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白琳:佛罗伦萨瓦片(节选)
2023-11-10小说天地白琳
1. 打印机
她是来看一台打印机的。乳白色喷墨式的惠普老型号,墨盒里的墨还剩一半,我卖25块。
还不错,她说,你买回来的时候是新的吗?她拉出墨盒,又推了进去。桌子上的一只隐……
她是来看一台打印机的。乳白色喷墨式的惠普老型号,墨盒里的墨还剩一半,我卖25块。
还不错,她说,你买回来的时候是新的吗?她拉出墨盒,又推了进去。桌子上的一只隐……
1. 打印机
她是来看一台打印机的。乳白色喷墨式的惠普老型号,墨盒里的墨还剩一半,我卖25块。
还不错,她说,你买回来的时候是新的吗?她拉出墨盒,又推了进去。桌子上的一只隐形眼镜盒被不小心带到角落,她慌忙用手接住:对不起。
没关系。我接过眼镜盒,把它塞进床头一只从宜家买来的白色收纳架里。我已经很久没有戴隐形眼镜了,最后一次打开那个盒子还是上个月,我看到之前的一对薄片已经皱巴巴粘在盒盖上,懒得清理,所以也没有马上扔掉,只是重新合上盖子,假装自己不知道。
她手腕上戴着玫瑰金手镯,一根长长的钉子在她细白的胳膊上绕了一圈半。
换一次墨盒多少钱?她问。
黑白和彩色加起来大概25到50不等,单买一个墨盒13块。Unieuro比Euronics卖得便宜,不过也就是差一两块钱。
怎么比买一台打印机还要贵!她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语气有点夸张,说话时下庭动作很大,左侧下唇方肌上一颗不大的红痣也跟着耸动。
我老公好像需要这个,他最近在写论文,有些东西得打出来。20块可以吗?
她穿着一件灰粉色的羊绒外套,左侧耳际别着一只U形珍珠边夹,靠着我的书柜冲我甜笑,一边笑一边摩挲着有几处起了皮的白色长条桌面。那是一张旧桌子,宽六十厘米,有一米五长,一部分插在嵌入墙体的书柜的下方,一部分暴露在窗框下,像是从火柴盒里抽出来的半根火柴。翘起的皮下面是褐色的底子,被水泡过似的浮肿着。靠近插线板的地方有几条焦黄的痕迹,我研究过几次,才明白大概是上一个房客用直板夹时留下的痕迹。靠中间的下沿还有一排倒刺,我在那里钩坏过一条涤纶连衣裙,后来我用宽带透明胶沿着那条线粘了一圈,隔一阵,黏性不好了,我于是撕下来打算重新再粘一次,结果粘掉了更多零零星星的皮,撕掉的胶带就像是一张粘满皮屑的黑头贴。一个错误会抵消另外一个错误,我继续犯错,在KIKO花两块钱买了一瓶白色指甲油,涂在大部分掉过漆的桌面,白色和白色也有区别,并不相融。桌子更加斑驳,尤其引人注目。
25是最低价了。我看着指甲油的斑点说。
那我考虑一下……她拍拍那只打印机的后背,像是对面邻居费德拍着他的拉布拉多犬的头那样:我一个人也搬不动,得叫我老公来和我一起搬。顺便也让他看看。
好的。我说。
我没有告诉她从这个早晨我把打印机发到佛罗伦萨留学生群里后,已经有五个人联络过我了。他们都说要来看一下。顺便看的,还有我这间小公寓里的七七八八。我还有一只银灰色的冰箱,有一个刚到佛罗伦萨的男生想要买走它。
大吗?他问。
并不大。是一只小冰箱。我平时不怎么烧饭做菜,只放一些水果和乳制品。
那很好。他说,我用来放酒。
约好了下午三点钟。还有十五分钟。我想,如果她不走,那么我就要同时应付两个买家。
你要搬走了?灰粉色年轻女人问。
应该会的。我说。
是回国吗?
不是。
那是去哪儿?
