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1年第8期|李黎:春光如海
2023-11-10小说天地李黎
阳光以周末特有的雀跃在窗外闪耀盘旋,温度似乎也随之升高不少。碧绿的树枝随阳光往房间里挤,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光芒,微风吹过后的晃动让白花花的一片更为刺眼。房间里有些阴……
阳光以周末特有的雀跃在窗外闪耀盘旋,温度似乎也随之升高不少。碧绿的树枝随阳光往房间里挤,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光芒,微风吹过后的晃动让白花花的一片更为刺眼。房间里有些阴暗,牛小灯坐在写字台前埋头写作业,眼睛凑到桌子上,背部弯曲,整个人几乎要嵌进桌子里。牛山又把目光移向窗外,明媚的春天就在那里,但自己和它之间有一种距离,似乎每一年都匆匆错过。老婆大喊一声:“把头抬起来,说过多少遍了。”说完她走进卧室收拾衣服,声音带着长长的尾巴抽打在每个人身上。牛山强忍住烦躁,把它归为春天的一部分,转身去厨房吃早饭。外婆小声对牛小灯重复着女儿的话,声音如同温柔的抚摸,努力让鞭打后鲜艳的伤痕快点消失。外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埋头看书,从认识至今,他都是低头弯腰、紧紧闭嘴的样子。
“快点,这么长时间都没写好,磨磨蹭蹭的有意思吗?”老婆又喊了一句。牛山走到朝北的厨房热牛奶,在微波炉嗡嗡声中看看北面的天空,湛蓝深处有隐约的云彩,一些不为人知的痕迹。牛山突然发现一件让人感慨的事:自己在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三十年后的生活是这样的,那时自己从不会考虑将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当时的父母也处在自己现在的年龄,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他们想到过这么多年后的今天吗?或者说,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怎么过来的?
这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带着保佑保佑保佑的祈祷,牛山按下通话键。父亲耳朵不好,他用确保自己可以听清的声音大喊:“你们在不在家,我今天检查,你妈说好几年没有到你们家了,要去看看。”牛山说现在都在家,一会儿要带牛小灯出去吃饭,下午去动物园,可以等你们过来,牛小灯正好还有作业要写。听说他们要出去,父亲犹豫了,牛山则坚持让他们过来,语气像是对下属布置任务。父亲最近一次过来的具体时间已经说不上来,但牛山能记得母亲最后一次过来的日子,就是父亲做手术的前一天。万幸有了床位,带着悲苦和一丝侥幸住下,随后是一系列检查。在检查中,身体如手术所愿垮了下去,脸色也仿佛死人一样。母亲趁父亲手术前的小半天间隙赶到家里,在悲痛中给牛山打扫卫生。如果这样能让她不去多想父亲的病情也很好,只是母亲的表情有些狰狞,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身负千斤重担,唯恐一旦松懈就被压垮。牛山袖手旁观,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所有的词汇在胃癌面前都毫无力量,堆积如山的书在重症面前只剩下几十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常用字。把厨房收拾一新后,母亲回医院,和父亲并排,在病床旁的躺椅上躺下来,陪着父亲一起度过手术前的长夜。三年过去了,父亲的“五年存活率”看来不是问题,如果只看脸上的红光而不是检查报告,他给人还可以再活五十年的印象。除了复查,这几年父亲再也没有离开过小区一带。母亲和一群跳舞的朋友带着弥补的心情满世界旅游,内蒙古日本澳大利亚都去过了,父亲从来不去。他不能坐飞机,不能坐高铁,长途车也不能坐,他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到马路对面的小区去打牌。一两百块钱的麻将为主,不赌钱的掼蛋为辅。牛山这几年回家颇为频繁,他想象另外的场景:父母真正老得生活不能自理后,自己每天驱车在单位和父母家之间奔波,晚上不管多晚都回去住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开车上班,路上大约要一个小时。这种奔波不仅是在父母家和单位两头,而且在过去和现在两头,甚至在生死两头。三十多公里的高速公路在牛山的想象中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一条通向中年的小路。今天父亲例行检查,和母亲一起顺道到牛山家坐坐,可以让这次进城更像是踏青而不是复查,而踏青,是青年人的生活内容之一。
大学同学罗灏然的老婆胡馨雨发来一个很长的消息,问牛山下周有没有空,想请他吃饭,亲戚家小孩明年高考,要请牛山帮忙。点招早就取消了,牛山帮不上什么忙,这让牛山有些恼火。更让他恼火的是这个消息不是罗灏然而是胡馨雨发来的,充满了公务的客气,光是感谢就说了四遍。牛山删了消息,告诉自己周末就不处理公事了。
