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2021年第4期|孟学祥:冰天雪地(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孟学祥
车到唱歌坪垭口,不能再往前开了,驾驶员老郑说前面陡坡路上的冰结得很厚。车从唱歌坪南面爬山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路上的冰滑。虽套有防滑链,车子走在路上仍像醉汉,不断画着曲线。……
车到唱歌坪垭口,不能再往前开了,驾驶员老郑说前面陡坡路上的冰结得很厚。车从唱歌坪南面爬山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路上的冰滑。虽套有防滑链,车子走在路上仍像醉汉,不断画着曲线。上坡心中还不是很恐惧,而下坡,这种画着曲线的行走就意味着危险,稍一不慎车子就会滑出公路。更要命的是天说黑就黑了,暗夜里到处反射着凝冻的白光,阴森森地更增加了夜的恐怖。在这样的黑夜,顶着路上这么厚的一层冰,硬要闯过这个近两公里长的陡坡,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事。
我问老郑能不能让车慢慢往坡下滑。老郑下车看了看,回到车上说路上的冰层太厚,他不敢冒险。同行的电视台记者李玲芳听说车不能往前走,我们将要被迫留在山上过夜,就叫了起来:不往前走,要让我们在这里冻死啊!
暂且不说今天能不能把了解到的信息及时传回市委,这么冷的夜晚,我们几个人呆在山上过一夜,冻到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够活得下来?
路上刚有解冻的迹象,我就受命到海拔最高的玉墨县大田乡去了解灾情。临出发,电视台记者李玲芳要跟着去采访,我不想让她一个未婚女孩跟着去冒险,打电话给电视台杨台长,叫他把李玲芳调回去。杨台长说李玲芳自己要求深入灾区一线采访,他没有理由不同意。台长还给我透露消息,是市委李书记要派她去的。台长的话让我突然想起了他是李玲芳的父亲。既然是他要让自己的女儿去冒险,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对着电话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我挂上了电话。拉开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把门狠狠带上的同时,没好气地对驾驶员老郑说:走!
上午九点从市里出发,车到唱歌坪已快中午十二点,路上的冰块虽没有融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厚实,车子一压就破碎了。老郑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但愿回来时路上的冰还是这样子就好了。
我们赶到大田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天又下起了冻雨。雨从天空中飘下,落到地上经风一吹,马上结成了冰。一下雨,老郑就催促我们往回赶,说天黑就回不去了。我知道来一趟大田不容易,就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多弄些第一手资料。李玲芳也想多拍摄一些镜头,我们都对老郑说不急。直到老郑对我们两个发火,吼着催我们上车,我们才恋恋不舍上车往回赶。一路上又飘雨又结冰,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难走。路上,白天融化的冰水又重新结成冰块,路变得又硬又滑,老郑小心翼翼,把车开得很慢。原来一个半小时就可以从大田走到唱歌坪,我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都没到。赶在天黑前通过唱歌坪的设想,已是不可能了。
在北风的作用下,唱歌坪大坡北面公路上,厚厚的冰块就像一面不规整的大玻璃,顺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往前延伸,往路的两边延伸,把路与山、山与路、路与远处的天际,结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老郑将车子停在山垭口上,拉开车门走下车,没走两步就一仰趴摔在了冰块上。我和李玲芳都惊叫起来,同时拉开车门问老郑摔着没有。老郑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拍着衣服,一边对我们说没事。
老郑掏出手机按了一串号码后放到耳边,听了一会拿下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放到耳边去听,连续几次。站在一边的李玲芳说:
不用费劲了,没有信号,刚才我试过了。
老郑瞪了李玲芳一眼,选择一个高坎,手脚并用爬上去,在上边又连续重复了几次拨打电话的动作,最后走下来无可奈何地对我们说:
还是没有信号。
