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10期|徐贵祥:走出草地(节选)
2023-11-10小说天地徐贵祥
徐贵祥,男,1959年12月出生,安徽六安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创演系主任。作品有小……
徐贵祥,男,1959年12月出生,安徽六安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曾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创演系主任。作品有小说《弹道无痕》《历史的天空》《高地》《马上天下》《四面八方》《对阵》等。获第七、九、十一届全军文艺奖,第四、九、十一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走出草地》(节选)
徐贵祥
1 天是好天,路也是好路。 头天晚上在四支队演出活报剧《为谁扛枪》,效果很好。 这出戏的主角,是一个从国民党军投诚过来的红军营长,旧军队习气不改,经常打骂士兵,得一绰号“铁匠”。后来在一场战斗中,曾经被他打骂的士兵冒死把他从死亡线上救出,营长醒过来后,抱住这个士兵声泪俱下地问,你不恨我?我是“铁匠”啊。士兵回答说,你不是“铁匠”,你是我的兄弟…… 戏演到这里,一个红军干部冲上戏台,抓住演员的手,声泪俱下地说,宣传队的同志,你们演的就是我啊,我对不起兄弟……我再也不当“铁匠”了……这个插曲把演出推向了高潮,台上台下一片口号声—— 官兵一致,反对打骂士兵! 红军都是亲兄弟,团结起来打胜仗…… 演出结束后,纵队政治部主任东方广到台上讲话,把宣传队好一通表扬,说宣传队深入生活,贴近战争实际,创作的节目有针对性,激发了士气,宣传了纪律…… 不仅得了表扬,四支队还熬了一锅稀饭,炖了两盆羊肉。大家兴高采烈地打了一顿牙祭,就到半夜了。 东方广跟队长韦芷秋说,干脆,天亮再走,不用走羊肠小道了,我派一个连队保护。 韦芷秋说,那当然好,反正到黄岩厝演出是晚上。 这样就说好了,原计划后半夜出发,变成了天亮出发。 后半夜美美地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蒙蒙亮,宣传队披着星星,踩着露水,向黄岩厝方向进发。 黄岩厝是国民党军六团的驻地,团长于仕伏这段时间正在酝酿起义,心腹一个营先期进入采荷村一带驻扎,这里实际上已经是红军控制区了。 这一路上,大家兴高采烈,回顾昨晚的演出细节,有多少次鼓掌,多少次喊口号,多少人热泪盈眶……当然,还有对今晚演出的预期。宣传队成立以来,给起义部队演出还是第一次。党代表王振寰说,打骂士兵是国民党军的家常便饭,《为谁扛枪》拿到起义部队演,肯定更受欢迎,等着瞧,今晚…… 讲到这里,王振寰顿了一下,对扮演“铁匠”的马德说,马指导你当心啊,昨天有人上台跟你动拳头,今晚没准儿跟你动枪。 马德怔了一下说,啊,还真有可能,咱们演得越像,越能把国民党军士兵的仇恨激发出来,嘿嘿,我倒是真想挨一枪。 听到二人的对话,韦芷秋当真了,跟王振寰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到了地方,跟他们讲,部队要有军官控制,看戏的时候退子弹。 马德哈哈一笑说,退子弹不妥,随时准备应对情况呢。又说,真的能把士兵的仇恨激发出来,我挨一枪也值,就是牺牲了,也可以作为教材,体现我们红军宣传队的威力。 韦芷秋说,马指导你别胡说,我们不能把喜剧变成悲剧,要防止意外。 王振寰说,可以在开演之前,让战士们把枪栓捆一道绳子,在他们激动的时候提醒一下…… 前面的队伍放慢了速度,王紫蓝不时地东张西望,眼角余光主要落在马德的身上。李璐在一边看见,诡秘地一笑说,王紫蓝,现在看没用,晚上演出,万一有人向马指导扔石头,你冲上去,挡在马指导的前面,我跟你讲,就这一下子……美人救英雄,就是一场好戏。 王紫蓝脸一红说,谁看马指导了,我在找地方,看……哪里可以解手。 何连田挑着担子,脚下生风,肩膀上的扁担吱吱呀呀就像唱歌。几位队干部讲得热闹,东一句西一句落到他的耳朵里,那些话他听明白了,听起来像担心什么,其实是偷着乐。 何连田也偷着乐,虽然他只是个挑夫,他还是偷着乐。自从被发配到宣传队,自从韦队长跟他讲他是宣传队的一员,自从党代表王振寰跟他讲,他犯的错误不是主观错误,他渐渐地就忘记了那个错误。这几个月,宣传队好戏连台,特别是昨晚,那个场面,让他的眼泪吧嚓的。宣传队好啊,纵队奖励的那十斤猪肉,就在他的担子里,宣传队就是他的家,他和他的担子也是宣传队的家。 走出七八里地,快到刘湾的时候,远远地听见零星的枪声。王振寰说,啊,怎么一大早打枪,好像是黄岩厝方向。 马德说,黄岩厝方向?难道是迎接我们?那也不用这么老远就放鞭炮啊。 韦芷秋听了听说,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于团长的部队还不太稳定。 枪声时疏时密,还夹杂着几声迫击炮弹的爆炸声。韦芷秋站在一块山坡上瞭望,一会儿下来说,不是黄岩厝方向,至少离黄岩厝还有十里地,应该在桥店一带,可能又是袭扰,不理他。 这段时间,根据地打了几个大仗,在山区周边都构筑了防御阵地,国民党军暂停大规模进攻,经常派出营、连规模的袭扰,侦察红军的防御部署,小打小闹不断,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果然,枪炮声响了十几分钟,渐渐停了。 王振寰招呼大家,就地休息。宣传队几个干部坐在路边商量,把剧本稍微改一下,给“铁匠”增加点内容,让此人后来成为一个爱兵模范。 