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1年第4期|陈年:豆蔻(中篇小说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陈年
陈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各类选刊年选转载。出版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
陈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各类选刊年选转载。出版小说集《给我一支枪》《小烟妆》。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签约作家。
编辑推介: 这是一个有关成长和伤害的故事,13岁的刘红意外怀孕,作为刘红好友的“我”见到过刘红和同生约会,可刚刚成人的“我”对生命莫名地绝望,又对男生隐隐产生渴望,竟有意把日记本中那一页撕去。许多年后,伴随着当年冤案的受害人上访,谜底浮出水面,而此时,世事已发生巨变,受害人自杀,中年刘红又生一子,“我”却是再也没有了女人的特征。作品也可以说是一个缅怀和对抗的故事,缅怀逝去的青春年华,对抗世俗,对抗命运,对抗虚无。豆 蔻(中篇小说 节选)
陈 年
1 “我比窦娥还冤”发了一条在火车站的微信,身后是同城火车站,他左手比划一个V字手势。我在下面祝他一切顺利。 2 例行喝下一杯凉白开才想起单位安排的体检的事。我每天早上都要喝一杯水,500毫升,保健医生说可以稀释血液,减少黏稠度。昨晚上工作群里有过通知,明天体检,早上不要喝水吃饭。可我忘记了。不过已经喝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其实对于这种单位组织的大型体检大多数人不太放在心上。就是那些检查的大夫也不怎么认真,乌泱泱几百号人排在门外面,抽血、验尿、做心电图、做B超,内科、外科、五官科轮流过。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的,大夫根本没耐心。又没有红包的鼓励,谁的积极性也不高。 城里正在修高架桥,路上有点堵,我到医院时晚了,单位的同事已经分散在各个科室。大家手里拿着分诊台发下来的体检表,按着上面的提示,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查。参加体检的人是“生产原料”,医生呢,有点像流水线上的工人,手里拿着检查器械轮到属于自己分管的部位时把机器插在上面。 第一项检查从抽血化验开始,为了节约时间,实习小护士不时地提醒,让大家卷起袖子,右手拿好表格。我把胳膊从窗口伸进去,里面的大夫麻利地取下表格上的条形码贴在抽血的试管上。用橡胶带扎紧胳膊,在肘窝处用棉棒抹一圈黄色的消毒药水,粗大的针头噗地一声刺进血管,木木的感觉,倒是不疼。暗红的血液马上充到小玻璃管里,一个管子满了,换上另一个。我有些走神,要是一直这样不停地抽下去,身上的血几分钟就被抽干了。看过一个恐怖片,讲医生怎么杀人。医生当杀手的话,更专业些,被杀的人痛苦也少。大夫利落地拔出针头,把一根棉棒按在上面,嘴里说“按好,别动”。我刚站起身,另一只胳膊已经从窗口伸进去了。压了几秒钟针眼,想着已经没事,便去拿放在旁边的包,没想到血马上涌出来,还有几滴血滴在地上。急忙用力按住。红色的血,乳白色的地砖,特别地刺眼。我忽然感觉心慌,呼吸也有些困难,冷汗从后背冒出来,急忙找一张椅子坐下来。我有点晕血,眼前是一条红色的河,我在河水里起伏挣扎着。我的这种后遗症大概来源于第一次来例假,那时我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死了。 过了几分钟,我小心试着移开棉棒,血终于止住。从包里取一张面巾纸把地上的血迹吸干。我不能忍受一个陌生人的鞋底上沾着我的血,一滴血里隐藏着一个人所有的信息密码。在童话故事中,巫婆用美人鱼的血制成一种能摄取人灵魂的药。 根据以前的经验,采过血,便先去做B超,妇科的B超检查需要憋尿,而且憋得越多越好。大夫讲,尿越多,检查结果越清晰。2号诊室排队的人少,推门进去,没想到接诊的是男大夫,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憋尿了没有?是不是有马上要上厕所的感觉?虽然是大夫的职业术语,还是让人觉得难为情。接下来男大夫发出一串更让人难堪的命令,“解开胸罩,把上衣拉起来,小肚子露出来,裙子往下拉,再往下拉”。