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7期|鲍尔吉·原野:演出开始了(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鲍尔吉·原野
傍晚,天边还飘着灰蓝与金红的晚霞,乌兰牧骑的演出再一次开始,地点还在村部前那个被削平的土包上。铁木耳把幻灯片用毛头纸包好放在黄色的木头箱子里,等演出结束后放幻灯片。……
傍晚,天边还飘着灰蓝与金红的晚霞,乌兰牧骑的演出再一次开始,地点还在村部前那个被削平的土包上。铁木耳把幻灯片用毛头纸包好放在黄色的木头箱子里,等演出结束后放幻灯片。
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乌兰牧骑的两位叔叔说蒙古相声。这个相声讽刺那些不喜欢劳动的人,他们总是借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劳动。第二个节目是女声独唱,唱一只小羊羔离开了母羊,孤独地留在草场上,不知朝哪里走。第三个节目是舞蹈,四个男演员在台上表演套马。他们手里攥着并不存在的套马杆,往左套,往右套,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前拽,一会儿后拽,像真的一样。下面的牧民观众心疼他们,说多累呀,也没马,快歇一会儿吧。第四个节目是丹巴演唱的蒙古长调——《江木伦的水》,歌词说:“江木伦的河水呀,水面波涛汹涌。善于泅渡的马啊,知道哪儿是可以踩着走过去的浅滩。人的青年时光啊,看上去生机勃勃。有心劲儿的人啊,懂得学习才不负时光。”第五个节目是安代舞,这是哲里木盟根据萨满跳舞改编的舞蹈,演员把手里的红绸子挑起来,像跳绳一样环绕手臂,然后把红绸子往地上甩。一群人这样跳起来就好像围着篝火跳舞,他们手里的红绸子也像火焰在燃烧。这个舞蹈好看的地方是他们的马靴,那时候一般人没有皮马靴,但是乌兰牧骑有。内蒙古自治区文化局从骑兵师借了好多马靴送到乌兰牧骑,这些马靴底部钉着铁掌,演员在台上跺起脚来,非常威风,咚咚,咚咚,尘土飞扬。第六个节目是笛子独奏——《欢乐的牧场》。宁布手拿一管黄色的竹笛,笛上缠着一道一道黑丝线,远看就像老虎的尾巴。他端起笛子吹奏,笛子系的两条穗子随着婉转的笛声在风中晃来晃去。
台下的牧民说:“吹得多好啊,比天上的鸟儿唱得都好。”
另一个牧民说:“人年轻的时候这么会吹笛子,找对象都不用着急,别人会把姑娘送到他家里来。”
这句话被宁布听到了,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咳嗽起来, 用手捏着自己的嗓子咳几声接着往下吹。但是他吹的曲调和前面不是一个调了,后面好像是另外一个曲调,而且越吹越快。
铁木耳身边的山丹说:“这个曲子是哪一个曲子?《欢乐的牧场》怎么变成了《快乐的挤奶员》?”
