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迟子建:喝汤的声音(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迟子建
责编稿签
迟子建的笔下处处有风景,她的小说中所描述的生活场景、人物群像、景物风貌都有别具一格的迷人风韵。从温润、温情到苍凉中的温暖,在不断勘探人性秘密的同时,涌动……
迟子建的笔下处处有风景,她的小说中所描述的生活场景、人物群像、景物风貌都有别具一格的迷人风韵。从温润、温情到苍凉中的温暖,在不断勘探人性秘密的同时,涌动……
责编稿签
迟子建的笔下处处有风景,她的小说中所描述的生活场景、人物群像、景物风貌都有别具一格的迷人风韵。从温润、温情到苍凉中的温暖,在不断勘探人性秘密的同时,涌动着感知岁月的能量。《喝汤的声音》中饱含人性的坚守与希望,通过“我”这个历史学家与“她”这个讲述者的互动,叙述出哈喇泊家族三代人在黑龙江边生活的经历,他们用各自的守望消解着战争的悲伤,释怀着命运带给个体的残酷。小酒馆里女人如梦似幻的讲述笼罩在小说的细节与情感之中,乌苏里江畔清晨的阳光投射出小说结尾处“长青的生命之树”的熠熠流光。
—— 文苏皖
喝汤的声音(赏读)
迟子建
她跟我说的这个小镇在乌苏里江下游,叫万吉镇,所住人家多是打鱼的和养奶牛的。我说只知道有个抓吉镇,万吉镇在哪儿? “万吉镇当然在万吉镇哪,就像你的屁股一准儿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样。”揶揄我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自称乌苏里江摆渡人,她长脸,高颧骨,中分直发,穿一条绛紫色麻布长袍,戴一串木珠项链,脸很黑,一双狭长的眼睛深藏着磷火似的,幽光闪烁。 她什么时候进的江鲜小馆我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没听见脚步声,她就飘落在我对面的长凳上了。她仿佛老相识,跟我眨眨眼,挑剔我不会点鱼,说这时令不该点马哈鱼,名气虽大,却不是新出水的,倒不如雅罗和船丁子新鲜好吃。她说话时喉咙像塞着团棉花,哑腔哑调的。 我是陪领导来饶河工作调研的,下午去过小南山遗址考古挖掘现场,三天的工作日程也就结束了。沿着微雨后湿滑的土路下山时,我望见山下水墨画般的广阔湿地上,有两只白鹤翩翩起舞,大秀恩爱,这动人的情景令我想起麦小芽,她离开我十二年了,虽然四年前我再婚了,现任妻子贤德淑惠,待我不错,但在我成功或是悲哀时刻,特别想与人分享喜悦或倾诉苦闷时,心底呼唤的名字还是麦小芽。她是个历史学者,在一次田野调查中,遭遇特大山洪,被波涛卷走,从此后我见着所有的江河,都委屈万分,觉得它们辜负了我的爱情。我太想在乌苏里江畔独享一个黄昏,喝上一顿酒,隔着遥远的时空,和麦小芽说说悄悄话了,所以下山后我跟领导谎称自己有个姑妈在饶河,多年不见,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晚饭就不随团吃了。领导再有半个月就退休了,饶河是他任内最后的公差,一向傲慢和冷漠的他,骤然变得开明而亲民,他微笑着说你去吧,给你姑妈带好,晚上早点回来,明天咱们就回哈尔滨了! 从小南山下来,我像出笼的鸟脱离团队,奔向乌苏里江畔,择了片柔软的沙滩坐下,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让江风亲抚我的脸,望着这条波光粼粼的向北流去的江,边晒太阳边抽烟。 初秋的阳光像一束束丰收的麦穗,有股说不出的芬芳,让人有收割的欲望。我给麦小芽点了一根烟,放在鹅卵石上,淡蓝的烟雾云图一样铺展开来,仿佛她真的吸了。麦小芽嗜烟如命,我们在一起最惬意的时光,是晚饭后对坐着,沏一壶热腾腾的茶,吞云吐雾地神聊。人们都说吸烟伤肺子,但麦小芽说肺子经由烟熏,这块鲜肉就变成了腊肉,腊肉比鲜肉耐储,所以她认定吸烟能铸就铁肺,百毒不侵。我们偶尔吵架了,所道歉的方式,就是给对方点上一根烟,悄悄说声:“咱熏腊肉吧”,这比献上玫瑰和热吻管用,矛盾随之烟消云散了。 天色由明媚变得暗淡,我默默和麦小芽“熏腊肉”至黄昏,留下两堆烟蒂,一堆是我的,一堆是她的。