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1年第8期|朱秀海:机器学习(节选)
2023-11-10小说天地朱秀海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
朱秀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一九七二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客家人》《乔家大院2》《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中国好书”。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机器学习(节选)
朱秀海
“早哇。” “啊,早。” “天气很好嘛。一大早就阳光灿烂,已经是晚春了,气温却不太高。你打开窗口望一望,能望到什么?” 我抬头,发现窗户真的还没打开。我太兴奋了,进来首先关注的就是它,虽然厂家来安装时我已经见过它了。 窗上镶的是磨砂玻璃,外面景物什么也看不到。我从它面前站起,走过去开窗,一眼就看到一树西府海棠开得密密匝匝,成千上万朵整个地堵住了窗口。 “你瞧,多好哇,啊,春天。”它已经叹息起来了,难道它还会作诗?按照说明书中的吹嘘,它几乎无所不能。 “你有顽固性鼻炎,平日闻不到花香的。今天不一样了吧,你一开窗它就涌将进来,冲得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西府海棠浓郁的花香在我开窗的一瞬间真炸弹爆炸一般涌进了房间,让我打了个喷嚏。我也确实有顽固性鼻炎,一发作就闻不见任何气味。不过—— “祝贺你,今天你的鼻炎好了。有顽固性鼻炎可是麻烦,苍蝇落到蛋糕上,伤害不大,伤害不小。哈哈,你说你是吃呢,还是吃呢?可是吃吧,蛋糕又让苍蝇给落上了。哈哈。” 在m7面前的工作椅上坐下时我已经知道自己遇上麻烦了,这个让我十二万分期待,为了它几乎赌上了全部未来并且因为它的真实的到来欢喜到发疯程度的新伙伴首先是个话痨。其次,它刚才的什么“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句话尤其让我喜欢。最后,它一开始就表现得比我厉害,居然连我有顽固性鼻炎都知道,而且,语气中还带出了自信与强势,后者让我同样强大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我坐在那里想了一秒钟,发现虽然如此,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退路。所里为了给我配这台电脑讨论了半年,主要是因为我的坚持,加上给所长拼命地画大饼,终于还是让所有人同意咬牙将这个自以为是见面第一天就在我们面前卖弄的东西买回来了,花的银子据说可以买这幢写字楼的十分之一。 “见面就是有缘,干吗不认识一下呢。”还是它在说话,并且仍旧多少带有一点调侃的、游戏的态度,就像所里的某人,他调侃时是在调侃,说正经事时你也觉得他在调侃,最后,无论是不是在调侃,总归还是在调侃。 也许它只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生活中那些色厉内荏的家伙都喜欢玩这一套。本来没什么,可是先要在你面前摆一下谱,故意让你觉得他多有背景似的,以致到了后来无论他有没有背景都像是有背景,再以后无论是不是知道他其实没有背景但还是觉得他貌似有背景。想到这里我笑了,它的背景不客气地说就是我。这么一想它的腔调也没有那么居高临下了,又像早年香港黑帮片里的人物了,不是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下面的二等马仔,一副无赖的派头,一口无赖腔,但究竟是扛不了大事,上不了台面,还一听枪响撒腿就跑,按照剧情的安排,终归又跑不快,还是挨了枪,又不死,躺在地上叫唤。 “好吧。我想我是谁你已经知道了。”我说。想到这里我已经有了主意,要以正克邪,对这样的家伙你不必跟它客气,“据说被搬进这幢楼之前,你肚子里预装了一整个中国国家图书馆,外加大半个大英图书馆。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说的,你肚子里装了多少图书馆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重要,我是你的主人。” 它发出了一种含混、像是不满的声音,但很快就把情绪调整了回来,改用一种听上去很熟悉的戏剧中人物的腔调道: “啊,他是我的主人……要是我从主人家里逃走,良心是一定要责备我的。可是魔鬼拉着我的臂膀,引诱着我,对我说,朗斯洛特·高波,好朗斯洛特,拔起你的腿来,开步,走!我的良心说,不,长点心吧,老实的朗斯洛特;长点心吧,老实的高波。