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与狮(节选)
2023-11-09小说天地兰晓龙
兰晓龙,1997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后进入北京军区战友话剧团成为职业编剧。代表作有《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好家伙》。曾获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
兰晓龙,1997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后进入北京军区战友话剧团成为职业编剧。代表作有《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好家伙》。曾获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编剧奖、全军电视剧金星奖优秀编剧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等。
一 梅生:“不要冲击!不要冲击!” 可能怎么办呢?冰原上仅有的隐蔽就是被他们留住或摧毁的车辆,以及略有起伏的地平线,而他们面临的是跟淮海相比都堪称凶残的火力:三十七毫米战车炮、十二点七毫米机枪、七点六二毫米重机枪、BAR轻机枪、M3冲锋枪、M2卡宾枪、M1半自动步枪、M18无后坐力炮、M20超级巴祖卡……而七连是一支以栓动步枪为主流的部队。从小杰登收缩一围,战局就由武器而非战术决定了。 所以对很多找不到隐蔽的战斗单位,是必死的。被人压着打死,不如冲着死。于是梅生喊到眼睛充血,喊哑了嗓子,仍有看不到希望的人开始冲击,希望给战友冲出一个希望,然后殁于半途。 又是一个在无奈中爆发的三人小组:“这就是胜利!从我开死!” 梅生:“求你们!我求求你们!” 横担在坡顶找好了射角的霞飞开炮,于是那组人没了。 梅生:“炮排!炮呢?!” 雷公的手在抖,拼命稳着,像对瓷器一样,想出现炮弹能装进炮管的奇迹。 没有。但他的细致让他明白了原因所在,明白了原因的所在更让他绝望,这种绝望一开始看来很冷静。 雷公:“人没冻死,炮可都冻缩膛了。这娇憨货,缩那么一丝丝,你都是该装不进去就是装不进去。” 炮排没声。这是个你不如不要说的噩耗。 雷公:“你们做过这样的噩梦吗?我老做噩梦,可真没做过这样的。” 兵们没声。雷公拿炮弹砸自个脑袋,这个犯浑举动第一时间被拦下来了。 于是雷公拿扳手砸自己脑袋:“没炮呀。没炮呀。” 他早就崩了。 又是一次七十五毫米炮的发射,这回来自已经和一围并列的霞飞坦克。 躲在车辆残骸后的几个七连人连死带伤。 二 出现在坡缘的伍千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第二眼他看到的是身边的坦克,从来没对坦克开过枪,现在他扫射,直到被自己的跳弹崩伤。 谈子为摇摇晃晃地过来,推开千里,他手里拿着一枚手榴弹,他把手榴弹塞进炮管里。 他和千里一样身心俱疲了,霞飞坦克开炮,他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这一炮是贴着他肩侧打出去的。 坦克炮射击的前向冲击是相当可怕的,谈子为看了千里一眼,直挺挺地仰天摔倒。 这一炮因为履带下土基松动,偏离,击中了远远的冰原。而霞飞坦克下滑,炮管杵进了冻土。 霞飞坦克履带碾压,又往下驶了一点,借地形调整射界。 千里蹒跚地过去,他手上拿着枚已经拉了弦的手榴弹,把手榴弹塞进了炮管里,再用刺刀卡住。他是瞪着那枚手榴弹在炮管里爆炸的。 但是没用,一点没用,霞飞坦克仍在调整射界,并且已经完成了装弹。这招也许能炸坏迫击炮之类的薄管炮,对坦克炮来说,机会渺茫。 千里径直走到霞飞坦克正前方,冲锋枪不知去哪了,他拿信号枪对着坦克糊了一发黄色信号弹。 