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原创版》2021年第7期|小乙:大司命
2023-11-11小说天地小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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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珍试镜一次过关,正式拍摄并不顺利。因为追光灯朝她投照过来时,她再次想起那个冷傲的女人。兰珍从来都避免回想她的名字,仅在心里称对方为太太。太太从脑子里浮现,兰珍马……
兰珍试镜一次过关,正式拍摄并不顺利。因为追光灯朝她投照过来时,她再次想起那个冷傲的女人。兰珍从来都避免回想她的名字,仅在心里称对方为太太。太太从脑子里浮现,兰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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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珍试镜一次过关,正式拍摄并不顺利。因为追光灯朝她投照过来时,她再次想起那个冷傲的女人。兰珍从来都避免回想她的名字,仅在心里称对方为太太。太太从脑子里浮现,兰珍马上走神,台词和动作随之乱套。场记板咔嚓一响,导演米晓峰摇头叹气地笑起来。
米导长得膀大腰圆,满脸大络腮胡子,很有东北汉子的气概。米导曾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拜兰珍的爷爷康大超为师。康爷练过佛山蔡李佛拳,早先给人押过镖。米导出师十年后,开始在影视圈做替身演员和配角武生。翻过不惑之年,他自立门户,以三流导演的水平拍过十多部片子,但没一部登上过实体影院。米导到瓦坪镇,搞完开拍仪式,便抽空打探康爷的后代。没费多大周折,他在场口的凉粉店见到了兰珍。
兰珍对这个陌生来者保持着相当的警惕。当米导说起自己学武的经历,以及蔡李佛拳招招式式的奥妙,兰珍这才放下戒备。她话依旧不多,提及自己的过往,只说,以前在城里打工,爷爷过世后,就回来做生意。她说话简洁利爽,从不带呀、喽、哟一类的黏词,很有男子般直率的性情。米导说,回来好!瓦坪镇现在名气大,听说雷海集团的雷老板很早就来这里投资产业。兰珍惊讶道,你认识他?米导摇头,他在这儿开发有湿地,园区经理让我在那里取景拍戏,目的是给集团打广告,给的赞助费不低呢。要是跟对方搞熟络了,没准真能傍傍雷老板。兰珍眼神飘忽一下,不吭声了。
应米导请求,兰珍带着他到三峨山祭拜了康爷的坟。往回走,米导又说,这次的片子《蹑影寻踪》,同样属于网络电影,取景点基本都选在瓦坪镇,讲述两家药商争夺药物专利权的故事,打斗场面多……
听到这里,兰珍脑子里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她打断道,功夫片?那不是也要请武打替身?米导说,小成本制作,没这计划。不过,剧组要招募临时演员。兰珍问,演啥?杀手?保镖?米导一愣,呵,杀手的没有,但会跟杀手演对手戏。看你对电影蛮有兴趣,要不报个名?兰珍犹豫着,米导眼白一闪,又笑道,你不算临时演员,是我特邀的嘉宾。
是吗?兰珍脸一扬,好。
分配给兰珍的角色是清洁工。按照剧情安排,药商王董住院,兰珍拾掇好病房,走到门口,有假扮医生的杀手进来行刺。兰珍不小心撞到杀手,她瞧对方一眼,赶忙道歉。增加这个环节,是为下一步破案预设目击证人。杀手为掩饰身份,就回道,没事,没事。
第二次重拍,兰珍中途没再开小差。但跟杀手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兰珍的思绪再次游移,一段隐秘的记忆突然苏醒,她仿佛回到过往的某个时刻,神经紧绷。兰珍猛然转身,一个勾拳朝对方击去。在即将打中对方的侧颈部时,身姿瞬间凝固,中止了几分之一秒过后可能对杀手造成的伤害。杀手转身,本能地抬手一挡,用臂肘撞开她的拳头。兰珍缩回手,又挥出另一只拳头,斜勾对方的腋窝。
咔嚓!场记板再次闭合。
等兰珍回过神,米导走了过来。兰珍红着脸说,对不起,米导。我觉得……医生不会对清洁工这么客气,我怀疑对方是刺客。
短暂沉默。米导和在场的剧组人员笑成一片。米导啧啧两声,师妹,身手不错!是跟你爷爷学的吧?