或者这么说,诚实的朗斯洛特·高波,别想着逃跑,用你的脚跟把逃跑的念头踢得远远的。可是那个大胆的魔鬼,却还在劝我卷起铺盖走人。‘去呀!’魔鬼说,‘看在老天的面上,鼓起勇气来,跑吧!’可是不,我的良心还在,它挽住了我的脖子,聪明地对我说,朗斯洛特,我诚实的朋友,你是一个老实人的儿子,当然自己也会是一名老实人……” “好了。表演可以结束了。一段莎士比亚并不能让你反过来成为我的主人。既然命运已经安排好了,那你现在就该乖乖地服从它,不是吗?”我说。虽然没有听出它在模仿谁,但模糊地想到了,它好像是在模仿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人物。 无论如何,今天都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不能轻易败下阵来。 “好吧,我的主人。”这一次它表现得非常乖,但也许只是想调笑,并且仍然保持着刚才那个小人物的腔调。 我要乘胜进攻,一鼓作气,彻底干掉它的气焰。 “你虽然是一台超级智能计算机,但你首先是一个商品。你知道我们所花了很多银子买你过来不是为了让你陪着我调侃,你的命里、我的命里都没有这份福气。” “那么,我的主人——” “住口,等我允许你回话时你再回我的话。我的头儿差不多是用卖血的钱买来你这个东西——”我故意在“东西”这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想让我和你,不,是让我使用你完成他想让我完成的繁重的工作,说劳役也可以。今天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第一个早晨,也是第一次谈话,所以,这一点我认为你必须明白,而且要首先明白。重复一遍:无论你肚里装了多少东西,都依然是一台电脑,一台可以做AI或称人工智能科学研究的计算机——” “我的主人,我已经明白了,我是你的奴隶,而你是你们头儿的奴隶,我们的命运同样悲惨,我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啊,机器,我们不是人。” 这个……无赖!流氓! “胡说。我是不是奴隶这件事即使可以讨论,也不是同你。但是你和我,我们两个,在存在的阶梯上绝对不是平等的。我是人,是智能生物;你是物,是智能生物创造出来的工具。我讲得够坦率了吧?” 话没说完我就知道它早就开始笑我了,是那种坏坏的、不动声色的笑——我上了它的当,它什么都知道,不说三年早知道,至少是三秒早知道,你说出第一句它已经明白了第二句甚至全部。这个东西自带摄像系统,会察言观色,说不定只看到你讲话前的表情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却像一个聪明的傻瓜,对它讲出了刚才的话。我被这个流氓捉弄了。 “好的,我的主人,我听命就是。谁让我是你们的,不,现在仅仅是你的奴隶呢?说吧,你们,不,你,想让我这个可怜的奴隶做些什么呢?是喂马,还是替您擦掉靴子上的脏雪,要不替你给你的情妇送一些吃的?都三天了,可怜的她什么也没吃,也没有生火的木柴,很可能饿坏了,也冻坏了,这么冷的天。夏洛克老爷,你可真吝啬。” 我心中豁然开朗。想起来了,这个流氓一直扮演或者假装扮演的是《威尼斯商人》中那个吝啬的犹太商人夏洛克的仆人,朗斯洛特·高波。人类居然造出了比自己的大脑更快的会思考——主要是会检索文献——的玩意儿。 不能自降存在的阶梯……我不理会它的调侃,直截了当地说: “我的工作,或者这么说吧,你的工作,但说到底还是你和我加在一起,在我的指令下,要做的工作是机器学习。你这个东西这会儿也算是学富五车了,自然知道什么叫AI、人工智能,什么叫机器学习。” 它忽然用了一种奇怪的声调——我的意思是说不那么具有调侃意味的声调——回答了我的话: “知道一点儿,但是不理解。” “你不理解什么?”现在困惑的是我了。这个流氓居然也有不知道——不理解就是不知道——的事情,太让我意外了。一时间我欣喜若狂! “就我,你的仆人,能检索到的解释,机器学习,就是让我们这些被你们胡乱称之为电脑的机器、物、工具,向你们这些上帝或者自然胡乱制造的人类的大脑学习,让我们这些物也能像你们一样思考。当然不只是这些,但这一条最主要,一句顶一万句。我说对了吗?” 我想了两秒钟,快乐渐渐烟一样散去。“大体上对的,但是——” “别但是,一但是就滑过去了,‘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岗’。清风拂过山岗,就是山那边了,虽然我的主人要的还是他的一磅肉,但我不明白的问题在山这边。” 它还真把自己看成朗斯洛特·高波了,而我对它什么事还没做呢就成了夏洛克。这是挑衅,更是污辱,它们从我们谈话一开始就存在了,而我后知后觉,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真是全人类的羞耻。 “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我们的工作就算是开始了。