十几分钟后牛山听到了门铃声,他走过去按下按钮。直到这时,他才告诉老婆和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要过来,中午一起吃饭。他转过脸对牛小灯说:“你就慢慢写吧,时间多得是。写好了还可以和奶奶一起收拾房间。”牛小灯尖叫一声,扭头看了看背后混乱不堪的房间。牛山也刻意地看看,又强调说:“你看看乱成什么样子!”女儿的房间是牛山最为烦恼的地方,里面的物件大概超过了一万件,几百本书,几百张光盘,包括音乐、动画片、钢琴曲、英文儿歌,几百件衣服,十多个造型不一的包,还有毛绒玩具,从乒乓球大小的挂件到比牛小灯还大的狗熊,足有一百多个。有上千个乐高玩具组件,更有无法归类的玩具和物件。牛小灯最近酷爱贴画,房间里到处都有贴画,还有大量没有贴出去的……很多摊在地上床上的衣服书本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房间简直不能下足。
外婆说:“不要奶奶收拾,他们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我收拾就可以了。”牛小灯反驳说:“你怎么能跟奶奶比,奶奶是处女座的。”牛山笑了笑,外婆继续唠叨:“我收拾得不也是蛮好的吗?”牛小灯驳斥说:“你就是没有奶奶收拾得好,奶奶家地板都能直接睡觉,奶奶家的灶台一点油都没有。”外婆生气似的说:“怎么可能,又不是没有人住了。”老婆厌恶地看了看自己母亲一眼,对着牛小灯大喊:“你不要说个不停啊,快点写,写好了才有时间收拾。”外婆随着这句话沉默下来,昂首走进厨房,清洗泡在水池里的碗。牛山站在客厅看过去,感觉她和天空中不易觉察的白云有某种类似,对自己而言是陌生的,消散聚集都让人不知所以。老婆走近了说:“那我们还吃不吃自助餐了?”牛山说:“为什么不吃,都订好了,一起去吧。”
开门时牛山隐约有点失望。以往,尤其是牛小灯刚出生那一两年,每次父母过来都很隆重,首先映入眼帘的往往是绿油油的蔬菜,沾着泥土滴着水珠,他们从蔬菜后现身,像一片开阔的菜地。今天父亲一进门就递给牛山一张粗糙的小纸条,是检查的票据,让牛山周一帮忙去拿一下报告。此前牛山已经拿过了两次。复查报告是手术的残余,以年为单位延续,哪天这个残余终止了,就是意味着手术在成功之后又归于失效,人已经不在了。牛山把纸条折好,放进钱包。
外婆从厨房走过来,招呼说:“来啦,辛苦了,这么远跑一趟。”父亲带着客人的拘谨说:“今天过来检查,好几年没来牛山家了,拐过来看看。”开门时外公已经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寒暄中外公突然张嘴笑了起来,随笑容一起到来的是一股罕见的活力,似乎此前他一直在蛰伏:“亲家你好啊,气色很不错,看样子恢复得很好。我就说过手术也不完全是坏事,好好养一段时间身体说不定更好呢。”父亲连连点头,表情放松下来,看看四周。母亲走到厨房打算帮忙,外婆说:“你们休息休息,我一会儿就好了。”老婆对着牛小灯喊:“你还不喊人吗?”牛小灯挂在凳子上,不写作业也没有迎出来,呵呵呵地傻笑,打量着两个陌生的亲人。老婆又催促一句,牛小灯嘟囔着下地,一边走一边后退,但还是挪到跟前,喊了声爷爷奶奶。“小灯啊,想死奶奶了!”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伸着脖子看了看牛小灯的房间。母亲说得字正腔圆,努力让每个发音都像舞台上的普通话。“清明节不是刚刚才回去过吗?”牛山说着,又有点后悔,这件事他没和外公外婆说起过,外公几次说起,去乡下时把他们一起带上,看望一下亲家。
奶奶脱了鞋子,走进牛小灯的房间到处看看。牛山担心她说房间太乱,好在母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几件扔在地上床上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又凑到牛小灯身边看她写作业,问这个问那个。几句话之后,牛小灯和奶奶闲聊起来。几年来一直是这样,牛小灯在每次见到爷爷奶奶的最初几分钟都害羞而抵触,要花一点时间才亲密起来。牛山走过来说:“写完作业把房间收拾一下,收拾不好我就让你去跟奶奶一起住。”牛小灯瞪了牛山一眼说:“不可能,那我上学怎么办?”奶奶哈哈哈大笑起来,夸奖牛小灯很精明。老婆在外面高声说:“你把房间搞成这个样子,上不上学有什么区别。”牛小灯猝不及防,几乎要哭起来,奶奶也有点手足无措,安慰牛小灯说没事的,报纸上说的,房间乱的小孩是聪明的小孩!牛山听了翻了个白眼,母亲这话实在是违背她自己的想法,她把自己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池、马桶甚至纱窗看上去都是全新的,怎么可能觉得牛小灯的房间没事。奶奶又说了句没事的,长大就好了,随后沉默下来。父亲和外公也并排坐在沙发上沉默着,两个人的沉默让客厅里有种不宜久留的感觉。