她颈上戴着一条Chocker(贴颈项链),一条黑丝绒带子从金属扣里蹿出来,耷拉到锁骨前。她的锁骨很漂亮,胸锁乳突肌前有两只深深的小窝。可是我忍不住想要拽紧那只耷拉出来的黑色小舌头,截住她的话。这个下午,她的话太多了。半个小时里,我几乎已经知道了她的半生。她和老公一起来佛罗伦萨。老公访学,她是全职太太。他们从江苏来,但又不是江苏本地人。房价这些年涨得很快,但她还是和老公在苏州买到了一套小别墅。出国前把别墅租了出去,房租刚好够在这里租一间两室一厅的带家具的公寓。冰箱电视也有,虽然八九成新,但比起国内都是些早已被淘汰的老型号。
她开始在我的房间里转悠,像是在逛减价的卖场,黑色连裤袜上粘着一些白色的毛,也许是卡拉瓦乔留下的。有时候我会帮着费德照看它,卡拉瓦乔很听话,喜欢在我的身边卧着。而我又常常坐在书桌前。它于是常常贴着我的脚睡觉,只要我有一点动静它就支起上半身谨慎地盯着我看,像一个守护者,但也许它只是更喜欢我铺在书桌下面的那块宜家圈绒保暖地毯。
屋外阳光时隐时现,把室内白墙照得斑驳凌乱。阳台画框的侧影映上墙,一会儿是一条斜立的线,一会儿又糊成一团。灰黑色的云层动荡不安,空气湿润。我从滤水壶里倒了一杯冷水,在餐桌前坐下,看她仰着头四处打量。
啊,她忽然兴奋起来:这个卖吗?
她指着一台红色小型烤箱。它蜷缩在厨房的角落,上面摞了一只纸箱子。早晨的时候,我忘记拍它的照片。
卖。我说。
卖多少钱呢?
35。我随口说,一边回想买它时的价格,却怎么想也是暧昧模糊的一团。也许我的报价比买一只新的还要贵。
我买了。她忽然很痛快,从钱夹里抽出纸币。她的钱放得整齐,三折夹子的中间是一张照片,一男一女被黑色的边框困在中央,压在透明塑料薄片的后面。她把钱递到了我的面前。
是今晚来取吗?接过纸币我问。
不,我现在就带走它。她很兴奋:你知道佛罗伦萨瓦片吗?她拨开一缕粘在嘴唇上的卷发,她的嘴唇湿漉漉的,豆沙粉的唇膏和她粘在一起很和谐,她皮肤白,和于莎丽一样白,这样的颜色用在她略微有点薄的嘴唇上,看着十分温柔。
是什么?我问。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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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款超级香甜的瓦片酥。用杏仁片做出来,很香,很甜,很酥,很浓郁,最适合冬天来吃。我老公超级喜欢。他不太爱吃甜食,但就是喜欢这个。
她三点半才走,佛罗伦萨美院的男孩子失约了。他没有来。我的餐桌上留下了一张食谱。她走之前问我要了一张纸条和一支笔,弯着腰就着厨房里的圆桌桌台写了一阵子,然后微微倾斜餐桌上插满塑料雏菊的花瓶,把便签的半边身体压在了下面。
【佛罗伦萨瓦片】(大概可以做十八片哦)
配料:杏仁片60克,高筋面粉10克,动物性鲜奶油15克,蜂蜜15克,细砂糖40克,黄油25克。
烘焙:……
制作过程:……
她大概没想到她搬走了我的烤箱之后,这张单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等同垃圾。我很快把它扔进了纸篓。
晚上,费德还是没有回来,他的狗也很安静。而我也习惯了安静。老贺半年前搬走之后我一直都自己住,那时候我觉得他走向了更好的生活。他离开了我,住进于莎丽买的公寓里,在一栋十八世纪的老建筑里,2卧1卫,面积80平方米,开放式的厨房,有洗碗机。客厅不太大,但是推开百叶窗就可以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顶子,离洛伦佐图书馆步行五分钟。几个共同的朋友被请去了乔迁派对,回来后,程老师说,老贺那个房子,挺有格调……他没说完就被白茉莉掐灭了话头:
房子是于莎丽的,不是老贺的。
当然不会是老贺的。
我和老贺相识于广州。那时候我还在读研究生,老贺来进修,在中文系旁听一门美学课。实际上他是一个画家,在一个市级画院挂着工作,但人在广州漂着。老贺比我大十岁,比于莎丽大十二岁,他和于莎丽更有缘分,同月同日生。到了佛罗伦萨之后我们中国人的圈子很小,大部分都是留学生,这其中又有许多人都是来美院学习,于是不到半年时间,我们就把佛美的人认识得七七八八。于莎丽本科就是在佛美念的,比我们早来五六年,对意大利了如指掌。
搬走之前老贺多帮我交了三个月的房租,算起来有差不多三千块,我不知道这三千块是不是足以抵消他心里对我的一点愧疚。这之后我捉襟见肘,既往生活已经褪色,我乖乖收起了自尊心。
半下午又接了几个电话。一个本科在芬兰念的经济系男生看上了一台电扇。他问:是银白色的吗?
