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2021年第7期|秦汝璧:雾沼(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秦汝璧
夏天还不到六点,路灯驼着腰从近处就一个点一个点轻轻叮叮地亮起来,从高处端着颈子含笑向下看,再远就空没了下去。懂音乐的人一定感觉像音乐上的哆来咪发响下去,又是一个提醒—……
夏天还不到六点,路灯驼着腰从近处就一个点一个点轻轻叮叮地亮起来,从高处端着颈子含笑向下看,再远就空没了下去。懂音乐的人一定感觉像音乐上的哆来咪发响下去,又是一个提醒——向晚了。
城市里的构造使人经常不辨南北,但是天上有一轮大太阳,总有光散进千家万户的时候,即便是一窗半牅。人走在一条光光的水泥路上,突然凹进去一块,眼前一暗。檀太太的家也不清楚门朝往哪边,但是客厅这时候也有了一点黄昏时的光,仿佛那才是曙色。因为她家的客厅里一天下来都是细细沉沉的夜。那路上的车在一年到头中的从早到晚滚着薄尘呼来喝去,在已经被碾压的动物的死尸上驰过去,尸体的污点薄贴在路上。这里经常有猫狗惊窜出去,下过雨的第二天就有许多蚯蚓、青蛙、蛇从前面一片的水与泥里爬上来。铁皮门的褶皱里铺着灰,一卷卷到顶端,大口洞开,浓淡的鼠灰色的杂碎东西,像是在傍晚车窗里的眼睛从收卖废品的角落滑过,只留下旧黯的五颜六色的印象。就只有那白大米与白面粉的白是可喜的。城市里的地是这样的寸土寸金,像檀太太这样地理位置不好的也有人要。
她的丈夫檀培庸就在门口座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时事新闻,用的一直又是老式手机。凭的都是经验罢!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是有些话要说的。“嘿嘿”几声笑在鼻腔里跌宕而出,他鼻子大,使得这笑大而无当,说道:“你们都不晓得么,现在房价说是又涨了呀!能不涨么?跌是不会跌的。现在我这两间门面你们给估估。”还有几句高高低低的,听不大清,“当初又没有证……就后面那块地皮卖了,现在谁还管!说是火车道马上要绕过这里,这下子可要发死了。”这些话要是被穷人听了去都应该低头纳耳地讨论:这下拆迁的可有钱嘞!钱还不是山水淌着来?那是穷人看不惯别的穷人空自有了许多钱,觉得有再多也没用,因为没有真正富贵过。说是这么说着,他好像也是从乡村里来的一般心理来看城市里的人。他是有钱的。他有这么一间门面,只要有个机会卖了或者拆了。但是也就成了有一麻袋金子在树上躲洪水的人——他在这座城里只有立锥地。所以临了,也还是他先不开口,不知道在心里是不是发起恨来。
一辆扒满干硬的泥土块的卡车“嗯啃,嗯啃”在倒车,像关在猪圈里的猪在叫食,掀翻起的灰落在门口快胶干的一滩稠痰上。是个郁郁的潮闷的天,沉沉的黑幕动也不动,酝酿了一个下午。忽又出现反常的煞亮,怪不得人们常说一个人的脾气喜怒无常就像天气。仿佛那前戏蕴藉得越久,戏剧中的人物出场越是惊人。是要有一场大雨来冲刷冲刷这燥人的暑气与尘气。卡车走走停停。“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有条不紊地锐声叫着,因为太尖锐的缘故,变了形。耐住性子拐弯,但是还是有点急,一声又一声。有辆电动三轮,不知从什么地方来赶超过去,用头顶住衣服领子,从后面看像个无头的怪物,滑稽又吓人。“噫!要下雨啦?”檀太太十分懊恼,上午还是个好天。她今天预备把床单洗完晒干的。“死人天,又下了!”