为了避免和大夫目光接触的尴尬,我一直微微闭着眼。涂上凉凉的耦合剂,机器的金属头在皮肤上面无声地移动,像一条蛇在游走。心里有一种恐惧,我偷瞄一眼大夫,如果这时用手术刀取一两件人体器官的话,如同探囊取物。 双乳增生,左侧有多个小结节。宫颈肥大,子宫肌瘤4.5厘米。 把身上的药剂擦干净,整理好衣服,大夫的检查报告单刚好打印出来。现代科技真的很厉害,按下几个字母键,便把一张生动的子宫内部图拍下来。看着上面漏斗形的图片,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面对一位多年的老友,彼此熟悉,而不得相见。这就是我的子宫,产生月经孕育生命的器官。14岁那年当我从《生理卫生》书上知道来例假都是因为这个子宫家伙在作怪时,恨不得一刀把它切下来。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现在却是想着如何能保养好它,让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肌瘤的位置大小用红箭头标出来,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彩图,大夫刚才说肌瘤已经有鸡蛋大小,不知它是不是也像鸡蛋一样圆润光滑? 体检的最后一项是妇检。妇检科挂着白色的帘子,上面写着“男士止步”四个大字。我今天特意穿着裙子,裙子穿脱方便。大夫旁边的小助手示意我把一块蓝色的一次性床单铺在身下,脱掉鞋子。听天由命地躺在诊床上,全身绷得紧紧的,助手让我把腿架在金属的托架上,我哆哆嗦嗦不情愿地伸出腿,一阵刺骨的寒意袭过来。病人在大夫眼里,一点隐私都没有,更不要说尊严了。心里默默数着数,希望这样的检查快点结束。金属器械在盘子里叮当作响,忍不住瞟一眼诊台,看到医生手里拿着一个张着大嘴的器械。这个东西的学名好像叫鸭嘴钳。双腿不由得发抖,牙齿也控制不住抖起来。我用力咬紧下唇,像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战士。大夫被我的样子逗笑了,说,放松,别紧张。吸气,吐气,放松,别紧张。一边说一边把那只张开的鸭嘴钳插了进去,取了一些分泌物出来。这次体检有一项宫颈癌的筛查,是检查费用最高的一项。单位这回也算是舍得出血,去年有一位记者因为宫颈癌去世了,大家嚷嚷了好一阵。听说现在有一种九价HPV疫苗,可以预防宫颈癌,大概要四千多块。不过我是没有资格打针的,接种人群有年龄限制,16-26岁。 最难为情的是手检,大夫一手按着我的小肚子,一只手缓缓伸进私处,嘴里说着“放松,放松”。我脑子很乱,隐约听到她们两个人小声嘀咕,两个大夫轮流探检完。可能是情况不好,中年大夫出去,又叫了一位年老一点的大夫进来,她询问我以前有没有妇科病史,平时例假是不是正常,经血的颜色是红是暗?说着也把手伸了过去,她的手比较大,我疼得流出眼泪。老大夫把一次性手套扔进垃圾桶,面色凝重地说,肌瘤有点大,手感也不好,你再去门诊那边做个阴超吧。我看到她的手套上有血迹。我知道这种情况叫接触性出血,我在网上看过介绍。 两位大夫的诊断结果不同,一位大夫让我下午办理住院手续,另一位大夫不建议手术,说只是炎症比较严重,再观察观察,三个月做一次B超,只要瘤子不继续往大长,就不用做手术。子宫肌瘤大多数都是良性。 我听取了“观察”的意见,我不想手术。这些结节呀肌瘤呀长在我身体里好几年了,只要它们不爆发成癌,我们便可以和平相处。 一个女人最好的风景是从天葵临至那天开始的。一朵红色的花盛开在女人的身体里,陪伴女人一路风姿摇曳,花团锦簇地走过。最后零落成泥。 3 “我比窦娥还冤”突围没有成功,他还没有登上火车就被维稳办的人揪了出来。因为频繁上访,他已经成了挂在名单上的人。我也不知怎么劝他,只好继续以前的老话题,让他找律师,走正规合法的申诉渠道。 4 1989年4月20日 星期四 晴转多云 我和刘红在放学的路上谈论学校里的男老师哪个最帅。我们都觉得新来的语文老师长得最好看,大学生,英俊帅气,戴黑边眼镜,穿镶白条的蓝运动衣,讲好听的普通话。比较起来,我们的班主任有点寒碜,又黑又胖,眼睛只有绿豆大小,上下嘴唇像垒在一起的青鹅卵石,最奇怪的是他生气骂人时根本看不到张嘴,震耳欲聋的声音从一条细缝儿里飘出来。 这是我从父亲那里拿回来的日记本。老房子拆迁时,我回去挑了一些旧东西。本子上面的钢笔字规规矩矩,一笔一划。我奇怪我那时竟还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些日记显然不是老师留的作业,不是必须写的,它的内容应该属于私人日记吧。