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1年第8期|晓苏:老婆上树
2023-11-10小说天地晓苏
晓苏,湖北保康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花城》《钟山》《天……
晓苏,湖北保康人,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花城》《钟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5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3部,散文集1部,学术著作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北京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
老婆上树
晓苏
1 白露过后是霜降。没错,我清楚地记得,就在霜降那天下午,两点多钟的光景,一个戴发套的中年男人突然来到了我家门口这棵柿子树下。 当时,我和我老婆廖香正在树下吵架。中年男人是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红壳子轿车来的。下车的时候,他的发套不小心被车门刮掉了,直接掉在地上,像一个打翻的鸟窝。在发套掉下来的那一刻,我匆匆看了一眼他的脑袋,光溜溜的,好似一把葫芦瓢。中年男人觉得很不好意思,马上从地上把发套捡了起来,灰都没拍,赶紧又用它罩住了他那个有点难看的脑袋。 戴发套的中年男人一来,我和廖香立刻就停止了吵架。吵架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们不能让一个外人看笑话。再说,这场架从上午十点多就开始吵了,至少吵了三个钟头,实在是不能再吵下去。说老实话,我也没力气吵了。廖香只顾着跟我吵架,连午饭也没空煮,我们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了。我爹我妈单独开伙,虽说煮了饭,但看着我们挨饿,也没胃口吃。儿子这两天放月假,没去上学,也一直饿着肚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不停地吐酸水。 我给中年男人上了一支烟。他接过去,一点燃便仰起头,双眼直直地看着柿子树。树顶上还剩下几百个柿子,估计有七八百个吧,都红透了,像谁在那里挂了一片红灯笼。这一回,中年男人倒是特别警惕,老早就用一只手托着后脑勺,以免发套再次脱落。 廖香尽管对我横眉竖眼,怒气未消,但在客人面前还是没忘礼节。她很快进屋端出了一杯茶水,双手递给了戴发套的中年男人。接茶杯的时候,中年男人嘴上说了一声谢谢,眼睛却没有离开柿子树,两颗黑黢黢的眼珠瞪得又圆又大,如同两枚牛黄上清丸。仰头看了一会儿柿子,中年男人的嘴巴不知不觉裂开了一条口,随即便流出来一股涎水。涎水悬挂在他的嘴唇上,长长的,亮亮的,仿佛一根泡过的粉条。中年男人可能感到不太雅观,便慌忙伸出一条舌头,麻利地把涎水舔进去了。他的舌头红得发紫,让我猛然想起了廖香前天给我刚做好的那双绣花鞋垫。 我想,戴发套的中年男人肯定是被树顶上的那些红柿子迷住了。廖香也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睛顿时胀大了一圈。这个时候,廖香扭头看了我一下。不过,她的目光刚一碰到我的眼睛就躲开了,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因为,我们这次吵架,正是由树顶上剩下的那些柿子引起的。 在油菜坡这个地方,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柿子树。要说起来,柿子其实并不稀奇。但是,别人家的那些柿子树,结的都是卵柿子,籽多,瓤少;我家门口这棵柿子树,结的却是奶柿子,籽少,瓤多。老垭镇有一家柿饼厂,每年一过白露,厂里的采购员就会骑着摩托车来村里收柿子。他们虽说什么柿子都收,价格却天差地别,卵柿子两块钱一斤,奶柿子一斤卖到四块,整整翻了一倍。这棵柿子树给我们家挣了不少钱。用廖香的话说,它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 可惜的是,我家这么好一树柿子,却没能都变成钱,少说也浪费了五分之一。要找原因的话,主要是这棵柿子树太大了,又粗又高,没有人能够爬上去。我们卖出去的那些柿子,都是站在板凳上用夹竿夹下来的。夹竿倒是很长,但再长也伸不到树顶。没办法,树顶上的那些柿子就只好留在上面喂鸟了。鸟们倒是高兴,总是一边吃柿子一边发出快活的叫声。廖香是个爱钱如命的人,每当看见鸟们在树顶上吃柿子,心里就难受得要死。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它们哪是在吃柿子?简直就是在啄我的心啊!有时候,她还会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咬牙切齿地朝树顶上打去。 