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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1年第9期|安庆:一切漫长(中篇小说节选)

2023-11-10小说天地安庆


陈沉木坐在马路边,街道两边布满半旧的房子。陈沉木身后是一家屠户,屠户的门口挂着又白又红的猪肉,夏天的时候,苍蝇不断在肉上飞,在肉厚的地方打架,发出嗡嗡嘤嘤的打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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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沉木坐在马路边,街道两边布满半旧的房子。陈沉木身后是一家屠户,屠户的门口挂着又白又红的猪肉,夏天的时候,苍蝇不断在肉上飞,在肉厚的地方打架,发出嗡嗡嘤嘤的打闹声。陈沉木看不惯起哄的苍蝇,那些苍蝇让他对屠户家的肉都有了腻味。他举着手里的拐棍驱赶苍蝇,一边发誓再也不吃屠户家的肉,况且自己现在只能吃那些好嚼的东西,比如豆腐南瓜之类,熬好的猪血和炒猪肺也行。屠户的老婆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跑着,风风火火,脚底板像长着钉子站不下来。女人手里握着一把扇子,出来一次朝肉上呼呼扇一阵,苍蝇暂时裹成团飞到一边去,等待着这个女人给别人称过了肉再飞回来。冬天好多了,肉架上没有了苍蝇的骚扰。可老朱在冬天也很少到街上去,路边的北风比胡同里还大两级,即使棉袄裹得再紧也还是冷,风总是找缝隙钻进身体。陈沉木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冷不起,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肉架的对过是一个门面房,房子里是一个看牙科的医生,每天穿着白大褂,有些炫耀地坐在门口,二郎腿晃动着,等着上门来看牙的人,有时忙起来一大晌都不出门。牙越来越脆弱了,所以这个牙科的医生很挣钱,很满足自己选了牙科这个行当。况且三里五村就瓦塘南街这一家专门看牙的,那些牙医都不屑到乡村来,这个牙医和他们不一样,很自豪自己开对了地方。牙科医生吹嘘过他已经拔过一万颗牙了,牙医说,拔牙算什么手艺,有一副拔牙的钳子就够了,和拔一颗钉子没什么两样。陈沉木就给他算了一笔账,一颗牙按十块钱计算,他已经挣十万块了,况且拔一颗牙不止十块。再加上安牙,一副烤瓷牙要更多的钱,这个年轻的牙医挣下一套在城里的房了。他证实过,牙医确实已经在县城里置了房子,学区房,孩子在附近的学校里上学。陈沉木后悔没有让自己的哪一个儿子学一个牙医,或者让女儿学一个牙医。女婿倒是开过一个门诊,后来弃医从商了。什么商?就是开一个奔马车,咚咚咣咣到处去收黄豆和黑豆,再把收购的豆子卖出去,盘算下来一年也挣不少的钱,就是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太辛苦了。闲下来的时候牙医也会和陈沉木打几句俏,说老陈你要是年轻些我再给你安一嘴好牙,软硬的东西都可以吃,有牙才能品出好味道。老陈说,我这把年纪你要是能给我安一嘴好牙才是本事。牙医看了看他的嘴,让他努力把嘴张大。牙医看过老朱的牙床后有些失望,那些牙床上的肉太少太薄了,空洞的嘴里还喷射出一股老年人的口臭。牙医迅速地把手放下来,躲开陈沉木,一只手在脸前扇着,说我是创不了这个奇迹了。陈沉木有些失望,把脸别过去,继续看着苍蝇在厚肉上舞蹈。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陈沉木每天都能看到的还有从县城通村里的班车,那种老式的中巴,颠簸着,每天几班,从村里走,再从城里开回来,从车上下来的人都灰头土脸的。村里人现在还习惯性地称为公共汽车,他喜欢隔一段时间就坐公共汽车到镇上去一次。镇叫老塘镇,镇里到底比村里热闹些,星罗棋布的门面和摊位,镇上也有肉架子,人家用一个纱网罩着,苍蝇什么的飞不到肉上去。十字路口的拐角楼有一家饭店,门口经常站着小车,据说镇里的人吃饭最多的地方就是拐角楼,楼上楼下都有雅间,烟囱里一股股油烟气可以证明一个饭店的生意。经常有喝得半醉的人歪歪趔趔地从小楼里出来,跟着他的人左右地招呼着,唯恐他撞到或歪到了哪里。陈沉木没有进过雅间,只是每次到镇上会到拐角楼吃一顿午饭,坐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吆喝着店里的服务员。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已经认得他了,嘴很甜,喊他叔,一边把冒着热气的水给他倒上,问他今天吃哪一样?老陈喜欢吃拐角楼的饺子和酥肉烩饼,吃完了,拄着拐棍,在路边等往村里的客车过来。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其实陈沉木到镇上,主要是去卫生院找医生。人老了,时常会有个头痛脑热、肠胃不舒服的时候。他喜欢往镇里的卫生院跑,尤其是办了老年金之后,每月的老年金和新农合上的钱都一次一次地消费在了卫生院里。