我说不是。是银灰色。
那就算了,他说,我就是想要一只银白色的电扇。
后来又有一个人,买走了我从国内带来的用了两年的美的豆浆机,8块。有一个人买走了我的两只羽毛球拍,4块。还有一个人买走了一瓶圣诞节的赠品香槟,2块。
之后我在床垫上躺了下来。这间公寓以前有一张自带的床,床骨断了两根,中间塌陷了下去,我和老贺住进来才发觉,房东不肯换,我们只好去宜家买了新床。回来后我们把旧床拆掉,堆在衣帽间的一边。拆床时才发现根本不需要买新床,只需要配上两根床骨就行,但已经迟了。我们一起在这个公寓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后来只剩下我自己独自负担每月九百欧的房租和水电。老贺走了之后,那张新买来的床一百块卖给了白茉莉。她搬去程老师的公寓同居,两人在国内均有家室,此处访学一年,聊解寂寞而已。程老师的住处原本也有一张床,但他们觉得一米二的宽度太窄,所以问我多余的那张旧床是不是还可以用。我对他们说新买的这张可以廉价出售,我独自一人,用旧的也没关系,只要睡向另外一边,就不会有床骨的问题,况且我不想平白便宜了那个苛刻的房东,给她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物件。
直到傍晚,手机消息都响个不停,一直有人来问已经出手的物品。我只好重新做了图,把卖掉的物件画上红叉,往群里又发了一次。剩下的也不多了:一套没有拆封的水洗棉床品四件套,一只皮制折叠凳,还有那台冰箱。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在留学期间买一台冰箱回来,出租的公寓里通常会自带冰箱。但那时候老贺和我都觉得原来的冰箱实在太旧了,打开之后总是会发出一股馊臭味,所有的蔬菜放进去都像是放进了一只垃圾箱。所以后来厨房里有两台冰箱,它们吞噬掉了许多空间,却让我们感到心安。
我坐在餐桌边,拆开一包苏打饼干,橱柜里有一只巨大的纸盒,里面还有半盒麦片。我总是买家庭装麦片,因为会无形中觉得更占便宜,不过每一次消灭它们都需要耐力,吃到一半就没有信心继续吃下去,可下一次还会买。我把纸盒拿下来,浅蓝色的包装,盒子上画着红色的黄色的坚果仁和干果,它们马上就要到牛奶的漩涡里去。看上去很甜。我打开折成三折的塑料纸,倒了许多出来。冰箱里一盒全脂牛奶已经见了底,麦片倒得太多了,泡在牛奶里,用勺子不停翻搅,过一阵子,它们的融合物就像是快要晒干的河底的淤泥。
我吞着淤泥。没有听到费德回来的声音。
2.费 德
老贺刚走的那段时间,我花了很久去适应。每一个傍晚,我都会走大约三公里的路在佛罗伦萨城里散心。白色、绿色、粉色、褐色营造的壮观蜷缩在拥挤的人潮中,四周辐射一些小巷,大大小小精品店浮光掠影,不知不觉,我总会走到横跨阿诺河的桥上。一天之间,不同时间站在桥上,光线、氛围和风光都不尽相同。散步的时间不确定,有时候需要热量,我就白天去,到处都是人,我坐在桥上看人。
佛罗伦萨有不少著名的教堂,但只有圣母百花大教堂门口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画匠们在前面支起摊子,老贺总喜欢走过去看看,看完之后说:画得也不怎么样。大教堂我只进去过一次。还是在刚来的时候,和老贺一起。但是我们没有去登布鲁奈尔莱斯基的穹顶,老贺说他有幽闭恐惧症。和老贺分手之后我才自己去看,爬上了四百多级石头台阶,在螺旋阶梯上欣赏了八角形祭坛,彩色玻璃窗和壁画,以及并不那么让我震撼的佛罗伦萨风景。