戴发套的中年男人到来的这天,上午九点钟的样子,镇上柿饼厂又来了一个采购员。他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说,今年的奶柿子又涨价了,每斤涨到了六块。那会儿,廖香正坐在柿子树下给我爹我妈洗衣裳。我爹我妈虽然单独开伙,但年纪大了,手脚僵硬,衣裳都是廖香给他们洗。一听说奶柿子涨了价,廖香顿时就坐不住了。她丢下衣裳,猛然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像一支点了火的冲天炮。廖香一起身就命令我说,你赶紧爬到树顶把那些柿子摘下来吧,一斤六块呢。采购员连忙拍手说,太好了,我正是冲着你们的这些柿子来的。 我却呆呆地站着没动,像一截枯死的树桩。从内心来说,我也想爬上树顶把那些柿子摘下来变成钱,但我不能爬,也不敢爬。我的体形不好,虽说肚子大,但胳膊太短,压根儿抱不住柿子树。再说,我的胆子也小,朝树上看一眼都头晕,更别说爬上树顶了。 廖香见我没有动静,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忿忿地问我,你怎么愣着不动?我红着脸说,这树太大了,我不敢爬。廖香用鼻孔冷笑了一声,指着我的鼻子尖说,你一个大男人,连一棵树都不敢爬,真是连个女人都不如! 我听出了廖香在讽刺我。因为我晓得,她是敢上这棵柿子树的。廖香身材瘦高,四肢细长,胆子也大,小时候在娘家曾经爬到枇杷树上吃过枇杷。只是,在我们这一带,女人是不能上树的。哪个女人要是上了树,人们就会说她不懂规矩,还会骂她没教养。听我爹说,廖香当年上枇杷树被她爹看见了,气得她爹火冒三丈,当即从墙角抓起一根竹棍,将她从树上扑通一声打落下来,差点摔断了一条腿。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上树了。 廖香正对我感到失望,儿子做完作业从屋里出来了。廖香一看见儿子,两只眼睛豁然一亮。她指着柿子树问,儿子,你敢爬上去吗?儿子说,敢。廖香激动地说,儿子真行,像个男子汉!等你摘下柿子卖了钱,我给你买双肩包。儿子一听喜疯了,撒腿就跑到了柿子树下,接着就要往树上爬。 然而,我没让儿子上树。他正要爬的时候,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捉住了。你不能上去!我黑着脸说。儿子拧过头来问我,为啥不让我上?我说,这树太粗太高,上去危险。这时,我爹我妈也来到了树下。他们听说儿子要上柿子树,脸都吓白了,赶紧把他拉进了屋里。 柿饼厂的采购员一直等着买柿子,等了一个多钟头,最后还是空手而归。当采购员骑上摩托车离开时,廖香的眼窝都被我气红了。我预感到,她十有八九要跟我大吵一架。果不其然,采购员刚走,瘳香就冲我吵了起来。她撕牙裂齿,手舞足蹈,声如破竹。开始,我和她对着吵。后来,我吵不动了,她便一个人吵,从上午一直吵到下午。如果不是有人来,真不晓得她要吵到什么时候。 戴发套的中年男人一直仰着头,盯着树顶上的柿子,看得眼都不眨。至少看了一刻钟,他才把头放下来,同时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从县城来,是县演讲协会的会长,名叫高声。 2 我老婆廖香只读过一年初中,不懂啥是演讲。高声解释说,演讲是一门艺术,又像讲话又像演戏,不光要有动听的声音,还要有优雅的手势。高声是个破嗓门儿,说话发嗡,好像喉咙里有一窝马蜂。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让人担心他的发套又掉下来。不过还好,他时刻用手护着,没让它掉。 廖香对演讲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便进了屋。高声倒是蛮上心的,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演讲的事,滔滔不绝。他告诉我,再过十天,市里将举办第四届演讲大赛,每个县都要派选手参加。在头三届大赛中,本县演讲协会都推荐了选手,可惜只得了两个三等奖和一个二等奖,始终与一等奖无缘。作为本县演讲协会的会长,高声最大的梦想就是在这一届大赛上夺得一等奖。他说,一等奖不仅荣誉高,而且奖金多,前几届发的都是一万块,这一届可能还要往上涨。 其实,我对演讲也毫不关心。高声说得眉飞色舞,我却无动于衷。我确实饿了,肚子里的螬虫咕咕直叫,压根儿没劲儿说话。最主要的是,我心里一直在纳闷儿,不知道一个搞演讲的人突然跑到我家来干啥。 廖香进屋不久,我闻到了鸡蛋煮面条的气味,香喷喷的,好像还放了葱花。我扭头朝屋里看去,发现儿子已坐在门槛上吃面条了。看着儿子吃面条,我不禁吞了一口涎水。好在,我刚把涎水吞进喉咙,廖香也给我端来了一碗面条。 在我埋头吃面条时,廖香没折身进屋。她系上围裙,挽起衣袖,又坐到了柿子树下,接着洗上午没洗完的衣裳。那是我爹的一件褂子和我妈的一条裤子,还有他们各自的一双袜子。我爹我妈老了,不怎么讲卫生,衣裳穿不了几天就脏兮兮的。廖香偏偏又是一个爱清洁的人,看不惯衣裳上面有污垢,隔三岔五都要给我爹我妈洗一次。 摸着良心说,廖香除了把钱看得重,其实心肠并不坏,还特别勤劳,又聪明又能干。