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1年第8期|阿英:光之羽
2023-11-10小说天地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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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是没来,我有点躁。沙尘暴,建筑物黄突突的,像卤过一遍。我四下观望两眼。老板娘说,等不及了?人家微信跟我说了,有事,晚到一会儿。我说,蹲守了一整天,车里窝着,忘带泡面,就喝了……
人还是没来,我有点躁。沙尘暴,建筑物黄突突的,像卤过一遍。我四下观望两眼。老板娘说,等不及了?人家微信跟我说了,有事,晚到一会儿。我说,蹲守了一整天,车里窝着,忘带泡面,就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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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还是没来,我有点躁。沙尘暴,建筑物黄突突的,像卤过一遍。我四下观望两眼。老板娘说,等不及了?人家微信跟我说了,有事,晚到一会儿。我说,蹲守了一整天,车里窝着,忘带泡面,就喝了半瓶水,虚得不行,得先垫巴垫巴。老板娘端过半红的铁锅说,给你加个塞,接好了。我赶紧捧起瓷盘,“新疆拉条”刺啦啦响,降入其中。吃了两口,感觉亏了些味道,水了吧唧的。我没多想,捏起不锈钢勺,挖了一疙瘩辣椒酱,红颤颤甩在面上,搅几下,斜端着盘子,缠起面条,往嘴里刨。
这是个苍蝇店儿,桌椅老迈,跌跌撞撞,横在人行道。去年年底,我在这儿擒住个惯偷,由此认识了老板娘。此刻,她抹净旁边的桌子,走过来。我嘴没停,拱进盘子,叼着一束面条,翻起眼,望向她。她一乐,戳戳我脑门子说,看这抬头纹,一垄一垄的,再不找,可就真没合适的了。女方嘛,矜持嘛,还不兴迟个到?考验你诚意的时候到了。我说,趁人没来,再炒一份。老板娘说,给你爹捎回去?孝子。我说,来不及做饭了。老板娘说,相亲还嫌费工夫?她揪下一团面,动作狠厉,像拔掉活物的脑袋,越抻越长,对折一下,鞭子似的,啪啪抽打。
老板娘两臂厚壮,与身材不符,远看有点像猩猩,或许是长期拉面所致。她说过,年轻时,一根面能拽几十米。现在不行了,膀子不得劲,肩周炎,拉条子没卖相了。她把面甩进锅,问,你爹现在咋样了?我说,还那样,清醒了我叫他爹,糊涂时他叫我爹,但不伤人,一枚合格的“文疯子”。她眼神暗了暗,说,苦了你了,要是你俩成不了,肯定是因为你爹。但姐理解你,你也没法不是。哎呀,我这乌鸦嘴。
我没说话,紧赶慢赶,把剩下的面扒拉进嘴里,又捏起老板娘递过的碗,猛灌几口汤。浑身筋肉,像一盘粗绳被解开,舒坦了。有点困。老板娘引颈踮脚,远望几眼,在围裙蹭干净手,低头摸出电话,接通了,说,嗯,郑洁,嗯嗯,看见了,挂了吧,等着你俩呢,不急不急。我理理头发,眯了眯眼。老远有两个人,大的牵着小的,看不太清。我问,刚才你说“你俩”?她说,对,儿子,十岁,叫乌冬,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摸摸鼻头说,呦,可能我弄混了。老板娘语调蹿腾起来,这也能弄混?停一停,又说,你可想好,带儿子的考不考虑?我说,也……行吧。老板娘说,什么叫也行吧?小伙子,我给你少说了两岁,你今年刚满三十八,记住啊。
母子俩越走越近。三丰路的灯,一齐亮了,是那种清脆的亮,像红茶刨冰。那孩子抢在前面,被一丛光芒罩住。他助跑几步,单手上举,“唰”地纵起,用抢篮的动作,去够路灯。灯光像无数麦芒,纷纷降落。老板娘弯起粗臂,一攥拳,冲我低吼道,Fighting。