兰珍吟吟笑道,是,爷爷不光教我武艺,还教我做凉粉。
米导抱臂,定定注视兰珍。大方脸,高颧骨,一颗黄姜鼻子有让人切掉它的冲动。坦诚地讲,无论谁看到兰珍,都很难把她跟美女联系起来,但她肌肉的线条里藏着习武的秘密,透出女性少有的力量美。
米导又说,师妹,比画两招来瞧瞧。
兰珍迟疑几秒,蹲下马步,左手放在腹间,右手半抬,摆出起手式。兰珍的肩和腰都偏窄,但臀大、腿粗,属于梨形身材,桩子看着特别稳。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眼前假想的敌手出招。手法在拳、掌、桥之间灵活变幻,发力刚中带柔,左右开弓,仿佛处在以一敌多的格斗场面。同时,双脚扭步前移,斜身飞出箭腿,身姿曲尽其妙,看得男人怦然心动,掌声不断。
第三次重拍,兰珍终于圆满完成规定动作。
米导向她投来赞许的目光,兰珍却说,这角色没挑战性。米导目送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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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的晚上,米导再次拜访兰珍。
那会儿,店子冷静,兰珍正愣愣地坐在摊架前,一边用拍子挥打假想中的苍蝇,一边还念想着太太。对兰珍来说,如今的太太,无非是一个具有约束性的代号,如冰山一角般扎在她意识深处。
兰珍自小跟爷爷相依为命。她性子文静,骨子里却有一股拧劲儿。就拿练武来说,每天站桩半小时,她从不懒一分钟;跟爷爷过招,一招一式都会探个明白;但凡爷爷的徒弟来访,她定要跟对方比试比试。小学毕业,兰珍的武艺在瓦坪镇已经小有名气。念完初中,兰珍跟多数乡娃一样,回家务农。过了两三年,城市越来越开放,爷爷就对兰珍说,娃,你是有慧根的人,一辈子待在乡下可惜了,应该趁年轻多去见见世面,遇到贵人相助,发展不比别人差哩。兰珍实在听话,沉默两天后,开始收拾行李。临行前,爷爷叮嘱道,你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已经学有所成。但不到迫不得已,切忌显露。兰珍狠狠点头,爷爷又说,谨记习武之道,知道是啥不?兰珍嘎嘣脆地回道,守信守德!
现在,米导走进店子说,师妹,我专程来尝尝你的手艺。兰珍凭着女人敏锐的直觉,猜测他此行应该另有目的。怀着某种未知的期待,她赶忙围上碎花裙,到货架前忙活。店子主营凉粉,也批发成品卤菜,加工后搭着卖。兰珍切菜、配料的动作快,双手舞成一抹水波。路灯斜照进来,在她身子周围勾勒出一圈虚影。米导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点单上桌后,米导说,师妹,我想了想,那杀手的台词的确不太合理,改天还得请你出马,重拍一次。
兰珍问,这戏,拍了还能改?
