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郑金师:春潮(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郑金师
郑金师,女,1994年生,广东茂名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作品》等杂志。
这是一栋建在384省道旁边的房子,在它的北边10公里处,是高凉城……
郑金师,女,1994年生,广东茂名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作品》等杂志。
这是一栋建在384省道旁边的房子,在它的北边10公里处,是高凉城的城区;往南走20多公里,则到了另一个地级市橘城;往西边,是一大片栽满橘红、番石榴的低矮山坡;往东边,不到一小时可见到一片广阔的海域,在晚风的吹拂下,奶白色的泡沫浮在海滩上。 江诚刚从网上看到这栋四层楼的房子时,倒不是被它那光洁透亮的白瓷砖吸引,相较之下,他喜欢浅灰色的瓷砖,认为那样的颜色既耐脏,又实惠,如果让他装修这栋房子,他会拆掉门口的围墙,好让视野更开阔。江城看中的是这里的地理位置,他是橘城人,从老家过来,30多分钟即可到达,更重要的是,门前是省道,他到任何一个乡镇去摆摊,都十分方便,要是缺货了,驱车往省道走几公里可以拐入高速路口,上了高速,他就可以投奔嫁到凤城的大姐了。 现在,在搬进这栋房子后,江诚还没能适应这里的生活。夜里急速闪过的车流声将房子震得抖个不停,每当他洗完澡躺在床上,随着车流飞过,床也微微颤动,这感觉像极了他和张芸芸在车里打闹的场景,那是他们曾经最热衷的消遣方式。他喜欢刺激,追求自由随性的生活,这与他成长的环境相关,父母都是生意人,从小他跟在父亲的卡车上,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卖水果,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最适合他。她却不然,离开时她说:“你的车子太烂了,我不想一辈子跟着你流浪,忘了我吧。”分手后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江城最后一次看到她时,她穿着大红色的长裙,被一个矮她两公分的男人拥在怀里,江城猜测那个男人家里很有钱。 点燃一支烟,烟雾瞬间蔓延在房间里,江诚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烟雾,在这白色的烟雾中,他仿佛看到空气里弥漫着的尘埃颗粒,它们透过窗户爬进来,占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探入他的鼻腔和呼吸道里。打开手机,他想找人聊聊天,却发现通讯录里没一个合适的人,过去玩得好的伙计,全都往珠三角打工去了,混得好的,香车美女不离身;混得差的,早已销声匿迹在朋友圈。而他属于混得差的那部分,卖陶瓷品,美其名曰创业、做生意,实则不过在与漫长无聊的日子做抗争,混口饭吃而已。他翻看微信的聊天记录,前几天小镇上一个年轻女孩来买陶瓷杯,他厚着脸皮加了她的微信,通过好友申请后,他发了一句“在吗,靓女”,至今却没有收到回音。 江诚想起第一次到小镇卖陶瓷品,由于路途颠簸,加之车速较快,瓦锅经碰撞烂了十来只,碗、杯子和碟也无一幸免。他停下车清点损失,看到满车的碎片渣子,恨不得将所有的陶瓷品都摔破。这个不祥的开端让他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买陶瓷品的人远远比想象中少。过去他和父亲穿街走巷卖水果,看到卖陶瓷品的地摊人头汹涌,大喇叭自动播放价格信息,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摊位,抢着买餐具过年过节。然而他低估了疫情的影响,刚入这一行,正值疫情的高峰期,政府倡议不做“年例”、少聚餐后,家家户户都需要的碗碟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江诚到过几个小镇,几乎每天摊位前都是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即使他卖的产品种类齐全且花色独特罕见。 楼下客厅里堆积着几万块的陶瓷品,这些年挣的钱都砸进里面了。想到它们将在这栋房子里逗留许久,像他一样忍耐着日子的空虚和寂寥,他便懊恼不已,或许当初不该如此鲁莽,一次性进这么多货。江诚躺下来,他的眼睛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思绪却逃离了这个房间。他手上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经燃烬了,只剩烟头夹在两指之间,如同他的生命也在一点点地燃烧尽。 “嘭”的一声巨响突然从楼下传来,房子也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起先江诚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回过神来,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走到窗前。