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姚鄂梅:恋爱中的树懒(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姚鄂梅
冬天到来的时候,李欣在老家一个远亲的婚礼上遇到了刘小东。
如果不是正巧在哥哥家做客,她是不会去参加那个婚礼的。哥哥说,一起去一起去!你不去没人给你做饭。很多年没参加……
如果不是正巧在哥哥家做客,她是不会去参加那个婚礼的。哥哥说,一起去一起去!你不去没人给你做饭。很多年没参加……
冬天到来的时候,李欣在老家一个远亲的婚礼上遇到了刘小东。
如果不是正巧在哥哥家做客,她是不会去参加那个婚礼的。哥哥说,一起去一起去!你不去没人给你做饭。很多年没参加过别人的婚礼了,红包会送,人却不想到场,理由说出来肯定招人骂,就觉得那个场面假得夸张,假得让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难为情。
这天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吃饭渐渐有了抢座的意味,十人一桌,坐满上菜,吃完走人。前一拨的一次性桌布还没收走,下一拨客人已经坐满,眼巴巴地望着了。李欣从侧门进入,自饭厅深处出发,边走边往出口处移动,如果实在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位子,她就准备偷偷溜掉,饿一顿也不会怎样。
人际关系的代谢实在太快了,她离家也就一二十年,婚礼上抬眼一望,一个熟人也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越来越抗拒陌生人,即使在地铁和公汽那种地方,也会下意识地捏紧衣领,夹紧胳膊,害怕碰到别人的皮肤,其次是衣服,最最无法忍受的是痰和皮屑,如果前面有人边走边吐了一口痰,她会立马掉头,换一条路。前夫跟她就是这么分开的,他不知何时多了个习惯,时不时就要启动鼻喉清理功能,从鼻腔到喉咙再到口腔,反反复复,像一把铲子,来回铲刮,越积越多,最后汇成一坨,喷射而出。从他启动第一步开始,她就浑身紧缩,屏住一口气,随着那叭的一声响起,她奓着汗毛失声尖叫起来:怎么又吐在水槽里?跟你说了几千次了,没有纸巾吗?你让我还怎么洗脸?这么恶心,只配去跟猪住在一起!他甩给她一句:装什么装!不过是个农村出生的女人。前夫打死都不承认,这句话会成为压垮他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她就是自私,都这把年纪了,他的一生都献给这个家了,早干什么去了?她一句话都不想反驳,也不在财产上跟他斤斤计较,幸好家里有两套房,明知吃亏,她还是要了那套又小又旧的,息事宁人。
离出门只有一步了,发现大门边居然还有个空位,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坐下了。筷子还是湿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水洗的,待会儿得用点技巧。她早就试过,小心一点的话,基本可以做到筷子不沾口唇。
一道影子在对面缓缓升起。你是李欣?真的是李欣?
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地方碰上三十三年前的同学,她记得刘小东的老家在鄂豫交界的某个小地方,从那里到这里,刚好横穿了整个湖北省。毕业十年聚会的那次,是她们最近的见面,也是毕业后唯一的见面,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还没有结婚,而刘小东的孩子已经八岁了,被同学们封为“长公主之母”。
两人激动得赶紧将座位换到一起。你不叫我,我都认不出你来了。李欣的记忆中,刘小东没这么瘦,也没这么高,原来那个红润饱满、风风火火的女生委员,现在变得又苍白又安静,气质也不一样了。刘小东自己也说:我是有变化,你也变了好多,但基本神韵还在,所以我认出来了。和年轻的时候比,你现在是另一种漂亮。
漂亮这个词早就不属于我们了。李欣继续凝视着老同学的眉眼,为什么被她认出来之前,自己扫视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有这样一个穿着海蓝色呢外套的女人呢?而在她们相认之后,她却发现,刘小东其实有种说不出的清瘦之美,那是一张有点奇怪的脸,一切都有干涩萎缩的趋势,唯独那双眼睛,准确地说,是那对黑眼珠子,依然又大又黑,还能滴溜溜地转。还有一个地方也让人奇怪,她以前的胸到哪儿去了?李欣曾经鄙视过的、怀疑是否女生委员特有的引人注目的大胸,她特意扫了几眼那个地方,真的没有了。
刘小东和主人家并无亲戚关系,她是跟工作上的小伙伴一起过来的,小伙伴的老家也在这里,这次回来处理一件事,她正好跟着,就一起过来了。反正凑份子吃饭呗!刘小东大笑的时候,李欣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女生委员的影子,热情,活跃,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常替大家出头办事,教室角落里的扫帚倒了,谁都没看见,就她会去扶起来。同学遇到困难,她总是最先发现,第一个冲上去,既当护理,又当知心姐姐。而当时的李欣,手上总是捧着本小说,一张脸阴阴的,像在记恨整个世界,那时她一点都不欣赏刘小东的女生委员作派,与其说是女生委员,倒不如干脆叫妇女主任呢。后来她回想那几年,觉得那种状态其实跟她的身体有关,她性格安静,发育迟缓,青春期在十八九岁才缓慢降临,表现方式就是把自己与所有人严严实实地隔离开来,并且无端地嫌弃身边的一切。
刘小东的小伙伴年轻有型,大冬天只穿一件半高领粗针毛衣外套,手腕上一串看不出名堂的珠子。当他从男人酒席那边走过来时,李欣依稀从他脸上看到了某种特别的笑意,特别在哪里呢?她一时说不清,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暖意。小伙子说:小东姐,再等我五分钟,我去跟老人唠两句我们就走。刘小东手托下颌,抿嘴笑着对他点头。她的微笑又软又长,跟一个同事小弟在一起,女人大概都会笑成这样吧。
然后你们就回去了?