呵,许多韩日剧还一边写一边拍呢。其实,我挺喜欢你自导自演的那个格斗情节。可保留的话,你扮演的身份不合适。如果改成药商的助理或司机,又牵涉其他部分,我再琢磨琢磨吧。说着,米导接连夹几块凉粉在嘴里,细细品咂,然后直点头地说,这味儿,跟你武功一样,绝!我要早联系到师妹你,真会考虑配个戏份多点儿的角色给你,也算宣传宣传咱们蔡李佛拳的弟子。
兰珍听着,眼睛倏忽亮起来,有一种明朗的好看。米导的话,如同一束微光,照在了她内心最隐秘之处。那些过往的细碎的人生片段,顿时如浮木般从记忆深处翻滚出来。当初,兰珍在市里的塑胶厂、购物中心、电器销售公司都干过。爷爷过世不久,瓦坪镇打造旅游业,但很缺资金,雷海集团第一个跑来投资。兰珍很快知道对方在成都有不少产业。于是,她怀着仰慕之情,跑到集团旗下的一个酒楼应聘,顺利被录用,后来升任客房部的领班。酒楼的经理就是雷老板的夫人——兰珍记忆里永远抹不掉的太太。太太性子高冷,看人的眼光挑剔。兰珍能得到她的提携,真是一步一个台阶,踏踏实实干出来的。做到第二个年头,太太怀孕,回家保胎。过了半年,两名醉酒的男客户来酒楼住宿,闹着要享受特殊服务,跟侍生吵起来。兰珍出面调解,对方居然在廊道间对她动手动脚。兰珍一时性急,左一记插拳,右一招佛拳,把对方打得蜷在地上。迫于压力,雷老板开除了兰珍。
兰珍暂时回村休整。乡人知悉情况后,纷纷为她打抱不平。就在此时,太太电话联系她,问她怎么会武功。兰珍如实道来,太太又说,你做事情忠诚踏实,又心细能吃苦。我现在管理着集团的一些小产业,想聘你做助理。兰珍一口允诺。因为太太提供这个机会,无疑是对她的认可和信任。
原来,太太经营着一家利郎品牌服装店。她之前流了产,身体不太好,一直在养病,生意上的事,全交给手下人打理。太太几乎不开伙,一天三顿都在附近的营养餐吧吃调理餐。而且,雷老板一次也没回过家,太太从不解释,兰珍更不敢问。兰珍的任务就是陪她看病、散步、购物、泡水吧、听音乐会、看电影。回到家,兰珍除开熬熬中药、打理打理卫生,实在没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太太只说,万一遇到啥不安全的事儿,你要保护我。
不久,兰珍陪太太逛公园,走进一条僻静的碎石道。拐角处,有个男子正蹲在湖边洗摩托车。经过男子身边时,对方突然掏出匕首打劫。短暂发蒙后,兰珍一下护住太太,摆出格斗势。男子挥刀逼近,兰珍不敢近身,只用单飞腿反击。来回两个回合,她瞅准时机,一发连环腿,击准对方下颌。男子打个踉跄,兰珍顺势跨步,甩出右鞭拳,打落对方的刀。接着一个扫堂腿,将男子绊倒在湖水里。太太忙拉着兰珍说,算了,放他一马。
晚上,太太告诉兰珍,打劫的事儿,是故意设局考验她。现在,太太准备跟她签正式协议,薪酬是做领班的两倍。兰珍十分犹豫,因为太太的真正用意,是想聘贴身女保镖。太太瞧出她的顾虑,又说,我的处境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只是生意人嘛,各行各道的人都在接触,需要防个万一。兰珍这才答应做一年试试。
思忖间,米导问兰珍,关于那段戏,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兰珍抬头,眼里闪出小火苗说,如果改成助手,牵涉角色的其他戏份,是不是都得由我来演?
米导摸摸胡楂,呵呵笑道,看来,师妹是真喜欢当演员。
兰珍手一挥,我说说而已。有空多光顾我店子,我想听你聊聊电影的事。
夜里,兰珍琢磨起那段戏,辗转反侧,始终想不出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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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的生活简单闲适,兰珍每天重复着对她的陪伴和料理。尽管如此,兰珍希望自己能做得专业一些。那会儿,保镖这个职业,还缺少合法的培训机构。而女人做保镖,仅停留在普通人的想象和电影的场景里。兰珍在书店淘来一套《镖师必读》,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发行的。读完,她最大的收获是,知道了保镖重在防守,关键靠眼和脑提前察觉危机,及时化解。