李玲芳叫老郑别费工夫,她说全市断电已经十三天,除了市县所在地,很多地方的移动通信机站早就瘫痪。乡镇所在地都打不通电话,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更不会有信号。老郑从车上取出手电筒去探路,我急忙也拿着电筒说要跟他一起去,李玲芳也要跟着去。我瞪了她一眼,叫她回车上去,别跟着去添乱。李玲芳不肯,说:
你们两个大男人都走了,把我一个小女子单独留下,我害怕。
老郑看了李玲芳一眼,回头叫我别去了,他只到前面转弯那个地方去看一眼。要是那里背风,就想办法把车子挪到那个地方,弄一些柴火来烧火取暖,等待救援。
我没再坚持和老郑一起去探路,只是嘱咐老郑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老郑往前走去,由于路滑,走不到两步就一个趔趄,拿着的电筒猛晃了一下,我和李玲芳都惊叫起来。稳住身子后老郑索性坐到地上,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滑去。我把手电筒关掉放进衣服口袋,把冻僵的手放到嘴边使劲呵气。这种暖手的办法一点都不管用,呼出来的气还没有碰到手上,就变成冷气了。
李玲芳向我靠过来,说她有点害怕。我没好气地说:
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叫你不要跟着来你不听。你家老子也是,让一个姑娘家跟着来冒险,天下再没有这样狠的父亲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玲芳就叫着说:
我是我,你别扯到我爸头上,是我自己要跟着来的,跟他没关系。
我没再理会李玲芳的话,叫她到车上去。她站在车边赌气说:
我不上,我要在这里看老郑。
我抓着李玲芳的手臂把她推上车,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
你干什么,把我的手都弄疼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尖叫,拉开车门把她推到后排座位,关上车门,顺手拉开前门,坐到前排副驾驶座位上。李玲芳还在后排嘟嘟囔囔:
你这人,一点都不会怜香惜玉。用这么大的劲,我的手都快被抓断了。
借助车外的白光,我从后视镜看到李玲芳蜷缩在座位上。尽管车上很暖和,她还是两手紧抱在一起,头和脖子紧缩在围巾中,一副楚楚可怜相。我真后悔当时没有硬下心肠赶她下车,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要变成她父母和那些记者眼中的罪人了。
老郑从路上手脚并用挪过来,一直挪到车子边才站起来。我焦急地问情况怎么样,老郑说:
前面转弯处也是一个风口,根本找不到避风的地方。
看到老郑焦急失望的样子,我叫他先到车上暖和暖和身子再想办法。
坐到车上,老郑对我说:
往前走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是弃车,先到附近寨子找老百姓家过一夜,明天再想办法来把车开走。
老郑征求我和李玲芳的意见,见我们都不反对,他继续说:
距这里不远的山坳有一个寨子,大概两里路。慢一点走,最多一个半小时就能走到。
从车上下来,老郑在前我在后,李玲芳走在中间,两只电筒我和老郑一人拿一只。临走时李玲芳一定要带上她的设备,她说那是台里的财产,放在车上被人偷去她要负责任。锁上车门,老郑从李玲芳肩上把摄影包拿过来,挎到自己肩膀上,带头往冰雪中树林里的那条小路走去。
还没有走出公路,李玲芳就接连摔了几跤,最后那一跤摔下去后就站不起来了。我和老郑刚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就哎哟哎哟地喊疼。问她怎么了,她说脚摔坏了。
脚摔坏了,坏到什么程度?问她她也只是一个劲地喊疼。见此情景,老郑叫我扶住李玲芳,在李玲芳的指点下用手摸了摸她脚的摔伤处,对我说:
脱臼了。孟部长你扶住她,我帮她动一下看能不能复位。
李玲芳的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我已经不是在扶而是在抱着她了。我刚把李玲芳抱住,就见老郑手上一用力,李玲芳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老郑站直身子,对李玲芳说:
好了,已经复位,你试一下看能不能走。
我把手放开,李玲芳受伤的脚刚放到地上,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整个身子也随着受伤的那只脚往雪地上倾。要不是我和老郑一边一个急忙扶住她,她又要摔到地上。
夜色越来越浓,空气也越来越冷。风从耳畔呼呼刮过,像一把钢刀,带着寒冷切割在皮肤上,把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切割得生疼。除了风,坚硬的冰块,黝黑的寒夜,无边无际的冰林都让人寒毛倒竖,心跳加速。
我提议和老郑轮流背上李玲芳去找寨子,老郑不同意,他说:
这条路本来就很难走,结冰就更难上加难。这样的路自己走都很困难,再背一个人,还没有等找到寨子,大家都要被摔趴在路上。
