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绿萦梦

　
茶绿萦梦
梅林
　　入春以后，从疏朗的山谷里，薄雾悄悄地升起，又渐渐地弥散。仿佛被温柔的手抚摸过，山岭刚从寒冬里醒来，又浸入甜美的梦乡。在江南茶乡，茶叶开始长出嫩芽，由淡黄而青绿。茶绿萦梦，俯视着山村。三三两两的人，挎着竹篮，上山采茶去。从这山采到那山，像在追梦。

　　岳母从墙上取下竹篮，在院中使劲地磕着。细细的灰尘腾起，落了一些在岳母的发梢。竹篮有些破旧，颜色也暗暗的。岳母戴着老花眼镜，找来竹丝，修补被岁月啃出的小洞。几根白发，让风撩起，轻扫着竹篮。一群小鸡，在院中觅食，时而仰起头，好奇地看着岳母。

　　岳母出了院门，沿着小河，走到了山脚。踩着松软的土上山，脚滑了一下，退后一小步。岳母早有防备，抓住狗尾巴草，弓起身子，稳住了。好不容易到了茶山上，来到岳父坟前，扶着石碑，喘匀了气。有些时日没来，坟上又长出了些野草。先不忙着采茶，将野草一根根地拔掉。大部分的山都给了媳妇，就留了这一小块。平空隆起一个山包，椭圆形的像个鹅蛋。岳父安详地躺在这儿，身边就是茶树，生前同岳母一起栽下。高而长的杂树都退到边上，阳光就透过雾气，匀匀地洒在低矮的茶树上。茶树长势好，岳母一手提蓝子，一手摘茶草。摘下的茶草，嫩嫩的，都是二叶一芽。一颗树才摘一小把，一个山包也就摘了大半篮。天快黑了，该下山了。下山更难，到较陡的地方，岳母会蹲下来，小心地移出步子，再转过身子，趴在地上，缩下身子。如是再三，回到山脚。到家时，小鸡们已经进埘了。回望茶山，早已落进了暮色。

　　上山干活，很不方便。岳母七十多了，还要上山采茶，砍柴，挖葛，摘茶籽。儿子过世了，媳妇忙里忙外，也难顾上她。女儿女婿在外地，都很为她担心。经不住我们一再恳求，岳母终于答应，除了采茶，别的都不做了。她跟我们说，茶山不高，自己还爬得动。采了茶做给我们喝，也算为娘的一片心意。

　　茶叶采回来，先在席子上摊一会儿。趁这个工夫，岳母把土灶点上火，既做了晚饭，又热了锅灶，吃完饭就好炒茶。炒茶也称杀青，要把茶草炒到变软。火不能太大，否则容易烧焦茶草。炒茶时一般要两人，一个在灶下，一个在灶上。岳父在世时，给岳母打下手，现在灶下灶上，都是岳母一人。灶下塞一把柴，灶上炒一把草。在锅里擦点茶籽油，炒起来会更滑溜。要用手不停地去翻炒，时间一长，热气往上熏，眼睛发胀，泪就会出来。弯着身子，腰也酸。但不能半途歇下，要炒好一把，才能揉揉眼，捶捶腰。

　　岳母又炒得格外细致，几乎是一片片地去翻。炒好全部茶草，就到半夜了。还不能歇着，必须接着去揉。茶草嫩，不能热揉。先炒好的，冷下来了，正好去揉。一次也是一小把，揉成针形。每根草都要揉到，让两匹叶紧包着芽，芽上还有浅白色的绒毛。岳母的一双手，把六个孩子拉扯大，肥厚，宽大，粗糙，揉起茶草来，就特别有力。揉好茶草，夜已经很深了。岳母又摆开两个火钵，钵里提前埋了木炭，盖了火种，木炭燃着时，啪啪作响，还有火星迸出。火太旺了，就在上面盖点灶里的热灰。将两个大竹罩搁在火钵上面，揉好的茶草就摊在罩上微微凸起的地方。烘一会儿就要翻一下，烘到能将条索轻轻掰断，茶叶才算做成。

　　烘茶的间隙，岳母会做早饭。或许真是年龄大了，回来翻茶草，就不记得锅里了。放在锅里的水开了，水汽漫出来。岳母慌了神，直在堂间打转。舀了一瓢冷水，泼进去，这才洗米下锅。可是又忘记，稀饭糊了，发出焦味。直到天亮，岳母才将茶叶做好。做成的茶叶，都放在簸箕里，渐渐地摊凉。开了门，把小鸡放出去。站在院中，抬头看看茶山，薄雾又在袅袅起升起。回屋喝了几口稀饭，才上床去躺着。许是太辛苦了，睡时还会发出鼾声，微微的，起伏着，像雾在飘。

　　这样做茶，费时费力，在山里已不多见了。最费事的是杀青，大多数人家早就用机子了。架起一个大圆铁筒来，下面用柴火或炭火烤。一大把茶草塞进筒里，握住摇把去摇，很快就炒好了。后来，邻村办起了茶厂，引进了全套设备，可以控温控时，更加方便。越来越多的茶农，摘了茶草，直接送到茶厂，比自家做要经济许多。可是，岳母从不卖茶草，也不用机子做茶。再苦再累，从头到尾，都是一人。在岳父坟前，她对岳父说过：“你把茶山看好，我替你做好茶，给几个在外的孩子送去。”

　　除了两个姨姐，我们几个都住在城里，难得回去看望岳母。岳母就坐了车子，一路颠簸而来。每个孩子的茶叶，都用袋子装好，谁也不比谁少。送来了茶，还帮我们保管。让人用白铁皮做成瓶，底下用布包了干木炭，再放进茶叶，铺上吸湿纸，把盖拧紧。这样以来，用上一年，茶叶也不变质。另备一小瓶，每次抓一小把，放在里面，日常使用。

　　每年也有朋友送一些茶叶给我，那都是价格不菲的，但我还是偏爱岳母亲手做的。也送别人茶叶，但从不舍得将它做人情。还有一点小抠，把它放在最隐秘的地方，被知情的好友翻出来，会心疼半天。岳母把女婿也当儿子看，这茶就有了别样的味道。说是岳母，其实我一直把她当老娘看待。老娘老了，生怕哪一天就喝不上她做的好茶。闲来泡上一杯，茶叶缓缓地泡开，立在杯底，像花一样绽放。茶水泛绿，打开杯盖，茶香缕缕。淡淡的茶雾，萦于眼前，如梦如幻。

[ 本帖最后由 geng167 于 2010-3-26 17: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