油菜坡的人都晓得,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每次给我爹我妈洗衣裳的时候,她嘴上免不了埋怨,但还是使劲儿地搓,使劲儿地揉,洗得干干净净。前段时间,儿子吵着要一个流行的双肩包,廖香舍不得买,却在他的旧书包上又缝了一条新带子,让他背着去上学。我天生一双汗脚,廖香虽然经常骂我脚臭,但一有空闲就给我做鞋垫,让我每天都有鞋垫换。她做鞋垫还绣花,梅花呀,桃花呀,牡丹花呀,都绣过。 高声没看廖香洗衣裳。他又仰头看那些柿子了,仍然用手扶着发套。发套上的毛又粗又硬,黑亮黑亮的,有点儿像杂交猪的脊毛。 廖香洗好衣裳站起来,正要转身去屋旁晾晒,高声突然激动地叫了一声,啊,多么迷人的奶柿子哟!他一边叫一边张开双手,仿佛要扑上去将柿子树抱进怀里。廖香一听高声说到柿子,两只脚马上停住不动了。她睁大双眼望着高声,满脸疑惑地问,柿子?难道你们演讲协会也收购柿子?高声说,我们协会不收购柿子,但我今天来你们这里,却与柿子有关。 高声没有一口气把话说完,像在故意卖关子。我和廖香都瞪大眼珠,竖直耳朵,等他往下说。停顿了好久,高声才对我们说出实情。原来,他还真是冲着我家这树柿子来的。更准确地说,是奶柿子。 市里有一个退居二线的老干部,被高声称作叶老。叶老现年七十三岁,虽然退下来了,但身上还挂了不少职务,比如市演讲协会名誉会长。会长虽说只是个名誉的,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叶老的母亲高寿,已经九十四岁了,却耳不聋眼不花,牙齿还能吃锅巴。老太太每天都要吃乡村的野生水果。据说,这是她的长生秘诀。在各种水果当中,老太太最喜欢吃柿子。但她嘴刁,从来不吃卵柿子,只吃红红的、鼓鼓的、软软的奶柿子。可是,今年奶柿子收成不好,市场上打着灯笼也买不到。这让老人家很不开心。叶老是个大孝子,为了让母亲吃到奶柿子,便四处打听,并愿意高价收购。高声说,他今天来这里,目的就是为叶老买奶柿子。 廖香听了兴奋异常,鼻头都红了,像是涂了一层红药水。她问高声,你咋晓得我们这里有奶柿子?高声说,老垭镇柿饼厂的人告诉我的。他们说,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你们家有奶柿子。廖香连忙问,你打算一斤出多少钱?高声大手一挥说,只要能买到奶柿子,价格好说。廖香接着问,八块钱一斤,你要吗?高声说,别说八块,十块一斤我都要。廖香惊叫一声说,天啊,十块钱买一斤柿子,你不会是开玩笑吧?高声赌咒说,我开玩笑不是人。 高声显然不是开玩笑。我想,他跑这么远来买奶柿子,八成是买去送给叶老。他不是做梦都想夺演讲一等奖吗?肯定是想叶老在比赛时关照他。 廖香开始跟高声谈柿子的时候,我一直默默地待在旁边,啥话也没说。后来,廖香越谈越来劲儿,我就忍不住泼了一瓢冷水。柿子价再高,你们也是白谈。我冷笑着说。高声一怔问,此话怎讲?我说,这棵树太粗太高了,柿子摘不下来。高声一下子蒙了,半天无语。 沉默了好久,高声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愣愣地问,难道你不会爬树吗?我红着脸说,爬树倒是会,但这棵柿子树太粗太高了,我不敢爬。停了一下,我又补充说,假如我敢爬的话,这树顶上的柿子早就变成钱了。我话音未消,高声用嘴角笑了一下说,胆小鬼!我马上还嘴说,我是个胆小鬼,你可以爬上去嘛。他却说,我更不敢。我问,你怎么也不敢?他红着腮帮说,我长这么大,连桃树都没爬过。 廖香的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下来,仿佛一个鼓鼓的气球突然被针扎了一个洞。这时,高声把目光移到了廖香身上,将她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一番。打量之后,他无比惊喜地说,凭你这身材,肯定可以爬上柿子树。廖香说,爬上去倒是没问题,但我不能爬。高声奇怪地问,为什么?廖香迟疑了一下说,我们这地方,不许女人上树。高声大声追问,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廖香不晓得怎么回答,猛然垂下头不说话了。我于是替她说,这是本地风俗。我话刚出口,高声手一甩说,荒唐!他显得很气愤,眉毛都竖起来了。我正打算再解释两句,高声又扩大音量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歧视女性,真是岂有此理! 听了高声这番话,廖香马上把头抬起来了,目光炯炯地看着高声。高声快速朝廖香走近一步,用鼓动的口吻说,别管什么风俗了,赶快上树摘柿子吧。这树顶上的柿子,我都买了。廖香立刻又来了劲儿,颤着嗓门儿问,真的每斤十块吗?高声拍着胸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廖香先大叫了一声,随即扯下腰里的围裙往板凳上一扔说,我这就上树摘柿子。 我顿时慌了神,急忙劝阻说,廖香,你千万莫上树啊,当心别人说你伤风败俗。廖香却不理我,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她麻利地找来一根棕绳和几个蛇皮口袋,胡乱地往腰间一缠,便撒腿朝柿子树跑了过去。 