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4期|海勒根那:放生马(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海勒根那
编者说
在云青马陪伴了祖父的二十几年中,祖父对待云青马如同亲人,为了减轻云青马在耕地时的疲劳,祖父宁可当副驾,和云青马并肩行走在田埂间。云青马老矣,祖父想将它放生到锡……
在云青马陪伴了祖父的二十几年中,祖父对待云青马如同亲人,为了减轻云青马在耕地时的疲劳,祖父宁可当副驾,和云青马并肩行走在田埂间。云青马老矣,祖父想将它放生到锡……
编者说
在云青马陪伴了祖父的二十几年中,祖父对待云青马如同亲人,为了减轻云青马在耕地时的疲劳,祖父宁可当副驾,和云青马并肩行走在田埂间。云青马老矣,祖父想将它放生到锡林郭勒草原,于是让我的父亲达喜亲自护送。云青马被送走后,祖父得了一场大病,在梦中祖父见到了被人屠宰中的云青马。醒来后,祖父质问父亲云青马的归处,谁知云青马已被喜好酗酒的父亲卖给了马贩子,至此祖父的精神陷入恍惚。小说以内蒙古的牧民为书写对象,情节真实且生动感人,地域色彩浓厚。
放生马
海勒根那
云青马老了,老得就像一片退化殆尽的碱草滩,戗毛戗刺的脊背瘦骨嶙峋,双目暗淡犹如沙尘吹过的黄昏。与云青马一同老去的是我的祖父,中风困住了他的双腿,让他颤抖成一片风中的枯叶。云青马卧在门前沙化土里,祖父倚在蒙古包前,手拄拐杖,一把用钢筋箍定的椅子被他笨重的身躯压得吱呀作响,他游移不定的目光长久地锁住云青马。祖父在风烛残年对家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云青马离开他的视线。 云青马还没有老到迈不动步子,它时而起身去周遭啃食寥若晨星的沙棘,四根不太灵便的腿还能支撑起干瘪的身躯,僵直的脖颈尚可轰走蚊蝇。只要望不到老马,祖父就会颤颤巍巍地摸起拐杖,一点儿一点儿挪动步子,一寸一寸跟上老马,仿佛那是他的魂灵,没有了它,祖父也将飘散如一粒沙粒。 祖父抖着喑哑的喉咙呼唤云青马:唿咧——唿咧——云青马的耳朵背了,好半天才转过头来,扭动着残缺的耳翼,显出一副孩童般的乖顺,咴——咴——它仰头回应,嘶鸣声像一把被烧着的牧草,充满灰烬的味道。 唿咧——唿咧—— 咴——咴—— 祖父与老马遥相呼应,你一声我一声,你迎向我、我踱向你,祖父架着拐杖像耷拉着掉毛的翅膀,终于,他与它会合一处,前者却已抱不紧老马的脖颈,只有将头顶住马的颈部借以歇息。接下来,祖父蹲坐在地,用抖动的双手摩挲它的四肢,按摩松塌塌的肌肉,须臾,又抬起它的蹄子察看老马破损的脚趾。祖父老眼昏花,一对眸子被岁月的雨水泡烂了,这会儿却瞧个仔细,他看到右前肢的马蹄铁松动了,便将它夹在膝间,用那只灵便的手举起榆木拐杖,稳稳地几下,咚咚作响的声音,仿佛一只啄木鸟敲醒着老树。 “昂阿(云青马的昵称),你的蹄子快磨烂了,我得给你修一修。”祖父对老马说着,“等修好了你的蹄子,我还要你驮着我远游呢。” “知道你跟随我有多少年了吗?一个寒暑是一年,算一算你跟我这个老头都有七个巴掌的缘分了。看看你现在,老得和我差不多一个样子……”祖父咧了咧没牙的嘴乐了。 祖父正认真钉马掌的工夫,我父亲骑着摩托从营地外回来,路过老人家的身边,这时却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拐杖:“阿爸,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么做会把自己的腿敲断的。” 祖父抬起眼睛:“你是谁?你没瞧见我是在给昂阿钉掌吗?” “我是你的儿子达喜,我要告诉你,你敲打的是自己的膝盖。” “达喜?”祖父眼神空茫,“……马掌就要掉下来了,你快把铁锤给我。” “哪里有什么铁锤,这是你的拐杖。” “快把它给我,我要给马钉掌……” 我父亲不得已,没好气地把拐杖丢给祖父,但他挥动双手,冲着祖父空无一物的身边吆喝了几声,转头对祖父说:“你的老马肚皮饿了,快让它吃草去吧。” “可它的蹄子还没修好……” “我会帮你修好它的。” “我可不相信你的鬼话。” 父亲白了老爷子一眼,搀扶着他,一步一挨地回走。 “阿爸,算我求你,你的腿脚不好,就不要乱走了,你孙子阿斯汗会帮你照看它的。” “你早知道孝顺我就好了,”祖父说,“对了,我让你从镇子上买的豆饼呢?