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与它已经是旧相识,看了许多遍,熟悉稀释了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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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贺还在时,我出门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整个城市和我之间隔着一个老贺。后来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学会了去银行交房租,去Tabaccheria(烟草店)交水电费,去给公交卡充值。我开始用地图找到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继续跟着某一个人的脚。原来竖在我和佛罗伦萨之间的老贺消失了,就像打碎了一面巨大的玻璃,佛罗伦萨的空气和光线,迅速穿透包裹了我,我终于汇入了真实的河流。
几乎一整个夏天,每天傍晚我都会穿过阿诺河往山上去,山顶上没有什么人,如果持续爬坡,会看到一间冷清的教堂,里面没有很多装饰,陈旧而朴素。有时我会在里面转一圈,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山上的台阶望向面前一片褐色的海洋。在那里我常问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有什么可以做。远处的一切生命,似乎都有轨迹可循,一片一片叠在屋顶。我极目远眺,想要找到自己的那片屋顶,看看匍匐其上的自己的瓦片。远远看去,那些瓦片似乎都是一样的,一片与另一片没有什么区别。它们挨挨挤挤,附着在一起,没有一块是完好无损的。老贺已从佛罗伦萨的屋顶离开,我却常常想起他。我想我不那么爱老贺,但这么多年他已经成为我生活的核心。这些年当我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而觉得恐惧的时候,身边有一个处境相同的人陪着,令人纠结的恐慌就不那么显著了。然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努力想把生活撑起来,可一切做起来都非常费劲。
老贺走了之后,我几乎每一天都吞咽着绝望。直到有一天傍晚,费德打响了我的电铃。那铃声像一支射来的箭,插在我的脚下,声音弓弦紧连着那只白色的正方形门铃。严苛一点来说,那不是我的门铃,上面写着BENINCASA C. DI MARCO L.——我的房东,一个不太高但是很壮硕的女性。她的皮肤还算紧致,我想她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龄。按响门铃的通常只有快递和房东。房东总会隔上几个月来检查一次房间,把卫生间马桶上沿的内侧都勘察得仔仔细细。为了保持整洁我每天都会花半个小时一边听听力一边打扫卫生,所以始终没有给她过多的滔滔不绝的机会。她更不喜欢老贺,她讨厌他把空了的红酒瓶子在小露台围成一圈。
但那天不是周末,房东不会在工作日到来。我站在门口,鲜血混着水流到了地板上。我能够听到滴滴答答的声响。那些液体从我的血管里肆无忌惮地滑落。黄昏逐渐张开它的翅膀,在我的身后鼓起了风。我又想,也许门口站着的是那个总想让我帮一点小忙的,从东北来的小姑娘。有一阵子她不断拜托我去超市的时候顺便帮她买牛奶,并不在意我是否拿了过重的东西,有好几次我的手都被塑料袋勒出深深的凹痕。那是假性伤口。当真伤口在我的手心里出现时,我发现却也没有比勒痕疼多少。微风把血味吹散到了门外,我听到了一只狗开始狂吠,然后是一个男人冷静地喝止:
