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4期|陈克海:空中花园(节选)
2023-11-10小说天地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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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后,曹开田会把曹贤旺买房的事当成段子讲给人听,小闺女送了十三个鸡蛋,他爸就乖乖掏了两万块钱。
说起房子,曹开田还有一句口头禅:兄弟当年也差点在北京置办房产……
好多年后,曹开田会把曹贤旺买房的事当成段子讲给人听,小闺女送了十三个鸡蛋,他爸就乖乖掏了两万块钱。
说起房子,曹开田还有一句口头禅:兄弟当年也差点在北京置办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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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后,曹开田会把曹贤旺买房的事当成段子讲给人听,小闺女送了十三个鸡蛋,他爸就乖乖掏了两万块钱。
说起房子,曹开田还有一句口头禅:兄弟当年也差点在北京置办房产。大学刚毕业他就去了北京。他是打算在那里扎根的。周围买房子的人不在少数。但凡他提起北京的房价如何如何,曹贤旺总是沉默。都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单位的子女一个比一个努力,不是出国,就是进大学,只有他家曹开田,说是也在北京工作,开口闭口,都是房子,好像他在北京站不稳脚跟,所有的症结就是因为没有房子。他总是和曹开田说,能与不能,也得闯。现在,只要你胆大就行。他鼓励着曹开田。有些话还用细讲?明眼人不都看得清清白白?话是这么说,其实还是手头没钱。平日和王翠枝抠抠搜搜节俭出来的几个钱,都放在了朋友的养猪场。曹贤旺讲了半天大道理,无外乎是他都还在奋斗,曹开田一个年轻人竟然想着坐享其成,只知道买个小房子过安生日子。要过好些年,曹贤旺才会后悔。
问题是,谁的后脑勺上会长眼睛?从前后悔的事多了。曹贤旺都到轧钢厂当了工人,一个月工资实打实到手二十五块,结果赶上越南挑衅。正是热血青年,说去就去了。当了五年兵,运气也好也不好。服役五年算是长的。他稳坐不动,就是想熬上几年,提个干。那时候,风气好不好,他不清楚,只是一想到要给人送礼,他就脸红。现在他懂了,当年但凡活套点,拿出津贴送点礼,事不就成了。事要真能成,转业下来就是干部,一个月能领五十二块钱。一九八几年时候,大学生毕业也就这个工资。他总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平日训练也积极,考核成绩也不错,迟早会被连长看在眼里。天算到底不如人算,没熬到领导看见他的努力,倒赶上百万大裁军。最后,又回到了轧钢厂。书记说,都是给国家立过功的人,发挥专长吧。去哪里呢?保卫科。比起一线工人,保卫科收入低不少。时日一长,曹贤旺也乐得自在,毕竟工人挣得多,天天吞吃粉尘,也是拿命搏换。不曾想,轧钢厂效益一路下滑,地被老板卖了,他们一帮工人还不知情。都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再思谋别的,他也没了心劲。就到物业找了个活干。眼见别人都在挣钱,到底不死心,又去承包果园,和人在郊区搞大棚种植,也就蒙混了个肚不饥。前两年,有朋友搞养殖,问愿不愿意入股,不用他天天提潲水桶,和猪成天厮混,到时候等着收钱就行。起初也是小打小闹,一年到尾,也分不了几个钱。去年狠下心,把多少年攒下来的钱都投了进去,规模是上来了,结果撞上非洲猪瘟。照曹开田的话说是,有那几个钱,随便在哪里买套房子,怕都赚了。当年的二十万投资到北京,虽然只够个小户型首付,但顶不住首都房价涨得快啊。当年北京三环房价,一平方米也就是一万多块。现在呢?曹贤旺还是老思维,认为做实业才是投资,买房置地,不成了投机倒把吗?真的等到儿子想通了准备结婚,曹贤旺才转过弯来。也许是在家念叨得多,曹开田听得多了,说起他爹的时候,连表情语气都神似:“国家政策是好,可惜咱的命不行,老也赶不上趟。