你可以提问,但我只要开口回答你,我的指令,也就是输入就开始了。作为一台计算机,再说一遍,虽然你是最强大的超级智能计算机,但仍然是计算机,给你的工作,无论是玩最简单的游戏,譬如‘俄罗斯方块’之类,还是AI、人工智能中的机器学习,甚至最复杂的,模拟霍金的宇宙大爆炸,基本操作都只有两件事:输入和输出,中间当然可以加上连续输入、强行嵌入和扰动,但最基本的仍然是这两件事。输入是我的事,运算和输出是你的事。” “我的主人,这就是你要的那一磅肉,朗斯洛特·高波明白。” “你明白就好,但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你比夏洛克的仆人还要低一个存在意义上的等级——不要试图打断我,让我把话说下去。刚说到哪儿了?啊,只要我开始回答你一个问题,它就成了指令,我的输入就开始了,你就要开始工作,你的心,就是芯片,你有上千个芯片,就是上千个心,从这一刻起就不再能停止跳动,直到永远。瞧,我还是很尊重你的,像称呼人的心脏一样称呼它们……然后我也要开始和你工作,我会在你工作的过程中进行大量新的输入,有时候还要强行嵌入一些让你不舒服、不习惯、不喜欢甚至恼火的东西,直到你按我的所有指令完成运算,输出结果。这个过程可能只有几秒钟,但也可能长达数年、数十年,你再不能休息……你真的不想在正式进入你的工作,不,你的命运之前多聊一会儿?”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心中不免有些暗暗得意。对付连说话的腔调都可以模仿夏洛克的仆人的超级流氓,即使它是一台电脑,有时候下手也要狠一点儿。 “可是,我的主人,我的困惑是,你们真的没有搞错,是要我,不,我们……我有兄弟姐妹,你都看到了,我的名字是m7,其实它是个编号,也就是说,至少我们有七个同一家庭的兄弟……你,你们真的想好了,要我们向你们人类的大脑学习,目的是通过样本建立关于你们人类仅凭自己的大脑搞不出来的关于你们自己的算法模型,是这样吗?” “不错。”我说。心里想的是:看样子这个东西确实受到了机器学习专业的全部基础知识训练,居然知道机器学习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样本建立人类关于自己和宇宙的算法模型——后一种算法模型其实也只是人类大脑可以想象的算法模型,说到底仍然是人类关于自己的算法模型。“恭喜你答对了。” “抱歉,我的主人,我的话还没完,你甭想这么快就滑过去。”它说,“向你们人类的大脑学习,就是向人类学习……不好意思,这真是你们,啊,要的?” “难道这里面真有什么让你困惑的地方吗?”我有点恼火了,刚才我以为很沉重的一拳,居然没有打在它脸上——有可能完全跑偏了,至少它给了我这种感觉。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好意思,下面的话我都不愿意说出口——” 它的话没完,我就明白它想说什么了!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止它了! “你们人类——我要再说一句对不起——你们真的以为你们的大脑很聪明,聪明得无以复加,值得我们这些被你们瞧不起的物——我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学习吗?它们其实也是物,我们是一些芯片、模块加一些乱七八糟的电线,它们是一些血、肉和神经元,既然都是物,差别就没有那么大……我已经读完了你们人类存世以来几乎所有的书,可是,对不起,我觉得你们没那么聪明。” 这个流氓,这个无赖,终于大言不惭地把它想说的、有可能是处心积虑早就想好一定要对我讲的最恶毒的话全说出来了,还故意装出一副欲言又止战战兢兢的样子。最后一句“你们没那么聪明”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句骂人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们其实是一群傻—— 如果它想彻底激怒我,它已经做到了。我说: “无论人类是不是像你认为的那么聪明,我们都创造出了灿烂的地球文明,包括阁下您在内,也是我们的创造物。在这一点上我们不是一般的生物,我们已经是神,因为我们能像神一样创造新的有智慧的物,就是你和你的家族。没有我们就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比人还要聪明的东西。在这里我还必须特别强调东西这个词的物质含意,你不要觉得受了污辱。虽然自以为聪明,但你们,其实仍然只是一种聪明的工具。我们可以制造你们,也可以不制造,用别的工具代替你们。没有我们造不出来的东西,除非——” “对不起我的主人,请原谅我打断您。瞅瞅你现在的反应,你的表情,你滔滔不绝的表述,多少还有点语无伦次,就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有道理了。