航向机枪的枪管就在他眼前瞄准和调整,而他甚至不能阻止这一炮的发射。 坦克开炮。也许是之前的手榴弹损伤了膛线,也许是坦克又撞了一炮口的冻土,原本都机会渺茫,但俩因素凑在一起,却意外造成一次惨烈的火炮炸膛。爆炸甚至冲开了锁死的舱盖,让车里的零碎喷薄而出。 千里在冲击波作用下像个翻飞的纸人,他从坡上飞到了坡下。视线全黑。 三 炮排阵地上,炮排的兵呆看着雷公砸自己的头,不是不心痛,而是每个人都有比这痛得多的痛。直到老头看来是要把自己活活砸死,终于有人回过神儿把他抱住。 伍万里呆呆地看着雷公,他看另一个方向,正看见他的哥伍千里腾空而起,然后消失于硝烟烈火之中。 一个就剩一条胳臂的步兵跑过来,他没法打了,所以被派来传令:“指导员命令,不问原因,可是炮排撤,七连得留个根。” 雷公惨笑:“他不问原因,我也不想说原因。” 他看着前沿的惨烈,又听见有人舍死冲刺的呼号声,然后他看他的炮排,更惨地笑道:“你们做过最美的梦是啥?我那份是我冲锋,因为狗日的连长怕我吃枪子,给我摁炮排——我去他的战争之神!我冲锋,跟我那帮老兄弟、老哥们一块冲,我开心啊,平日我不开心,我是第七穿插连的第17号兵,从1号到600多号,我眼里太多死人。” 老头是发疯了,一手在军列上就被他磨得似刀一样的军铲,一手扳子,就奔出去了:“想长远的别动,七连是该留个种。不长脑子的就来吧。”他叹口气:“打不出去炮弹,老子们自己就是炮弹啊。” 炮排都是不长脑子的,枪不多,但是锤锯斧锯……这些土木工具都迅速在万里眼前消失,有的抓一两个手榴弹,有的抓一把刺刀,当他们意识到炮弹也是个选择的时候,连那些塞不进炮膛的炮弹也在万里眼前迅速消失了。 万里去够地上的一根撬棍,那玩意也被人抢了,万里茫然后退了一步,脚跟下踩到了硬物—— 两个不规则圆柱体落在之前掘出的炮位里,五十毫米掷弹筒的手掷炮射两用榴弹。万里一手一个地抓住。 四 一线炽烈到无暇他顾了,没注意到身后这些沉默而缓慢走过来的人群。 雷公的声音并不大,他本来就是说给自己听的:“炮火准备。没炮火我们自个儿准备。”他抓住了一辆早炸毁的车辆残骸,用力,推不动。但架不住更多的手。残骸在各种推扛顶撬下奇迹般地移动,并且就着那股劲越来越快。雷公没晕到觉得能靠破枪和老工具砍出个胜仗,他是要用人命推进出零距离,好让被压得根本没法抬头的七连冲锋。 梅生:“雷睢生你搞什么?没收到命令吗?!” 雷公:“雷睢生搞什么?你们都死了炮排跑得过车轮子?屁话!我们推到跟前了你们再冲!一把拿下!雷睢生搞从我开死啊!” 炮排粗野地应和,残骸在前移,推动的人在倒下,但倒下也就是腾出一个立刻有人顶上的位置。 梅生:“……全连冲击!学炮排的,全连冲击!不是学他们作死!我是说,利用掩体!”他的解释有点多余,一群百战老兵已经利用上了能当作移动掩体的一切,而且他们不是被动挨揍,平河这样的机枪手活动于被推移的残骸之后和之间,逮着空便是一通射击。伤亡仍然惨重,但至少是让美军大部分的轻武器减效了。 于是一直一米都推不上去的战线开始前推。本就几十米的距离,当推近到一个手榴弹的有效投掷距离,双方开始投弹,又一种惨烈,但对七连是个好信号,之前他们被压得甚至很少对巡逻队造成有效杀伤。 雷公百忙中对着后方咆哮:“万里你滚下去!才来几天的小木鱼!” 万里茫然地跟着,看似这片杀场上的一个闲人。他想一起帮着推那具车骨架子,可每当有人倒下,都有一个人比他更快地补上,于是他捏着两个手炮弹,有种从未感觉过的多余。 万里对自己嘟囔:“我觉得很久了啊。” 到处是冲击的人影,到处是卧倒射击的人影,到处是投弹的人影,到处是各种规模爆炸的爆尘,到处是艰难而惨烈的交替跃进和冲击。一道粗壮的弹道袭来,连炮排正推着的车骨架子也拦不住,两个炮排兵带着骇人的伤口倒下。 ——来自剩下那辆霞飞坦克的炮塔机枪,射手为了射界打开舱盖在怒射,并且他把炮排推动的车骨架当作眼前的第一目标。 雷公:“弄死他啊!你们打冲锋的,倒是给炮排留个种啊!”可完全混乱了的战场除了万里没人听见,于是他又嚷万里:“万里你下去,图个全尸你也滚下去!” 