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2021年第7期|于则于:原地踏步(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于则于
一
星期一,老赵和秃鼻子都在。一般来说,老赵星期三还会再来,但秃鼻子就不一定了。他兴致好,天天来;兴致不好,星期一也不来。遇到伤得太重,嫌陈棠处理不好的病人,会让他给秃鼻子……
星期一,老赵和秃鼻子都在。一般来说,老赵星期三还会再来,但秃鼻子就不一定了。他兴致好,天天来;兴致不好,星期一也不来。遇到伤得太重,嫌陈棠处理不好的病人,会让他给秃鼻子……
一
星期一,老赵和秃鼻子都在。一般来说,老赵星期三还会再来,但秃鼻子就不一定了。他兴致好,天天来;兴致不好,星期一也不来。遇到伤得太重,嫌陈棠处理不好的病人,会让他给秃鼻子打电话,或者他们直接到他家去。但秃鼻子老婆嫌烦,往往又把他们赶回庄医院来。而且,在家看病也是不允许的,上面来检查时三令五申过。秃鼻子一向不把上面的话当回事,但有时候又会很正经地说不能坏了规矩。庄医院里三个人,他是外科医生,老赵是内科,陈棠打下手,兼看中医。但有时候碰巧,老赵也开中药,扎针灸,秃鼻子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总会叨咕几句。但也许他只是对中医有意见,而不是因为老赵“坏了规矩”。老赵是县医院退休返聘回来的,才不理他,所以他只能冲陈棠叨咕。陈棠呢,当然就装傻。再说,他毕竟是院长。虽然只是庄医院的院长,而且只管着两个人,但也是院长。
今天,快到中午,真正来看病的只有一个人。感冒了,来开药。其他倒有几个量血压的,量完也不走,就蹲在外面墙根底下抽烟说话。天气转凉,太阳经得起晒了,庄上老头老太太都活泛起来。庄医院位于陈庄和其它两个庄之间,很容易成为人场。去年冬天,他们甚至还带了骨牌、扑克牌、象棋在墙根底下玩,吆五喝六,不像样,被秃鼻子制止了。连带把放在那里的一排铁椅子也拆掉,竖在旁边淋雨生锈。小学的王校长看见,让人搬到小学校去了。小学里,陈棠他们以前上学的瓦房早拆了,新盖的三层楼房。但听说五个年级加一起也没二十个学生,老师倒有七八个。椅子搬过去,不知道给谁坐。
陈棠烧一壶开水,先给老赵泡大半玻璃杯茶叶,自己才倒一杯,端在手里慢慢喝。秃鼻子在椅子上坐一会儿,站起来,到外面晃一圈,嘴里多一根烟,又回来坐着。
老赵问秃鼻子昨天上县里去没有。他没去,就到集上,买几袋化肥。
今年这天也怪,一直不下雨,小麦种不下去。
啥时候下啥时候种呗,不过化肥总得先撒下去,秃鼻子说。
老赵早把地租出去了,不过还是习惯地跟秃鼻子聊庄稼的事,陈棠听两句就不听了,从兜里掏出手机玩。昨天他在电视上听到一首歌,很好听,但没看见名字,只记得有一句歌词是“杂狼到现在”,查半天查不到。“杂狼”两个字不对劲,想也许是“砸烂”,再查,果然就查到了。歌的名字叫《年少有为》。搜出来的网页上有MV,他点开,一只耳朵塞了耳机看。
陈棠,陈棠——听到老赵叫,他迅速抬起头来。看啥呢,这么认真?老赵问他。陈棠笑笑,说没啥。秃鼻子哼一声,嘟哝说,现在的小年轻,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我们刚说到你爷跟陈洪武,老赵说,他们是堂兄弟吧?陈棠点头,回答说是的。
秃鼻子和老赵,他们不来医院,应该也碰不到。来医院碰一起,难免就找话说,但话说来说去就那么多,往往一个话题会说很多遍。刚开始陈棠以为他们是年纪大,记性不好,说过的话忘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就是这样,或者本来就该是这样,不管任何话,都要被翻来覆去说很多遍,要不然人们该如何才能打发完这无尽的“天长日久”。他爷陈洪亮跟陈洪武的事,他们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而且他们邻近庄,不可能不知道。最多不过是陈洪武死得太久,渐渐不被人提起,有些关系淡忘了。
陈棠预料老赵接着会说陈洪亮这一辈子太可惜,然后说他不该回来乡下当医生。果然再说几句,老赵就叹一口气说,陈洪亮那时候要是在县里好好混,说不定能到省里去,何至于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又说,也是那个时代,要是搁现在,别说男女关系,就算再大的事,也不至于闹成那样。陈洪亮之前在县中医院当副院长,跟一个病人家属好上了,要跟原配妻子孙玉福离婚。孙玉福娘家人把他告了,说他乱搞男女关系,他因重婚罪被判三年,也被医院免职开除。监狱出来回到陈庄,一直到死。秃鼻子没好气地又哼一声,然后说,各人有各命。陈洪亮活着时候,秃鼻子很巴结他;陈洪亮死了,却对他没了好话。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恩什么怨。