韦芷秋他们商量剧本的时候,何连田正琢磨要不要把韦队长的茶壶找出来烧一壶茶,女队员李璐和王紫蓝一前一后走过来,看见何连田,李璐把背包放在何连田的担子上,说了声,我们到下面解手,看着点,别让人过来。 何连田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马上别过脸去。一年前在新惠,他就是因为偷看女人洗澡,才犯了错误,被分配到宣传队当挑夫。 王紫蓝和李璐往山坡的东边走,何连田的脸就扭到山坡的西边,何连田的心里有一百个委屈。其实,那一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担任警戒,听到树林那边有动静,才端着枪猫着腰去察看动静,哪知道一眼就看见了两段白白的嫩藕在水面上晃动。 嗐,新惠那地界,冬天也起雾,热气腾腾的,山根池塘里的水热得能煮鸡蛋,男人女人都在那里泡澡,男人晚上泡,女人早晨泡。可他不是新惠人,他哪里知道这个规矩呢?看一下怎么就犯错误了呢?当然,要说完全冤枉,也不是,看第一眼是撞上了,可是后来他还看了第二眼,第三眼还没看见,就被班长从后面踢了一脚,然后就……唉。 何连田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惊叫,他本能地站了起来,摘下扁担就要往那边冲,跨了两步,突然停住了,那里是王紫蓝和李璐解手的地方,他犯了一次错误,不能犯第二次错误…… 就在何连田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李璐和王紫蓝一前一后从树林里冲了出来,李璐跟在王紫蓝的后面喊,王紫蓝你怎么啦? 王紫蓝说,蛇,他妈的一条蛇,跟在屁股后面撵我。 李璐说,小何,小何,快过来,把蛇挡住。 何连田看见王紫蓝和李璐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这才回过神来,操起扁担,昂首挺胸地迎着王紫蓝走过去,挡在王紫蓝的身后。待二人走了老远,也没有看见蛇。何连田想了想,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小树林察看一番,在一块潮湿的地皮前面,突然看见一根黑乎乎弯弯曲曲的东西挂在小树枝上,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条枯藤。何连田用扁担把枯藤挑下来,回到担子旁边,问王紫蓝,你看见的,是不是这个? 王紫蓝的脸色都变了,惊恐地说,快扔掉,扔得远远的。 何连田哈哈一笑,李璐也拍掌大笑,嚷嚷道,王紫蓝,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树藤,哪里有什么蛇,那是一根树藤。 王紫蓝这才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往扁担一端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冲上来,夺过何连田手里的扁担,把枯藤扔在地上,用扁担头狠狠地敲打,一边敲打还一边嚷嚷,你这个混账东西,把老子吓死了。 何连田说,好了好了,别把我的扁担头打折了,我还要挑担子呢……这句话刚讲完,何连田的话头打住了,手搭凉棚往山下看——盘山路上,出现了一匹飞奔的战马。何连田放下扁担,走到队伍中间,向韦芷秋报告,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果然,不多一会儿,司令部的参谋张成就策马出现在山坡上,到了跟前,张成翻身下马,向韦芷秋通报了一个情况,正在起义途中的国民党军六团,发生变化,二营一部分反动军官策划哗变。国民党军一个营突然奔袭我桥店哨所,不排除接应敌人哗变的可能。 韦芷秋说,啊,还有这样的事!那我们赶快走,到六团去镇压哗变。 张成说,纵队首长命令你们取消到六团的演出计划,立即返回纵队部。 韦芷秋眼睛一瞪说,为什么? 张成说,六团的部队是稳住了,但是潜在的危机很多,随时都有再次反水的可能。 韦芷秋说,那正好啊,正是我们搞宣传鼓动的好机会,为什么要我们取消? 张成说,不安全啊,六团现在很乱,连于仕伏都处在危险之中,怎么能让你们去冒险呢? 韦芷秋盯着张成,大声说,你说什么,冒险?我们宣传队也是红军的战斗队,哪有战斗队怕冒险的?你回去向首长报告,我们绝不返回,我们的战斗位置在六团。宣传队的同志注意,集合,目标黄岩厝,前进。 张成急了,大声嚷嚷,韦芷秋,你冷静点,返回纵队,这是首长的命令。 韦芷秋一边扎皮带,一边对张成说,你的任务是传达首长的命令,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去报告首长,韦芷秋拒绝执行半途而废的命令。 说完,再也不理张成,招呼马德,马指导,你带警卫班到前面开路。 马德胸脯一挺,应道,是! 说完,手一挥,警卫班跟我上! 宣传队迅速集合起来,从张成身边擦过的时候,王紫蓝还向他做了个鬼脸,神气活现的样子。 张成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韦芷秋,简直就是……就是女匪。 张成讲这话的时候,正好何连田从他身边经过,担子一斜,扁担头差点儿戳到他的胳膊上。 张成盯着宣传队的背影,好半天才举起马鞭抽在路边的一棵小树上,骑上马回纵队报信去了。 … (未完待续,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10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