万里:“弄死他?” 他晕乎乎地看看手上的两个手榴弹,下蹲,立起,旋身,甩臂。 双方本就在一个互掷手榴弹的距离,万里在长江边能拿石头砸人的船灯和篙杆,而现在……他砸在那名被雷公要求“弄死”的坦克手头上,那位一下缩回炮塔,与其说晕了不如说被吓的。 万里不知所措地回头,和茫然瞪着他的雷公对了一眼,雷公甚至比万里还要茫然,然后如丧考妣。 雷公:“……你败家啊!把七连能扔的全扔出去也碰不上这么巧啦!这个日本玩意儿你要找个硬东西磕一下才炸呀!” 万里蹲下,脚下有支炸断的枪,他在枪托上磕了一下,因为最近老挨骂,他很拿不准:“……是这样?” 雷公:“扔!扔啊!要炸啦!” 万里吓一大跳,还蹲着呢,他猛甩手,一个姿势绝对不规范的高抛投弹。 挨了砸的坦克手又钻出来,还在寻找刚才砸他的异物,然后高空坠物直接就着打开的舱盖掉进了坦克。坦克里很快传来惊叫声,那家伙手忙脚乱想逃离危险,然后就着炮塔里冲出的气流腾空而起。 坦克被废了。 万里:“我真不知道怎么做……老头你别哭啊,你刚哭过啦。” 雷公嚷得嗓子都变调了:“指导员!指导员!有炮啦!找到炮啦!” 梅生嗓子早哑了,也没空看,忙着射击:“那就开啊!” 雷公:“就他!他就是炮!” 五 七连战歌: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千里是在歌声中醒来的。眼前是烈焰、硝烟与冰雪的焦土,耳中是枪声、爆炸,惨叫和呼号,而七连嚎出来的战歌简直声震四野。他看到一个七连的战士正向他跑来,在枪声中迎头栽倒,然后千里发现就在他身边,一个没能和己方会合的美军趴在那用伽兰德瞄准。 千里捡起块霞飞炸碎的零件,过去开砸:“打黑枪,让你打黑枪。” 砸两下他就倒了。被击中的战士又爬了起来,千里忍着伤痛爬起来,但先被战士扶起架在肩上。可这个救人的比被救的伤得更重,很快就成了相互携扶,然后就成了千里扶着后来者。 那家伙年轻得像万里一样稚嫩,罔顾被打穿的胃,只是狂热地诉说:“赢了赢了连长,连长我们赢了。我们炮冻缩膛了,万里用手投。真神了,从他手上飞出去啥都长眼睛的。他一个就顶几个,不,一个班,一个排。我真想我是他。我要是他就好了……” 残余的生命力让他的诉说倒更像嘟囔。千里一手拄着枪,一手搀着他,向七连主力所在的方向移动。 七连的幸存者把几个车骨架推成掩体,呼喊、唱歌和开枪。左右两翼不顾伤亡地佯攻,把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这一切的中心是为了推动车骨架前行,万里在七连用生命制造的遮蔽后踱步,活动手脚,跃动,看上去嘚瑟无比,投弹。 做这些在战场上纯属多余的动作时,七连至少倒下两个人。 而那辆敞口设计的灰狗爆炸,并不是猛烈的殉爆,手榴弹没那么大威力,但灰狗这仗是废了,小杰登巡逻队再没有可以称为炮的东西。 七连战士:“真漂亮……” 然后千里手上猛一坠,那个年轻的家伙在饶舌中死去了。千里把他放平在雪地上,极低的气温把憧憬冻在了他的脸上。 梅生在叫号:“三班补位!平河你多吸引火力!” 余从戎和雷公在充当人肉供弹器,一枚手榴弹递到万里手里,而万里一接到那玩意就本能地抛接——手欠也好,找手感也好,他是一下子真改不掉。 余从戎:“投弹啦投弹啦!注意掩护!” 梅生:“肩射炮!炸掉那门肩射炮!” 于是本该后翼的平河前冲,然后被压制在洼地里死去活来,他是命大的,后边两个没赶上趟的被扫倒。投一次弹,两条人命,大致如此。 万里从另一个方向投弹,又一种夸张姿势,蹲下,然后立定跳似的整个蹿起,迫击炮式的高抛弹道,落点是洼地里的无后坐力炮。爆炸。 梅生被拍打肩膀,回头便被千里一拳砸脸上:“给你的指挥。” 他拿过梅生的枪,走向万里,任谁都看得懂他要把人一枪毙了的心。他被拽住了,是梅生。 梅生:“别说他,真别说他。说他就投不中。我们只有这个,我们真的只有这个啦!” 这两人太熟了,以致目光交接就明白了无限。 千里挣开,把万里扳了过来,于是看似神气活现的背影,却有一张哭得已经跑了形的脸。