情急之下,我只好进屋去找我爹我妈,指望他们能阻止廖香上树。在我看来,对廖香来说,我爹我妈说话比我管用。 可是,廖香的动作太快了。我把我爹我妈从屋里找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爬上树顶,开始摘柿子了。这棵柿子树实在是高,我第一眼看到廖香时,竟然没认出来,还以为是一只松鼠。瞪大眼睛细瞧,我才发现那是我老婆。廖香的胆子真够大的,简直是胆大包天。她双脚叉开,分别踩在两个树杈上,左手抓住树枝,右手摘着柿子,一边摘一边往蛇皮口袋里放。她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惊慌,压根儿不像身在半空。 我却吓坏了,冒了一身冷汗,生怕廖香一不留神从树上掉下来。我爹我妈吓得更厉害,浑身发抖,晃来晃去,仿佛在使劲儿地筛糠。儿子这时也跑过来了,一见他妈爬上了树顶,顿时惊叫道,妈,你不要命了吗?廖香听到了儿子的叫声,却没有当一回事。她勾下头看了儿子一眼,不慌不忙地说,儿子别怕,你妈命大呢。说完,她又忙着摘柿子去了。 高声一直站在柿子树下,仰着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树顶。当然,有一只手一刻也没离开他的发套。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廖香摘下的柿子装满了一个蛇皮口袋。望着那袋鼓鼓囊囊的柿子,高声嘴巴都笑歪了。他一边笑一边跟廖香打招呼,让她把装满的口袋先放下来。其实,廖香早有准备。她从腰间扯开那根长长的棕绳,拴住蛇皮口袋,像一个打水的人朝吊井里放水桶一样,把那袋柿子放下来了。柿子刚一落地,高声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直接塞进了嘴里。好吃,又软又甜,真好吃!他边吃边说,还不停地咂嘴。 3 那天,我老婆廖香爬到树上摘柿子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始终没敢离开,都静静地守在树下,为她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同时,我们也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希望上天保佑她平安无事。 廖香在树上忙了一个多钟头,终于把树顶上的柿子摘光了,满满装了五个蛇皮口袋。直到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柿子已经摘光,廖香总该从树上下来了。我爹我妈,还有儿子,看上去也轻松了许多。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廖香把五袋柿子全都吊到树下之后,却迟迟没从树上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树杈里,勾着头,眼睛向下,用痴呆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像在打量几个陌生人。我们都感到莫名其妙,以为她脑袋里出了毛病。我不禁有点儿焦急,大声叫道,老婆,你怎么啦?柿子都摘完了,赶快下来吧!廖香听见了我的喊声,眼睛动了动,还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但她没搭我的腔,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儿子也紧张起来,带着哭腔喊道,妈,快点下来呀,你不害怕我害怕呀!廖香认出了儿子,眼珠鼓了鼓,呆呆地看着他。但她没听儿子的,仍然站在树杈里,嘴上一声不响。后来,我爹我妈也心慌意乱了,同时仰起脖子,用乞求的声音说道,廖香,你抓紧下来好吗?我们家不能没有你啊!廖香听了浑身一颤,眼睛随即轮得又圆又大,久久地注视着我爹我妈。可是,她依旧没有说话,好像嘴上贴了封条。 不知不觉,廖香在树上又待了半个小时。高声这时看了看表,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也开始着急了。他放开嗓门儿问道,廖香,你怎么还不下来?这一回,廖香总算搭话了。她慢悠悠地说,我好不容易上一次树,想在树上多待一会儿。说完,廖香右脚向上一抬,左脚往后一蹲,居然又朝着树尖爬了几大步。 廖香离地面更远了,看上去越发像一只松鼠,离天倒是更近了,额头差不多挨到了云彩。天哪!我们拼命地叫了一声。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两条腿不住地打哆嗦。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婆,你不要吓我呀,快下来吧!从明天起,我就出门打工去挣钱,免得你再为钱的事操心。以后,鞋垫我也自己赚钱买,再不让你熬夜为我做鞋垫了。我的话音未落,儿子陡然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妈,快下来呀!今后我保证听你的话,不再惹你生气,也不闹着买双肩包了。