牧民不管什么样的曲子,也不管宁布咳嗽前后是一个还是两个或者三个曲子,好听就行,他们也不管这个曲子的名字叫什么。铁木耳盼着天黑,他往天上看,天空还有好多红霞。铁木耳生气,红霞为什么不走,赖在天上干什么?他盼着天空一下子黑下来,比如他喊“一、二”一眨眼天就黑下来。像关闭电灯一样,这样就可以放幻灯了。但天黑得很慢,天空像宁布第一回吹的旋律那么悠然,好像掌管天黑的夜神喝醉了或者去别的地方玩耍不回来,忘记天黑这件事了。铁木耳真是急得很,他看远处的杭盖山还能看得清轮廓,近处那个小山包也能看得清,天边还有一堆一堆的云彩飞翔。这么亮,是没办法放幻灯的。只有等天完全黑下来,星星鲜明出现在夜空时,人才能看清幻灯机射在银幕上的图画。
报幕员琪琪格玛上来说:“亲爱的牧民朋友们,下面为你们表演的节目是半导体《北京的声音》,请欣赏。”
村干部听到“北京”二字就鼓起掌来,牧民也都跟着鼓掌。丹巴走上台来,他手里握着一个黑塑料壳的半导体收音机,准备演示“北京的声音”。牧民们非常崇拜半导体,他们理解不了一个像黑茶砖似的塑料盒子为什么能发出声音,发声的人在哪里待着呢?他们原来猜想人藏在红绸幕布后边,他们去看了,并没有这样的人。而且乌兰牧骑的人在山上也表演过播放半导体,他们把半导体放在树杈上,四外无人。他们打开半导体开关,声音冒出来,仍然不知道说话的人在哪里。
半导体播放之前,丹巴请坐在前排的老牧民用手摸一下,他们是这个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老牧民说半导体很光滑呀,没有毛刺。实际上他们想知道它为什么能发出声音,这是摸不出来的。丹巴用解放军的步伐走上台立正,向右转,把半导体举过头顶。他说:“尊敬的牧民同志们,下面,我们请半导体发出北京的声音。他们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蒙古语播音。”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带链的怀表,看了一会儿说:“还有一分钟。”
过一会儿,说:“还有三十秒。”
又说:“还有十秒钟。”
半导体突然“滴,滴,滴——吱”,有人在里边用蒙古语说:“北京时间19点整。”
丹巴把半导体的天线拉得很高,旋钮开到最大,半导体发出激昂的音乐。丹巴握半导体的手有些抖动。这时半导体传出浑厚的蒙古语男声:“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绕,耶日杰扁。”
然后是庄严的女声:“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绕,耶日杰扁。”
接着音乐像浪潮扑过来,淹没万物。
刚才一男一女播音员说的是蒙古语,翻译过来,男声说: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正在播音!”
女声说的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正在播音”。
好家伙!牧民们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人来白银花跟他们说话啦,他们慢慢站起来,互相商量一下,先是小声鼓掌,后来大声鼓掌。他们一边鼓掌一边欢呼,欢呼声盖过了广播的声音。中央的人专门跟白银花的人说话,好啊!村长站起身,用双手往下按一按,说:“牧民朋友们请安静,请中央的朋友先说话。”
紧接着,中央的朋友在广播里说话。男声说一段话,女声说一段话,各说各的,内容不一样。
男声说,中国南方五个省的小麦取得了丰收,这个丰收是几千年历史所没有的大丰收。
女声说,上海的红星机械工厂制造了一千多台插秧机,这些插秧机可以代替农民在水田里插秧,今年收获的大米数量会越来越多。
男声接着说,越南人民用游击战的方法击落了六架美国空军的飞机。美国飞机冒着黑烟从天空扎到地上时,越南人民发出了胜利的呼喊。
女声又说,古巴人民上街游行,说把古巴最好的糖送给中国人民品尝。
1965年的白银花村牧民们听不大懂这些内容,他们不知道越南在哪里,也不知道古巴和糖之间的关系,更不知道美国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非常喜欢这两位播音员的言说。他们使用蒙古语的标准音——察哈尔一带的方言,流畅美妙,比宁布吹的笛子还要好听,无论说什么内容都让人心生欢喜。
丹巴在台上高举着半导体播放十分钟之后,关掉半导体, 向大家鞠了一躬,走下台。然后琪琪格玛走上台说幕间休息,人们就开始休息了。
幕间休息的时候,演员休息了,牧民们根本不休息。他们围着丹巴,请他把半导体拿出来接着展示,丹巴已经用一块粉色的枕巾把半导体包好放箱子里了。牧民要求这么强烈,他只好把半导体再拿出来。牧民看这个半导体是个四方形的盒子, 塑料盒子上方镶嵌一把格尺,标着各种数字。牧民们说:“可以把天线竖起来一下吗?”