瓦塘南街的地方太固定太狭窄了,他想到外边走走。卫生院里的人都认识了陈沉木,每次他拄着拐棍出现在医院大门口,就会有人去给医生报信儿,说瓦塘南街的那个老陈又来了。陈沉木最爱找的医生是个年轻人,那个姓费的医生和他的女儿是同学。因为这一层关系,费医生每次格外有耐心,有时在陈沉木走进大门时会给他的女儿打个电话,先沟通一下。很多次,费医生听他报过病症后,给他开的药都是营养和有助睡眠一类的中成药。抓过了药,费医生帮他把药装在手提包里,送他走下台阶,不忙的时候也会送他到大门外。那些药味会从包里跑出来,在车厢里弥漫。陈沉木每年最后一次去镇上,是春节前去镇里的民政所照一张相,在档案上签字,证明一个叫陈沉木的老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活着。也会带一些春节的慰问品回来,几副对联、一副挂历什么的。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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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沉木是三年前开始轮住的。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陈沉木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长期住的地方是当初分给二儿子的五间房,他住了两间。二儿子没意见,二媳妇有过微言,说老大也是儿子,凭什么就不该去他家住?说归说,陈沉木还是一直在二儿子家住。二媳妇是刀子嘴豆腐心,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大儿子在村里的另一个地方盖了宅子,有些远。女儿出嫁到和瓦塘南街隔两个村庄的元村,已经是另一个县的辖区。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轮住是陈沉木自己提出来的,他忽然不想再天天一个人做饭吃,那些锅碗瓢盆在他的视线里有些扎眼,掂在手里格外沉重起来。他看着靠墙的案板,用了几十年的案板上出现了一个深凹,像一片盆地。怎么就陷这么深了?那些木头的碎屑都跑到了哪里?吃进肚里了吗?他看看肚子,一层瘦瘦的皮,肋骨从皮下翘起来。他扫视着屋子,已经不像前几年那样有精力好好地收拾了,只有实在看不下去时才弯下腰规整一下房间,两个儿子和二媳妇也会偶尔帮他收拾一下。反正越老越不想动了,就是感到疲乏,对什么越来越没有兴趣。他看着闪着火光的炉子,炉子边的水缸,缸边的大瓷盆子,大盆边的小盆子,炉子边的温水壶。好像一家饭店,盆盆罐罐的这么多,越来越没有顺序,手懒到随便一扔不愿再管。靠墙是一张小床,床上现在成了放杂物的地方,一个纸箱子里搁着几把菜,还有预备的盐和调料等,反正愈加凌乱了。还有头顶的一台吊扇,生了锈,二儿子要给他换一个新的,他拒绝了,说还能用你换什么?儿子没有坚持,给他又买了个小台扇,那个台扇放在里间的床头,夏天午休或夜里睡觉时偶尔开一下。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回想起来他已经孤独地做了20多年饭了。老伴在他50多岁的时候就和他阴阳两分。那个时候大儿子和他们已经分开过,接着是小儿子娶了媳妇后也分开了,从小儿子分开后他一直就是自己过自己做饭。那时的他还精力充沛,满身的劲儿,每天在锅里放一碗水,撒一点面,再在炒锅里炒一点菜,一顿饭很利索地就做好了,日复一日地就这样过来了。但那些日子,他对这样的生活越来越抵触,好像每天做那么一点饭已经做烦了。这可能和自己的体力有关,看看自己的模样,一副腰是越来越抬不起来了,自己也搞不清一副腰怎么就成了这样,佝偻得快挨着地了。他没有照过镜子,只是在太阳下看到过自己佝偻的影子,他就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也许走向暮年的人就是这样,是从腰、从驼背开始的。有一天他从收音机里听到暮年两个字,他自己笑笑,说得太准了,暮年,不就是离墓地越来越近的意思吗?这样想着,他的眼前出现了家族的墓地,那一大片墓地里埋着他的先人、他的妻子,迟早那里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人到了那里就扯平了。可是现在一个人还得一点一点地做饭,还得一天天地往前走,一天天尽力地活着。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这样想着,自己不再做饭的愿望愈加迫切,不能等了。他急急地出了门,拄着一根棍子去找族里经常管事的家长,让他再催一催两个儿子。他说过几次,儿子们在老子面前一次次地推诿,没有具体的答复,甚至对他说,你连饭都不想做了,你想干什么?人越老越要有点事儿干,要活动的。他承认儿子们说得有道理,可他实在不想把一个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再做下去,看起来一家人的事也得找个人说说。那个所谓的家长其实是他一辈的兄弟,比他小几岁,是他的堂弟,住在村的最北头,在村堤上。