儿子的喊声还在空中回荡,我妈便仰天长叫道,廖香,快下来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从今往后,我和你爹的衣裳,都由我来洗,再不让你一个人受累了。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劝,廖香都不肯从树上下来。她看样子一点儿都不害怕,还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你们别催我了,好吗?我几十年才上一回树,你们就让我在树上多待一会儿吧。听她这么说,我们都感到哭笑不得。 廖香接下来好半天没再说话。她瞪大双眼,高高地俯视着我们,目光明晃晃的,像两盏灯。 我爹虽然没怎么出声,但一直仰头看着树尖,脸色黑一块白一块,仿佛古装戏里的花脸。约摸又过了一刻钟,他突然把头放了下来,叹了一口长气,然后扭头进了屋里。进屋不久,我爹又出来了,怀里抱着一床棉絮。我好奇地问,爹,你把棉絮抱出来干啥?我爹没理我,大步朝柿子树走来,很快把棉絮打开,像铺床一样铺在了树下。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爹的良苦用心,眼睛忍不住一酸,差点流出泪来。我爹虽说刚满七十,但头顶早就秃了,只好把周围的一圈头发留长,用它们把头顶盖住。他铺好棉絮直起腰来的时候,盖在头顶的长发都垂下来了,看上去像一把晒干的豇豆。 我妈是一个驼背,平时走路和做事都低着头,说话也不怎么抬头看人。但是,廖香上树之后,她却始终把头扬着,干瘦的脖子拉得又细又长,两颗深陷的眼珠从眼眶里凸出来,痴痴地看着树上。我妈那样子,显得非常吃力,不禁让我想起在电视上看见过的鸵鸟。 儿子越来越心神不宁了,两只手不停地晃动,一边抹泪一边抓耳挠腮,像一只发了疯的小狗。后来,他猛地张开双臂,抱住柿子树,接着就使劲儿往树上爬。可他手臂太短,压根儿抱不住树干,爬上去不到三尺高就滑下来了,一屁股摔在地上,好半天站不起来。 高声这时又看了一次表,仿佛急不可耐。他再次催道,廖香,太阳快落山了,你快点下来收柿子钱吧,我买了柿子还要赶回县城呢。廖香犹豫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请你再等等,我还想在树上多待一会儿。高声愣着眼睛问,柿子都摘光了,树上还有什么好待的?廖香突然放大声音说,你不晓得,我站在树上,看啥都和以前在地上看到的不一样呢。高声听了为之一震,眨了眨眼睛,口齿不灵地问,是吗?有什么不一样?廖香说,等我从树上下来告诉你。 廖香说完,突然把低垂的头抬上去了,同时转动了一下脖子,将目光投向了公牛岭那边的羊村。公牛岭真像一头高大威猛的公牛,雄踞在油菜坡西头,把那边的羊村挡得严严实实。如果不爬上这棵柿子树,廖香无论如何是看不见羊村的。她一看见羊村,就忍不住叫道,哈,我看见羊村了!她是这么叫的。叫声听起来十分欢快,有点儿像天上的流云。 又在树上足足待了十分钟,廖香终于从树上下来了。她的脚刚落到地面,我们一家人就赶紧围了上去,像迎接一个从天外来的客人。 儿子冲在最前头,一上去就抱住了廖香的一条腿,还把脸贴在了她的腿上。廖香急忙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儿子脸上抚摸,仿佛一头老牛用舌头舔着刚出生的牛犊。她接着又撒开五指,插进儿子的头发,像梳子一样梳了起来。梳着梳着,廖香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会儿眼睛,显出很陶醉的样子。 我妈迈着碎步朝廖香走拢去,艰难地仰起头,用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打量她,眼角闪着泪花。她发现廖香的脖子后面落了一片柿叶,马上伸手去摘,可手膀子太短,伸了好几下也挨不着柿叶。廖香赶忙蹲了下来,随即将脖子一歪,正好歪在我妈手边。我妈摘下柿叶后,廖香没让她扔掉,一把接过来放在眼前,看了好半天才扔。 我爹话少,只跟廖香匆匆打了一个照面,就收起铺在树下的棉絮,转身进了屋。进屋不到两分钟,我爹端着一杯热茶出来了。但他没有直接把茶杯递给廖香,而是先给了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很快明白了我爹的意思,转手就把茶杯递到了廖香手里。廖香双手接过茶杯,当即喝了一大口。 高声最后走到了廖香身边,张嘴就问,你这柿子大概多少斤?我付了钱好赶路。廖香却说,不慌,高会长不是问我在树上有啥好看的吗?我还没跟你说呢。高声愣了一下说,哦,那你快跟我说吧。廖香没有立刻说,又瞪大眼睛,把我们一家人挨个看了一遍,然后才开口说话。廖香对高声说,爬上这棵柿子树之前,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我们家里的人。直到今天爬到树上,她才看清楚这一家人真实的样子。 廖香首先说到了我爹。原来,她压根儿不晓得我爹的头顶秃得那么厉害,更不晓得他为人这么善良,这么细致,这么吃苦耐劳。她说,当我爹抱出一床棉絮铺到树下的时候,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她的眼眶。