在那个没有私密空间的年代,拥有一个可以上锁的抽屉简直是奢侈。但我还是写下了这些秘密,当年为了保存这本日记,我一定处心积虑,寝食不安。 1989年我14岁,刘红13岁,我们在青矿中学读初中一年级。我已经来了该死的例假,刘红却还没有,我觉得老天很不公平,凭啥她就没有被倒霉事缠上。我们女孩子私下都把那种事叫做“倒霉”。 我手忙脚乱完全应付不了这种突发的状况,常常在班里出丑,一不小心屁股上就开出红艳艳的“花”。这时刘红会充当我的保护人,下了学我走在前面用书包捂着半个屁股,她跟在后面掩护我从教室安全撤退。我们在这方面总是配合得很好。为了感谢她及时出手相救,第二天我会请她在校门口吃一种黄色的小贩们自制的蜂蜜糕糖,二分钱一小块。蜂窝状的蜂蜜糕糖有一块饼干那么大,我大方地掰半块给刘红,她的吃相文雅,用两根手指尖悬空捏着,前门牙切一点糖屑下来,慢慢地品。我则一口就吞进去,快速地咬碎。糖块粘牙,隔一会儿我伸进小手指抠一抠牙缝。这种用小米制作的手工粗糖吃在嘴里有一股红糖的味道,但里面绝对没有加一点蜂蜜。 我家孩子多房子小,家里男男女女都睡在一条大炕上。刘红家的条件比我家好些,她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在外面工作,单位分配宿舍,他们很少回家来住。她便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门头玻璃窗上挂着一片菊花图案的窗帘,像以前富家小姐的闺房。下了学,刘红带我到她家玩,写完作业,我们趴在她的小床上看借来的《故事会》和笑话书,也说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私密话。她满脸愁容地说,她大概要死了,最近胸口疼得慌,可能得了心脏病。我随手摸一下她的胸,摸到一个硬硬的圆圆的“小桃”。她笑骂我是女流氓。流氓还分男女?我趁机又摸她几把,无师自通地说这是发奶盘子,属于女孩子的正常发育,发奶后很快她就要来例假了。怕她不相信,我证明自己就是13岁那年春天来例假的。刘红爬起来,把我扑倒在床上,还威胁要撕烂我的嘴,她边笑边骂,母狗才来例假呢! 完蛋了,这下你把天下所有女人都得罪了!难道你妈你姐她们不来例假?我笑呵呵地回骂。 反正我才不要来那种脏东西。 有本事你一辈子拦着别让它来。 不来就不来。 那你不成了石女? 石女?石女是干啥的? 我也不知道,听我妈说石女不来例假。 那我当石女去。 石女以后也不会生小孩儿。 羞死人,我才不要生孩子。 刘红的口气很坚决,似乎自己是玉皇大帝,掌管着天下所有大事,想不来例假就可以不来。不过人家的确是好命,都13岁了身子还干干净净的。我们班有的女同学五年级时就来了,人小收拾不利落,裤子常常飘红。 我们还在一起悄悄讨论了尼姑来不来例假,因为刘红听说尼姑一辈子不能结婚,也不能生孩子。“尼姑”对我们来说是个新鲜而神秘的词。 几个月后刘红面红耳赤地向我请教怎么叠卫生纸,她果然来例假了。我暗暗佩服自己,简直是神算子,竟然能算出她什么时候来例假。刘红骂我乌鸦嘴,就是因为我咒她,她才来了例假。刘红愁眉苦脸的,我心里却挺高兴,觉得这回我们终于平等了,以后我们要一起“倒霉”了。班里的女同学统一把来例假叫做“倒霉”了,谁要是和班主任请假时说自己“倒霉”了,老师都明白是啥意思,这两天特许女生不必跑操也不用上体育课。 对这位不请自来的“亲戚”,刘红和我一样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招呼。我们穿着手工缝制的肥大裤头,卫生纸在裤子里老鼠样蹿来蹿去,一不小心就蹿到了操场上。众目睽睽下,那条暗红的纸块让女生很久抬不起头。 5 我:“你,你还好吧?” “我比窦娥还冤”:“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我:“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我比窦娥还冤”:“没有,我和他们讲道理,我是有冤情要告,又不是无理取闹的小混混。” 我:“要不还是放弃吧?” “我比窦娥还冤”:“我是冤枉的。我一定要证明我的清白。” “我比窦娥还冤”是我初中时的老师,从他的网名就能看出他是个一根筋的人。 6 我已经洗过两次澡,那些耦合剂似乎一直粘在身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还有下面隐隐地涨疼,用热水洗似乎会舒服点。那个大夫的手太大了。 想起手术的话题,忍不住在镜子前多站一会儿。身材保养得还行,腰是腰,胯是胯。