我还要好好喂喂我的老马,让它驮我上路。” “买了买了,”父亲拍拍自己的肩膀,“瞧,就在我的肩上背着呢。” “达喜,你越来越能骗人,你肩上什么都没有,”祖父推搡开他,“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从小就爱撒谎。” “阿爸我可真拿你没办法,你该糊涂的时候怎么一点不糊涂……” 我家那匹云青马其实十几年前就死掉了,这个祖父明明知道,可就是在祖父知道云青马死掉的那一天,他的脑筋出了毛病。 阿斯汗,你快帮爷爷打水去,昂阿要渴坏了。祖父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我的,我是他的长孙。我应允着,一边跑向不远处的机井。我打开电闸,接了满满一桶水,装作给马饮水的样子,一边用铁刷刮马的鬃毛。昂阿,你多吃多喝,看看你这几天不好好吃草料,都瘦多了。家人里,只有我自愿配合祖父,帮他老人家侍弄别人看不到的老马。祖父从小把我看大,按我父亲的话说,老爷子除了对云青马好,其次就是对我这个长孙好。不知怎么的,我对祖父也有种天生的亲近感,那种冥冥中的感觉甚至超越了血缘。而那匹不存在的云青马,或许是祖父打小把它灌输给我,以至于在我的脑海里牢牢地生根发芽,有时我竟然也能看到它的肉身,真切得连马毛都数得清。不过,那种幻象不是时时都能显露,它只出现在我神清气爽的时候。 今天中午我用汗板为云青马刮汗时,它的肉身就没有显现;傍晚,祖父又要我为老马洗澡,我打来清水,把马拴在拴马桩上,其实那只是一副马笼头。我做这些的时候惟妙惟肖,祖父持着板凳坐在我的面前,细眉细眼地瞧着我做的一切,说,等给昂阿好好喂上几天草料,让它长长膘,爷爷就要骑马远行。我说,爷爷,你要去哪儿呀?祖父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你知道吗,爷爷活这么大年龄还没有走出过咱这片沙荒呢,我,我要去看看真正的草原。我眼睛一亮,爷爷您能带上我一起去吗?祖父想了想,爷爷当然想带你去,可是云青马老了,它驮不动我们两个呀……说着话,他又指指马的肚皮,这儿,这儿不干净,对,是这儿。咴,瞧瞧,它的腿下边好多大包,一定是牛虻给咬的,这些该死的小东西…… 叔叔家的小妹萨如拉刚刚六七岁,围在我们的身边嬉笑不已:“哥哥你在做什么呀,你是在为空气洗澡吗?” 祖父板起面孔:“小孩子离马远一点,小心踢到你的鼻头。” 我父亲远远地在蒙古包里看着这一切,他要我去打一瓶酱油而我现在无暇顾及,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父亲踢飞了进屋啄食的鸡,撵走了到处拉稀屎的鸭,背着祖父冲我凶凶地打着哑语,我佯装没看见,继续我和祖父的活计。有祖父在,他是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祖父的脑筋并不总是处于混沌之中,他偶尔也明白一阵儿,明白的时候就咒骂我的父亲: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你额吉就不该把你从灰堆里捡来。瞧瞧,你的嘴巴里都是黑灰…… 老爷子那是怪罪我父亲呢。这个责怪可由来已久,事情就出自云青马,正是这个因果导致祖父的脑子坏掉了。 …… (节选自《花城》2021年第4期) 海勒根那,七零后作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等,诗集《一只羊》。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家》《作品》《青春》《草原》等文学期刊,有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摘。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0年度民族文学奖、第十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短篇小说另获第十届、第十二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第三届“敖德斯尔文学奖”。电影剧本荣获第26届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创意剧本奖等。现居呼伦贝尔。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