我取一棵麦小芽的烟蒂,多想发现她湿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没有,烟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弹壳,仿佛告诉我它们来自死神的世界。我把两堆烟蒂合在一起,没舍得扔进垃圾桶,而是揣进裤兜,去江畔寻吃鱼的地方。 那条街上装饰华丽的江鲜大酒楼有好几家,而我惯于钻的是小馆子。除却价格便宜,经验告诉我,小馆子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师傅个个身怀绝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菜肴。而且小馆子客人常来常往,热络,活泛,可以不拘小节地高声谈笑,纵酒,吸烟,甚至放屁。还有一点,这样的馆子一般望得见后厨,你相中哪棵葱哪头蒜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点它们上阵,店主一定会遂你心愿。 从食街主干路岔过去,有一条绿意葱茏的玉簪似的斜街,我选的这家圆木打造的小馆,就像一颗琥珀,缀在斜街尽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食街客人不多,店铺多半冷清,但我进去时,他家却很热闹。有两个男人喝得半醉了,正在划拳斗嘴,一个咕哝:“俩好呀——你丫的。”一个叫嚣:“五魁首呀——你大爷的!”小馆摆的桌子有圆有方,但供客人坐的都是长凳。随客人入店的口罩,像误入笼中的一群鸟儿,有的病恹恹地瘫在桌角,有的软塌塌地挂在客人的一只耳朵上。更多的人把口罩当袖标,戴在胳膊肘上,所以他们举杯时,五颜六色的口罩有点鸟儿挣脱樊笼的意味,向上冲去。我择了西北角的一个空位坐下,点了软煎马哈鱼、黑斑狗鱼炖茄子和椒盐江虾,还有一斤烧酒。其实我知道这时节的马哈鱼来自冷冻箱,不在盛时,但因这是麦小芽爱吃的,所以首要点的是它。 店主是个年纪轻轻的断腿男人,面貌俊朗,穿白色T恤,他摇着轮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过道,端酒续茶。我进门时,他驾着轮椅从北侧飞快迎到门口,招呼道:“兄弟您请——”然后奔向收银台,那里摆着一紫一白两个玻璃酒罐,紫的是山葡萄酒,白的是土豆烧酒,店主说这是他们自酿的。他说所有的来客进门都可免费喝一盅,男的通常喝土豆烧酒,女的喝山葡萄酒。我说我两个人,所以两种都喝。店主打开白色酒罐的龙头,先接了一盅土豆烧酒给我,看着我喝下,然后又接了一盅紫色的山葡萄酒,摆在收银台上,说等我约的人到了,就端给她喝。我说她已跟我一起进来了,拈起那盅酒,一饮而尽。店主狐疑地看着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坐下后才明白,这青灰的水泥地面,矮矮的收银台和看得见灶房的落地窗,是为了店主的轮椅而特别设计的。 店主见我点了三道菜,提醒我说他家的菜码大,一个人吃的话,一道黑斑狗鱼炖茄子就能把人撑得半死,可以减一个菜,如今挣钱不易,省点儿是点儿。我谢过他的好意,说是喝了两种酒,菜也自然是俩人吃,请他上两套餐具。店主大约领会我的用意了,他不再犹豫,对着灶房的师傅发出号令:“同罗走菜喽!” 一开始我以为掌勺的师傅叫“同罗”,低头一看餐桌上立着个扇形桌牌,上面是黑地金字的“同罗”,才知这是桌名。再看邻近的几张桌,是“鳌花”“哲罗”和“柳根子”,便恍然明白这家店的桌牌,是以“三花五罗十八子”中的鱼类品种来命名的。 我把另套碗筷杯盏摆在对面,先给麦小芽倒了一盅酒,然后给自己的也满上,和她碰了一盅,之后又自己连干两盅。菜陆续上来了,天也黑了,客人渐多,店主的轮椅忽而在东,忽而向西,忙得不亦乐乎。我不顾左右,倾情给麦小芽夹菜,跟她说话。我说饶河小南山出土的玉器,距今约九千年,精美极了。玉就是玉啊,可以碎,但不会化为尘土。可是你呢,怎么就化成了烟啊。 我就是说完这句话,穿绛紫色麻布长袍的女人飘然而至的。她一来,我和麦小芽的对话就中断了。 这个女人气质不凡,酒量不凡,捏起酒盅,自斟自饮,连干三盅,面不改色。我一看先前叫的烧酒快见底了,嚷着添酒。店主先是劝阻我,说兄弟咱喝得差不多就行了,酒大伤身啊。我说我花钱喝酒,图的是痛快,你不想让我高兴吗?再说你没见多了个客人吗,让对面女人觉得我请不起酒,岂不是没面子?店主连声苦笑,隔了一会儿,递上一壶酒,拍了拍我的背,叮嘱道:“悠着点儿啊。” 