乳房浑圆结实,小腹平坦,腰肢细软,腰间也没有积聚游泳圈样的赘肉。 女人如花,而我是无根的。 苏明远还没有回来。我熬了稀饭,把芹菜洗好,抽去青筋切成小段汆水,牛肉片裹上小粉面用调料腌好。苏明远口轻注意养生,我一般用最简单的蒸煮法加工食物,炒菜也是少油少盐。把所有的食材准备好,我回到电脑前开始修改《豆蔻》。 从去年开始,我不再担任具体工作。女人和男人的身体不一样,我感到没有精力冲在采写一线了。单位有一本企业办的内刊,我们四个编辑分成四班,三个月轮一次。我不坐班,平时很少去单位,领导和老苏是朋友,对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苏和领导具体的关系,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一定是互相帮助。我想在老苏的手下,也有像我这样受到关照的领导的人。我不过是老苏寄放在朋友处的物件。 苏明远爱吃绿油油的刚出锅的青菜。我一般都是看到他的车进了小区,才开始点火。等他进门换过衣服洗了手刚好出锅。两个人的晚饭简单,一荤一素两个热菜,一个小分量的凉菜,苏明远不喜欢把晚饭搞得太复杂。他吃的少,有时候就是一碗白粥。 老苏在一家大型国企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官不大但管的是财务口,腰上拴着一个单位的“钱袋子”,那就是肥差了。最近集团总公司有大的人事调动,现在的大老板到站,也就是到了退休年龄。上头换了主帅,企业内部会有大换血的调动。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领导上任,都要提几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能力其次,主要是忠实可靠用得顺手。苏明远是个要求进步的好同志,十几年兢兢业业跟在老领导的身边,工作努力,成绩斐然。但在新领导眼里他是旧人,对于旧人一般的处理办法是闲置,不闻不问地搁上几年,就彻底凉凉了。老苏回头是岸,重新站队,私下没少和新领导表忠心看行动,终于博得领导的信任。他想提一格,如果这次掉队了,就永远没有赶上来的机会了。他今年54岁,根据干部年轻化的政策,55岁以后就不会再提拔了。大概所有的男人对权力都有欲望,苏明远一直在暗暗使劲争取进入处一级。虽然老领导走了,但他迅速地修复漏洞,理顺了上下关系,剩下的就是运气。他说,进了局处级他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一个农家出身的穷小子,没背景没靠山握着一双空拳头打拼到今天不容易。其实人永远不会满足。 饭桌上,苏明远几乎不谈工作上的事,这是他的习惯,不把工作带回家。一个单位的财务应该算是重大机密。他有很好的职业操守,这也是大头儿信任他的理由,不能说的话从不乱说。哪怕是对爹妈、老婆孩子也要守口如瓶。 他小口喝粥,偶尔搛一筷子我自己腌的小咸菜。咸菜爽脆,发出水灵灵的声音。我告诉他苏蕾来过了。老苏的嘴巴停下来,看我一眼,哦,小蕾来做啥?我眼圈一红。苏蕾是他的女儿,可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苏蕾每次来都要羞辱我一顿。当然继母和前妻的子女关系都处理得不好。况且我的身份模糊,我和老苏并没有领证,也不打算领。苏蕾是从小宠惯出来的女孩子。她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她的妈妈,我和她解释过她妈妈去世前,我和老苏没有任何关系。但她不相信,还骂我是狐狸精,专门勾引男人。苏蕾长着和她妈妈一样的眼睛,单眼皮,眼角细长,眼神犀利如电。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我都心虚,毕竟我和她的爸爸在一起生活,属于间接地抢走了她的爸爸。现在流行女儿是父亲前世小情人的说法,父亲——情人,情人——父亲,这样说来我们算是情敌的关系。 苏蕾上门来找她妈妈留下的一件首饰,她认为是老苏送了我,我把十指伸开,上面光光的。我的手指修长白皙,我对手还是有自信的。我告诉她我从来不戴首饰,连一枚耳钉都不戴。 吃过饭,苏明远看电视,我收拾厨房,他喜欢看时事新闻,国内的国际的,处在领导层的男人大概都喜欢这种权力的游戏。我又冲了一次澡,换上新内衣,喷几滴淡香水在手腕的内侧,然后拿起一本书坐在老苏身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天里,这是我们呆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说了几句闲话,他站起来向卧室走去,我心领神会跟进去把门关上。