接下来,廖香说到了我妈。原来,她只知道我妈是个驼背,但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那样吃力,那样费劲儿,那样可怜。她说,在我妈仰头劝她下树的那一刻,她的整个心都软了,如同一团棉花。紧接着,廖香又说到了儿子。原来,她一直认为儿子不听话,只会调皮捣蛋,没想到他还是挺懂事的。她说,听见儿子在柿下对着树顶放声大哭时,她的心顿时好疼好疼,像是被虫子咬了一样。廖香最后还说到了我。原来,她总觉得我这个人缺肝少肺,薄情寡义,没把她放到心上,现在才发觉我其实还是很在乎她的。她说,看见我在树下急得像猴子一样团团转,她心头不由猛地一热,还想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句俗话。 听廖香说到这里,高声突发感慨说,看来,你今天上树收获不少啊,不仅摘到了柿子,还增强了亲情。廖香补充说,我还看见了羊村呢。高声问,羊村怎么啦?廖香说,羊村从前比油菜坡还穷,现在却富了,到处都是楼房,车路也通了,我看见有轿车在村里跑来跑去。高声问,你今天才发现吗?廖香说,是的,羊村以前被公牛岭挡住了,在地上根本看不见,我今天爬到树上才看到。高声沉吟了一会儿说,有意思!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高声按每袋柿子一百斤给廖香付了钱,一共五千块。从高声手中接钱时,廖香颤抖着双手说,天哪,好多钱啊!她本想退一些给高声,但高声没要。 高声付钱后,立即把五袋柿子装进了轿车的后备箱。他说,他有可能会连夜赶到市里去,想早点儿把五袋红彤彤的奶柿子送给叶老,顺便再打听一下演讲比赛的消息。高声一边说一边用手扶着发套,小心翼翼地进入车门,然后就急匆匆地把车开走了,车后扬起一路土灰。 4 我老婆廖香自从上树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在我爹我妈面前,她变成了一个好儿媳;在儿子面前,她变成了一个好母亲;在我面前,她变成了一个好老婆。说句心里话,我真要感谢高声,感谢他那天怂恿廖香上树。 上树的第二天早晨,廖香天不亮就起了床。以前,她可不是这样,每天都要睡到日出才肯起来。廖香这天这么早起床,是为了给我爹我妈洗被子。时令进入深秋,气温陡然下降,我爹我妈晚上怕冷,便换上了一床厚被子。换下来的那床薄被子早已睡脏,可换下来后一直没有及时洗,像一堆垃圾被扔在墙角。我没料到,廖香这天会突然想起它。我早晨六点半钟从床上起来时,廖香已经把被子搓好了,正在水池里清洗。她脱掉夹袄,卷起衣袖,累得满头是汗。我爹我妈这时也起床了,看见廖香在为他们洗被子都很感动,连忙走上去,想给她搭把手。但廖香没让,手一伸拦住了他们,诚恳地说,你们都老了,婆婆身体又不好,快去一边歇着吧。我爹我妈听廖香这么说,心里高兴得像喝了蜂蜜。 吃过早饭,廖香换了一身打扮,说要去一趟老垭镇。我问她去镇上做啥,她说先保密,等她回来我就晓得了。油菜坡有开往镇上的面包车,每小时一趟。廖香是坐上午九点钟的面包车去的,不到十一点就回来了。当时,我在房子东头维修烤烟炉,我爹我妈在后门外猪圈里给猪添食,儿子正在堂屋里埋头写作业。刚踏上门口的场子,廖香就扯着嗓门儿喊道,儿子,你快点儿出来!声音洪亮,好像喜鹊在叫。儿子听到喊声,推开作业本,飞快地跑到了门口。原来,廖香是专门到镇上给儿子买双肩包去了。等我随后跑到门口时,儿子已把双肩包背在了身上,脸上堆满了笑,宛若一盘向日葵。 这天午饭过后,我接着维修烤烟炉。长时间没有烤烟了,炉壁上出现了很多裂缝,必须趁早用水泥浆把缝隙糊上。廖香收好碗筷也来到了炉边,问我要不要她帮忙提水泥浆,我说不需要。她说那她就去忙别的事了,边说边转身回了屋。过了片刻,廖香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双还没做好的鞋垫,正在往上面绣花。她这次绣的是玫瑰花,非常鲜艳。我故意打趣问,这么漂亮的一双鞋垫,是给谁做的呀?廖香怪笑一下说,给我相好做的。 我们正说笑着,大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串汽车的喇叭声。廖香一听喇叭响,马上就往大门口跑去。出于好奇,我也扔下水泥桶,跟她去了大门口。 在大门口的柿子树下,停了一辆红壳子轿车,看上去十分眼熟,觉得像高声的那一辆。我正这么琢磨着,高声用手扶着发套从车门里出来了。嗬,是高会长啊!廖香大声叫道,显出很激动的样子。我没有和高声打招呼,心里有点儿奇怪,不晓得他为啥又来了。不过,我还是客气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并给他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他的身边。 高声却没有坐椅子。他背靠车门站着,似乎没打算在这里久留。廖香进屋泡来了一杯茶,一边递给高声一边问,奶柿子送给叶老了吗?高声说,送了,昨天连夜就送到了叶老家里。叶老的母亲一口气吃了六个,不住地说好吃。叶老高兴坏了,还回赠了我一块普洱茶砖。廖香说,叶老高兴就好。我这时插嘴说,只要姓叶的高兴,你的演讲协会夺一等奖就十拿九稳了。