牛山给外公的茶杯里加水,问父亲有没有带水杯,父亲使劲摇手说,不用加,还有水,你不要管了。滕鹏发来一条消息说,子弹回南京工作了,下周我们找个时间一起聚一下。牛山说:“好。”“再一起去洗个澡!”滕鹏说,牛山没有回答,删了消息,把手机放在电脑前充电。在一片明亮的寂静中,他走到牛小灯房间门口对母亲说,“等牛小灯写好了,我们一起下楼吃饭。”母亲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走到牛山近前说:“我们不在这里吃饭了,看看就走。”说着她看看客厅和卧室,有种巡视的气势,也有最后一眼的留恋。她总是抱怨牛山家里不干净不整齐,实在看不下去时会冒出一句:“你的手有毛病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牛山知道没有办法跟母亲说道理,诸如你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像没有人住一样,那你为什么还要住在家里呢?牛山的意思是既然有人住,家里必然会有混乱和肮脏的部分。不过他的话可能会被理解成人为什么要活着呢,想到这一层,牛山就不再辩论。滕鹏又发了一张图片,是几位明星和巨商早年间的合影,可以和这两天的新闻联系起来。牛山看不大懂,牛小灯上学以来他已经尽量不去关心新闻时事。
外公朗声说:“等会我们一起下楼吃饭,吃自助餐,我们请牛小灯。”说着他站起身来,似乎大家吃完了,他带着自豪的心情去买单。母亲嘿嘿嘿笑了几声说:“真的不在这里吃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家里还有事情。”外公连声制止:“吃完饭再回去不是正好吗,自助餐有很多好吃的,什么东西都有,我们是沾牛小灯的光。”母亲严肃地说:“真的不吃饭,我们一会儿就走了。他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还要浪费那个钱干什么。”外公还在坚持:“自助餐里什么好的都有,肯定有很多亲家能吃的菜,我们一起去吧。”
老婆看了看牛山,牛山说,“要不我们不吃自助餐吧,确实太贵了,就在楼下找一家饭店……”牛小灯叫起来:“不行不行,我要吃自助餐,说好了吃自助餐的,说好了外公请客的。”她话音刚落,奶奶也抬高了声音说:“我们不在这边吃饭了,他也吃不了多少。他现在一天要吃五六顿,每一顿只能吃一点点,吃自助餐实在太浪费了,他吃得都没有小孩子多。”父亲呵呵呵笑起来,脸上带着歉意。牛山慌忙背过脸,走到书房看看手机,罗灏然发消息说:“我老婆给你发消息了吧,不要理她,也不是什么亲戚,她就喜欢瞎张罗。”牛山说没事,到时候我问问。父母又花了几分钟强调不在这里吃饭,牛山大声说:“不吃就不吃吧,到十一点我们一起下楼。”牛山这句话说得明白,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母亲走到厨房给保温杯加满白开水,擦干外面的水迹放进包里,又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堆报纸,层层打开后一只大红色的碗显露出来。她举着这碗走到牛小灯身边说:“小灯,送你一只碗,一只寿碗。”牛小灯大声说:“一只碗!什么鬼?”
奶奶耐心地说:“怎么能是鬼呢,是一个老爷爷,活到了一百零五岁,去世了,我们去吃饭,每家人可以领一只碗,表示长寿,我带来送给你了。”那个寿星牛山知道,但从没见过,自从离开家读书,二十多年来每次回去基本上都待在父母家里,难得出去走几步,越来越多的人不认识,越来越多的人也渐渐见不到了。
外婆感叹一百零五岁的高寿:“如果我们都能活到这么大,就能看到小灯结婚生子了。”外公和爷爷奶奶哈哈哈大笑起来,又陡然停住,沉默像浪花一样冲过来。牛山大声说:“牛小灯,还不谢谢奶奶。”牛小灯不情不愿地说了句谢谢,奶奶弯下腰把脸凑到牛小灯的眼前,继续用夹生的普通话说:“不用谢,爷爷奶奶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你的。”在奶奶上扬的尾音中牛小灯哈哈哈笑起来。外婆走过来说:“这个碗正好也一起洗洗。”说着她从母亲手里拿过碗,转身去了厨房。母亲对着外婆的背影喊:“亲家你也不要忙了吧,他们不是有洗碗机吗?”外婆还没回答,牛小灯就兴奋地问奶奶:“是不是人死了都要发一个碗?能不能发其他东西,我死了我要给每个人发一只毛绒小狗。”说着她扭过身子指了指枕头旁边的灰色的毛绒狗,“爸爸陪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拿它当枕头,我心疼小狗,让爸爸又买了一个,这个就是他的枕头,我的小狗在地上。”奶奶大笑着斥责牛小灯:“胡说八道,你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死呢。”外公和爷爷都笑了起来,外公在小小的客厅来回踱步,爷爷还是坐着,脸上的笑容一片片掉在自己脚下。
十一点,七个人下楼,牛山和牛小灯已经路过六楼门口时,外婆还在最后,忙着换鞋子,队伍哗啦哗啦在楼梯上绕着往下。下楼后,父母他们要从小区东门出去,往北步行一百多米有公交站,随后是地铁,中途换乘再坐区间公交车到家。牛山说:“我帮你们叫一辆车吧,省得转来转去的。”母亲严词拒绝,说坐小车不舒服,转几趟车不要紧。牛山没说什么,手机上一个陌生号码发了句:“快递放在一楼门卫了,有空去取。”牛山回复说,“好的,辛苦!”