前两年,退役军人六十岁就能拿个低保。有人问我,你够吗?我才五十八岁,不够。不够那就等两年。结果等我满六十岁,说从这一年起又不给了。咱是一辈子都在赶,不能说咱没费劲,但凡老天开眼,只怕什么精都成了。没赶上,只能说是命不好,要不你怎么看。我现在也还好。因为当过五年兵,好赖一个月给你三十五块,一年也有四百二。养老保险一个月一百多块,一年一千块。当年在轧钢厂干过,多少也有补贴。三份下来,一年也有三千块出头,正好够脱贫啦。也是说笑。你要和其他人比,他们连这个都还没有。”曹开田讲完,还不忘再补上一刀,“听听这就是我爹。得亏当过兵,生死都见过的人,心理素质就是不一般好。要搁现在人身上,只怕早抑郁了。”
这些经历,鸡零狗碎,感觉上不了台面,只是经过曹开田一番拼接错置,曹贤旺却也不像李平平日看到的那副样子。那些曲曲折折的故事里,似乎藏着一个男人不甘心的疲惫梦想,只要他愿意裁剪,总能扭结成对他脾气的画幅。
新房起初买在二十六层,顶楼。刚交钱那会儿,曹开田像是为了表达真心,还带李平来看过一回。房子大小,李平没发表看法,只提了句,说格局有些奇怪,客厅又窄又长,像什么,像什么?她诱导着曹开田。曹开田笑了笑,你是说像墓地,还是像口棺材?李平听了哈哈直笑。曹贤旺连呸三下,嘴里好似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曹开田说,爸你还是党员,就不能唯物主义一点?小两口嘻嘻哈哈,好像这房子跟他俩完全没有关系。见两人兴致不在这上头,曹贤旺说,怎么,那我把这处房子退了?李平仍是没说话。曹开田说,你要是看不上,就再等等看。李平扭头看了男人一眼,像是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她心里头高兴,只是没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
先前在中医药大学住了五年集体宿舍,毕业后又在学校家属院二楼上和人合租,她做梦都想有间自己的房子。别人托关系找门路,是想着事业上能更进一步,她呢,和人搭揽,总是想着能给她介绍个合适的男人。相亲相到最后,不光她疲惫,她爹李建安更是气得走进走出,脑袋昂着,像只炸翅儿的公鸡,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到底怎么想的?李平心里也急,只是表露得不明显。早先人问她,她能说个一二三,房子、车子、个子,都有个杠杠。几年下来,连最小的表妹都有了孩子,亲戚们聚会,也不像先前打听她搞没搞下对象,只是谈些孩子喂养的问题。好多时候,她想参与,却也找不到共同话题。偶尔聊到结婚事上,亲朋们还得挑选用词,生怕话过头,刺激到她。逢人再问她,她只是囫囵说句随缘。这样模棱两可、毫无原则的话,让人怎么应答?别人不再多事问她,她自己也提不起劲了,身边有的是一地鸡毛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呢?意思也不大。熬过多少失眠的夜晚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她自己也懒怠。有一天从单位出来,看见门口不远处有人卖房子,说是交一万抵两万,她先进去刷了信用卡。订金付了,才给她妈周秀兰打电话。周秀兰说,一个姑娘家,买什么房?真到结婚那一天,给你贴辆车就行。李平不听。有什么办法?周秀兰卖了厂里分的经济适用房,总算凑齐首付。那回曹开田说起他爹曹贤旺买房差不多算是被骗,李平听了却特别能理解。她甚至不怎么联想到,曹贤旺能有这样的觉悟,曹开田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回过神来,见曹贤旺看着她,像是在等她一句话,李平又说,不行问问我同学,他在房管局上班,看他认不认识这个开发商。
从黢黑的电梯间出来,到了四楼平台,曹贤旺指着眼前一片水泥地,说,这地方将来要建空中花园的。曹贤旺像销售员一样介绍,说平台到时会做成花园,建个凉亭,种点爬山虎紫藤,夏天一地凉荫,满架紫花。李平跟着想象了一回,嘴里也哼,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曹开田却说,要土没土,要水没水,种多大紫藤?满架凉荫,从森林里移植吗?曹贤旺被问得目瞪口呆,没再探讨植树造林问题,只是尽量重复销售员的话。临到后来,曹贤旺才说到重点:“等有了孙子,交给我和你妈,你们该逛逛,该玩玩。”