开始,我以为我这句话会说到高声的心坎儿上去,没想到他一听脸色猛然变了,仿佛晴天变成了阴天。 廖香很快看出了高声的变化,低声问道,高会长,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高声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头对廖香说,演讲比赛这件事,的确遇到了一点麻烦。今天,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再次来到这里,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廖香问,遇到什么麻烦了?高声说,据叶老讲,市里的演讲比赛提前了,时间就定在后天下午。我们原先准备了几个选题,可叶老认为没有竞争力,很难冲一等奖。廖香连忙问,那可怎么办?高声说,叶老建议我们赶紧换一个更有竞争力的选题。廖香眨巴着眼睛问,选题是啥?高声想了想说,选题就是故事。叶老的意思是,让我们换一个更好的故事。 这时,我又忍不住插嘴问,高会长,时间这么紧,你能找到更好的故事吗?高声犹豫了一下,猛地拧过脖子,凝视着廖香说,好故事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廖香愿不愿意帮忙。廖香大吃一惊,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我一个农村妇女,能帮啥忙?高声扩大嗓门儿说,我想请你代表我们县演讲协会去市里登台演讲,就讲你昨天上树的故事。廖香听了更加吃惊,几乎目瞪口呆了。我也吃了一惊,顿时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高声却越来越起劲儿,显得信心十足。他眉飞色舞地说,上树的故事实在是太好了!廖香红着脸问,有啥好?高声打着手势说,你看,爬到树上以后,你看到的事物与之前在树下看到的相比,完全不同,比如你公公婆婆、你儿子,还有你丈夫。更有意义的是,一到树上,你的目光就越过了公牛岭,看到了乡村振兴给羊村带来的巨变,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廖香听到这里,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然后略带羞涩地说,真有这么好吗?高声点点头说,是的。叶老也说这个故事好。老爷子还说,只要你愿意上台去讲,一等奖大有希望。 廖香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急忙把头勾下去了,眼睛盯着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手交叉着端在怀里,左手扯右手上的指头,右手扯左手上的指头。指头也是红的,好像上了一层油彩。 过了一会儿,高声看了看表,神情严肃地问,廖香,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廖香慢慢地抬起头,没说话,双眼直溜溜地看着我,显然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是,我一时半会儿却难以表态,不知道如何才好。高声见我犹豫不决,突然承诺说,如果获了一等奖,奖金至少分给廖香一半;另外,从借用之日算起,到比赛结束回家为止,每天给她补助三百。高声刚把话说完,廖香就兴奋地叫道,哇!我听得出来,廖香已经动心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好再拿主张,只好答应高声的要求,让廖香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 廖香这天走得很急,几乎是说走就走了。她本来打算陪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再出门的,但高声没同意。高声说时间太紧了,到了县城,还要连夜为廖香写演讲稿,让她先背下来,接着再反复排练,从声音到表情再到动作,每一个环节都必须设计好。廖香苦笑着说,时间再紧,我总得找几件衣裳带着吧?高声甩着手说,衣裳不必带,差什么,都到县城去买,县城买不到就到市里去买。他还说,演讲的服装需要精心挑选,对演讲者,从头到脚都要进行全新包装。高声说完,一把拉开了后排的一扇车门,催廖香快点儿上车。当时,廖香已经身不由己。她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便上了高声那辆红壳子轿车。 好在,廖香这次出门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只有四天。第四天的下午,高声用他的红壳子轿车把她送回了家。 廖香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束鲜花。一看见这束花,我就晓得她演讲成功了。不过,我的目光没在花上停留,很快被廖香的穿着打扮吸引住了。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风衣,围了一条火红的围巾,还戴了一顶绒线帽。