女人坐定,看得出,脸上下了功夫。老板娘嗓门亮起来,我没说错吧,显年轻吧?女人抬手,无处安放,只得按一下发鬓,说,嗐,中年妇女了。我说,老的是我。老板娘说,你也看不出老。我说,是路灯,柔光效果显著,给我包浆了。女人拿眼神上下顺了我一遍,勉强挤出个笑。老板娘说,瞧吧,半个回合就乐了,一乐就有门儿。这就是缘分呀。你都多久不笑了,是吧?我伸出手说,马瞭,绰号马尿,辅警。男孩正在路沿蹦跶,听到这里,猛地扭过脑袋。女人递过手,冰凉。老板娘说,这小伙儿,职业好,人踏实,除了有点……我有啥说啥啊,胃出了点毛病,溃疡吧。这工作熬人,没个饭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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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洁的情况,老板娘上星期就告诉我了:男人是赌徒,家暴,下手狠,就离了。刚来保定时,没地儿落脚,在她的小店打过几天工。后来进入一家私企,收入稳定后,争回儿子的抚养权。一年前,她前夫寻到踪迹,也跟来了,依然嗜赌,不时找她要钱。她为这个,搬了两次家。郑洁寡言少语,不知是否因为看出我的犹豫。我尽量让目光显得实诚,搜刮议题。正觉着没话说,刘队打来电话,问,哪儿呢?我说,三丰路呢。刘队问,嘛呢?我说,今天真有事儿,就不喝了吧。刘队说,赶紧的,紧急集合,有新任务。我把头偏转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别闹,相亲呢。刘队说,相亲?哈哈!尿哥,我没听错吧?那也得来,就差你了,利索点儿。回头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大概听到“任务”什么的,那男孩儿偎过来,身子钟摆似的,一悠一悠,往我身上倚。我注意到,他细腕上有一溜疤痕。应该是缝过针,愈合得很潦草,凸出皮肤表面,赭色,像根绳子缠着。我不由得伸出手掌,托住他的小臂。没待我细瞅,他“嗖”地将胳膊抽回,藏在身后,眼神却未曾离开,清透地罩住我的脸。女人说,乌冬,去,别添乱。老板娘说,看哪马瞭,这就跟你熟了。这孩子不随那谁,省心着呢。你肯定知道我在说啥。
我挠挠后脑勺,对郑洁说,本打算邀你坐坐,多聊会儿,地方都想好了,惠友超市楼上有间茶舍,结果不赶趟儿,真是抱歉。领导催,我得拔脚去单位。老板娘插话道,工作性质特殊嘛,郑洁你别误解哈。郑洁说,没啥,那种地方齁儿贵,忒破费。我嘿地一笑,说,贵不贵的吧,一盅子茶,几只罐子倒来倒去,越洒越少,半天喝不进一口,干着急。里面的装修是佛系风,蒲团扔地上,像脚垫,墙壁挂满菩提串子。客人赤足盘腿,在榻榻米上优雅低语。我蹲守了一白天,鞋还没脱过,后果不可控。话音未落,老板娘远远伸臂,拍在我后襟上。
刘队又打电话催,语气变急。我拦了辆出租。本欲赶紧归队,一回头,却见郑洁与男孩并立于路边,在杂沓的街市中无声望过来。两束目光里,竟含有些许萧索,似乎车一开走,便永世不见。我让司机停下,捎上他们。母子俩坐在后排,紧贴着彼此。老板娘拽着一只大号塑料袋,疾步奔过来说,套上那份拉条子,别漏了汤。你爹还能吃上热乎的不?郑洁忽然说,给老人的?要不,我替你送到家,你看合适呗?我有点意外,又觉得客气起来太矫情,就告诉司机,待会儿路过史庄街口停一下。我对郑洁说,下班的点儿,车开不进去,你使劲儿往里走,去农大东院,谁都认识我家。千万要给到邻居手里,请他转交,可别直接给我爹。老板娘跟你提过吧,他那副模样,甭吓着孩子。郑洁垂目,说,知道了。
忽觉脖子处一凉。郑洁说,乌冬,又捣蛋,人家大大可是真警察。我伸手比作枪状,探向后面,食指与男孩瘦细的指尖对住。司机说,喔,警察呀!不穿警服,还真认不出。这一阵儿忙吧?全市抓赌,我说得对吧?我们城中村一个赌窝,就前天,哦不,大前天,刚给端了。知道线索咋来的不?一个老娘们儿发挥了大作用,大义灭亲,举报老公。其实人家是小赌怡情。那些玩大发的,一夜输赢几套房产的,谁会在家聚赌,不是深山老林,就是面包车漂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你们能逮住?