女人喝了酒后神情愉悦,说要卖个故事给我。我说怎知我需要故事?她诡秘一笑,说她一进来,就看出我是个缺故事的家伙了。我问一个故事多少钱,她说好的故事是无价之宝,千金难买;烂故事是垃圾,臭不可闻。如果我能听完她讲的故事,说明它有价值,她要求不高,抵得上这桌酒菜就行。我说你意思自己不是白吃我的?她有点恼怒,教训我永远不要当着女人的面说她白吃。 她开始讲故事,说故事的主人公叫孟平贵,不过乌苏里江一带的人都习惯叫他的小名“哈喇泊”,这是他祖母给起的。 哈喇泊出生在万吉镇,这地方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对岸是苏联的一个小镇。哈喇泊的祖父是善于骑射的蒙古人,祖母是以渔猎见长的赫哲人,所以哈喇泊的父亲,是蒙古族和赫哲族的后人。 哈喇泊身高体阔,膀大腰圆,气壮如牛,圆脸上生着浅浅的络腮胡,蒜头鼻子,敦厚的嘴唇,漆黑的一字眉下,是一双和善而明亮的眼睛。他外形不乏男子气概,可身上却有一点缺彩,就是牙齿。怎么说呢,不仅是他,哈喇泊的血亲,他的祖母和父亲,没一个好牙齿的,都是满嘴的残垣断壁。 我说:“可能万吉镇的水有问题吧,比如含氟少,牙齿就容易变成核桃酥。” 女人撇了一下嘴,吃了一块黑斑狗鱼,又饮了一盅酒,说:“哈喇泊的牙齿要是跟水有关的话,我这故事还能卖得出去吗?”她警告我少插言,讲故事最怕打岔了。 女人说哈喇泊的牙齿随他父亲,而他父亲的牙齿又随他祖母。 哈喇泊的祖上是大黑河屯人,也就是海兰泡。过去那里叫孟家屯,是当时黑龙江将军管辖区域,可叹它如今不是咱们的地界了。哈喇泊的祖父是个蒙古商人,做皮毛生意的,总来大黑河屯交易,认识了哈喇泊的祖母,一个朴实能干的赫哲女人,她做的鱼皮衣,在大黑河屯很出名。说是穿着她的鱼皮衣下江捕鱼,防风防雨不说,鱼儿还爱入网上钩,所以哈喇泊的祖母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哈喇泊的祖父祖母成亲于1897年冬天,转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他们在大黑河屯经营两家货栈,日子过得红红火火。1900年初春,哈喇泊的祖母又怀孕了,这时哈喇泊的祖父要开一家火磨铺加工小麦,正忙着购进机器,装点铺面,所以提早就给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火磨”。然而到了七月,沙俄借口义和团运动在东北蔓延,危及边境,逮捕了许多世居于此的华人。而在太阳最灿烂的时日,火磨铺开张仅一周,喜气未散,大黑河屯华人的房子和店铺,突遭俄兵洗劫。无论妇孺,都被驱赶到黑龙江边。 人们被刀斧威逼出来的一瞬,忙着不同的活儿,所以临时带走的东西千奇百怪,有拿着烟袋锅的、擀面杖的、笤帚的、筷子的、茶碗的、针线的、算盘的、酒壶的、肥皂的、铲子的、梭子的、书籍的、纸币的、马鞭的、柈子的,可见当时他们正抽着烟、擀着面、扫着地、吃着饭、喝着茶、缝着衣、算着账、饮着酒、洗着衣、炒着菜、补着网、读着书、点着钱、赶着马、烧着柴。最滑稽的,是有人当时正蹲茅坑,慌张中握着揩腚的草纸,一脸没排泄痛快的苦楚。而有的人正擦拭油灯,想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出了这等事,此去黑暗,大白天地举着油灯上路。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1年第8期)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协主席。已发表作品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清水洗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作品有英、法、日、意、韩、荷兰文等译本。《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短篇小说《雾月牛栏》《清水洗尘》、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获第一、二、四届鲁迅文学奖。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