井水是“顺利饭店”开水空调用泵打上来的地下水,井盖周围的动物的内脏像抛散在荒野。“顺利饭店”的伍老板娘大约是没注意到卡车已经开走了,坐在小胡凳子上还扯着大嗓门说:“你的将来只有好呕!愁什么呢?明珍上学有本事,虽说还有一个明志,将来还不是一个带挈着一个!”“噗啦”一声,檀太太站起来把一大盆水倒了下去,有回声,井水哗哗流进下水道;有回声,有点绿竹林里幽泉冷咽,简直不像中国城市的风格。檀太太当没听到。“你家明志呢?一天都没见到他人!”“在家看电脑,不晓得他有什么好看的,一天看到晚,要他去赵居重开的厂里去实习实习呀,他不肯,偏要跑到棒冰厂,干了个通宵,说是以后再也不吃棒冰了,那些人小便就在旁边的阴沟子里。”“今天他不去了?”伍老板娘问。“今天哪去的了?!不肯干!这些孩子,吃得了那个苦?”
说话说得好好的,伍老板娘突然站起来就往炒锅店走去,有客人来。伍太太去叫她的丈夫,他说把这把打完。她没啧声。谁也不说话,算计着。一只只的牌缓缓地往锅里放。麻将桌上听牌的气氛,也使她紧张。不知道是谁,也许都在听。等谁先自摸或者出铳。一般听的大就把牌往桌上一坎,拈来一张,还没看,先用大拇指与中指一夹,中指的指尖一摸刻印,凭经验猜牌,只有老手才这样干。摸到了,惊堂木似的“啪”地一敲。气氛松弛下来,还在讨论刚才的打牌路数。也有不坎牌的,喊一声。她不能待得太久,怕客人看店里冷清,禁不住等,他要“鱼香锅巴”打包带走。伍太太留下了号码,免费送货上门。她不愿意失了这档生意。她丈夫不成器,却长得一副好身板。皮带子圆兜兜地勒在肚子上,的确是“数移孔”,他多钉出来几个孔,越移越宽。肥嘴里经常叼着一只牙签,给人的感觉永远像是刚刚吃过饭,满牙缝都是菜屑,这里捣捣、那里剔剔。不过最近被查出脂肪肝,肉不敢多吃,但照样还是大着个肚子。每天到了那个时间点就左右隔壁进进出出,不久留,虚晃一下,是障眼法,掩伍太太的耳目。晃着晃着就坐到了炒锅店去。她再去叫他,牌已经胡了。她瞄了眼他的筹码,多了些,也许是输找的零钱,她不认得。他的手却还在码牌,终于一鼓作气把已经码好的一推:“不来了,不来了!”伍太太忙忙地打电话叫尔顺回来。尔顺本来送完外卖就去了菜场买菜。这时才看见他骑着车回来,后面一个大塑料篓子几大包的菜用青绳勒得摇摇晃晃的。拿着个铁箱子去送锅巴。
她重新回来剖鸡杀鹅。“刚才老伍赢了?打得多大?”“谁晓得他?医生要他吃过饭多走走,你看他一坐又是坐一下午。”伍太太只觉得委屈了儿子。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换电瓶。说道:“嗳,还是你家明珍有本事,这周围几个,哪个上学上得过她!”当然包含明志在内。开粮油店的檀太太并不答话,只是张了张嘴,不知是笑,还是因为要使劲拧床单前吸口深气。一般中国人夸自己子女好的,不是礼貌地回敬过去,就是说自己的孩子是犬子豚儿。可是檀太太不,明珍是她抱养回来的。但是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虽说不是亲生,也养了她那么许多年,说起来也只是人我的分别。况且当年也是她自己去把她抱了来的。那时候计划生育非常严格,檀太太与培庸结婚两年却一个也没生出来。尤其还是培庸,檀太太那时是少有主张自由恋爱的人,与培庸也是自然而然认识的,但是婚后只有变得更不如前。只是不跟她吵,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心惊胆战的。同一个生产队里明珍的父亲叫来算命的瞎子,瞎子拄着拐杖,凹下去的眼皮一直在极速跳着,时时刻刻地想要睁开来,只露出那点滞腻的白。算得第二胎是个男孩,但有个时间限制,要到什么时候生才会是。他们觉得不准,因为照日期推算,还要早半个月。隐约不甘心,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她母亲干农活时还真的就动了胎气,一生下来才知道是个女孩。抱在家里两个月又不敢出来见太阳,孩子生得更加雪白粉嫩。明知道瞒是瞒不住的,索性公开了罢,大约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斡旋下去,可以少罚点。因为就有一种成年人的定力与一种不了了之的倦怠,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檀太太跟她母亲是一个生产队的,也是有人说夫妇生不出孩子的去领养一个,马上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她又是个跟人谈起来可以谈到祖宗上下三代的人,人一急,什么样的偏言传说不留心?没有孩子的夫妻是彻底死了心,所以于无为处恰恰有为,有一种天机,佛家的神秘阻挠与放下的成全。第三年就生了明志。