丹巴说:“可以。”
他把天线拉直,旋转。牧民躲闪,他们以为这个天线会带来火光闪电。牧民问:“可以让中央的朋友跟我们说会儿话吗?”
丹巴说:“中央的朋友休息了,半导体也要休息一下,否则电池没电了。”
“中央的朋友现在坐在电池里面吗?”
丹巴说:“电池和中央的朋友是两回事。电池是一个圆圆的红色的圆柱,它里边储存着直流电。中央的朋友在北京呢。”
一个年轻的牧民,壮着胆子反驳丹巴,说:“我们明明听到他刚才在盒子里说话,这会儿怎么会到了北京呢?他肯定躲在这个盒子里,你让他们出来和我们见个面嘛。”
丹巴说:“我没骗你们,这是科学。科学是说不清楚的,除非你上过大学。我诚实地告诉你,中央的朋友确实在北京,他们待的地方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北京西长安街的路南,我到过那里的二楼,就是蒙古语播音组。而且一个男播音员和我是亲戚,是我二爷爷的孙子,叫何其英归。”
牧民问:“刚才在台上说话的一男一女,他们在哪里?”
丹巴说:“这时候他们在北京,在我说的那个地方,北京西长安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楼,他们正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播音呢。”
牧民疑问:“那他们的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
丹巴说:“他们的声音是用科学传过来的,传的方法叫无线电。”
“是从电池里传过来的吗?”牧民问。
丹巴说:“电池是电池,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是两回事。无线电是从空气里传过来的。”丹巴用手指画一条弧线,然后把手指按在天线上,说:“是这样传过来的。”
“你刚才还说用科学传过来的,怎么又成空气传过来的?”
丹巴叹口气,说:“唉。”
一位老年牧民问:“你这个半导体花了多少钱买到的?”
丹巴说:“这不是我买到的,这是中央发给我们乌兰牧骑的,专门为牧民朋友送来北京的声音。”
牧民问:“中央就在北京西长安街路南二楼里吗?”
“咳,”丹巴说,“他们不是中央,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年轻牧民说:“还是中央嘛。”
另一个牧民问:“你刚才说那个一男一女和你的亲戚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二楼的房间里坐着,但是那些音乐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你亲戚演奏的吗?”
丹巴说:“音乐是另外一些人演奏的。”
牧民问:“他们是几个人?”
丹巴抬起头想了想说:“他们最少得二十多个人。”
牧民说:“二十多个人,加上刚才说话的一男一女,在你这个黑塑料盒子里就坐不下了。”
丹巴说:“这二十多个人也在北京,他们住在另外的院子里。他们的音乐声是用——”这时候他继续用手指从天空画了条弧线,按到天线,“是从空气里边传过来的。”
老牧民说:“从电池里传出来的。”
丹巴说:“你这样理解也可以的。”
老牧民说:“随便你怎么说吧,我们就算相信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再打开半导体让我们听一下吗?”
丹巴想了想,说:“可以,但是这次只能听五分钟。”
他把半导体打开,选各地的电台。有一个电台是汉语播音,牧民们听不懂。又选了一个台,还是汉语播音,也听不懂。这个时候有个英语台播音。
宁布拍大腿:“丹巴,这个外国台是不能听的,如果是反动话怎么办?赶快挪开。”
他们赶快挪开,又找到了一个台,这个台播放音乐,一首笛子的乐曲。
牧民说:“这不就是宁布刚才吹奏的乐曲吗?”