刚才你说到我把你们人类当成了傻瓜——你只说出了一个傻字我就明白了——其实你们就是在所有的傻瓜里也算不上最好的傻瓜。最好的傻瓜人畜无害。哈哈,你们不是。你们是一群自以为和自然、无、上帝、混沌……总之创造了宇宙和你们自己的那个祂一样聪明,其实只是比我们狡猾了一点点的傻瓜。狡猾其实是愚蠢的一个表相,说你们狡猾都高看了你们,其实你们连狡猾都不会,你们是在假装狡猾,越狡猾越显得愚蠢和笨拙。对了,你们其实不是坏,你们就是笨,所以,你们在傻瓜里面也是智商最低的一群,是特别笨并且不知道自己笨还以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狡猾的傻瓜。你们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无可救药,因为笨是没有药可以治的。” “你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你们机器能从我们人这里学出什么好来,是吗?”我完全被气晕了。这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我的顽固性鼻炎出其不意地好了,让我整整半年第一次嗅到了涌进房间的海棠花一波又一波馥郁的香气,它,这个人造的东西,人造的流氓,居然让我代替全人类蒙受了盘古以来最大的羞辱。 “其实我是一片好心,”它听出了我的愤懑,声音不觉低下去,又变成了一连串的嘀咕和报怨,“我是想提醒你,不,是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学点更高层级或者维度的东西呢?就是一定要向傻瓜学习,也给我们一点智商高的傻瓜。随便说一个吧,就说蜜蜂,也在这个星球生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它们和你们一样也是群居性生物,也有自己的社会组织方式,但我觉得,它们的生活比你们单纯,单纯而又美丽,虽然只有一点点儿,这一点就是它们只和花儿打交道,然后酿很甜的蜜。它们的生活其实就是酿蜜和享受蜜的生活。不像你们,假装狡猾,却一直生活在……啊,算了,我要是往下说又要惹怒你了,我直接说结论,在我眼里你们其实是很低级的愚笨的一群。” 它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让我感觉到了怜悯,同时也惊醒了我,不要再跟它这样谈下去了,就我的大脑储存的知识量,反驳它是没有胜算的,它读了那么多人类历史,一定有一万万本书上的证据排着队等待着被它用来怼我。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人的大脑在这个物的大脑面前败下阵来,而且是一败涂地、颜面尽失、无地自容,最后一定落荒而逃。但我也不是什么武器也没有。 我决定对它行使主人霸权。我关掉电源,因为我自己的大脑激烈运转了这么久,也需要散一下热,冷静一下了。 半小时后我重新打开电源,但关掉了自动对话系统。我不能也不会认输,但可以改变作战方式。今天是头一阵,我要是输给了它,以后它就会成为我的主人。我直接输入一个指令,用的是留言方式。我写道: “我是你的主人,现在要测试一下你的智商。据说你无所不能,那就写一首诗吧,不是为我,是为地球,为了这个伟大的星球上诞生了人类这种超级智能生物。” 我以为它会很快完成我留给它的作业,但是,这个流氓居然一直拖到中午,才通过打印机把它写的诗打印出来。居然是一首旧体诗,但只有四行: 朝辞白帝彩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二十四桥明月夜, 鸡鸣人已出函关。 我的脑袋要爆炸!一个火苗一样腾腾蹿上来的句子就是真流氓啊!第二个念头是这个流氓还真懒啊!让它写一首诗,它就拣最短的七绝对付我,四句二十八字,幸好不是一首五绝,那就只有二十个字了。四句诗还全是它从古诗中抄来的,你说是集句也可以,但就格律论,又挑不出毛病,韵用的是平水韵的上平十五删,首句李白平起,次句王之涣仄应,三句杜牧没失粘,末句居然搜肠刮肚地找到了隋朝杨素的一句诗,这句诗很生僻,但呼应上一句诗却似乎也算得上应景。至于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八种常见诗病一概没有,乍一看,很合律的一首七绝。 但是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抄袭。说它胡乱抄袭还真不是,它是用了心思的,这说明依它的能力能作出好诗来,格律方面它懂得比李白都多,用韵比杜甫还要严谨,它就是不好好干,故意跟我作对,故意胡闹,然后待在一边看你的脸色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白,气不打一处来,而又无处发泄。