打开手提电脑,插上耳机,我们一人耳朵眼里戴一只耳机,一起观看日本电影《花与蛇》。这部电影是以前存在电脑里的,现在是禁片了。彬彩芬被捆绑的性感镜头出现时,苏明远的手伸进我衣服,很暴力地捏了一下乳头。这是他表达情绪的一种方法,他是不是也有把我捆起来鞭打的欲望?我枕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大拇指。据说男人的拇指是性的暗示,苏明远取笑我是一个表面清纯内心淫荡的人。 虽然苏明远回来什么也没说,但我能觉出他遇到了麻烦,提拔的事情进行得不顺,他只有焦虑无助时才会把这些电影调出来放松自己。我们第一次看电影时,都被国外的大胆暴露惊着了,还有他们那种表达爱的方式,爱着你——痛着你。 苏明远的老婆瘫痪在床五年。老苏洁身自好,一直扮演着好丈夫的角色。虽然家里有保姆,但他每天都会给妻子洗手洗脸,还会买不同款式的睡衣给她。他的妻子是自杀,他对她越好,她越不想拖累他一辈子。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故意对妻子那么好。苏明远什么话也没说。 不管苏蕾相信不相信,我和老苏以前的关系是清白的,她妈妈去世后老苏才和我开始交往。但他并不希望我走进大众眼里。我只是生活在他暗处的一个女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但苏明远会给我一些补偿,比方现在的房子就是苏明远出钱买的,房本上的名字是我的。怕惹麻烦,只买了小户型的,两室一厅,两个人住够了。钱上面也没有亏待过我,不过我用钱的地方很少。他一直说要送我一辆车。只是我对车没兴趣,总觉得那是一件凶器。“速度与激情”,杀人于无形。再说我也很少出去应酬,我性格比较安静,几乎天天都呆在家里。看电影,看小说,写小说。虽然有评论家说,现在只有写小说的人才看小说,但我并不失望,小说也许会成为一种高雅的小众文化,只是一个小圈子的人共同欣赏阅读。就像音乐会、话剧一样,一张门票上千。 我挺满意这种生活方式,隐姓埋名,做一个“地下工作者”。而情人的这种身份朦胧而刺激,让我写起小说来如鱼得水。 我和苏明远因为工作认识。他是局里请来讲话的领导,我是随行记者。我的稿子写得还行,后来新闻中心安排我为他做一期人物专访。那一期的主题叫面对面。我几乎收集了他的全部资料,他的出生地,小学中学大学在哪儿读的,工作单位,工作以后调动升迁以及得过什么奖励,我都知道。那期专访不如说是对他个人的一个全面的认识。 采访的地点在他的办公室,我把录音笔放在离他近一点的位置,旁边是他和爱人的相片。短发,大眼睛,皮肤雪白,那是一个气质高贵又有点忧郁的女人。女人的眼睛一直暗暗地盯着我,怎么躲也躲不开。 苏明远喜欢我淡妆,直发,简装,他说我的样子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而我已经大学毕业二十年了。苏明远比我大十二岁,我们同一个属相,属虎。两只“老虎”不争不斗,还能友好相处,也算是佳话。十二岁说起来也不算太大,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收入稳定。关键是我在他那里能找到归属感和安全感,这是同年龄段男人给不了我的。 苏明远这匹“野马”在天地间风驰电掣地奔跑着,芳草青青野花四溅,醉生梦死的感觉就是这样吧。“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说不清为啥就难过起来,眼泪跌落在枕边。老苏轻轻吻着我,嘴里喃喃地说,海青,海青。海青是他死去爱人的名字。他在我的面前并不隐瞒这些。一个男人心里放着一个爱过的女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说明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片子放到一多半时,老苏睡着了,我关了电脑轻手轻脚出来。剩下的时间是我一个人的。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1年第4期)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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