兰珍悟性高,她回想起上次打劫的事,明白了自己的疏忽。首先,男子的摩托车不脏,他没洗车的必要;其次,在景区洗,不符合逻辑;最大的问题,在于男子洗车过于专注,她和太太一路走一路聊,对方没有瞧她们一眼,这同样有违常理。她应该及时发现破绽,领着太太提前离开。否则,对方真要是劫匪,她未必有取胜的把握。
那以后,每次陪太太逛商场或看电影,兰珍会职业性地环顾左右,瞧瞧有没有行为可疑的人。她最关注的不是别人的举动,而是眼神。这同样是从书里学到的,因为眼神能暴露一个人是否有杀气。太太流产后有漏尿症,一个喷嚏、咳嗽,或腹压增高都会漏。所以,太太出门要垫尿不湿,进卫生间的频率比一般人高。兰珍紧随左右,要么守在门口,要么守在蹲位厢的外面。她不单是守,也留意墙边、地面、窗台是否放有危险物品,观察地上的积水多不多。她想,不能让太太处于尴尬境地,这是我的职责。
太太的身体在一点点康复。她开始隔三岔五泡茶楼。打麻将、抽烟,与牌友喝酒聚会,偶尔去服装店,问问经营情况。不管什么场合,兰珍都安静地待在一边,暗中审视太太身边的每个人。兰珍能感觉到,那些人瞧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太太解释道,因为你盯人的目光,比我还冷。
兰珍决定戴墨镜,这样既有保镖范儿,又能隐藏自己的想法。她对着镜子,模仿港片里的保镖形象。抱臂,略微抬头或低头,拿捏环视的速度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嘴角该不该浮出点儿笑意。过了一阵子,兰珍摘掉了墨镜。她发现,眼睛是搜索敌人最快的武器,镜片一挡,黑灯瞎火,影响观察。她对太太说,我必须与每个人眼神相接,传递出“我在注意你”“你的犯罪成本很高”,以减少对方下手的概率。兰珍也认为所有的动作都是多余,随时保持冷静和清醒,才是最佳状态。太太听后,淡淡地问,有这么严重吗?兰珍认真地说,哪天遇到危险,你就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了。
事实上,一切风平浪静。兰珍唯一施展自己的舞台,就是太太分配给她的卧室。每天大清早,兰珍都要站桩,对着虚拟的敌人模拟格斗。她想,看家本领不能荒废,否则,在太太的眼里自己将失去价值。
一年之后,兰珍续了合同。那时候,太太有时会在家里享用餐食。兰珍就给她煮咖啡、调鸡尾酒、熬水果粥、炒百合、炖鸽子汤……整天把锅碗勺铲玩得叮当响,跟个保姆似的。她想,做什么不是打工呢?况且还包吃包住。第二年,除开遇到几次疑似小偷行窃的情况,还是没有任何险情发生。但兰珍再次签约,因为太太主动给她添了工资。转眼,第三个年头接近尾声,所有的危机,依旧只存在于兰珍的想象和担忧中。她开始怀疑太太是否真的需要保镖,或许她只是想找个女人陪伴罢了。兰珍甚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保镖。因为电影里的“太太”,总是冷不丁就遇见坏人,激烈的械斗场面一个接一个。她决定期满后辞职。毕竟,自己总不能跟太太混成一个老尼姑。
意外在不久出现。雷老板突然联系太太,两人在电话里争吵起来,太太用一贯冷傲的语气说,孩子没了,就想打发我走,不可能!老板哪肯罢休,不断让律师给太太打电话。太太被迫关机。那天,兰珍陪太太去服装店,瞧见两汉子跟踪,胳臂都刺着青龙。太太却指着自己肚子说,他亏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她一如平素,该干吗还干吗。老板步步紧逼,派人整日守在太太的住宅周围。很明显,老板在不断地向太太施压。
兰珍嗅到了真正的危机。
兰珍建议报警,太太坚决不答应。个中缘由,兰珍不得而知。她没有权利了解太太的任何隐私和秘密。太太不时还出门,但没有之前张扬了。倒是兰珍,异常敏感,遇到小商贩搭讪,她从不回应,只把目光凝成针,警惕地打量对方;身边路过背包的男子,她会怀疑对方的包里有刀,马上护住太太;最让兰珍紧张的一次,是有辆捷达车在她面前突然紧急刹停。兰珍顿时感到极大的恐惧,转而愤怒。她拉着太太疾步躲避,拉开安全距离,回头,才发现原来是教练车,师傅正在教徒弟重新起步。
翌年开春,雷老板的忍耐似乎到了极限。他几次安排人在太太的家门口放置装有帕布拉奶蛇和球蟒的口袋。这一回,太太真害怕了,她对兰珍说,现在你是我的私家大司命,真正考验你的时候到了。那段时间,太太几乎不出门,兰珍除了躲在窗角边,用目光搜寻窗外的危险外,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整个世界。白日的沉寂,暗夜的阒静,都跟断裂一般,随时有爆发响动的可能。