曹贤旺话说得有些急,嘴角都抖动了几下,仿佛只要想到可以和孙子在这空中花园信步游逛,就满足得不行。又说,这地方好,周围人上不来,就这小区的人,不至于太乱。李平看了看光秃秃的平台,想象不出来这个空中花园到底是什么样子,也就没有接茬。时不时能听见楼上刺耳的电钻声。平台上坐着不少人,和着一两岁小孩子的尖叫,显得这片工地也是生气无限。
曹贤旺还要去物业值班,先回了。等到父亲离开,曹开田又恢复了原形,说,等到咱孩子长大,大红本差不多也能下来,到时候就可以就近上小学。听男人的意思,在这买房的年轻人都是因为开发商承诺有大红本,将来上附近的育红小学方便。李平嘴角露出一点笑意。别看曹开田平日轻浮,这回总算说了句正经话。她甚至幻想了一阵自己孩子在这平台上跑来跑去的样子。她说了句,你婚都没求,还孩子?曹开田说,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得抓紧。这话李平不爱听,说得倒像是她拉了后腿。虽然不爱听,两个人还是在孩子们的尖叫声中绕着平台走了几圈。
等到夜色一点点把周遭的一切吞没,李平才跟着曹开田到五龙口海鲜市场吃烧烤。
先前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哪天起,曹开田态度变了。
好蜜月要出国,是去日本,或是巴厘岛,李平没想好。曹开田却说,去新疆就不赖。好像他早就谋划好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谁蜜月去新疆?跑去风吹日晒吃沙子吗?男人仿佛看懂了她的心思,又说,中国地大物博,有些地方可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想象成哪样了?她甚至学会了他的说话方式,回道,你不是天天赤身祼体在阳台跟前背疯狂英语吗?怎么,就不想走出国门验证一下你到底英语几级水平?曹开田只是一笑,完全听不出来她话里的讽刺,说,新疆怎么啦?你不是爱国吗?为什么不把钱消费在祖国?
李平两眼一黑。
头一回见面,李平就意识到有问题,现在总算是明白出在哪里了。头一回见面聊了些什么呢?是说了很多话,也不外乎生活和工作。曹开田问,平时都干啥?我是说除了每天在医院里查房、安慰病人,还有什么娱乐?那天在星巴克坐了半天,他还坚持送她去车站。在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曹开田这么问了一句。她怎么回答的呢?她说不怎么出去。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让他知道她平时的生活如此无聊,实在吓人。曹开田却不死心,问,一年单位也会组织一两次旅游吧?李平压了压被风卷起来的裙子,说,除了查房,还要管理几十号护士。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加班。好不容易歇下啦,能睡个安生觉,都得谢天谢地。曹开田拍了她的肩一下,说,你是说你从来就不出去?一年到头就在太原待着?李平说,你这么一总结,感觉太绝望了。我倒是想,问题是一个人,走到哪里,都会提醒你,你是孤独终老的一个人。她自嘲了几句,想着赶快结束话题。又问,你呢?得知男人从前在北京,周五坐一夜绿皮火车到繁峙县沙河镇,两天大朝台,走得腿肚子酸,周一照常高高兴兴上班。要么租上帕杰罗去库布奇,沙漠里睡袋一裹,蒙头就是一夜。就是现在回到了太原,只要得空,要么海南环岛骑行,要么到锡兰感受光明富饶的乐土。他所有的乐趣似乎就是甩开现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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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4期)
【陈克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曾获赵树理文学奖、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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