他看到漆黑的马路中央趴着一个人,面部朝下,一辆摩托车被甩出20米远,横卧在马路边。不远处,一个男人踩停了刹车,从小车里钻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到受伤者跟前,江诚看到他拿起了电话。这时,房东的邻居从马路旁边的屋子里冲出来,他将受伤者抱起来,移至路旁。这下,受伤者的位置正对着江诚的窗户,透过房间的灯光,他看清了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约莫20岁出头。江诚觉得有些眼熟,他拉开窗帘,女孩的轮廓照进他的脑海里,她正是那天在小镇上买陶瓷杯的年轻女孩,穿着同样的白衬衫和灰色牛仔裤,在夜色中隐隐可见到红色的血迹在衬衫上蔓延,而她倒下的路中央,已经有一片黑色的暗区,江诚猜测那是女孩刚流出来的血。 马路很快拥堵起来,车子陆续减缓了速度,纷纷打开远光灯,刺眼的光亮彻底覆盖了这片区域的黑暗。女孩的身旁逐渐被人围起来,她那痛苦呻吟的样子也从窗户边消失了。有人蹲下去探她的鼻息,也有人打电话催促救护车,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一个矮小的妇女冲到女孩身边,俯下身去放声大哭,她使劲地摇晃女孩,哭声无比凄厉。“别动她,会造成二次伤害的!”有人拦住她。“这是我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妇女失声尖叫,说完她的脚底一软,晕倒在地。人群开始了第二轮的躁动。 真倒霉!江诚暗自思忖。他披起外套,快速冲出房间,他必须做点什么,以避免这栋房子成为一个不祥之地,他是生意人,忌讳在家门前发生事故,即使这不是他的房子。江诚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也没找到止血的纱布,他才想起家里连一个急救包也没有。后来,他从面包车里找到两瓶矿泉水,总会用得上的,他想。 江诚赶到女孩身边,拨开密密麻麻的人墙,将水递给晕倒的矮个子女人。人们以为他是女孩的家人,七嘴八舌劝他唤女孩的名字,“快喊她的名字,千万别让她睡过去,睡过去就没了啊……”然而江诚不认识女孩,无从喊起,他只能解下身上的外套,轻轻披在女孩浑身是伤的躯体上。矮个子女人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突然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啊,她的父亲死得早,我就剩她一个女儿了,没了她我也活不下去了!” 江诚的心底涌过一丝畏惧。女人的下跪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他以为她误将他当成肇事者了,随即发现她不过是在努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的担忧才减轻一些。都怪自己多事,这下可好了。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丝懊悔,但容不得思考,他扶起女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会没事的,好人一生平安,医生马上就到了。” 女人却不肯起来,她又转向女孩,“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6月份她就毕业了啊,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是我错了,我就不该同意她这么晚出来……”说完她又失声痛哭,几缕白发在泪水的浸染下黏在脸上,红肿的双眼几近睁不开。江诚的情绪也低落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女孩,心里不停为她祈祷。女孩的呼吸很微弱,时有时无,她的额头和脸上全是伤疤,血肉模糊,凝结成暗紫色的血衬得她的脸色灰白。略去那些伤痕,她长得十分清秀,紧闭的双眼上挂着长睫毛,眼角有一颗美人痣,鼻子和嘴巴均匀分配在巴掌大的脸上,小麦色的皮肤使她具备一种原生态的美。 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唯一的交集是她曾买过他的陶瓷杯,倘若没有走下楼去,她那薄如纸的命运也只是窗外的幻影。这一刻,江诚决定要救活她。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必须让女孩的心跳恢复过来,但他没有学过胸部按压,他犯难了。“打120了吗?怎么还没过来的?”他转过身,问周围的人群。有人告诉他,催过好几次了,没有用。过了一会儿,江诚隐隐约约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他以为是幻觉,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医生们围在女孩身边做心脏复苏,江诚扶着矮个子女人站到外围,他别过头去不看女孩。千万要醒过来啊,他在心里祈祷。女孩被抬上担架时,江诚和矮个子女人作为家属一同上了车。 救护车连夜开到高凉城第一人民医院,江诚望着女孩被推进ICU重症监护室,沉重的心情使他说不出话来。