其实明珍专门在檀太太家长大的时间很短,那时候应该家声至少还是在的。听明志跟那些姑表姊妹们讲:“你还不知道那时我们檀家,在扬州的大街上,哪家的粮油行不是我们家的?”他讲的是实话,不然也不会子承父业,开粮油行,大约背地里是想重振家风。在经历过他们家盛世的老一辈就老觉得是叨承祖荫。明志恨只恨在兴衰转折点的时候他没能在,没能够力挽狂澜于倾倒。
檀太太一把她与自己亲生的儿子放在一起时,就会是风吹湖面,露一露芦蒿的尖,随又埋没地想起这一层来。像一个人在电话里说得好好的,突然信号不好被干扰了那么一下。檀太太不愿让别人误会她的儿子有一天当真要靠她,脸凑到伍太太的面前悄悄说道:“他?你不能跟他说!高中时就贩卖古钱,买来许多书来看。有一回,有个收古董的找他,把家里的一个铜板翻来覆去地看,看了有好几天。明志说那铜钱就是造址不一样,不然值二十万。那个人要拿一万来买,明志不肯。那人说这个钱不值钱。不值钱还要买干什么?天天来看,谁在意的,被调了包也说不定,来来就不来了。”“他当兵前考了大学,学费都交了,不肯上,硬是自己找校长把钱要来,现在钱落到哪个人的口袋里,还要的回来?我是佩服他。”伍太太只笑了声,笑声中连点了点头。檀太太又补充道:“他怎么会吃不得苦!就前年暑假,赶到他小舅舅那边搜古钱。冒着大太阳把一个村就跑下来了,脸上被太阳晒出毒来,爆出一脸痘子呀。你看他现在脸上还坑坑洼洼!”檀太太说得愤愤的,鼻子干干地嗅了嗅。伍太太有点不耐烦起来,声音一低,问:“你们家明珍这一向有了人没有?好像年纪也有二十八九了吧?她是上学的人,年纪也确实不小了……”
明珍、尔顺那时还小,她就常开玩笑说将来给尔顺做媳妇,后来就一直未提。其实明珍有什么不知道的,都传到了她班上,她整整一个学期没跟尔顺讲一句话。还好后来分了班。明珍呢越来越好,再提,就不是玩笑了。被檀太太误会了去,那是自贬身价。伍老板娘又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是,现在不同了,明珍的年纪一年大似一年,古语有言“老女不嫁,踏地唤天”,是怎样地失掉自己高贵的姿态。人们永远只会纷纭嫁不出去的女人,太过成功的女人除外,而中国大多数的男人又不需要思想比他高的女人,即使有,悄悄地只在一边故意不说话,看着她的可爱。檀太太没有立刻接这个茬,她深知伍太太的口才。客人结账时总喜欢抹掉些零头,常常在酒酣之际跟她讨价还价,养成了她一副刁俏的嘴。顾客吃了那么多钱,也不惜乎那点零头,是故意的也说不定。檀太太敷衍着说道:“是呀,她自己非要去读什么研究生。这一读倒是一年一年地耽搁下来,她自己也不着急。我们是指望她好,一句话不对头倒又要怪上你了,现在的小孩子,难啊!”伍太太把声音低了低,说道:“上次不是说谈了一个么?”在套她的话?檀太太把衣物装好,是要走的意思,听到洗澡间门开了,有脚步声。她往里看了看,腔子里气流在嘴里鼓咂有声,是没有音调的言语:“我哪里晓得她呀?她有什么事从来也不跟我们讲。上次那个也还是明志告诉我们的。”表示这是独家机密透露给她。伍太太不知道说些什么,用头连连点应——沉默地劝慰:算喽!她又忙问道:“什么原因分手哒?”檀太太一个劲只摇头住嘴,抬起一大脚盆的衣物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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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见《特区文学》2021年第7期)
秦汝璧,1991年生于扬州,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2019年入选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六届长三角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2020年《华灯》获“钟山之星”全国青年年度佳作奖。2020年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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