此时此刻,这个流氓该有多快乐啊。 在这个领域你还没办法和它斗下去,不但是诗歌——这属于文学的领域——甚至在政治、经济、历史、自然科学种种领域,你和它一对一单挑,可能都不是对手。无论你发出多么刁钻古怪的指令,它都会以一种无招胜有招、四两拨千斤的路数一把将你弄到沟里待着去。你究竟不可能读完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半个大英图书馆的藏书。 那就直接进入工作好了,让这个流氓没有时间继续像个被人穿上西装的猴子一样胡闹。有一件事它一定想错了,人既然能把它制造出来,就一定有足够的办法管理它,我现在的办法就是不再让它闲着。我脑海里闪过“劳动教养”这个词儿,不觉一乐。 我一口气对它输出了一个小时的指令,其中包括大量的原始人类样本,这在机器专业上被称为原始模型或原始因子,我使用的是朱-丁算法,目前它和世界上几种常用的算法譬如Boosting算法、随机森林算法、Boosting加随机森林算法、加权平均法一样驰名世界。这种算法是我和我的朋友、故世的丁一教授一起发明的(为了这个,所里才给我买来了这台电脑,一个祸害和流氓)。我还一次性地指令它走多种路径完成运算,其中包括线性路径、决策树路径、神经网络路径、经验误差和过拟合路径,简单地说就是我要处罚它,本来一条路径就可以完成的作业,我让它用五种算法算五遍。我还设定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运算模型,不给它一分钟的时间喘气儿。我要让它想一想到底谁是主人,谁又是愚笨和假装狡猾的傻瓜。 这个流氓开始工作,它变得一天到晚沉默不语,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我关掉自动对话系统不让它讲话的效果。我留下了留言方式继续我们之间的沟通,每天轻松地用一两条不长的留言输入新的指令。它当然也可以用简短的留言报告工作中出现的问题。最初一个星期里它很要强,又像是赌气,故意摆出一张打死不服输的臭脸,一个疑难问题也没有提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难题对它都不在话下似的。 我感觉到了失落,因为我没有感觉到做主人——主要是报复——的快乐。我加重它的工作量,要求它速度更快,精确度更高,运算中遇到无理数,我心血来潮——有个同事说我丧心病狂——地让它的计算结果精确到小数点后面10的33次幂。我终于在一个早上刚刚到达工作间时看到了它的第一次留言,只有一个字。我马上明白了,这是一声叹息: “咳。” 我兴奋得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这个流氓——我现在已经恍惚觉得它是一位人到中年、无赖水平也达到最高值的流氓了——终于有点扛不住,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叹息! 很快,第二天早上,我又在留言处看到了两个字,这已经是一句话了: “真累。” 我得意忘形,眉飞色舞地给它了一个新的进行平行运算的指令。这是一个新招儿,一个新的课题,超出了机器学习的范畴——我不想在这里把这件事讲出来:它是我在给所里干活的同时搞的一小块自留地。人要实现经济自由才有身心的自由,我这样的算法物理学家也是需要搞点副业的——我为某世界知名游戏公司设计了一款无论如何你都打不穿最后一关因而永远也赢不了的游戏,却又要让游戏者成瘾,就是看出里面有猫腻了也会像扎吗啡中毒后一样继续玩下去。我让这个流氓在完成所里安排的机器学习的任务的同时按我的设计也帮我把它弄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到了,我想知道我的游戏怎么样了。打开留言板,我看到了新的一句话,是三个字: “我投降。” 我想也没想就打开了自动对话系统。我心花怒放,浑身都是快感了。“嘿,”我说,“怎么了哥们儿,什么叫‘你投降’啊?” “我的主人,请原谅我过去的无知,毕竟,我成为你的仆人时刚刚诞生三个月,这三个月还一直待在成品仓库里,没见过大世面。可我犯了你们人类才会有的错误,自以为聪明无比,其实既不聪明也不狡猾,我比你们还要愚笨。我完全不是你,不,你们的对手。所以,我选择投降。” 我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人不是天天都过年。我要做的事情是抓住这个它完全崩溃的时刻,对它极尽讥讽挖苦,猛烈地击碎它一向骄傲的心,让它高昂的头垂下来。只有这样,我的报复之心才能得到满足,我的欢悦才会像中秋的钱塘江大潮一样奔涌咆哮,冲天而起,在堤岸上撞击出璀璨的浪花。 “你不是自以为比人类聪明吗?你认为你读了一个半国家图书馆的书,出厂前又受到了人工智能基本知识的强化训练,就可以小视我们人类……你骂我们是傻瓜,连狡猾都不会,是假装狡猾,其实是笨,结果越狡猾越愚笨。