安静,安静。
费德帮我扎好了绷带,坐在我的对面,以前老贺经常坐的位置。我们对视了不到三秒,为了逃避尴尬,我起身走到冰箱前,取出最后两瓶老贺剩下的啤酒,用开酒器开了瓶盖,倒进一只玻璃杯里递给他。
谢谢。我说。
他喝完了那杯酒,拍拍那只狗的头顶,起身告辞。狗在我的身边打转,冲我摇着尾巴,偶尔抽到我的小腿,比想象中有力。我想它大概有一点担心我,所以我蹲了下来,用另外一只手抚摸了它的脸颊。
有时会有这样的意外,一个陌生人会从丛林里走出来,还带着一条狗。
我和费德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在此之前,我们见过面,还讲过话。偶尔还会在电梯口遇到,那时候他总是会选择走楼梯避开我们。毕竟电梯太小了,容不下三个成年人和一只体型不小的狗。他住在对面,与我的大门只有五步的距离。最初我和老贺刚搬来,意大利语并不过关。房东拿走了空调的遥控器,说如果要使用空调的话每天还要额外收1块钱的空调使用费。我和老贺想要据理力争,但是语言不通,费德正巧回来,在走廊上,他帮我们省了每个月额外的三十块,要回了遥控器。
费德会讲三国语言,这在欧洲很常见,不是特殊值得注意的技能。长相上他也是地地道道的意大利面孔,虽然严格来说他是混血,外祖父是意大利人,外祖母是波兰人。父母都在意大利出生。现在他们在都灵。
你愿不愿意教中文?我有一个写诗的朋友,想要到中国去。他没有什么钱,但是愿意每小时付十五块给你。第二天在街区口遇到的时候,他这么说。卡拉瓦乔走到我的脚边,一边摇尾巴一边嗅着我的帆布袋,我刚从超市回来,买了一条Dauk Rafia火腿。
好。我说。
就这样,费德的诗人朋友帮我缓解了部分经济压力,后来在他的介绍下,有几个要去中国留学的青年也来上我的中文课。
偶尔下了课我们会聊聊天。诗人眼睛很大,周围有很多很深的纹路。他大概有四十二三岁的样子,我不确定。最开始的时候他想要成为我的情人。我怀疑他只是想要节省每小时十五块钱的中文课费用。但是他的邀请很坦白,第二次见面,他说:我结过一次婚,不过已经离婚三年了。一会儿我们可不可以去喝杯咖啡。
就这样,被我拒绝了两三次之后,我们成了简单的雇主和家教的关系。
为什么要去中国?熟悉之后我问。
他狡黠地笑一笑,却始终不肯正经回答。
你喜欢费德?他问。
不,他只是一个邻居。我说,像是为了辩明,我又着急补充:他常常外出,我又有时间,所以可以帮他照看卡拉瓦乔。
这基本上就是全部的事实,实际上我见到那条狗的时间远远多过我的邻居。他好像总是很忙,每个月都要回到都灵待一阵子,再次回来时看上去都很疲惫,但我没有深入打探他的麻烦。
我给诗人上了四个月的课,进度很慢,他去北京的时候才刚刚会写人口手。后来我知道他是费德的前职场同事,他们从前都是医生。费德在外科工作,而诗人是牙科医生。
“但我们都不想那么过日子,”我记得诗人那么说过:
“我不想每天对着各种丑陋的口腔钻来钻去。那些病人的嘴像是一堆又一堆的粪便,你能想象人的口腔里有多少细菌吗?”
多少?
至少2000亿个。他说,实在是太恶心了。
可至少你的经济就不会出问题。我心里默默应答,我看出来诗人有一点拮据,他总是穿着相同的T恤。
夏末的时候,费德从都灵再一次回来,我把卡拉瓦乔交给他时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去蒙泰罗索待两天。诗人在那里有一个小别墅,带泳池。
现在去人会少很多。他说。况且,这是诗人去中国之前的最后聚会,如果你不来,他一定会很失望。
他为什么不直接邀请我?