在热烈的告别声中爷爷奶奶缓缓离开,剩下的五个人往西边,出西门后左拐,往南几十米就是“万国精致海鲜料理自助餐厅”。牛山一边走一边对外婆说:“牛小灯真不错,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这边,她从来没说要来这里吃饭,我们说了她才想起来。”
外婆责备说:“你们也不要提,为什么要提呢?这么小的小孩吃什么自助餐,撑得要命。小孩子就应该在家里吃饭,你们在家做饭太少了,你们要争取让她每天都在家里吃饭。”牛山本想说现在太忙,没时间每天做饭,如果这样说了,外婆一定会说,她来做饭。牛山什么都没说,停下脚步等走在最后的老婆,老婆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似乎对刚才的对话还有对话的两个人都十分不屑。外婆追上前面的牛小灯和外公,走在牛小灯和外公中间,和牛小灯手牵手。牛小灯挤到外公外婆中间,外公正要伸手去抓她,外婆又转到牛小灯和外公中间,伸手牵着牛小灯的手,微微晃动着。
万国料理有一个气派但昏暗的门洞,走进去之后是开阔的大厅。时间还早,大厅里只有服务员在忙,客人很少。一桌客人远远地坐在窗边埋头大吃,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端着餐盘在一排排食物前随意挑选,一边夹菜一边聊着什么,富有磁性的声音随着舒缓的音乐四处游走,隐约可以听到“下跌”“概念股”等字眼。
牛山一家人在一个大圆桌前坐下来,牛小灯拖着外婆去找吃的,老婆喊上牛山一道拿东西,外公习惯性地一边渐渐陷入沉默一边看着四周。十几分钟后,牛山回到桌边时,牛小灯已经伸着头在吃,老婆大喊:“你拿这么多蛋糕干什么?”外婆忙不迭地干笑,老婆继续说:“你不会拿一点基围虾三文鱼啊,那边还有鳕鱼,花这么多钱就吃蛋糕,你会不会吃自助餐?”
牛小灯喊:“人家就喜欢吃蛋糕嘛。”老婆更加愤怒:“跟你说过这家是海鲜特色,你也不先看看,看到蛋糕就拿这么多,有没有脑子?”牛山压低声音说:“小灯你吃几口就算了,吃不完就给我吃吧。”老婆一边搅拌着芥末酱油一边抱怨:“平时她要吃个鸡翅汉堡你都不给她吃,现在怎么拿这些垃圾食物呢?每次吃自助餐,就是蛋糕加冰淇淋,以后真的不要带她吃自助餐了。”牛小灯笑着说:“还有水果。”
学院同事葛闻达给牛山发了一个很长的消息:“宋副院长昨晚自杀了,据说他夫人在‘钱台’上做投资,最近垮了,大概有两千万拿不出来,这些钱都是以宋副院长名义从银行贷出来的。尚未完全确认,请勿外传。”牛山突然感觉想笑,四年来宋副院长处处事事都和他作对,毫无长者风范。人死了理应伤感,牛山想既然还没有完全确认,那么自己可以暂时幸灾乐祸一番,就在心里说:“死得好。”他抬头对外公说:“爸爸你也去拿点吃的啊。”牛小灯说:“外公你不要拿蛋糕了,我吃不掉给你吃。”外公开心地笑了一下,又拖着沉重的脚步闷声离开。两三分钟后他就回来了,外婆看了看他餐盘里的食物皱着眉头说:“你不会拿点好东西,这些烤鸭排骨有什么吃头!”外公憨笑几声,低下头自顾自地吃,吃了几口抬头对牛山说:“赵大雷被银行开除了,这件事你知道的吧。他这一次真的完蛋了……”老婆冲牛小灯喊:“这些蛋糕不要再吃了,都是色素,有什么好吃的。”她看着自己母亲说:“你带她去拿点好吃的,多拿几份三文鱼。”牛小灯喊:“我不爱吃生的三文鱼,我要吃熟的。”外婆表扬说,“小灯说得对,要吃熟的,生的吃了会拉肚子。”
葛闻达又说:“牛院长,后面就看你的了。”伴随这句话的是一个灿烂的笑脸。牛山还是没说什么,他真希望自己没看到这些话。在老婆的催促中,外婆拽起牛小灯小跑着去拿食物,刚走到第一排食台前牛小灯就踮着脚打量花花绿绿的糕点。老婆大喊:“你们先看完再拿啊,到处看看。”她又转脸对牛山说:“每次自助餐都马马虎虎,做什么事情都马虎!”牛山对外公说:“赵大雷的事我知道,他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办法。”外公说:“反正他这一次是完蛋了,我就觉得他迟早会出事,人家还银行的贷款敢自己拿去用,真的是想死哦……”老婆说:“他出事你高兴啊,好事情从来没听你们说过几句,坏事情就想着跑来跟我们说,你们有意思吗!”