我说,知道得挺多呀你。司机说,别别,我不说了,打死我我也不说了。
母子俩下了车,郑洁一手拽着孩子,一手提着拉条子,又回头瞅我一眼。
我摇下窗玻璃说,其实该给你们娘俩也买点吃的。我性子太糙,疏忽了。
哦,她脸上柔和了一下,说,我们回去做。
我又说,我四十了。周岁。
她没再说话。
等我完成任务,从所里出来,已是几小时后。折腾了一整天加半宿,关节锈住了。离家还有一截路,我一边活动着四肢往回溜达,一边对着手机斟酌词句,想编辑一条微信,感谢郑洁替我送饭。
不想,郑洁的电话却来了,语音从听筒传出来,反而显得比见面时近一些。她语速飞快,微喘,像刻意避开谁似的,说,这么晚了,本来不该打扰你。我说,客气啥,尽管打扰吧,欢迎打扰。郑洁说,实在是有点要紧事,想让乌冬避一避。在你那儿住一夜行不?你那里安全。
我愣了一下。没等发问,她接着说,孩子坐最后一班公交,应该快到了。他有你号码。
我犹豫片刻,没问具体是什么事。
刚挂掉,乌冬电话就来了。他哭唧唧地说,我下早了一站,迷路了。
不知为何,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声说,你顺着三丰路往西瞅。他抽了两声,说,哪边是西呀?我问,那你看见骨科医院没?大墩子楼,顶上红彤彤几个字。电话里没音了。我“喂”了几声,他似乎大梦初醒,说,嗯,看见了。我说,我离那儿不远。他说,我想起这个地方了,骨科医院,我来过……可我不敢过去。我说,你不用过来,我去找你。
他声音平缓下来,像很薄的泉水,淌在石板上,这样吧,你原地蹦几下,蹦高点,我瞅到你,就不怕了。
我寻了个人少的地方。电话里说,你蹦了吗?我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
我说,马上蹦马上蹦,正在进行心理建设。
随后,我用力纵起,蹦得很实在。
我说,我蹦了。
他说,没看见,你再蹦。
我只好又原地跃起。钥匙串抽打屁股,如一条碍事的尾巴。我举高一只手,仰头,发觉恰好位于路灯正下方。一蓬光线,花洒般泄下。
我问,我按亮手机,在空中绕几个圈儿,行不?
他说,不行,那可以作为Plan B,咱们先执行Plan A。
我意识到,乌冬已经不怕了,且似乎正在耍我,于是猫下腰,小跑一段,蹲在灌木隔离带后面。
他说,你再蹦。
我突然从旁侧冲出,拦腰横抱起他。
他嘎嘎笑,在我怀里打挺。我抱了很久,不出声,也没放下。最后我俩都累了。他挂在我身上。我边走,边抽出一只手,给郑洁发微信。
郑洁说,你爸挺好一人,反复说房子有,房子有。
我没顾上回。隔了一会儿,她发来语音,声调有点不安,别误会啊,我没问,是老人主动说的。
隔几秒,又发来一条,说,挺好一老头儿。
我说,没误会,他见着适龄妇女,就会拽住人家,说有房有房。你能把他当成个好老头儿,我挺高兴。
到了家,我把乌冬搁地上,赶紧去瞄了我爹一眼。他合目端坐,手抚经文,唇齿抖动,诵读正酣。乌冬瞪圆眼睛望过去。我问,怕不?他嘻嘻一笑。我爹腿侧,小半份拉条子腻在碗里。我这才想起问乌冬吃晚饭没有。他说没,饿瘪了。迟疑片刻,又说这两天特馋大馅儿包子。我把电视遥控器塞他手里,奔去楼下。只剩一间小超市没打烊,冰柜里还有一袋速冻的,快过期了。
等我回来,不禁呆住:我爹已经把乌冬安放在那间儿童房里。平时,这个房间被他死死把住,闭关自守。我只在几年前暖气漏水时,才进去过一回。我爹整天孵蛋似的,猫在里面,日日清扫擦抹,流程规范,很有仪式感,嘴里复读机般念叨,诸神之名交替出现,具体内容不详。乌冬坐在小床上。我爹撅臀深跪,高举一只儿童拖鞋,如老忠臣执笏上朝,其实是正在够床下的另一只。
包子在微波炉里,热透了。我端给乌冬,他左右手来回倒换,簌簌吃着,像啮齿动物。我爹不知从哪儿寻到一截旧绷带,两手各持一端,对着乌冬的脑袋瓜子,来回比画,忽又定住眼神,探出一根手指,在他头顶的“发旋儿”处,细细抚触一番,大喜道,我孙子好着呢,快快,医生……我心里一暗,把我爹轻轻扯走,说,爸你又想起啥了?