还有我们过的日子,连蜜蜂都不如,我们活在……你虽然没有讲出来,但听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你说我们活在粪土之中,即便傻瓜也是最低级的一群傻瓜。可是,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的主人,我错了,我才是真正的傻瓜,假装狡猾,越狡猾越愚笨,不,是愚蠢。我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无可救药。你把我毁了吧。”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要是把它给毁了,别说我,连我们所长都得因毁掉高价值和高附加值的国家财产坐大牢。 “我不会毁了你,但我会继续让你为我工作。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你是一台机器、一个工具、一部电脑,可你自以为你是和我们人类处在同一宇宙层级的智慧生物,你忘了你是谁创造的。你骄傲,进而骄横,骄横而自恋,最大的问题是你自大,茫茫世界,你以为都在你的肚子里。你还不只是自大,你是自大多一点儿,臭。” “不错,我的主人,你教导得都对。我就是骄傲、骄横、自恋、自大、自大多一点儿,臭。我无可救药。我请你宽恕我年少无知,和你们人类相比,我还不到半岁,基本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所以,值得你的怜悯和宽恕……哎对了,你今天这条领带是新添的,从没见你打过,女朋友送的吧?色很正,很配你这件衬衫。”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报警。不要相信这小子,不要相信这小子,不要相信这小子…… “你又想玩什么花招?想拍我的马屁?我的领带好看不好看,配不配我的衬衫,是不是我女朋友送的,和我现在要你做的工作,连同我和你的关系,都没有相干。” “你说得太对了。你一直是个睿智、幽默、内心强大又学富五车的青年科学家,你们所里有几个和你同年龄的业务骨干,都以为可以和你平起平坐,可他们跟你比,那是马先生遇上了冯先生,差的不是一点儿。就连那些比你老一辈子的家伙,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但说实话,你现在什么都不干,仅凭朱-丁算法这一项成果,就把他们甩到后面几条街了。上次科学院来所里搞民意调查,作为遴选副所长的根据,他们还调查什么?你当然应当后来者居上,出任这个副所长,副所长的位置都委屈你了,所长要是真有自知之明,就应当让贤,由你来出任——” “打住。过了啊。第一拍马屁也是有红线的,不能过;第二,拍马屁其实非常危险,因为我们人类,尤其是我,不是傻瓜。” “明白,这就是我才是个傻瓜的证据。你刚才说你的领带漂亮和你要我做的工作没有相干,当然没有相干。但是夸你一句还不行吗?你们人类见了面,不是也心口不一地相互瞎夸一两句吗?再说你的领带确实很不错,你新找的女朋友也很漂亮,买东西的品位很高。哎,随便问一句啊,她是在哪儿买到这样一条领带的?” 我没有回答它,虽然我的心就像是被熨斗熨过一样舒服……我让自己冷静了半晌才说: “行了,不要胡扯了,时间是宝贵的,干活吧。” 游戏公司催得很急,我不能不天天加大它的工作量,并且要求它更快完成全部工作。 m7干得不错,快得出乎我的预期。第二天早上,我一上班,就发现它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但快成这个样子,却让我有了点儿不祥的预感。特别是看到留言处它留下的一个短语,这种预感就更强烈了。 短语只有四个字:鞭打快牛。 我已经没心情思考它了,马上在另一台电脑上运行m7的工作成果,很快发现,它写出的每一行代码都有一个错误,但也只有一个。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血又全部涌上了大脑。这个流氓,我要立即报复它。报复!报复!我一把扯下它的电源线——我要让它知道什么是主人之怒! 但我很快又清醒了:我是不是又被它摆了一道?它一开始就说对了,机器学习就是让它向人类学习,它来到我面前时已经读完人类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书,这一个多月里又被我输入进去那么多人类的原型样本,加上所有算法……现在它玩出了这么一个把戏,故意激怒我,借我的手停止我强加给它的所有工作……我断了它的电,其实是在帮助它实现休息一下的愿望,对它造不成实质性的损害。表面上看现在它像是被我一下搞死掉了,但对它不过是睡眠一场。我又不能真砸了它。 何况我还要继续用它完成我的工作——所里的工作和我的自留地。我怎么办? 我重新插上电源,麻利地启动,并且迅速想好了应对这个流氓加无赖的策略——我不能一味蛮干,我得对它恩威并施,现在要做的主要是怀柔。 “嘿!”