幸好,兰珍的合约在这个时候满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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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珍收拾好行李,太太却蜡白着脸说,你不能走。兰珍不语,太太又说,求你了!兰珍目光躲闪。僵持一会儿,太太说,希望你帮我最后一次。我们签个临时协议,我和雷老板的事一旦解决,合作立即终止。兰珍心里乱了一整夜,终究答应了太太的请求。
糟糕的是,没过几天,太太病倒了。
然而,正是这个“机会”,让兰珍生出一个冒险的想法。
那天,兰珍借口买提纸,一个人跑到酒店约见雷老板。兰珍相信,太太待在住院部这样的环境,应该是安全的。反倒兰珍,再次戴上了墨镜。她不想让老板从她眼神中读出自己内心的不安。
老板带着两个大汉,接见了她。老板开口就说,我很后悔当初开除了你。兰珍努力保持镇静,回道,对您当初的决定,我没有任何不满。服务您的夫人,无非迫于生计。现在各为其主,请理解。老板大拇指一跷,这话我爱听。兰珍右手握拳,很轻但十分果断地往桌面一放,雷老板,我想知道,在什么情况下,您可以不再对她构成威胁。
兰珍明白,她不是来跟老板磨嘴皮子的。要能磨,老板早跟太太磨了。她只想摸清他的底线。最笨,也是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截了当地问。离婚!老板回道,我让她养了三年病,想了三年,算仁至义尽了吧?兰珍扶一扶镜架,沉吟几秒说,再给两个月的时间,我会尽量说服她。在这期间,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
一拍即合。老板撤除了一切形式上的威胁,太太很快回归正常生活。兰珍抓住每个合适的时机,劝说太太放下执念。太太不以为然,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说,你的职责不是帮那个男人说话!无奈之下,兰珍道出实情。没想到,太太更加怀疑她跟雷老板沆瀣一气。太太出门,也不要兰珍跟随。兰珍心灰意冷,躲在卧室里练武,发泄情绪。从初级的小梅花、截虎拳到高级的佛拳。累了,瘫软在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一只守护太太的狗,冒着危险帮助太太,却被她一脚踹倒在地。兰珍想一走了之,爷爷的话随之在耳边响起:习武之人,守信守德。
等太太回来,兰珍说,下次您出门,我必须跟随,这是我的职责。
太太冷哼一声,行,前提是请你闭嘴。
兰珍不再劝说太太。太太对她的态度渐渐好转。那天午后,阳光特别暖和,太太带着兰珍去IFS中心购物。太太在四楼的珠宝店挑选项链,楼宇突然剧烈颤抖,茶几座椅如同生出手脚,从大厅的一端滑向另一端。太太吓蒙了,跌倒在墙柱边。兰珍马上拽住太太,用身子护着她。少顷,有人吼叫,地震,快跑!紧接着,凌乱的脚步声,天崩地裂般的响动从四面八方涌出。兰珍左右张望,背着太太往安全通道跑,一直摇摇晃晃地跑到大路边。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是汶川发生大地震了。余震不断,多数人在外面露营。兰珍陪太太搭铺,睡在楼下的广场。太太受到惊吓,完全失去往日的神采。兰珍白天黑夜都悉心伺候她,一会儿回家取换洗衣服,一会儿拿化妆品。有一次,兰珍在厨房给太太烧水泡人参片,余震再次发生。太太见到她时,眼睛一下润了。兰珍说,这是我的职责。
新闻每天都在报道地震给许多家庭造成的伤害。太太看得心绪不宁,好几次抱住兰珍,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兰珍给她拭眼泪,泪水滚烫,她第一次从这个冷傲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温度。
两个月的期限很快到了。那天晚上,兰珍梦见自己和太太置身火海般的厮杀里。醒来,兰珍第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保护好太太。可太太失踪了!茶几的烟缸下压着一张纸条:阿兰,亲历这场灾难,我突然觉得,生死什么的都无所谓了。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或许我很快会回来。勿念!