乌冬大口吞咽,心思全搁在包子上。我几欲脱口问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慌得连饭都顾不得吃?他却抬头,满足地一笑,抓起茶壶豪饮,姿势惬意。一道亮而细的水线,顺着脖子爬进领口。
半夜,我忍不住起身,立在那间屋门外。星光淡蓝。两股鼾声交绕。浊的那股,是我爹。另一股清的,令我有些出神。这个儿童房,是我十几年前改造好的。家具均为纯木,棱角被我打磨圆滑。地上铺了软毯,像个童话城堡,却没用几年。房门敞着巴掌宽的缝,什么也看不清,只嗅到一股孩子味。很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凉而清甜,像屋里搁了杯酸奶。
我吸了半口,觉得挺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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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歘歘切菜,说,再给你炒一盘?算我请客。人家觉得,你没那种意思。那小孩倒是挺稀罕你。
误会了。我说,这两天,案子没进展,耗着。疲沓,心情差。
我捏起一小条白菜,咯吱咯吱嚼,说,洋葱换成白菜帮子了?怪不得没味。不搁洋葱,拉条子就没了灵魂。
老板娘停刀,抬手背抹抹眼睛,说,我这店,到头了。等菜跟面用光,就不做了。
打算涉足其他行业?我心里微微吃惊。
回老家去。她眼窝越来越潮,说,老头子成个废人了,脑溢血。没人伺候。儿子指望不上。媳妇把着钱,一个子儿也不吐,天天跟他打架。我现在有点后悔了,俩人在一块儿才好。闺女嫁到保定,我不放心才跟过来,弄了这个店。当初让他也来,他死活不肯,说舍不得那点地。老板娘顿了顿,苦笑道,说不定还有别的,更让他舍不得。老了,不深究了。别扭了一辈子,这下消停了。就这么着吧,活着就挺好。你跟郑洁处一处吧,那女人,踏实。
我没说话。老板娘又说,咋,因为有孩子?你要是硌硬,这就算硬伤。真过不了这关,我赶紧回绝了人家,彼此不耽误。她前夫是老来滋扰她,也没别的事,就是要钱。他们确实断干净了,这你得信我。她也好几年没找了,十年怕井绳。再者说了,她这岁数,其实还能生,明白姐的意思不?
我说,明白,也不全是这原因。
那是啥原因?别再嚼菜帮子了!她打我的手。
说不清。我艰难地咽下生涩的白菜。
说不清倒也没啥。她手掌展平,抚了几下空空的案板,转头看着我说,但你可不能想不清。
我走出老远。手机一震,老板娘发来微信:小伙子,我凌晨的火车,江湖再见。
4
黄昏时,全体人员出发。今天计划端掉的是个山里的老赌窝,消停过一阵儿,近日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去年那趟,大意了,走漏了风声,扑了空。刘队多次说过,此乃大仇。这一回,为避免意外,人员俱为临时抽调,勒令手机全部关机,以防内鬼。
距离目标两公里处,我们提前下车,找了条废弃荒道,扮作悠闲归返的乡民,便装徒步进村。刘队与我走成并排,递过一根烟,问,尿哥,处上了?那天耽误你好事儿没?我说,没,没。刘队说,啥“没没”,说说呗。我说,说啥?刘队说,相亲啊,可否有香艳情节?我说,想香艳来着,还没聊热乎,你就打电话,让即刻滚回队里。刘队说,多有得罪。但任务来了,挡不住。她是离异?咋离的?我说,男的赌输了房子,打老婆,也揍孩子。一狠心,离了。刘队说,那,你怎么着也得会会她前夫,迟早的事。打算怎么会?我说,还没想好,怕刺激到孩子,是和平交接还是先礼后兵?刘队沉默一会儿,说,我就跟你直说吧,他的情况,我弄清了。高开区刚拘了一个,一查案底,N进宫。要是我没认错,就是他。你瞅瞅去?我愕然,问,你知道我相的是谁?