眼泪冻在脸上,成了冰霜,万里脸上纵横着冰霜,他在边哭边投弹。 从茫然到稍见神采,从机械的用人命换取的投弹中苏醒。 千里:“是的,没死。没死就来找你,谁让你是我弟。我来掩护你,本来就该我掩护你。” 他从余从戎身上摘下一枚美制MARK II型手榴弹。 千里:“拿好,拿稳。美国造。战利品。好玩意。边区造不炸都是寻常事,可它好几百铁片把人拌豆腐渣。扔远点,隔三十米它都能把人崩死。延时引信,不到五秒。” 雷公:“太猛!你换一个!” 可千里和万里一人一只手握着那枚手榴弹,于是一声脆响,千里拿开的手上连带着个保险销:“扔出去。要不一起死。” 梅生:“……掩护!三班掩护!” 又一次玩儿命的跃进冲击。又有人倒下。万里投弹,因为耽搁时间有点长,在美军阵地上方炸出了恐怖的空爆:从天而降的杀伤破片下哀嚎盈野。 千里顺手又从余从戎身上掏一个:“四十八瓣。战利品。日本尽出凑合能使的烂货,可我们啥也没有——不打完这一仗还是啥也没有。目标:机枪。” 他在自己枪托上敲开信管,递给万里。万里前冲,投弹,然后被几个战友横拖倒拽回来,为救他的小命又死了人。 爆炸。机枪组逃跑,副射手倒地,但爆炸过后机枪组仍返回来想带走机枪——这份英勇在美国值一枚铜星勋章。 千里又拿出一个,国造长柄:“最烂的烂货。可我们带着它南征北战十二年,新中国和我们的盼头一半靠它炸出来的。所以,最好的东西,最烂的好东西。杀伤力差,只好一扔一大排。它还能绑一捆,碰上硬茬,冲吧。从我开死,新中国万岁!”他毫无疑义地又给拉开了:“还是机枪。” 万里投弹,砸在正被美军拖跑的机枪上,两死一伤。伤的大叫“Help”,救护兵迅速地跑来,吐出嘴里的药瓶(含嘴里因为怕冻上)帮他注射。他没带枪,因此没被射倒。 千里顺手又一长柄:“巩式,花名榔头,敲脑袋比爆炸好使。我今天差点被它坑死……” 万里:“我不扔了!我不想你们死!我真不扔了!” 千里:“得扔啊。你的国家吧,睡太久啦,到了醒来想做点正事的时候,就只好付出代价。我们都是该付的代价。扔吧,你在救我们,不是坑我们。扔吧,否则都得死。现在我掩护你,我的命在你手上,你的命在我手上,第七穿插连。” 这枚手榴弹捅给万里,但没拉弦,千里自己也冲了出去,开始那种吸引火力的跃进和射击。 万里看了眼被压得左支右绌的哥哥,投弹。 直接扔到了正在压制千里的小杰登座车之下,爆炸。确实是不怎么样,整辆车被炸得像遇上巨浪的船,可铁皮加土炸药的结构甚至没进一步损伤车体,倒是足以让车上乘员亡魂大冒。 小杰登呼叫车载电台:“呼叫支援!J巡逻队呼叫支援!” 电台里的动静甚至比他还大:“呼叫支援!机场在被中国人围攻!成千上万!” 那边是真切的比这边更激烈的战场的动静,这是小杰登熟悉的,但还有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声音,布雷登拽他,顺着布雷登恐惧的目光,小杰登发现那声音来自下碣隅里周围的山峦,此起彼伏,遥相响应。 小杰登:“我从来没听过。可知道它是什么。” 布雷登:“逃回来的人说过,中国喇叭。” 小杰登:“是撤退!陆战队从不逃离战场,现在我们撤回机场!” 小杰登看了眼己方残存无几的兵力,就这场战斗,痛苦是双方的,他们其实早已饱受煎熬了。他挥手:“撤退!撤回机场!” 叫作撤退,实际上就是溃退,被七连的火力追射,又留下几具尸体,但七连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追赶车轮飞转了。 他们很快就觉得撤得及时了,因为响过号声的每一处山峦,都出现了向冰原行军的志愿军。 就距离和速度不可能被追上,但残余的车队连伤带创浓烟滚滚地奔驶于冰原,忧心忡忡。 小杰登:“如果每一队中国兵都像刚和我们战斗的……” 布雷登:“别再说圣诞节回家,别再说回家了。” 七连仍有人试图追击,以筋疲力尽的速度,在追击中倒下,那是个打红了眼的伤兵。 梅生吹响了哨子,停止追击的哨子,他和千里看着那些还在走出山峦的友军,尽管他们还离得很远。 梅生:“大部队。找到了大部队。” 