们出了森林就被狗追撵。一些坏蛋还偷偷摸摸潜进森林里安套子下毒药,他们要的就是猴子们的肉和骨头。总而言之,当它看到人类时,都恨得牙齿痒痒的,有一种想要扑过去撕咬他们的冲动,包括它现在的主人卜虎。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特灵现在是卜虎铁笼里的囚徒,脖颈还套上牢固的铁链,每当它想要对卜虎龇牙咧嘴表达敌意时,卜虎总是面露凶光,手上的金竹条子高高举起,还带着风声,随时都有可能朝它身上抽来。这时候特灵就不得不服软,低眉垂脸,装着顺从的样子。
特灵不慎落到卜虎的手里,它无时无刻不琢磨着如何逃离险境,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想要逃脱看来是太难了。它才被关到杂物房不几天,卜虎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条老狗,和它住到一起了,只不过那老狗多半都是趴在杂物房的门口打盹。其实特灵并不知晓,老狗是自己来的,它可能是老而糊涂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的家。因为老狗全身黑色,被主人取名老黑。
自从特灵来到卜虎家,它就慢慢发现,卜虎是一个人住在这栋小楼的。无论是早起还是晚归,卜虎都是一个人出出进进。有时候是骑摩托车出去,有时候是开着拖拉机,带有若干农具。有时候,它会听到他在屋里说话,好像是和一个什么人在交谈,但是始终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出来。偶尔它还听到他大声地叫骂,甚至又哭又笑。由此它判断,主人卜虎是一个寡居的人,也是一个坏脾气的人。
然而,卜虎也有心情不错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卜虎第一次把它牵到屋里,将它绑在桌子边上,边喂它一些吃的边跟它说话。他一个人自斟自饮,不时对着电视机里的影像开心大笑或大声叫骂。电视里播放的是打仗的影片,那些人有的打枪有的叫喊,一些穿灰衣服的人和一群穿泥色衣服的人持枪互射,结果穿泥色衣服的人都死光了。卜虎高兴得手舞足蹈,忽然就叭地拉开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之后又捏住它的脖子,往它嘴里猛灌了一大口。它万万没有想到罐子里的啤酒会有如此的美味,咂了咂嘴巴,它又主动向卜虎张大了嘴巴。那天晚上,它第一次被卜虎灌得头昏眼花,不停地手舞足蹈,叽叽喳喳乱叫,惹得他不停地哈哈大笑。
有一天,院子里忽然开进来两辆小汽车,一下子下来六七个人,有大有小。一帮人一下子就发现了特灵,呼啦啦就围了过来。它吓得一把收住铁链,咿呀一声蹿上了高处。
孩子们似乎对特灵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好奇和兴奋,它从他们的眼神和举止就看出来了。有一个小女孩还把她手里的一块巧克力递给它,但它不敢接,因为它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现在它只相信卜虎主人,他给它的东西它一概不会拒绝,包括啤酒和香烟。
吃饭的时候,卜虎并没有把特灵晾在杂物房里,而是把它拉到旁边坐下,然后笑眯眯地对它说,以后啊,你就是我们黄家老三了,听懂没有?喏,这个是你阿乜,这个是你大哥小虎,这个是你小燕姐。
黄小燕忍不住噗地笑得喷了一口饭,说阿卜,你也太搞笑了吧,把猴子都当成仔了。卜虎说,是啊,有了老三,我一个人就不孤独不闷躁了,你们回不回来也无所谓了。
阿乜听了便瞪了卜虎一眼,你莫老不正经了,这里还有三个孙仔哩。阿菓阿威阿磊你们都别听阿公乱说,阿公坏蛋。
阿菓将信将疑,看看阿公又看看特灵,大声地说,不,阿公不是坏蛋,阿公养猴哥好好玩的。我不回去了,我要在家陪阿公。
我也不回去。阿威说。
卜虎乐得连声说,乖乖,乖乖。你看,你看,我的孙子多懂事啊。以后你们要经常回来看阿公,看老三啊。
孩子们欢呼起来。
卜虎把碗里的麻鸭腿分别拈给三个小孙子,又把一块胸脯肉递给特灵,说来吧老三,以后卜虎我吃什么你就有什么吃,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别回山上去了,山里多险恶啊。来,我们两个干一杯。说着叭的一声把一听啤酒打开,递给老三。老三忙不迭接过啤酒,熟练地将口子凑到嘴上,滋滋地饮了两口。
黄小虎笑说,阿卜,这个老三怕是成精了。卜虎说,小虎你莫笑,以后我们黄泥寨就是猴子住的,你们都不会回来了。
孩子们回来吃了顿饭当天就回去了,家里又只剩下卜虎、老三和老黑。第二天,卜虎亲手分别给老三和老黑做了两个小木屋,叠在杂物房的门边,老三住上面,老黑住下面。木板散发着清香,令老三又闻到了森林的气息。
又过了不多久,卜虎主人干脆把老三脖颈上的铁链拆了。他边抚摸它的头边含泪说,老三,从今天起你自由了,我卜虎是真心请你陪伴我,我给你养老送终。不过,我也管不得你,你爱去哪里去哪里。不过你要小心,别又被人家套住了。
老三本能地纵身一跳,蹦出两三米远,又回过头对卜虎龇牙咧嘴。卜虎一跺脚,大吼一声:走吧,猴子!