牛山什么都没说,外公埋头啃着大块的烤鸭,用牙齿把一条条肉撕下来,在嘴里无声地嚼着。沉默片刻后老婆说:“快要放暑假了,是不是要找个夏令营给她去上一下。”牛山冷冷地说:“去年她夏令营回来黑成那个样子,你说了好几天,今年还要去?”老婆翻着手机说:“单位几个同事在转一个出国游学的广告,外国语学校办的,我发给你。拿的都是甜食,我去给她拌一份蔬菜沙拉,不吃完不许走。”老婆突然站起来走开,外公说:“赵大雷多可惜啊,奋斗这么多年干到行长也不容易,自己非要找死。”牛山低头看着手机,把老婆刚刚转给自己的出国游学的文章转给了王小融。外公又说:“要不要喝点酒?”牛山不知道该不该喝一点,继续翻看手机,外公也没有再说什么。
老婆回来,把一碗精心搭配的沙拉放在牛小灯的位子上。外公说:“少吃有什么关系,现在什么东西吃不到啊。”老婆问牛山:“你端午节的礼物准备好没有,今年是不是要给许院长也准备一份,我听说他很在意这个。”牛山嗯了一声,翻看同学群里的聊天记录,几个人在说宋副院长自杀的事情,还有几个人让牛山说几句。牛山只得说,不要乱说话,等官方消息。这句话被几个同学嘲讽了一通。
牛小灯端着一大堆水果走了回来,老婆刚想说什么,牛山打岔说:“不要管她,反正她就是垃圾食品爱好者。”牛小灯说:“你才是垃圾食品爱好者。”老婆说:“这个蔬菜沙拉必须吃完。”牛山说:“她拿了这么多水果了,蔬菜吃一点就可以了,这个沙拉酱不也是甜的吗。”老婆说不行,蔬菜和水果不是一回事。牛小灯还在气鼓鼓的,“你才是垃圾食品爱好者,我是跟你学的。”牛山说,“你看看我的,哪一个是垃圾食品?”牛小灯跪在椅子上,把身体俯在桌子上指着牛山的餐盘说:“这个白的鱼是垃圾,这个红的鱼也是垃圾。这个牛排是垃圾,这个蓝莓汁是垃圾,这个虾子是垃圾,这个贝壳也是……”牛山笑着说:“这个是生蚝,不是贝壳,那个才是贝壳。”他在心里说,小灯,你说得对。
十二点左右,餐厅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一批批人像地上生长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彼此招呼着,吵吵闹闹地走来走去。牛山的手机又嗡了一声,他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提示,是王小融。他装作去拿吃的,在一堆冒着烟的中式煲汤后面,牛山小心地看着:“他说今天出去开会,在湖滨酒店。我打电话去问,说没有什么会议,我还找朋友问了酒店的销售部,也说没有什么会议。”牛山很失望,可以预见接下来又是冗长的分析梳理乃至疏导,间或有些约定,还有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
牛山弯腰拿碗,盛了四碗牛杂汤放在台子上,对服务员喊,“麻烦帮我找一个托盘。”服务员犹豫着说没有托盘,可以帮忙端过去。牛山一手端一碗往回走,丢下另外两碗请服务员帮忙。外婆正在生气,一直在抱怨着。从吃饭开始她就在抱怨外公,似乎他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有问题。她抱怨外公一直在吃那些无人问津的大鱼大肉,抱怨他没办法把钱吃回来,抱怨外公不听劝。外公突然对牛山说:“你也要注意,不要像赵大雷一样瞎搞,不然这么多年都白干了,不抓起来就不错了……”外婆压低着嗓音怒吼:“你胡说什么东西,只有你们钱家人才会干这种事。”老婆冲着牛小灯喊:“你吃蔬菜啊!光吃沙拉酱蔬菜一口都不吃,有意思吗?”外公还在说:“人不要太贪心,他工资那么高,还要把人家还贷款的钱拿去理财,这是犯罪。”外婆用筷子打了外公手背一下。
牛小灯突然说:“你们下午陪我去动物园吧。”原计划是牛山和老婆带牛小灯去动物园,外公外婆回家。外婆问:“你爸爸同不同意呢?”牛山当作没听到,低头看看手机,时间是十二点半。父母应该已经坐上区间的公交车了,再有半小时左右他们会在正在扩建的小区附近下车,在四溢的灰尘中缓缓回家,消失在共同度过的日子里。老婆一边吃东西一边给牛山发了一个消息说:“她练钢琴一塌糊涂,你说不练了,她练芭蕾舞一塌糊涂,你又说不练,现在连吃自助餐都一塌糊涂,你能不能管管,我不想当我父母面吵架,你好好管管她!”牛山不知道怎么回答,王小融又说,“清明假期最后一天他也出去开会了,整整一天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
牛山抬头看看,老婆一边吃一边看视频,音量开得很小,嘻嘻哈哈和大呼小叫隐约传来,和她冷冰冰的脸色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外婆在和牛小灯说闲话,说想带她去动物园,不知道爸爸同不同意。“要不你自己去问问爸爸呢?”她怂恿牛小灯。老婆对牛小灯说:“你今年暑假想不想出国上夏令营?”牛小灯说:“我想和徐明月一起上夏令营,她要去小小特种兵夏令营。”老婆说:“那个有什么意思,不就在江北山里面吗,骗小孩的,你要去远一点。”
牛山说:“她想和徐明月一起去就一起好了,有个熟人她感觉很安全。”老婆又说:“徐明月那么调皮,牛小灯你少跟她在一起玩。”牛山不高兴地说:“徐明月成绩很好啊,调皮一点有什么关系,牛小灯跟她做朋友有什么问题?这种事情我们怎么管得了?”老婆不再说话,把手机拿得更近了。外公在外婆的抱怨中已经走开,在不远处徘徊,他完全不知道吃什么才会不被指责。