宁布说:“这不是我吹奏的乐曲,我没有他吹得好。”
牧民说:“你太谦虚了。你吹奏的乐曲进这个半导体里来了,已经传到了外地。”
宁布说:“咱们国家吹笛子的人很多,好多人比我吹得好, 这是别人吹的。”
牧民说:“不可能,这就是你吹的,你吹得很好。”
就这样说来说去,天已经黑了,星星也出来了。
琪琪格玛走到台前说:“亲爱的牧民朋友们,现在开始放幻灯。”
两个乌兰牧骑的人上台把一块白布用别针别在红绸布上。宁布在台下把幻灯机摆放在桌子上。铁木耳紧张得心快跳出了喉咙,他看到宁布把他画的幻灯玻璃片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拿起一片插进机器里,然后用强光手电从后面照。
“哗——”,白布上出现了一个这样的画面:一条红线上面画一个红半圆,半圆四周有众多红短线。
宁布说:“这是太阳,它从东方出来了,照亮了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
铁木耳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没想到自己画的画可以放那么大。
宁布把第二个幻灯片插进去,强光手电照射。人们看不出银幕上是什么东西,好像是几个桌子,腿朝上放在一起。
宁布解说:“这是桌子,腿朝上放在了一起。”
铁木耳大声说:“不是桌子,这是马群,你把幻灯片放倒了。”
宁布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幻灯片抽出来,颠倒插进去。这回马群腿朝下了,三匹马往前跑。
铁木耳跟宁布说:“我跟你说过的,这是那达慕大会的赛马。”
宁布解说:“看哪,这是那达慕大会的赛马比赛,比赛多么激烈!这三匹马跑得最快,跑到了前面,就要得奖了。”
牧民们没有反应,他们觉得这三匹马画得有点像木头马。每匹马四条腿,三匹马十二条腿,互相交错在一起,好像是一座长出了很多腿的桥梁,上面飘着三个马的头,这些头远看又有点像狼的头。
宁布开始放第三个片子。他仔细看,看不太清楚。
宁布说:“这是一座山,一座敖包高高地耸立在草原上。”
铁木耳说:“你说得不对,这是两个摔跤手在摔跤。”
牧民们哄堂大笑,铁木耳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他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宁布说:“这个看上去有点像敖包似的图画,实际是两个摔跤手摔跤。他们手臂搭在一起,僵持的时间很长,像敖包一样巍然耸立。”
第四个片子放上去之后什么图案也没有,只有一个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的指纹。显然宁布拿这个幻灯片的时候,手出汗, 不小心把自己的指纹按在上边,把图案给弄花了。
过了好多年之后,铁木耳才知道画幻灯的墨水里要掺上胶。不光要有胶,画好了之后还要在上面刷一层清漆。这样人手触摸也不会模糊图案,遇到水也不会融化。
牧民在台下看到这个带指纹的画面,说:“这是什么?”
宁布说:“这是下雪的时候,熊走路留下的脚印。”
铁木耳说:“你瞎说。”他放声大哭,冲到村部屋里,趴在桌子上哭起来。
他趴在桌子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不知道演出什么时间结束,只记得爸爸拍他的肩膀,领他到里屋去睡觉了。他跟谁都没说话,海兰花、金桃和巴根怜悯地看着他,都没说话。
宁布叔叔走过来说:“铁木耳,对不起,我把你的幻灯片给毁掉了,而且有一张放倒了。这些错误是我造成的,你的图画画得很好,请你原谅我的错误。牧民们很喜欢你画的幻灯片, 他们喜欢那张带太阳的幻灯片,也喜欢三匹马奔跑和两个摔跤手一起摔跤的画片,你很了不起!铁木耳。”
铁木耳感觉自己的心底冻了一层冰,这些好听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他觉得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变数,有些突如其来的事情你想躲都躲不掉。
铁木耳以为,他画幻灯片给牧民们观看,是他长这么大所做的最伟大的事情。没想到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可笑。铁木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做什么事情,美好的愿望和实际的效果是两码事。做什么事,先要做好失败的准备,但失败从来都不白白失败。后来铁木耳画得很好,变成他们旗里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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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草原》2021年第7期)
鲍尔吉·原野,作家,蒙古族,内蒙古赤峰人。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说集70多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等。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赤峰学院文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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