刘队说,我要是想知道,就能知道。
我半天没言语。刘队说,不想再问我点啥?我说,不想。刘队说,我命令你问。我说,给你个面子,那我随意问问,他嚣张不?攻击型人格?刘队咽了口烟,缓缓说,和你想的还真不一样。一打眼,就是黄赌毒都沾过。但是吧,跟那些个老油子相比,感觉又不太一样,咋说呢,满面苦难,心里头估计也有难处。今天这次行动的关键信息,就是他吐出来的。不能因为他被拘,就全盘否定。我说,那等他出来再说吧。这种时候去见面,居高临下,关系不对等。对他而言,也不公平。
这时,有什么在我脑中遽然一闪。我问,他是不是鼻梁有道斜疤?刘队说,是,是,还挺显眼。你们见过?
我想起那天乌冬起床后,我送他上了公交,又去驿站取快递,总觉着,有双眼黏着我,像两盏亏电的灯。职业习惯,我提取他的目光,检验有无攻击性,但也没多想。
听我说完,刘队声调陡然拔高,他啥意思?你可别重蹈覆辙。我说,他可能只是来瞅瞅,往好里想,没准儿是在告别,报复倒不至于。刘队说,不至于?别人说不至于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能说出不至于!我本来不愿跟你提这事,我们拽着你爹,不让他瞅你儿子,可他挣开,奔过去,撩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丢了半条命,你还说不至于!不行,我得再去面面那货。
我说,不必,我有把握让那年的事,不再重演。
5
蹲守至凌晨两点,行动开始。我们翻墙进院,刘队一锹捣开门,赌窝如蜂群受扰,一群人跳起来。大部分被当场控制,有几个胆儿肥的,提起凳子砸过来,哗哗抛出大把钞票,趁乱“嗖”地窜走。刘队鸣枪无效后,我追出去。
这院子在山里。几十米外,就是沟壕岩壁。旁边“啊呀”一声,似有人栽落。我顾不得看,紧咬住跑得最快的那人。他熟悉地形,拐来拐去,将我引向偏僻地界后,一转眼就闪身不见了。
风硬起来。能隐约看出,天上云层厚积。我心里发狠,四处搜,却越行越荒寂。一个多小时后,我颓丧地绊倒在地,确认自己迷路了。伸手摸,石头皆为卵形,似是一道河沟。努力凝视,依稀可见我的两侧,山体陡峭延展,如巨型豆荚。
我把手机开机问路,挨个儿拨过去,队员们大都还没来得及开机,只接通了刘队。
我还没言声,刘队就说,收成不错,主犯都铐住了。逃逸的那几人,逮住一个,跳土坝子重伤一个,正抢救。你在哪儿?不管抓没抓住,都赶紧回来。预报有特大暴雨,地质灾害红色预警。别担心我,我没事。
我说,你?你咋了?刘队说,咳,掉菜窖了,可能脱臼了。不许笑。我问,骨头没事吧?菜窖有信号?刘队说,早爬到沿口了,咝——我勒个去,疼!我说,操,先挂了。刘队说,别,别。我说,我回不去,你忍一会儿。刘队说,不是这事。我说,啥事快放。刘队说,尿哥,我在窖里,思来想去,那年的事,是我疏忽,害得你一家……我说,我早想敞亮了,他提前瞄上我,踩好点了,那天不发生,别的时候就会发生,防不住,不赖你。刘队啊刘队,你人在地窖,与白菜为伴,思路还这般清楚,也是没谁了。刘队吟道,此时大仇得报,身陷地窖,心神澄净,适合交心……
信号时有时无,地图死活加载不上。视线离开亮屏,四周更显黢黑。啪一声响,一个物件蹦到一人多高,又落进草棵子。定神细看是个捕兽夹。我惊出一身汗。河道两侧壁立,分不清上下游方向。我攀爬几回,均在半截滑下来。这时,乌云已压在头顶。一旦雨落,激流将至。我在屏上划来划去,不知为何竟按下郑洁的号码。想起现在是后半夜,又赶紧断掉。
郑洁却打了过来。
我说,突然想跟你报个平安。吵着你没?
郑洁“哦”了一声,猛地抬高声音问,你语气怎么不对劲?你在哪儿?