他走上护村堤,看见了野外的庄稼,秋苗儿在太阳下遍地发绿,没有庄稼的地方也有青色的野草,把黄土地盖严实了,知了在树上叫唤,天瓦蓝瓦蓝的。让他产生轮住想法的还有一个原因,这一年,他从春天就开始在女儿家住,小儿子家要把老房子掀掉,老房子也实在该翻盖了,一到夏天整个地面都是潮乎乎的,房顶上不断地有细土落下来。在旗城工作的小儿子陈小马这年春天连续回了几趟家,和媳妇合计掀房子盖房子的事,紧接着拆房盖房的事就定下来了。小儿子陈小马提前来和他商量,要把他送到女儿家里。老房子要拆,他没有了住的地方,包括儿子儿媳也要去外边找房子住。本来商量着住大儿子陈小贵家,可大儿媳妇不同意,说他们家的房也紧张,说当初分家老院子里是给陈沉木留下了住房的。陈小马就什么也不说了,和妹妹商议着让父亲来元村住,妹妹和妹夫欣然同意了。所以,从小儿子家开始掀房陈沉木就成了元村的暂住居民,女儿家的邻居都熟悉他,说,老陈,来住女儿家了?陈沉木回答,儿子家翻盖房,得在这里住一段。说完了,有些悲观地说,这把年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住上新房?女儿赶忙说,怎么住不上?三两个月房子就盖好了,二哥说房子能住了马上接你回去。女儿的婆婆也说,没问题的,别胡思乱想,要多往好处想,你这身体咋了?住新房一点问题都没有。陈沉木就咧着嘴笑。房子盖好后是农历的六月,整整一个春天过去了,又进入了夏天。搬新房前陈小马和媳妇把他接了回来,让他住上了新房子。房子是完全不一样了,现浇顶,地板砖,宽宽敞敞的,大窗户大玻璃。这一回来他最大的变化是不想再自己做饭吃了,再说老二家新盖的房不可能天天在屋子里烧煤,那样会弄得脏兮兮的,勉强支撑了半个月,他再也忍不下去。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在快到堂弟家时他临时改变了想法,要先到地里去一趟。地还是原来的地,看着村外的庄稼那样葱茏,他有些急切,手里的棍子已成为摆设。他佝偻着腰,脚下吧嗒起来,路过堂弟的家门径直上了朝地里的大路,一出村他听见了玉米叶子呼啦呼啦的响声,路边的野草抓着路沿,从野草中间蹿出的有喇叭花、蒲公英、蝴蝶花……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种过的地。他的一亩半地现在收在小儿子陈小马的名下,和陈小马原有的几亩地并在一起。他抓着拐杖往地里走,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地面有些粘脚,那些半湿不干的土粘在脚上让他的腿发沉,有些吃力。他不敢再往深处走,他站在齐腰深的地里,想起地那头的蒲河,一场雨也该浑荡起来。他四处瞅瞅,和周围的庄稼比,二媳妇在家种的这几亩地长得不赖,齐刷刷的,玉米苗青得发黑。他拔起脚想往前再走几步,可是却有一只脚陷在了一个地洞,他拔了几次,整个脚都变成了泥浆。他累得喘气,只好坐下来,使劲把陷落的脚拔了出来。他坐在玉米地里,屁股下也洇湿了。他努力地往上站,拐棍却插不到硬实的地方,像一根针一样往土壤里扎下去。他想到了爬,爬到一片干硬的地方。他挣扎着翻身,青蛙一样往外扒,找着能抓住的东西,草或者玉米。他抓住了两棵玉米,嚓的一声,有一棵被他扒折了,另一棵也朝地上歪。他的脚在地里蹬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挣扎,喘着气……他爬出地头时,身上全成了泥浆。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坐在地头,等着风把身上的泥浆吹干,找到一根细木棍一层层往下刮泥,样子有点狼狈。真是老了,自己种了一辈子的地都没有力气来了,连一点泥浆都承受不住,斗不过了。再陷深点儿,说不定就要躺下去,要走出来可能还要喊人,要有援军,如果人都喊不到那就害怕了。看来地已经不欢迎自己,也嫌弃老人。他手里死死抓着那根榆木棍子做的拐杖,想,该好好地吃几年清静的饭了,再下去怕是连锅都端不动了,在新房里好好住几年就是最大的福气。他想起他用了几十年的案板,那上边的凹坑,现在恐怕要和案板告别了,这破案板哪个儿子家都不会用。还有满地的锅碗瓢盆,把新房子都糟蹋了,不能强撑下去,好好地吃饭活下去就行。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他从地里钻了出来,找了个石块刮掉鞋上的泥,站起来,拖着湿鞋,倔强地去找堂弟。好像带着委屈,他见到堂弟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得轮着吃饭了。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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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四川文学》2021年第9期)jzL在线经典美文散文诗歌大全免费阅读-新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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