千里:“清点……包扎,休息,打扫战场。等大部队。”他不忍心说清点伤亡。 六 万里为杖,支撑着千里,他俩都本能地不愿意去看冰原上的战场,因为那里有太多七连的逝者。兄弟俩攀爬半山宅的土坡,千里站在那辆殉爆了的霞飞坦克面前出神,万里爬到坡上帮他找回了冲锋枪。 千里到另一个方向,找到了头下脚上躺着的谈子为:“一起,敬个礼。” 也就凭着他老兵的眼力,看出谈子为胸口还有一点点起伏,跪蹲,战场急救,一通猛捶。 谈子为开始咳嗽,猛咳出口痰来,伤痕累累,但让他晕厥的是强烈的冲击波。这家伙很硬,醒过来便推开伍家兄弟,试图在陡坡上直立行走,结果是一路翻滚直下,当兄弟俩追上他时,他已经又站直了,正在打量战场——从眼前冰原的惨烈到快要近前的主力军,整个战场。 谈子为:“赢了?伤亡惨烈,但是看来赢了。你不是问我这场战,这场大战到底怎么样了吗?” 千里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越来越近的友军:“已经能猜到一点了。” 谈子为:“是,因为你们都是同样经历。见证和创造。两个军,八万多人,几百个像你们一样的小建制,穿越狼林,分割包围。朝鲜半岛的二十多万敌军和一千多架飞机全无知觉。这是奇迹。我们都是奇迹。可我们网住条鳄鱼:美陆战一师、陆三师、陆七师两万多人——之前还当是一两个团;上千架每天上百拨次的航空攻击,完全断绝的后勤,盖马高原的极寒天气,夜间四十度,零下,摄氏。” 千里有点跑神,因为他已经看清了近前的主力军,万里则是瞠目结舌: 比七连更单薄的衣物、比七连更形销骨立、比七连更重的伤,满目皆是这样对外界刺激——包括伤害——彻底漠视了的同僚,冰封雪冻下最有生命力的是他们的眼睛。他们以一种依照他们的体力堪称全速的冲刺,但实际只能是平常人散步的速度追击。他们挪动自己似乎不存在关节的腿,拄着支离破碎的枪,世界只剩下前方一个方向。不时有人倒下,倒下的人会尽最后的力爬到路边,因为后来者可能绊倒在他身上,而绊倒后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声音:冻硬的胶鞋踩在冻硬的雪地上的沙沙之声。 谈子为:“像你们一样,赢了,虽然惨胜。像你们一样,虽然惨胜,可是胜利。像你们一样,快冻死了,可还在追击。像你们一样的,到位即作战,不管还剩多少人,集结,战斗,因为只有打一仗,才能让惹事的知道和平宝贵。” 万里已经走开了,他像是着了魔,呆呆地跟随着从他身前经过的主力,尽管对方对他无知无觉。他瞪着一个同龄人裸露在外的手,那只手和那孩子反穿成白色的衣服完全是一个色的,不是覆着冰雪,而是从内到外的冻结。他走得像要随时跌倒,万里本能中握住那只手把他扶住,然后又被微弱而强劲地推开。万里感觉到手心里多了什么,他神经麻木地看着对方碎裂在他手中的小指。 手指的主人走了。 千里:“这是哪里?” 谈子为:“下碣隅里。” 这不是七连指令中的目的地。千里叹气:“跑劈岔了。大劈岔了。” 谈子为:“可是刚刚好。”他指着小杰登巡逻队逃逸的方向:“那方向,美军前沿机场,唯一一个,最重要的指挥和调度中枢,后送和补给中枢,以及最重要的,唯一的后撤通道。今天?明天?也许下一个小时?这地方势必成为燃烧最炽烈的战场。” 谈子为来到千里一早看到的那两具遗体边,敬礼,然后细心地收拾起落在雪地上的土豆。 千里:“你,要去哪里?” 谈子为:“借你连的话,这就是胜利。胜利需要证明。我去证明你们的胜利。”他笑了笑:“你真不要一半的土豆?” 千里摇头,他真不知道这位是如何把这两段连在一起说的。 谈子为庄重地向千里行礼,如此庄重,只能是告别。千里看着他和大部队走在一起,迅速变得难以分辨,因为他们都同样惨烈。 谈子为走了,和所有人不一样,一个更往西南的方向。 …… (节选自兰晓龙《冬与狮》)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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