李玲芳也不同意我们背她走,她叫我们把她送回车上,我和老郑两人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后再来接她。她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我和老郑的反对。我问老郑怎么办,老郑说:
只好这样了,孟部长你和小李回车上去,我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再和老乡来接你们过去。
要是换在另一种场合,老郑的话正合我心意。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生单独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周围只有树,只有风,没有人打扰,即使不发生故事,感觉上都很浪漫。但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寒风吹拂,冰雪压抑,随时都有可能被冻僵甚至被冻死的恐惧,让我已经忘记了浪漫。这样的黑夜,我不想单独和李玲芳留在山上,我是那样迫切地希望老郑不要离开我们,留下来陪着我们或者是带着我们一起走。此刻老郑已经成了我的主心骨,有老郑在,严寒和黑夜就不可怕,我们就有坚持下来的信心。
心中虽然希望老郑能留下来,但我也明白,老郑不去找寨子,我们就都没有活路。只有老郑去找人来救我们,我们才会有活路。
我不死心,对李玲芳说:
我们扶着你再走走,最好三个人一起去,路上好有个照应。老郑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现在的不放心包含了两层意思:一层是老郑一个人走,路上很让人担心。另一层也担心老郑在寨子里找不到人,也没办法来接我们了。还有就是现在的村寨,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家中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在这样黝黑的夜晚,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路上又结着这么厚的冰块,老郑能找到人来救我们吗?没有人来,老郑怎么来救我们?
我嘱咐老郑,进寨找到人就赶快来接我们,时间长了我怕李玲芳受不了。其实我最担心的是老郑到了村寨,坐到暖融融的火炉边,就把还在野外挨冻受饿的我们两人给忘了。
老郑说这条路他走过,应该没什么问题。他也赞同我的意见,让李玲芳再走走试试,大家一道走是最好的办法。刚一迈步,李玲芳就哎哟哎哟叫唤起来,龇牙咧嘴一个劲喊疼,受伤的那只脚不敢落到地上。
老郑和我把李玲芳重新扶到车上。老郑把车钥匙交给我,对我说:孟部长,你们可以发动车子,打开暖气取暖。
临走,老郑把我拉到一边,紧握我的手说:
孟部长,你一定要照顾好小李,要等到我回来。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人来救你们。我虽然只是一个驾驶员,但我也是市委机关第三支部的组织委员。
说完,老郑打着电筒慢慢向公路边丛林中的小路摸去。快要从公路踏上小路,老郑又折返回来,敲开车门对我和李铃芳说:
孟部长,小李记者,你们千万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一定会找到人来接你们,你们只要呆在车里不动就不会有事。还有,空调上来后,车窗不能全部关死,要留一条缝透气。
关上车门,我问李玲芳冷不冷,黑暗中李玲芳说不冷。停顿了一会,她幽幽地说:
孟部长, 你不会怪我吧?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然你就可以和郑师傅一起走,也就不用在这里挨饿受冻了。
此刻我感到十分憋气和窝火,胸中的火很想找地方发泄出来。如果不是顾忌到她是个未婚女孩, 我肯定要狠狠臭骂她一顿了。
虽然不能骂,我也不能给她好脸色看。李玲芳说话时,我用眼光从车窗玻璃外紧盯着渐渐没入冰丛中的老郑,假装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见我不说话,李玲芳也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车上仅有的两只手电筒全被老郑带走了。老郑的电筒光完全消失在远处冰原上的那片树丛中,一点都看不见时,我突然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N
……
(全文详见《南方文学》2021年第4期)
◇孟学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天津文学》《章回小说》《山花》《朔方》《山东文学》《清明》《延河》《厦门文学》《文艺报》等发表小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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