牛山喝完蓝莓汁,拿起玻璃杯说了句我去加一点,转身离开。王小融又说:“他是不是太过分了,我辞职在家带小孩,小的出生后他就经常不回来,每次都说要开会要见人。今年开始,连放假也出去。这是不是就是外面有人了?”牛山本想说,你外面也有人,还不止一个,不过还是安抚说:“说不定真的开会,小的会议随便开个套房就可以开。”王小融说:“现在他基本上不跟我说话,也不碰我。整个人胖得像猪一样,肚子上肉炼成油够吃半年的。”牛山觉得这种措辞太恶毒,似乎也是针对自己,叹口气说:“他说不定真的是在加班,要多挣钱啊。”不等王小融回复,牛山补充说:“你从来都不缺钱吧,那你还要求他怎么样呢,总不能又挣很多钱又不应酬,身材好得跟甄子丹一样吧。”
路过咖啡机时牛山停了下来,按下冲泡键站一边等着。王小融说:“甄子丹太难看了。”牛山把所有的消息都删了继续等咖啡,王小融又说:“你说我要不要找个私家侦探,看看他平时都干什么?”牛山说:“你打算出多少钱,钱多的话我来给你干吧。”王小融发来一排大笑的表情。牛山把咖啡端出来放在一边晾着,然后对王小融说:“你就当什么事不知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呢。你看中哪个小男生就约出来好了。”这句话后面牛山特地附上一个笑脸,几个已经穿上短裙的女孩从身边走过。牛山看了看她们的运动鞋和踝关节,再低头看看自己,昂贵的Mephisto皮鞋看上去和自己一样老迈,只有在静止不动时才能显出一丝骄傲。过了好一会儿王小融说:“我也不想这样,有什么办法。”
外婆还在抱怨外公,一只手强有力地挥舞着,老婆在一边打电话。牛小灯没人管,大口吃着冰淇淋,不断用眼睛瞟着大人。牛山听到老婆说着一起安全事故,不知道是车祸还是火灾。老婆嫌大厅里太吵,一边说着一边走向餐厅侧面的卫生间,消失在一排发财树后面。牛山问王小融:“下周有没有空?好久没见面了。”牛小灯突然喊起来:“这个汤太难吃了,外婆你吃吧。”牛山瞪了她一眼说:“为什么你不喜欢的东西就要外婆吃,你不喜欢吃就谁都不要吃。”
外婆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王小融说:“好啊,我也想跟你见见,喝喝茶。不过小孩子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牛山微微扬起脸,想来一声长叹,又觉得有些夸张,回复说:“两个孩子当然忙,不过你说什么喝喝茶就没意思了,那盒杜蕾斯现在都没用完呢。”王小融回复:“不喜欢酒店那种环境。你说你父母家那一段江边景色不错,什么时候带我去玩?”外公对牛小灯说,“多吃一点肉,长个子,你不是喜欢吃牛排吗,外公给你去拿。”牛小灯说:“我跟你一起去。”
“要到秋天才能在江边的草地上躺下来,现在不行。”老婆回来告诉牛山,商场负一楼正在改造,工地上失火了,很小的明火,但事情让人后怕。牛山问她怎么处理,老婆说:“我马上过去,所有部门的负责人都过去,集团也来人,过几天要开财富论坛,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任何生产事故,我喝点咖啡就走。”外婆说:“那你们不带牛小灯去动物园了?”老婆没有回答,牛山说:“我自己带她去吧。你开车吗?”外婆问:“要不要我们带牛小灯去?”老婆说声开车,又往嘴里塞了两口菜,拿起包朝大厅外走去,几步之后背影挺拔笔直,外面明媚的阳光在等着她,一座繁华而喧闹的商厦也在等着她。
牛小灯端着一只大号的餐盘和小小的牛排走回来,外婆跟她解释说妈妈有事去单位了。她问牛山,妈妈为什么要去单位。牛山说失火了,重大安全问题。牛小灯似懂非懂,在餐盘里用几块水果搭积木。苹果在下,菠萝在中间,橙子在最上面,又觉得橙子和菠萝的颜色太接近,就把西瓜放在两者之间。这种孤单的游戏她从两三岁开始一直玩到现在,把不同的物品堆在一起,有一次还把牛山准备送礼的几条高档香烟全部拆了,一盒盒拿出来搭积木。滕鹏发来四张照片,是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的不同造型。牛山问:“哪里?”在和外婆一阵窃窃私语后牛小灯嗲嗲地说:“爸爸爸爸,下午就让外公外婆带我去动物园吧,你就在家好好休息。”牛山想想,答应了。
外婆说,晚饭他们带牛小灯一起吃,然后再把她直接送回家,大概七点半。牛山说:“七点多太迟了,你们坐78路回来,到布料城站的时候我去接,你们提前打电话给我。不要超过六点,不然她妈妈又要怪她不写作业。”牛小灯哼哼唧唧,对不能和外公外婆一起吃晚饭表示不高兴。滕鹏回复说:“金峰温泉。我下午没事,去不去?”外公去买单时,牛山问王小融:“我下午五点前都有空,要不还是去智慧谷那里,或者旁边的夏威夷?”几分钟后外公买单回来,四个人站起来离开,牛山站在万国料理门口跟牛小灯交代几句,让她不要一直黏着外婆,随后转身朝小区里走去。
王小融说:“我想去湖滨酒店,开一个豪华套间。”外公外婆带着牛小灯一点点走远,他们往南走一百多米,随后左拐走几十米,过马路到布料城对面,那里有公交车直达动物园。牛山有些后悔答应让他们带牛小灯去动物园,如果自己单独带她去,牛小灯会更高兴。自己会答应她的各种要求,会主动买冰淇淋买水果,还会带她在动物园里的游乐场玩。外公外婆才不会带她玩海盗船碰碰车之类的,更不用说过山车了。他回复王小融说:“遇到你老公怎么办?”