老三惊惶地又跳出几米远,跃上院边的梨树,卜虎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老三刚刚爬上树玩耍的时候,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几个公安人员在宝强的带领下,准备把卜虎和老三一起带走。好在卜虎似是有先知先觉,提前将老三脖颈上的牛皮项圈卸掉了。宝强望着在梨树上朝他们撒尿做鬼脸的老三,不禁有些恼羞成怒,瞪着卜虎说,黄卜虎,你莫耍弄我们哦,小心老子抓你去坐牢。
晓得,晓得。我这不是放它自由了嘛。卜虎诡谲地说。
然而,老三那天并没有走远,晚上它又想喝啤酒了。实际上,它已经离不开啤酒,更离不开卜虎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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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忽然觉得,今晚天上的残月特别明亮,寨上的夜晚也特别安静,它觉得置身于这样的情景中简直太享受了。若不是卜虎病痛,它一定会去一趟河对岸,去覃老拐的养鸭场再搞一块腊肉回来。但是,主人已经痛得不想喝酒吃肉了,它今晚不能去玩了。
老三出现在村部旁边那间独院时,一大团白绒绒的东西从屋门口冲了出来,嘴里嗨嗨嗨地围着它转。这是村医李妹家的宝贝狮狮,狮狮是一条宠物狗。老三和卜虎来看病的次数多了,和狮狮自然也混熟了。本来村医家是不适合养狗的,但是李妹说她孤儿寡母的没一条狗不行,于是大伙都不再难为她。
村医李妹其实也四十出头了,老公前些年死于车祸,不过她一双儿女都很成器,都在省城读大学。她一个人守在家除了会为村民治一些简单的病痛,还会一些祖传秘方,拣些草药给大家治病。卜虎虽说是有老婆孩子,但和李妹的情况比也好不了多少。于是,平时稍有点头痛脑热,他都会上门问医,死皮赖脸地脱裤头露半边屁股让李妹扎一针,才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以前都是自己来,有了老三之后他上门的次数就更频繁了。虽说李妹对他的态度有些生硬,但阻挡不了他对她的好感和思念。李妹开初不想给老三治伤,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老三是只猴子,猴子是动物,应该归镇里的兽医站管。不过卜虎听了并不以为然,说李妹不懂事,其实人和猴子共一个祖先,人是猴子变的,不给它治伤哪里说得过去哩。
李妹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没办法只得去给老三治眼伤和脚伤,给它打针敷药。后来它伤渐好了,卜虎又直接拉它来李妹家让她给它继续治疗。其实李妹心里明白,卜虎是借老三的伤病来见自己的。卜虎虽说年纪有点老,长相也跟猴子似的,不过他心灵手巧,会做木工,还会竹编,李妹家的家具基本上是他免费帮打做的。
还有一件事,李妹想起来也是很感激卜虎的。
有一段时间,寨上的阿光老是借故来骚扰她,她便使唤狮狮去咬他,但狮狮暗地里已经被阿光收买了。这些年寨上忽然冒出二十多个光棍汉,阿光算是其中一个老光棍,而且他好吃懒做,还老不正经。有一天,阿光跟光棍们说他要跟李妹谈恋爱了,光棍们都不信,都要跟他打赌。于是这天阿光从河里打了两条鱼,硬要亲自做给李妹吃,吃完饭后他又赖着坐到木沙发上看电视。李妹不晓得阿光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耐着性子陪他看电视。晚上十点多钟了,她多次催促阿光回家,但他还不肯走,说他家的电视欠费了,他要看午夜以后的足球直播。李妹没办法,赶紧到旁边的村部想去叫干部,但值班的干部早已关门回家了。村部前面的球场上聚拢了一帮光棍汉,不时朝她浪笑。这时候她才醒悟,光棍汉们原来是来看她热闹的。无奈之下,她只好给卜虎打电话求助。