在这潮湿的春夜里,过道里安静得令人焦虑,医生们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中,伴随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无常的命运将人们推向未知的境地。江诚想起上一次到医院来,还是两年前外婆走的时候,当时不觉悲痛,想到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如今看到女孩昏迷不醒,他才惊觉生命的脆弱和不可控。 由于是交通事故,交警还没判责,所有的费用只能由病人先垫付。矮个子女人无助地哭了,地里一年的收成也支付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肇事者掏出3000元,表示手头上仅有这笔钱。江诚是那一刻被激怒的,他拦住肇事者:“不支付完手术费,撞了人你还敢走?”他的额前青筋凸起,眼珠子如同刀子般锐利,也许被他手臂上的刺青吓着了,小车车主的气场顿时弱了下去。经过谈判,江诚为女孩筹到两万余元,才得以让手术顺利进行。 小车车主交完费后,矮个子女人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看起来将近60岁,也许还年轻一些,因长期在地里劳作,她显得很苍老,凌乱的发丝里夹着一半的白发,皱纹密布在脸上,两条腿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女孩的事,“她以前读书多厉害啊,年年都有十几张奖状往家里带,她爸总盼着她出息,可是没等她考上大学就去了。她的哥哥不学好,跟着别人做坏事,现在还在牢里,这个家庭已经不成形了,怎么老天连她也不放过呢,这都是命,是命啊……” 江诚沉默着,女人的话让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女人的悲痛是真实的,悲痛之余,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何筹齐高昂的医药费,帮助女孩脱离危险。走到这一步,江诚已经没有退路,他无法撒手不管女孩的生死,然而救人比他想象中难得多。刚送到医院时,女人拉着其中一个医生问要花多少钱,医生预估了一个数字,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打开手机银行,寥寥可数的余额连一天的住院费都不够。 两个小时后,主治医生出来了。女孩的母亲累得睡倒在等候区的椅子上,这会儿也没醒过来。江诚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他的心悬在喉咙里。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这种煎熬的时刻,与其说对死亡的恐惧,倒不如说对生命的敬畏。医生将报告递给他:多发性脑挫裂伤并脑室系统、颅骨和面骨骨折、创伤性湿肺、脊柱骨折……他试着去理解那些陌生的字眼,在他有限的知识里,他难以将这些字眼与一个年轻的生命联系起来。接着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暂时恢复心跳了,但还没脱离危险,后续的治疗如果跟不上,很难保证能醒过来……” “那治好她大概需要花多少钱?”江诚咽了咽口水。 “这个没办法预测,具体要看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如果后期病情恶化,我们也说不好。” “你就告诉我要准备多少钱得了。”江诚开始不耐烦了。 “保守估计,准备30万吧。” 夜深了,街上起了薄雾,风无声地吹着,寒意渐渐渗入体内。江诚的外套沾了女孩的血,他也不好拿过来穿,手臂上的绒毛在冷风中耸起了脑袋,短袖底下的那条龙变得张牙舞爪,仿佛就要从手臂里冲出来。江诚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只剩最后一根烟,不久后的将来,也许他会连一包烟也买不起。这样想的时候,他走到医院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昏暗的路灯照映出他的影子,看起来单薄而孤独,他想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女孩,假如她站在这里,影子是否也和他的一模一样。 江诚掏出手机,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城市和人都已入眠,到处安静得足以听清他的呼吸声。他想发条朋友圈,或约一个朋友出来喝酒,但满肚子的苦闷最终化作无声的叹息。“姐,”他开始往手机里写字,早年的辍学经历使他难以用键盘输入他想表达的话,他用的是手写板。“近期生意很难做,钱一直回笼不了,想问你借3万块应应急,方便的话明天早上打进我的账户。阿诚。”信息发送出去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第二天上午,女孩的舅舅等人赶到医院。看到江诚,他们稍作惊讶状,随后偷偷问矮个子女人:“外边那小伙子是小婷的男朋友吗?” 女人抹了把眼泪:“是吧,昨晚到现在都在这儿陪着。” “小婷不小了,也该有对象了。