在小区门洞,牛山给两位门卫师傅一人递上一根烟,对方非常热情,问牛山说,牛院长今天休息啊,没出去转转。牛山满脸笑容地跟他们哼哈几句,继续往前走。胡馨雨打电话过来,说准备了一个菩提手串给牛山老婆,问牛山下周有没有空。一两件小事她说了差不多十分钟,像在推销一部复杂的机器,牛山一边耐着性子听一边在花坛边来回踱步,趁机插话道:“下周我前半周去杭州开会,下半周接待部里的人,应该没有空,这件事到时候再说吧,不复杂。”胡馨雨还要说什么,牛山说,我现在在湖滨饭店开会,周围都是领导,不跟你说了。
挂了电话后他看到王小融的回复:“遇到也不怕,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啊!我就是要让他看到。”牛山停下脚步,回复王小融说:“湖滨酒店太远了,我五点半一定要在家。你也不要这样怄气,就在附近选一个地方吧。”他又跟滕鹏说:“不去了,下午可能跟王小融一起。”滕鹏说:“那我去打羽毛球了。王小融很漂亮啊,下次介绍我认识一下。”
牛山几乎是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走路,在楼下,牛山又看了看手机,王小融没有消息,牛山想再问她一句,突然间觉得很疲惫,身体像手机一样耗光了电量。他伸手按下几个数字,沉重的铁门“咯噔”一下松开,一道细细的裂缝出现在眼前。眼前的门缝是一个开端,在门缝背后的昏暗中可以看到无数内容。可以看到牛小灯和外公外婆在一起时的画面,看到牛小灯在学校的情景。牛小灯已经上一年级,加上此前四年的幼儿园,已经五年学龄,这让她有种加速离开自己的趋势。有时候牛山突然很想变成她的鞋子,不知不觉地跟她在一起,看看她在学校忙些什么,在外婆家忙些什么。还可以看到父母在家一天天度日的样子,充满了老年人的强颜欢笑,尤其是母亲,把自己弄得忙碌而充实,却又免不了为每一件事唉声叹气,甚至痛心不已。至于哪种状态更主要,这主要还是看自己过得怎么样,牛小灯今后怎么样。门缝后的昏暗也让一些内容就此消失,比如老婆的一个下午,王小融的一个下午。牛山后悔没有答应王小融,应该先答应下来,碰面后是不是真的过去还不一定。王小融要的是支持,是充满刺激的可能性,自己让她明白自己不是这样的人选,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五点半左右牛山接到外婆的电话,他关上电脑,换好衣服,来到中山路布料城前等着。远远地看到78路公交车过来,牛山穿过人行道来到站台。公交车猛然转弯靠近站台,狠狠刹住、开门,外公外婆站在车门后面,一米三不到的牛小灯站在他们跟前。外婆大喊:“快下车快下车,小心点。”牛小灯跳下来,牛山微微弯腰,给了她一个怀抱。随即牛小灯对着正在缓缓关闭的车门挥手,跟外公外婆告别。外婆的脸紧紧贴在玻璃后面,像一张照片,公交车颤抖着开走了。路过小区东面的大方巷时,牛小灯朝巷子里看了看问:“爸爸我们不回家?怎么还往前走啊?”