几分钟后,村道上传来一阵马达声,一辆摩托车风一样在李妹家院门前戛然停住。老三不等卜虎招呼,率先从车上跳下来,跟着卜虎才慢悠悠地将一条腿支到地上,又将另一条腿挪了下来。从车上下来的工夫,卜虎已经对四周进行了一番观察,几个平时游手好闲的村汉正对李妹家探头探脑,而李妹家的大门洞开,从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斜射到院子里,把老三身上的黄毛照得发光发亮。
卜虎抖了抖肩膀,朝老三做了个进去的手势,然后才摇晃着身子进了李妹家的屋门。看见卜虎带着老三进屋,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看电视的阿光顿时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旋即又佯装镇定,两眼紧盯着老三和卜虎说,哎哟,卜虎哥,这么晚了,你还带老三来看病啊。
卜虎没搭理他,指着阿光身边的沙发命令说,老三,你坐那里去,陪阿光哥看电视。阿卜要李医生帮在屁股上打针针啊。
老三不声不响地爬上木沙发,蹲到阿光旁边,一只独眼滴溜溜地朝他张望。老三今晚的样子有些骇人,主人不晓得从哪里得到的灵感,用理发剪给它剪了一个锅盖头,还剃光了耳毛和胡子,在灯光照射下它精巧的脸庞白粉粉的,加上不时露出嘴唇的獠牙,一下子就把阿光吓得腿都软了。不到两分钟,阿光便站了起来,哆嗦地说,我……我走得了。
然而,卜虎似乎还不想让他这么轻松溜了,大声命令说,老三,你送阿光哥一下。
不用,不用。阿光颤着嗓子连忙拒绝。
送他!卜虎又命令说。
从那次以后,阿光就再也不敢到李妹家耍赖了。有一次阿光假惺惺又送给李妹两条鱼,却被她扔到院门外,让两只饿猫叼走了。
通过这件事,李妹或多或少还是对卜虎有些好感的,只不过卜虎是个有老婆儿女的人,她对他的那点好感也只能深埋在心底里。
朦胧中,老三和狮狮一起唤醒了李妹。她不得不开了灯又打开了门,从老三手上接过沉甸甸的布袋,打开后一看,原来是一梭鸡蕉。她把鸡蕉放在饭桌上,有些气恼地要把布袋挂回老三的脖子时,它忽然朝她龇起牙来。
李妹觉得老三的行为有些反常,才又用手探了一下布袋,果然摸出一张纸条。她展开来看,原来字是卜虎写的,意思是他的痛风又犯了,让她马上开些药给老三带回去。
卜虎刚开始痛风的时候,李妹还是去看了几次的,不仅给他开些止痛药,还抓草药给他熬汤喝。然而,他每次都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跟老三喝上了,有时候还会喝得烂醉,醉了就给李妹打电话,求她去帮他和老三看病。她晓得他这样是为了什么,但是她晓得,她不可能去干预他的生活,何况她还是个寡妇呢。
她曾经多次警告卜虎不要再喝啤酒了,但他硬死不听,每天非要和老三喝啤酒,他说没有啤酒喝就留不下老三了。不过啤酒喝多了久不时痛风会发作,使他的脚关节肿痛得下不了床。若不是有老三照料,他就只能饿坏肚子了。每回他犯病,都是靠老三忙这忙那的,有时会独自来给他取药,有时拿着钱到村小卖部帮他买吃的,有时甚至会到河对岸的养鸭场去偷东西来给他享用。
当然,老三也很势利的,偶尔也会不太听话,但有了啤酒一切都好说。常常气得卜虎真想操起金竹棍子抽它一顿。
月光下,老三在李妹的目送下告别了狮狮,踏上了洒着零碎月光的寨巷。它要早点拿药回家,让主人吃好了,说不定他会赏它一罐啤酒,甚至还让它一起睡到大床上,那样它今晚上就不会觉得孤冷了。
【作者简介:黄佩华,壮族,广西西林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民族文学》《上海文学》《当代》《青年文学》《作家》《花城》《清明》《江南》等二十余种期刊发表作品。出版《生生长流》《公务员》《河之上》《五月病》《逃匿》《壮族》等长篇小说及作品集(专著)十二部。曾获第二、第四、第五届壮族文学奖,第一届广西独秀文学奖,第二、第三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花山奖,第四、第五届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文艺创作铜鼓奖,第四、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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