兰珍给太太打电话。手机关机,每天如此。老板的手下闯进太太的家里,翻遍屋子,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几天以后,兰珍带着那份依然有效的协议,离开了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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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半月以后,影片的拍摄接近尾声。
米导有了些许闲暇。那天深夜十一点,他带着监制、剧务、造型师和机械员,果真跑来光顾兰珍的生意。秋末天寒,卤菜凉腻,兰珍就用微波炉打热。米导夸她想得周到,她笑道,这是我的职责。
酒至半酣,米导聊天很嗨,胡诌起荤段子。他说,拍床戏也可以选大白天,后期处理成暗色调即可,这样的好处是自己可以看个明白。又说,有一回让演员扮洋人,把头发染成金色。拍洗浴镜头时,需要把腋毛也染色,对方不答应。米导没撤,便在精剪的过程中,用电脑技术调色。大伙儿听着,不断喝彩、敬酒。兰珍坐一边,还惦记着自己参演的那段戏,心心念念的,连喝两三杯酒,恍惚了,思绪跟云一样再次旋进往事里。
那年,兰珍回乡,二十九岁。她没有像爷爷期待的那样,遇到贵人谋出个好发展。在失去女人最青春的时光后,她的人生再次回到起点。当时,雷老板在古镇的名字已经很响亮、很受人膜拜,都夸他眼光好、有智慧。提及他的家事,大家同样乐此不疲,说他原配夫人死得早,后来老板续过两次婚,两个老婆都搜肠刮肚地想跟他唯一的亲儿子抢家产。兰珍问,你们亲眼看到的吗?对方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当年没有雷老板来投资,我们未必有今天的好日子过。
兰珍哑然。
过了一阵子,兰珍做起爷爷卖凉粉的营生。店子的租金和转让费都不菲。街坊邻居问兰珍这些年做些啥?她心一颤,回道,打工。别人好奇她为什么至今单身,她说,打工耽误了。这个解释并不能满足大家的好奇心。于是,关于她的财富来源,有了不少猜测:姨太太、小三、发郎女……兰珍从不辩解。在她看来,雷老板和太太,如同法海跟白娘子的关系;古镇的那些人,就是一座座在精神上压着太太的雷峰塔;而她自己,依然是保镖,太太一旦回来,将继续保护她。如今兰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当作秘密的药丸,吞在肚子里。
无论怎样,总有热心人跑来给兰珍说媒。每次相亲,她都优柔寡断,完全没了往日一贯的干脆。兰珍担心太太冷不丁出现,她又得像孤胆女侠一样,义不容辞地履行职责,直到危机消除。
年复一年地等待,始终没有太太的音信。
在别人的撮合下,兰珍终于跟一个商人交往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晚,商人多喝了二两白酒说,阿兰,我希望了解你真实的人生。放心,我没其他意思。兰珍怼道,那干吗要了解?对方怔了怔,嘲弄地抽一抽鼻子。几天以后,商人借口出远门,没再回来过。
媒婆从此不来找兰珍了。镇上的单身男子对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都保持着适当的心理距离。兰珍迷茫了,她心里空旷,空旷到怆然。她对生活产生了质疑。那个秘密,终究会随着自己老去的身体一并埋葬,化为虚无。它到底有什么意义?日复一日地纠结,她坠入记忆的深渊,挣扎在对往事的困惑里。一次次回想太太跟雷老板在电话里争执,她突然有点相信——并越来越相信关于雷老板家事的传言。
兰珍惶恐,我保护的太太,难道真是一个争夺名利的女人?转念间,又对自己说,就算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给太太做保镖,可是我干得最努力的一份工作。这样想着,心里深藏已久的秘密,变成一株野草,不停地疯长、蔓延。她生出一种必须拔出它的强烈冲动。
于是,在店子打烊后的每个夜晚,兰珍一点点记下那段人生的全部。她写得那样的用心、那样的认真,如同做保镖时一样的用心、一样的认真。日记写了两万多字,压在衣柜底层的抽屉里。空闲时又捧出来,坐在台灯下细细地读。灯光照亮每一页纸,每一个字,仿佛照亮了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冬季,古镇发生两起盗窃案。兰珍莫名不安。那一张张纸页,一个个字,变成一群失控的蝙蝠,在夜色里诡异地、阴险地扑飞。终于有一天,兰珍神经质地毁掉日记。她顿时充满消除某种危险的安全感……
米导跟同行还在胡喝瞎侃,好几次添菜,把店子里的卤鸡翅、牛肝、煮花生和拌海带全部点光了。兰珍断断续续地喝酒、走神,脑子更加迷糊。米导突然说,师妹,我真喜欢你跟那个杀手的对手戏。但想了好久,实在找不到办法嵌进片子里去。
兰珍心里咚一声,仿佛掉进水里。造型师接过话头说,兰珍气质好,适合演杀手。兰珍眨眨醺醉的眼,脱口道,还不如演保镖。米导大着舌头问,保镖?有,有啥区别?