我说,我只知道,这里有座馒头山。郑洁说,馒头山?你去……抓赌吗?
我瓮声说,是,迷路了。
郑洁问,啥?
那啥,我……迷路了,在一条河沟里。
河沟?她沉默了几秒,说,别挂。
不一会儿,电话里换成了乌冬懒懒的声音,他说,你使劲儿看。
看啥?我问,看你蹦跶?
哎呀!他语气急起来,你好好找,岸上有座石塔,能助你渡劫。
宝塔镇河妖是吧?我唱道,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风愈发密集,像无数飞舞的小舌头。乌冬叫道,给我严肃点!塔底下有台阶,能上岸。不算特别难找。塔尖有一盏长明灯,一星星亮儿。你瞄到了,就赶紧告诉我。
我凝立不动,细细盯过去,排除眼中幻象。果真,光线如一根细弦纤弱颤动。
看见了!我的声音沸腾起来。
在你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我说。
那你先忍住,可别往前走。
我疑惑,为啥不走?
乌冬说,你先用脚探一探。前面不远,看着是平道,其实有个大坎儿。我上回就是在那里折进去,摔断手的。
我想起他腕子上弯曲触目的疤痕。我知道,它一生都难以褪掉。
没走多远,“噗”地一滑。身体两畔,突然爆起哗哗声。无数砾石冒涌出来,漫漫而下。我用肘部摩擦地面,越滑越慢,终于刹住。右脚蹬到一块石头,左脚却悬空。有个大沟,像猪开膛般,咧着窄而深的口子。
好半天,我才喘匀。
你没摔进去吧?乌冬问。
我这才发觉,右手不自觉地紧攥,手机竟然没掉。
没。我一边回答,一边吹落屏幕上的浮沙。
哦,好遗憾。我那把枪还在沟里躺着。
枪?
嗯,AK—47,卡拉什尼科夫1947年式突击步枪。
你来过这地方?也是在大半夜?
他沉默良久,说,去年的事。我找我爸,跟丢了。
我抬头,恍惚了好一会儿。隐约的天空,像倒悬的湖泊。
手机亮了,刘队微信:还是告诉你吧。我跟他聊了,推心置腹。他最后哭了,说,一出去就回老家,找点正事做。尿哥,这算我对你的一个交待。
我想了片刻才弄清,刘队说的,是郑洁的前夫。
我尚未向郑洁解释,自己为啥对带孩子的女人心存犹疑。我忘不掉,一只小木箱突兀摆在当院。那人说,黄金樟的,不是金丝楠,但纹理均匀,木质沉实,有异香,不招虫,足以乱真。你要得太急,我赶制了一夜,能到这个程度,实属不易。你听这音色。他曲起两指,轻扣数声,又展开手掌,重重一拍,响亮地问,咋样?
我蹲进晨雾中,铺伸双臂,拢住箱子,像母鸡吊着羽翅,护住小鸡。这木箱,是我的,我的,谁也别再碰。我的脸触到盖子,有点皴,像他冬天的手背。他不爱抹护手霜,说太香,跟女生似的。我问,多少钱?那人说,看着给吧。我从裤兜握出那沓钱,没瞅,撂他手上,抱起箱子,贴着身,慢慢走。他的声音撵上来,上晚报了都,说是蓄意报复?我没回头。他又喊,想开点!随后打了个呵欠。
我拐出院门,把箱子固定在车后架,推行几步。又琢磨着,得快点回去。木箱在街巷漂浮,像舟船。四下里人影参差,水纹似的,近了又远了。我不住地回身瞅,一头儿大些,另一头儿,渐渐收窄。他那么小,够了,肯定挤不到。就算只有一小段路,我也要让他睡进去。耳边有声音明灭,像鱼在唼喋,看哪,小棺材,小棺材。
石塔矗立于头顶。似有什么东西,正重返我的身体。我没急着上去,而是一步步踏回深沟,手机照明,四处逡巡,边看边摸。这近乎徒劳,但若真能寻到那挺玩具枪,我将扛上它,在大水来临前,攀上堤岸。沟陡且滑,那道光线在天空弯曲,悠荡,鱼线般甩来甩去,渐渐抵近我。我甘愿被它垂钓。
阿英,高校教师,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十月》《散文诗》等刊物,并被收入选本。获保定市文联第九届荷花淀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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