“回家,不过我们换一条路走,走条小路回家。”
牛小灯问:“那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先往东走,走到尚书巷,走到那一头,再往西拐到小区北边的菜场那里。到那边你就认识了。”
“为什么要走那边?”牛小灯问,牛山想想说:“路都是给人走的,我们正好有点时间,你妈妈还在开会,我们就走走吧。”
牛小灯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见牛山自顾自往前,只得跟着,嘴里问还要走多久。牛山故意夸张地说,要走半个小时。
“天啦,要走这么久!我能不能买杯水喝?”牛小灯眨着眼睛请求。她所说的水特指饮料,跟外婆在一起她喝不到任何饮料,除了自带的白开水。
路过“万家超市”时,牛山拿出十块钱让牛小灯自己进去选,自己站在门口抽烟。目送矮矮小小的牛小灯挤过几个人,消失在花红柳绿的货架间之后,牛山扭头看看中山路,看看两边。超市在一座大厦的一楼,几级台阶之上,左手不远处是大厦的出口,大批周末补习的小孩正随着大人一道从门厅里走出来,沉重的书包在小孩背上,或者大人手上,在夕阳照耀下有一种悲壮的气息。想到补习,牛山叹一口气,把目光挪开。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尖叫,惨烈的声音让牛山心头一疼,手上的烟翻滚在地面上,牛山弯腰捡起,狠狠吸了一大口,在没有把腰挺直前就紧张地伸着脑袋四下看看。崭新而持续的惨叫声帮助牛山确定了方向,就在大厦出口的平台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人举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扑向一对母子,扑向惊慌无措的人群。地上乱七八糟地躺着书包、纸袋、小孩和大人,满地都是血迹,远远地刺向牛山的眼里。那个人还在挥舞着菜刀,刚刚还跪倒在地上的母子已经平躺了下来,牛山没有听到刀砍在身上的声音,但那个中年人和母子发出的持续不断尖叫还是穿透噪音穿了过来。看到有另外的人走出来,那个人纵身扑了上去,消失在大厅里。人行道上很多人冲了进去,一起被大楼吞噬,主干道上的车辆很多也停下来,积压起来。牛山往前挪了挪,看不到大厦里面的情形,很多人从他身边呼啸着跑过去,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带着极大的力量把牛山撞到一边,他差一点就撞在“万家超市”的玻璃橱窗上。牛山转身朝超市里走去,又在门口生生停下来,像第一天上班的酒店服务生一样侧身站在超市门口,时而往里面看一眼,看牛小灯在哪里,时而往前几步,望向大厦那边。随着他不断的靠近和走开,超市楼上“欢迎光临”的声音不断响起来。牛山掏出手机,对着大厦大门那边拍了几张照片。画面上的人太多,以至于只剩下了黑压压的脑袋,但地上的血被踩得到处都是,一部分已经淤积,一部分不断往人行道上流淌,还有一部分被鞋子带起来溅在裤脚上,再缓缓流下来。每个人都踩在血泊里,每个人的鞋底都染红了。也有一两个人,戴着耳机漠然地路过大厦,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们还会继续往前走。
几分钟后,牛小灯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手上拿着包装夸张的饮料,液体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桃红色。她抬起脸,伸手把零钱递给牛山。牛山看着她的脸,确实很像自己,不过也很陌生。他接过钱,顺手摸摸她的脑袋,把她脑门上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牛小灯有点扭捏地躲闪了一下。牛山说:“我们还是往回走吧,还是去大方巷,买点明天的早饭再回家。”
“太好了!”牛小灯喊了声,“我们晚饭吃什么?”牛山说一会儿再说吧。两人往车站、布料城和大方巷入口那边走去,牛山问:“下午外婆有没有带你玩游乐场?”牛小灯带着怒气宣布:“不可能,她是不会带我玩那些东西的。”。
“那你一个下午都在看小动物?”牛山问。牛小灯说是的。
“那你一个下午都伸着小脸给各种小动物看?”牛山又问一句,牛小灯哈哈哈笑起来。牛山说:“你有没有发现动物园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动物园呢,把根本不会在一起的动物全都放在一起。动物们每天干什么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是在外面看一会儿,然后就走了。”牛小灯嘿嘿嘿笑了几声,表示不理解。“如果你是那些动物,你会怎么想?”牛山问,牛小灯嗯嗯啊啊几声,大声说,“我要跑出来。”
树杈间晃动的夕阳偶尔落在他们身上,璀璨动人,牛山不敢回头看,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熟悉的街道在忽明忽暗之间有些不真实。他想快点拐到大方巷里,再抓紧时间回家。牛小灯一直蹦蹦跳跳的,说着动物园的见闻,又突然问:“爸爸,你下午都干什么的啊?”
牛山说:“你们去动物园我就回家了,一直在睡觉,太累了,到现在感觉还是在睡觉。外婆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半天都没力气接。”
“那你做梦没有?”牛小灯笑着问。
“做了,梦到妈妈单位起火了,妈妈带着很多人在扑火,梦见她把一大杯刚冲好的咖啡浇到火上。后来消防队员来了,她们帮忙把没有烧坏的东西拖出来。”
“用咖啡救火,哈哈哈……”牛小灯发出一阵大笑说,“你当我是傻子啊,咖啡怎么能救火,妈妈喝咖啡每次就一小杯。”她说着,伸出小手比画了一个小小的高度,笑眯眯地盯着牛山。牛山也笑了起来,摸摸牛小灯的头说:“你走得累不累?我其实是不想回家,想在外面多走走。小灯,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来,回到爷爷奶奶家去住,你想跟谁一起过?”牛小灯正扭头看着满是毛绒玩具的橱窗,没有听到牛山的话。路边的这家店叫作“小慧的童年”,卖各种玩具和一些饰品,老婆带牛小灯每次路过时都进去看看。牛山对牛小灯说:“你喜欢这家店?那我们进去看看吧,你可以买两样东西。”
“三个!”牛小灯神气活现地说,“如果你答应我买三个的话,我就跟你回爷爷奶奶家。”
牛山厌恶地看了牛小灯一眼,示意她快点进去看,然后转身背对店铺,看着路上的车辆行人发呆。他们都去哪里?
【李黎,1980年生于南京郊县,2001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现供职于出版社。出版小说集《拆迁人》《梁山群星闪耀时》,著有诗集《深夜截图》《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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