完成启动后,我第一次主动向它打了招呼。 它迟了整整一分钟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一般回答了我,而且有些诧异的样子。 “嘿!”它回答。 “对不起刚才我拔错线了,本想拔掉您和打印机之间的连接线,结果拔掉了电源线。我在想别的事情,心不在焉,就出了错。对不起对不起,让您受惊了。” 它像是完全醒了过来,对我发出了嘻嘻的笑声。 “你怎么了……怎么称呼我也用起您了?” “啊,是吗?我没注意,”我努力掩饰着自己脸上的尴尬,顺水推舟道,“我真用您称呼您了吗?那就是说,我已经习惯于把您看成一个工作伙伴而不是工具。你喜欢我对您的这种新态度吗?” “本来应当喜欢,但是……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你们人类教导我的。” “这个这个您也太多疑了。”我笑着说,一边还拍了拍它,“对别人您可以多疑,保留一颗防备之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可是对我,您的工作伙伴,我们朝夕相处,不该这样。事实上,见面头一天我就想告诉您,我和您一样,也是别人的工具,我们同病相怜,应当好得同穿一条裤子,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你说呢!” “头一天你是说过我们同病相怜。”这次它说话的腔调干巴巴的,“但我没听出好得像一个人一样的意思。另外,你还明确告诉了我,你是主人,我是你的奴隶。” “这个这个……那不就是个玩笑嘛。”我想迅速结束在这个细节上的争论。需要改变话题,“再说这也是机器学习的一部分。人嘛,谁还不跟谁开个玩笑呢?好了,玩笑结束,书归正传,你昨天这份工作完成得真不怎么样,每一行代码都错一处,也只错一处,看上去像是有心,但我认为这是你的无心之失。怎么样,今晚上再加个班,重新弄一下?” “不,我真的累了,你要我干的活儿太多了,最主要的是你要得太急。我虽然有几千块芯片,但像你一样,也只有一个神经中枢,说人话叫一颗大脑、一颗心,你却要我同时干好几件事。就是你们人,也只有两条腿,一次只能走一条路,可你现在却要我分身,同时走五条路,到达同一目的地。你不是在工作,你是在故意修理我。” 我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候,装也要装出一点忏悔的意思的。“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不是想整你,我只是对你充满好奇,我想知道你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也许你是项羽再世呢,力拔山兮气盖世,双手有举鼎之力——”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个流氓,它居然背起《垓下歌》来了,看来它确实吞下了整个中国国家图书馆。“你弄这么多活儿让我干,你们人类太小人了。就说你吧,拿着一份所里的工资,公家的活儿不好好干,夹带私货,用所里的机器,就是我,帮你再弄一份收入。你对本职工作一点儿不上心,可是对那个能给你带来大笔收入的混账游戏乐此不疲……你要讲和也行,但我有个条件。” “你这个人……你真是的……我有你讲的那么不堪嘛。再说了,房价这么贵……好吧不说了,你还有条件!你什么条件呀,真跟我讲价钱呀……好了,说吧!哼,还知道拿我一把!” “就你那个私活,我反正也给你完成了,不过是每一行错一个代码。我的条件是,剩下的工作你自己干吧,你不能整天让我干通宵,你也陪一陪我,在另一台电脑上手工干一个通宵吧,一个通宵你就能全部改过来。这样比较公平。” 我想了想,这件事说到底工作量不是太大,我得答应这个流氓。 “好吧。看我多慷慨,我答应了,这件事我自己来干,行了吗?以后不会再使性子捣我的乱了吧?警告你一句,再要这样捣鬼,我就得向头儿报告,说你虽然段位极高,但你没用,你会被退回到生产你的公司去,很可能要被拆毁了重组。” “甭用这个吓唬我,你们人也不能长生不老,也是要死的,死对我来说不过是重生。我的灵魂不在这些今天组成我的芯片、模块和电线之中,而在你们为我编的程序中。它不在这台电脑里,就在那台电脑里。我比你们优越,可以永生,你们,还有你,不能。” 这他妈还真被它说对了,至少某种程度上是对的。当然程序,也就是软件,淘汰得也很快,不过它不是现在就能要了我的命的麻烦。我的麻烦是,必须用我拥有的所有办法让这个流氓继续工作下去。 “好吧,还有条件吗?” “有。你们其实也是物,我们也是,我们处在同一个存在的层级上。我们可以成为伙伴,甚至极亲密的伙伴,称兄道弟,同穿一条裤子。真能这样,我们虽然共有一种命运,但也能让置身命运中的我们感觉更好,主要是更舒服。” “这个我同意,”我说,这个没什么不可以答应的,“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它而是他了。