只是这小伙子……看样子不是同学吧?” “小婷从来不跟我这当妈的说这些,这孩子命苦啊,现在出了这个状况,醒来也不知道会怎样,只怕将来……”说完女人又哽咽了。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现在既然处了也别反对了,这时候有个人在身边照顾倒不是坏事。” 江诚站在背后,默默听完他们的对话,手中的一次性纸杯被他捻成一团皱巴巴的纸。他望向窗外,云层密布在灰白色的天空中,久不见阳光,大地呈现出一种哀伤的神色。江蓉说,不是姐不想帮你,近期的还贷压力很大。听爸说,你没怎么到小镇摆摊,这样做不了生意的。你现在岁数大了,也该为成家考虑了,怎么还像过去那样吊儿郎当呢? “李小婷家属,请到一下王医生的办公室。”一个护士走过来,打断了江诚的思绪。 众人抬起头齐刷刷地望着江诚,女人也将目光投向他,眼里尽是无助,以及一丝迟疑。江诚想起昨夜签署手术同意书时,女人不会写字,央求他帮忙签名,江诚犹豫不决,直到医生再三催促,他才写下女人的名字。这一刻,他意识到女孩的命运已掌握在他的手中,这个念头使他的脚步变得沉甸甸,每走一步,他的内心就增加一丝惶恐。 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喷嚏,彻夜未眠的疲倦和内心的焦虑使他的脑袋变得无比沉重,他摸了摸额头,如同刚着火的木炭般灼热。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有一霎那,他仿佛听到了女孩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他回过头去,发现女孩站在他的窗前,浑身是血。 江诚吓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公交车上。车厢里乘客不多,安静得很,旁边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互相依偎着,女孩将剥好的柑橘瓣送进男孩的嘴里。江诚使劲拍了拍脑袋,混沌的记忆使他想不起如何坐上这趟公交了,他按了按手机,漆黑的屏幕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已经自动关机了。 江诚在出租屋的门前下了车,昨夜的血迹大概被冲洗过,地面恢复了原有的灰白色,几根叶子繁茂的树枝摆在路边,警醒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交通事故。而在女孩躺过的位置,被摆上两碗白米饭、几碟瓜果等贡品,三炷香燃得正旺,袅袅烟气在空中散开来。江诚背后一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莫非女孩已经去了? 这不可能。他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医生不过是催他去缴费。江诚看到贡品旁边的黄竹叶和柚子叶,才恍然大悟。在粤西乡下,人们习惯用黄竹叶子来招魂。女孩的魂魄在夜里摔碎了,需借助于神明,将她的魂魄唤回来。等魂魄回归到身体里,女孩才能醒过来。江诚是不信这些的,可是想到女孩,这些贡品在他眼里有了神圣的意义。他的双手不由得合了起来,并深深鞠了一躬。 江诚推开一楼的铁门,地上有几块碎片渣子,一只摔破的碗丢弃在碎片旁边,他才想起昨夜下楼时不小心踢碎了它。一夜之间,这碗里长出了灰尘。江诚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碎片,几块碎片躺在他的掌心里,他曲起手掌,感受它们的尖锐。碎片的边缘有些钝,他的手掌丝毫察觉不到疼痛。慢慢地,白色的碎片在他的手中变软变薄,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票据,江诚睁大眼睛,发现这些票据变成了一张张红色的纸币。于是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 一切来得那样突然。从他决定入行卖陶瓷品,到这一刻它们不再属于他,时间的跨度才不到一年。他翻看账目本,总的销售额仅有4000余元,这个数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它见证了他的失败。他想起过去坐在父亲的卡车副座上的日子,无忧无虑,生活这辆小卡车,载着他穿梭于橘城的各个小镇和村庄,打开手机放几首DJ音乐,再点燃一支烟,摇摇晃晃便过完了一天。他想起每个晚上,收了摊之后,父亲在灯下数钱的场景,大大小小的纸币里,夹杂着猪肉的气味、水果的气味、烟的气味,还有各种汗渍和污痕,父亲将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珍宝似的点了一遍又一遍。他总是无所谓地嘲笑道:“辛苦一天才赚这么一点儿,换了是我,准是一张张红色的钞票。”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1年第11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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