这个嘛……费德有点苦恼怎么回答。
算了,我去。我说。
蒙泰罗索是一个小渔村,夏天有很多人去那里度假。我们真正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九月中后段,诗人的新女友回国了,返回意大利的时间一推再推。她是一个越南人,英文和意大利语都讲得很好,年龄是诗人的一半。她也来上过我的几次中文课,大眼睛塌鼻梁,蜜色皮肤,洁白牙齿,身高不到一米六,常穿一件短款紧身T恤,下身是短到不能再短的毛边牛仔短裤。转过身还能看到臀部的微笑线,比例很好看。诗人身高一米八多一点,对亚洲女性很感兴趣,一直想要一个弯腰才能亲到的女朋友。
九月份仍然很热。大路平坦,穿过很短的隧道后,是大片住宅区。大中午马路上只有我们一辆汽车。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午后的睡眠里。沙滩上全是小石子,一个人也没有。群山、碧海、蓝天,以及色彩斑斓的小房子在烈日下铺排开,色泽亮度太高,扎人眼睛。沿海边有一排排木椅,上面空无一人。和地中海别处的海洋相比,蒙泰罗索的蓝不值一提。
诗人的别墅位于山上,周围柠檬树林环绕,享有大海全景。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陡峭的阶梯,都被精细的田地花园切分开,经过两千多年的砍削,挖掘,铺设,终于有了一个宏大的外观。车子开到半山腰,铺设的全景美感减弱了很多,更多的是普通的建筑和没有太多想象力的设计。房子不大,矗立在一片被固化的住宅区的西南角,院子里真的有一个泳池,没有水,池底四四方方地铺了地中海蓝色马赛克瓷砖,看久了会晃神。诗人没有打扫的兴致,越南女朋友还在倒时差,他们在一个卧室待了剩下的半个下午,并没有发出令人感到尴尬的动静。
我站在自己的卧室往外面看,落地玻璃窗正对着那个泳池。它那时候像一个歪斜的洞口,再多的阳光灌进去也无法将它填满。
要游泳吗?费德递过来一杯冰水。他的脖子被晒成柔软的红色,手上的绒毛透着汗水的湿意。
不。我说。
我不喜欢游泳池。尤其是没有水的游泳池。我记忆里有两个关于泳池的故事。有一次一个孩子死在了泳池里,因为他妈妈放掉了里面的水,然而他却没有注意而一头扎了进去。还有一次一个男人的肛门被泳池的排水口吸住,半截肠子就那么被吸了出来。
快要落日的时候,我们打算出门走走。沿着九号路径穿过一片树林和一座古老的六角教堂的遗址,有一条通往Sovior的古老的石砌骡马道。Sovior是利古里亚最古老的教堂,十一世纪的建筑。路上有经过几家酒吧和餐馆,费德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从那里眺望到柯西嘉岛。
我们原本打算去一条叫作蓝径的徒步小道走走,这是我来之前在书上翻到的最吸引我的景点。我们走到一家旅行社询问了徒步事宜,发现那条路只有一半对外开放,剩下的一半完全封闭了起来。几年前利古里亚海岸骤发洪水,给蒙泰罗索带来了巨大的破坏,古老的道路和房屋被掩埋在数米深的淤泥中,之后即便经历了多次修复,一些步行道仍然很脆弱,因此不向游客开放。费德说,至少我们可以去那些没有封闭的路段看看。但是我看了看即将坠落的太阳,说不如还是去沙滩上走走。
我们总是臣服,又那么擅长找到一个折衷的办法。往山下走去时他说。
我们在沙滩上漫步的同时看了一些刻在岩石上的雕像。海浪肆意地拍打礁石,咸味夹带着热浪的海风,蓝得深邃的海面浮动着人的头颅,海边有废弃的古堡,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现在可能是私有财产。我们没有拖鞋,怕沾湿鞋子,只在远离海水的岸边走着,像另外一场徒步旅行,我们直视前方,在行进的过程里脑子中恐怕只有空白。走过一个弯道,一块石头恰到好处地把海面变成一颗心脏的模样。斜对面的巨人雕塑正在维修中,被包得密密实实。一只喜欢刨坑的金毛犬在沙滩上不断劳作,不管主人怎么呼唤都不理睬,埋头刨了一个又一个坑,它大概会挖五十厘米,挖到那个深度就去挖另外一个,永远没有耐心一直继续挖下去。我们隔着一米以外的距离并排走着。海水有些污染,没有尼斯和圣岛的那样纯净。
岸上有一家冰淇淋店,费德买了两只开心果冰淇淋,我们坐在店外的小长椅上,很快吃掉了它们。九月份的气候虽然不太热了,冰淇淋还是化得很快。他的头转到左侧,望向海边的人群。大部分人穿得很清凉,像是许多被夜晚呼唤了的从蜗牛壳子里爬出来的软体动物。
他很久都没有讲话。