老赵电话突然响了,他拿起来凑到眼前,念着来电号码,没念完,说一句我外甥,然后举到耳边去接。似乎是别人拿他外甥电话打的,传出来女人的声音。有事找他,但又听不清他说的话,他把每句话都重复好几遍。终于打完了,他说一句,这一家人。就站起来收拾茶杯,拧好装包里,跟秃鼻子说家里有事,得先走。又跟陈棠交待,有啥事打电话就行,别让病人朝他家里跑。陈棠答应一声。他拎着包朝门外走,门外的人打招呼,说赵医生走了啊。他站住跟他们说,这天,转眼就晌午了,走了。他每次来上班都拎个黑色的包,但除了玻璃茶杯,陈棠没见他从包里拿出过别的东西。也许包里就只有玻璃茶杯。
晌午了。秃鼻子突然问陈棠说,你不去你奶那儿吃饭?陈棠奶奶是孙玉福,十几年前就悬梁死了。秃鼻子说的是王杏芳,那个跟陈洪亮好上的病人家属。陈洪亮出狱,和她结了婚。陈洪亮死后,她去外面跟闺女住了一段时间,人都说她在外面享福,不回来了。没想到又回来了。陈洪亮活着时候,陈棠去过他家两回,但没跟王杏芳说过话。平时在庄里走路撞见,也不说话。秃鼻子问得奇怪,他不知道他啥意思,就只摇摇头。秃鼻子说,你爷死了,你奶一个人也可怜,你没事该去看看她。说完不等陈棠说话,也站起来走了。他这一走,这一天不会再回来了。
陈棠捡起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到门外去看,门外人也走光了,都回家吃饭去了。他一般是自己做饭,不想做,就骑电瓶车去镇上吃。很少时候,他到他姥家吃,或者他姥来医院叫他。他姥家也在陈庄。他爸跟他妈,据说结婚时候闹过不少动静。他没问过,知道一些,都是听亲戚偶然说的。他想哪天该问问。甚至包括陈洪亮这一辈子,还有陈洪武,秃鼻子跟老赵每次提起他,都像说传奇故事,非常精彩。陈棠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打听打听他们的事,以后讲给他弟听,说不定可以让他写本小说。
他弟大学上的中文系,春天在杂志上发过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陈庄。不过他没在陈庄住过,听来的故事再写到纸上,完全走了样。陈棠看完,觉得更像是他胡编的。他让他暑假回来住,体验生活,他就真回来了,还带着女朋友和另一个好朋友。女朋友嫌农村生活无聊,没多久闹着要走,他弟就跟她走了。倒是那个好朋友,在陈庄直住一个多月。他跟陈棠还算聊得来,要不是文艺腔调太浓,陈棠说不定会留他到开学。文艺腔调也还好,陈棠最受不了的,是他动不动就说陈棠有奉献精神。他觉得陈棠回来乡下当医生,这种行为在当今社会不常见,很具象征意义。甚至有一次说到民国作家,他说要是陈棠也写作的话,算得上是当代废名。陈棠说,我是当代废物。两个人都笑。如今自问,他回来真有什么象征意义吗?答案是没有。他毕业学校不好,虽勉强算得上是本科,但进大医院,身边都是名校毕业的硕士博士,他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他不喜欢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实习结束后找工作,最先想到的就是去小地方。说不上隐姓埋名,但总归安安稳稳。他跟爸妈说了,他妈不同意,觉得白培养了他,他爸却支持。还建议他与其去别的地方,不如回老家。他知道这会让他爸有面子,就听他的,回了陈庄。他爸妈长年在外打工,他跟着他们,没怎么回过陈庄。回来,说是老家,更像他原来预想的,是一个陌生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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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见《特区文学》2021年第7期)
于则于,原名于业礼,中医学博士。写作小说、诗歌等,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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