帽子也是红颜色的,让人想到被霜染红的柿子。看到廖香的第一眼,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直到儿子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喊妈,我才确信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我的老婆。听到儿子的叫声,我爹我妈也从屋里出来了。他们和我一样,也觉得廖香有点儿陌生,眼珠卡在眼眶里半天不动。 高声停好车也下来了。他换了一个发套,发套上的毛更黑更长,看上去像电视上经常出现的导演。高声一下车就给我们报告喜讯,说廖香的演讲轰动了全市,并且夺得了一等奖的第一名。他还说,这次一等奖的奖金果然提高了,每人一万五,廖香当场就分到了七千五百块。我们一家人听了都高兴不已,还抑制不住地鼓起了掌。掌声过后,廖香突然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大红的本子,笑容满面地对我们说,这是获奖证书,叶老亲自给我颁发的。 我们一家人正在欣赏廖香的奖证,高声又给我们透露了一个消息。他说,一个星期之后,廖香还要去省里参加演讲比赛,仍然讲她上树的故事;如果在省里拿了一等奖,奖金至少三万,而且还发一个金杯。说到这里,高声扭头问廖香,你有信心吗?廖香使劲儿地点了头说,有!高声对廖香的回答十分满意,一边说好,一边伸了个大拇指。 那天返城之前,临上车的时候,高声叮嘱廖香说,接下来就不要做其他事情了,应该一门儿心思为省里的演讲做准备。他还说,他过两天就来接廖香。 5 两天之后,高声真的又开着红壳子轿车来到了我家门口,一来就把我老婆廖香接走了。扫兴的是,廖香再回家的时候,高声却没有开车送她。她是自己掏钱坐班车回来的。因为,廖香去省里参加演讲比赛没能获奖。 廖香从省里回来,像患上了什么大病。她吃不下,睡不着,人也瘦了,颧骨一天比一天凸得高,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她也不怎么说话,成天闷闷不乐,默默无语。我们找她说话,她总是不理不睬,经常装作没听见。不过,在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偶尔会自言自语。有几次,我在隔壁房里听见她说,明年还要去省里参加演讲比赛。她说得断断续续,有点儿像说梦话。看见廖香变成这么一个神神道道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过,却又束手无策。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廖香从省城回来后就再没有做过家务活儿。我爹我妈脱下来的脏衣裳,在墙角那里一堆几天,她走过去走过来看都不看一眼。后来,我妈只好把她的驼背两头弓到一头自己动手,搓好了再让我爹去清洗晾晒。儿子在放学路上疯跑,一不小心被长刺的荆棘拉断了双肩包的一条背带。他央求廖香帮他缝上,但她一直没理。我的脚到了冬天还照样出汗,可鞋垫已经不够换了。床头柜上本来有一双做了一半的鞋垫,廖香却没心思把它继续做完……我渐渐感觉到,廖香虽说每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她好像把我们都当成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我感到很不是滋味,常常想哭,却欲哭无泪。 时光一晃到了冬月,天气越来越冷了,廖香的情况也越来越糟糕。冬月上旬的一个晚上,油菜坡刮了一夜大风。风声惊天动地,像一群饿狼在村里吼叫。就在这个刮风的寒夜,廖香突然失踪了。 廖香是半夜不知去向的。她开门出去的时候,我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了响声,但没有在意,以为她去上厕所了。可她出门后差不多一个小时没有进屋,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妙,于是赶紧出门去找,一边喊一边找。但是,我喊破了嗓子也没听到她的回音,找遍了屋前屋后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后来,我爹我妈,还有儿子,都从睡梦中惊醒了,分头去找廖香。我们找了猪圈,找了烤烟炉,还找了种菜的大棚,却连她的头发丝都没找到一根。我还打了廖香娘家的电话,结果她娘家的人也说没看见。最后,我走投无路,只好拨了高声的手机,希望从他那儿得到一点线索。还好,手机一拨就通了。听到廖香失踪的消息,高声好半天没有说话。大概过了三分钟,他猛然产生了一个猜想。高声说,廖香不会又上树了吧? 高声的猜想让我脑洞大开。我马上跑到了柿子树下,打开手电筒,高高举起,往树上一照,果然看见了我老婆廖香。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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