天黑了,海滩上的人都变成了剪影,我们在幕布前观赏那些陌生人的表演。
一对情侣不知道因为什么争吵了起来,女人抡起酒瓶砸向了男人,一群人围了上去。我看到费德的手攥紧,那上面有因为紧张而暴起的青筋。
要过去看看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很快我看到救援人员跑了过去,一个人手里拎着很专业的医药箱。
我无法忍受疼痛。他说。眼睛没有从海滩上收回来。做起手术来我每天都很感激那是别人的痛苦。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不一会儿人们四散而去,海滩上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不能忍受疼痛,即便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疼。我猜测着那个傍晚他站在我的门口闻到血腥味时是十分犹豫的。当时我的手在流血,在此之前我敲碎了一瓶红酒。那是老贺喝剩了一半放在冰箱里的。老贺彻底不在了,我每一次打开冰箱,看到那瓶酒就感到厌恶。老贺喝酒的时候很糙,方嘴唇对着瓶口,像是喝矿泉水那样。睡觉的时候,老贺的嘴巴上还有黑红的色泽嵌在干裂的纹路里,像是茹毛饮血的证明。
我心里是期待破裂的伤口的,那样的话,我就有理由感到痛苦了。所以当一块碎玻璃扎进我的手掌的时候,我的眼泪流了出来,肉体上的疼总是更痛快直接。
那个傍晚,巧合之下,费德按响了我的门铃。他只是想要问问我可不可以帮他照看一条狗。在此之前他已经询问过好几个邻居,但是都因为各种理由遭到了拒绝。
按响门铃的既不是房东也不是东北小姑娘,我给费德开了门,卡拉瓦乔在血液的气味里狂吠。费德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留下狗陪着我,自己回对面去取医疗箱。
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等待援救,那只狗的喉管一直轰鸣。它蹲在我的身边,上身笔挺,像是一个受雇佣的守卫。除此之外,我觉得它的眼睛里竟然浮现了怜悯。费德路过餐桌时,腿磕在了桌子的一角,玻璃花瓶晃了一晃,他迅速扶住了它。桌子上还放着一瓶腐乳,和褐红的血浆的颜色差不太多,有几天我就用这个东西涂面包。
也许我流着血的时候,费德也会庆幸那血不是他的。
我们第二天就从蒙泰罗索返程了。我和费德在沙滩上看游客被酒瓶破颅的时候,诗人和越南女友在泳池里发生了激烈争吵。那个女孩子改变了主意。她原本是要和诗人一起到中国去的,但是现在,她说她要回到越南。这一次的返程就是来和诗人告别。
本来我可以不用回来。一米五八的女孩子说:但我们得有一个善始善终的结局。
我从来就没有善始善终过,诗人在车上说,我讨厌那个游泳池。我讨厌加娜一天到晚泡在里面的样子,穿着条纹连体泳衣。她像一条Tilapia buttikoferi,我讨厌那种鱼,我竟然忘记了。
我竟然忘记了。
诗人一点也不绅士了。他穿着前一天的T恤,一片松垮的白,上面原本直挺挺站立着的字母,现在也软了下来,歪歪扭扭。他戴着墨镜,这样他眼睛上的纹路和眼眶里的血丝就可以得到片刻休整。
加娜是他的前妻。Tilapia buttikoferi是拉丁文,一种性情暴躁,会攻击其他体型相近的鱼类的鱼,常常导致其他鱼类惨死,不适合与其他鱼类混养,除非混养明显比它大的鱼。
越南女孩没有和我们一起回来。前一天晚上她就走了。她说正好有一个佛美的留学生团体在39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小镇上,她打算去和他们汇合。费德开车送了她。诗人一直在喝酒。我看到他的胡须每过半小时就长出来一截。
也许我们可以不折衷试试看。回家之后和费德在公寓电梯口分别的时候我想那么说。但我合紧牙关,对他人的事件不予置喙。
他在门口停下来,看着我进去。
晚安。他说。他的嘴唇从鼻翼上垮下来,看上去有些厌倦或者疲惫......
(未完,全文见《广州文艺》2021年第9期)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见于《当代》《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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