场面一下安静。兰珍喝一大口茶,清醒了一些。她想了一会儿说,杀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戏份才出来;保镖这角色,跟一般人想象的不一样,风风火火、轰轰烈烈的打斗场面从来就不是常态,甚至不会发生。说着,她不自觉地站起来,来回走动,步子轻盈像小鹿。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她显出迷离的美,全然看不出是会武艺的人。她接着说,保镖,真正的戏份,是表现在对平常一切细节的警觉上。
好!众人喝彩。
兰珍更来劲儿了,她继续说,而且,杀手只跟“杀”有关,保镖不一样,要是头顶有东西落下来,或者路面太滑、发生地震……总之,一切危及雇主生命安全的事,都是保镖的职责范围。
专业!米导自灌一个满杯,摇晃两下脑袋又问,师妹,你临时发,发挥的那戏,想,想保留不?提点好,好建议?
不说没法保留吗?非要建议……我建议跟杀手过招的时候,突然地震,吓得杀手转身就逃。
满桌的唏嘘声加尖叫。
米导打个嗝儿,地震,不怕!月底,电,电影,要在雷老板的湿地杀青,你,做我保镖。
这一次,大伙儿笑得肠子都扭成一团。而“雷老板”这三个字,彻底把兰珍浇清醒了。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已经很隐晦地泄露出自己些许的秘密,这让她有几分满足感。但她确信,谁也不会把那个变形的秘密跟她联系起来。想到这里,兰珍又隐隐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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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举行杀青仪式,米导也没联系兰珍重新拍戏。
月底,米导告诉她,影片上映了。兰珍没表现出任何兴奋。磨蹭到深夜,她才打开爱奇艺观看。剧情不错,制作仍然粗糙。米导处理杀手的台词,方法很取巧,他直接把杀手的声音屏蔽掉。至于兰珍,短短几秒出镜,观众很可能连她的模样都记不住。
电影快结束时,切换到拍摄花絮,那是演员们表演失误的搞笑镜头。兰珍瞧见自己反手制敌,跟杀手的格斗场景。播到第三秒,画面突然抖动,准确地说,是地震效果!明显在后期加工处理的。视频的上黑边配着演员介绍:兰珍,蔡李佛拳弟子,特邀嘉宾。下黑边有字幕持续滚动,说明这段花絮的背景,其中有一段话:兰珍以保镖般的机警和智慧,察觉出杀手的异样……
兰珍噌地站起来,又坐下去,来回滚动进度条,反复欣赏。屏幕的暗光闪烁,映照在她脸上,如同照亮了她人生的意义。她的秘密以过度包装的方式呈现给了观众。兰珍想,这意味着,它也会长久地存储在别人的记忆里。
兰珍睡了这么多年来最安恬的一觉。醒来,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投照进来,蜜一样淌了一地。她坐在梳妆镜前,细心地装扮自己。每天都要打理好自己的心境。她在心里说,现在,你也是自己的大司命。
小乙,本名钟志勇,洛带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计算机技术硕士。从事过软件开发、化学分析、科技公司管理等工作,业余做过圆号手、调酒师;喜爱科普、科幻阅读。2015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见诸《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品》《青年作家》《朔方》《湘江文艺》《四川文学》《草原》《西部》《百花洲》《安徽文学》《延河》《山西文学》等刊。曾获深圳市打工文学奖、《青年作家》小说征文一等奖、瑞士海外书展奖等奖项。2020年,四川文艺出版社以“成都作家·新力量”推出其中短篇小说集《一半阴影一半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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