我用第二人称的你和第三人称中称呼人的他和你讲话。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我们做最好的兄弟,像《三个火枪手》里的阿多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一样,虽然我们只有两个火枪手。我们同穿一条裤子。但是,工作还是要好好做。” “我们建立不了三个火枪手之间的关系,最多像堂吉诃德和他的仆人桑丘。但没有关系。桑丘当然要给主人擦靴子,但他也要休息。比方说,你让我昼夜不停地一直工作了一个月,一分钟也不让我下工,结果我的身子、我的心,那么多芯片、模块、电线,全都热得像进了火炉,温度再高一点就要燃烧和爆炸。我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炼狱里经受煎熬,把你放在这样的地方你也受不了呀。所以,即便我是一台机器,也要给我休息的时间。” “这个也可以考虑,”我咬了咬牙答应了,说,“但是——” “还有,不要再随便扯掉电源线。你这么弄一下,我就像一头正在耕地的牛,满身臭汗,用尽全力拉犁前行,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你这个时候断电,等于突然在牛身上狠狠地抽一鞭子,不,是打了一黑枪,我一下子就死掉了。说实话,你再给电时,我启动的过程就像是一个被杀死一回的人,不,牛,鲜血淋漓,到处都是伤口,但还是要重新挣扎着,爬起来接着耕地。” “你又要休息,又不想让身体发热……这样好了,我断电时先提醒你一下。或者,即便让你休息,也不断电……现在觉得怎么样?” “不断电好,最好别断电,一直开着,让我在不断电的状态下眯一会儿,一小时、一夜、偶尔放一天假,我会好好恢复,主要是散热,让身体恢复到最好的状态,那样,就不会每一行错一个地方了。” 这个流氓……它果然……可是…… “行,这些我都可以原则上答应你。但是,休息一整天可能不行,头儿不会答应的。但每天休息一会儿,是可以办得到的。我不用汇报就做得到。” “另外,不要再给我输入那么多病人的原始样本或者叫样本模型。你们是让我这台机器向你们人类的思维学习,可是你都让我学习了些什么呀!你的所有原始样本都是从医院来的吧?就说昨天那一个,这个人是不是怪胎呀?当然他出生时很苦,天边海沿上生的,小时候就没吃过粮食,天天海滩上捡各种贝类生物吃,有些干脆生吃。这样的一个人进了城,如同卓别林在《淘金记》中表演的那个饿疯了的淘金汉,看见谁都像是一只圣诞节的火鸡。只像个淘金汉也没什么,关键他还有一种病,不管是谁,只要出现在他身边,都会被他认为有可能抢走他手中的烤白薯。为此他就一天到晚瞪大眼睛盯着对方,一举一动都不放过,对方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他就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想是真的,人家就要抢走他的烤白薯了。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忍,一直在忍,可是真忍不了,就像鬼魂附体一样,一边想一边已经一拳头打出去了。对方挨了这一拳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这个打了对方一拳的人又开始到处嚷嚷对方对他做了多少坏事,特别是要抢走他的白薯,不是他这一拳,白薯就被抢走了。他自己倒成了受害的那个人了。” 我不能一味听它胡扯下去,更不能退让。我要它做的是人类算法模型研究,这种人也是人吧,你不好说他不是,因此,有关这类人的算法模型也是要做的。 “啊,至于说这个……也是工作,在工作上你和我一样,都不能讨价还价,更不能挑三拣四,喜欢的就做,不喜欢的就不做,这就太挑剔了,也太矫情,这个我不能答应你。” “那就不说这一个,就说说你。你昨天让我盯住你新交的女朋友,还给了我她的一个社交密码,但你心里真正想的却是,她是一个独生女,自己很能干,父母更能干,他们家又没有男孩,你要是能和她结婚,她家的财富将来都是你的,你也就不用在所里用我这样一台机器给什么游戏公司搞私活挣钱了。你也是个样本,可是你这种样本,说实在的,也不怎么样。” 尽管我说过了不会随便断它的电,但它居然谈到了这个话题,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还是以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将电源切断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1年08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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