不,回公司。我们公司在南京。我离开湖北,搬到南京去了。
哇,这么巧!我也在南京。
两人眼里同时发出光来:
没想到我们流落到一起去了。
一个月后,刘小东找到了李欣在南京的家。
见李欣一个人住,刘小东哈哈一笑:你怎么能处处跟我一样呢?
然后就开始打量房间,不是垂着两只手参观,而是沿途拨乱反正,把掉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到挂钩上;在歪掉的靠垫上拍一掌,让它站起来;捡起茶几上的橘子皮,丢进卡通垃圾盒里。李欣跟在她后面,发自内心地说:你还像当年的女生委员一样温暖!
温暖吗?看来我还要努力,我想做个酷酷的人。
很快她们就发现,两人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李欣有前夫,刘小东只有亡夫;李欣的孩子在国内读大学,刘小东的孩子在国外读博;李欣家有只胖猫,刘小东家只有几盆耐旱耐寒植物;李欣还在上班,刘小东三年前就退了休。退休前一年,她被两个从单位辞职走掉的年轻人敲定了后半生去向,他们看中她在这个行业工作了一辈子的经历,对她说:小东姐,早点退了算了,退了去跟我们一起干,保证你的后半辈子会照亮你一生。除了工资,她还有百分之十的股份,现在,这个合伙办起来的汽车销售公司发展不错,目前已被几个大公司看中,要被收购。
那你要发财了。
我从来没想发财,我只是觉得,跟着年轻人干,人会精神些,老得慢些。
婚礼上那个穿粗针毛衣戴手链的小伙子,就是挖墙角的两个年轻人之一,李欣还记得他的样子,三十多岁,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自然就聊到了身材。李欣大吃一惊,刘小东居然是靠健身房瘦下来的,而且就发生在近两年,因为公司是异地经营,下了班大家都没事干,就一起涌进健身房打发时间。
真好啊!都退休了还能跟年轻人一起挣大钱,一起玩耍,孩子也不要你操心,上辈子积德了吧。
刘小东呵呵笑着,无意识地转动手上的茶杯。如果说人生真有任务的话,不管结果怎样,我都已经完成了,好比一场考试,上半场已经考完,就不去想它了,现在我只想下半场的事。
别以为上了大学就算完事,还早呢,还要恋爱成家,还要处理夫妻感情问题,还要照看孙子。
那些我都不管的,她也不要我管,倒是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叫我去好好谈个恋爱。
李欣有些羡慕刘小东的母女关系,自己的女儿前两天还打电话给她,说不想考研,只想快点毕业,去过朝九晚五、再也不用考试的生活。从小到大,女儿都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初中阶段,迷过一阵十字绣,被她强行收缴了,传出去人家会骂她这个当妈妈的不负责,人家都在刷题,她在刷针线。进了高中,她开始给女儿请家教,数理化,全年的,不请不行,不请就掉队,一旦掉队,就会越掉越远。好不容易考了个二本,她以为进了大学多少会比中学时学习兴趣更浓一点,没想到一个学期还没过完,女儿就恢复了不情不愿的状态。说实话,她一点都不看好女儿的人生,她这辈子,很可能连她妈妈的状态都达不到,她是1980年代最后一批毕业包分配的大学生,是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受惠者,第一天上班,就能拿到单位宿舍的钥匙,女儿呢?下了班,除非回家,否则就得去租房,一年到头为房东工作。和女儿相比,她觉得自己像个不声不响的小偷,从时光机上窃取了一分厚厚的蛋糕,到了女儿这里,蛋糕盒子都没有了。难道她偷走的正好是女儿的那一份?
喝过茶,刘小东没打招呼就钻进了厨房,灶头上有李欣正在文火煨煮的卤藕。
刘小东揭开锅盖,捞起一片藕尝了尝。好像还差点盐。她说。
李欣拿出盐瓶来:本来就还没放。
刘小东咂了咂嘴:不光是没盐,好像还缺很多东西,你是不是只放了水呀?
谁说的,明明有姜,还有酱油。
行了,你去做你的账吧,这只锅交给我。
李欣是做财务的,工作之外接了份代账会计的兼职,平时在家里做,必要时才去那家小公司,所以她的餐桌上总是堆满了账本。刘小东到来之前,她正趴在账本上,但刘小东说了这话之后,她反而不想做了。
不着急,我先看看你怎么做卤菜,当了一辈子主妇,我做菜的手艺还是很烂。
刘小东翻箱倒柜找了一通,又找出了一堆调料,干辣椒、香叶、陈皮、花椒、陈醋、白酒、糖、五香粉,统统调进一只碗里。
我厨房里能放进锅里的你都放了,只差放点洗洁精了。
做饭就是这样呀,家里有什么放什么,做出来就是你家饭菜的味道。
碗里的东西缓缓入锅后,味道很快不一样了,有了点卤菜的感觉。刘小东盖好锅盖,去洗碗,收拾灶台,边做边说:你还囤了这么多米?我已经很久很久没买过米了,不知道你现在食欲如何,我现在吃得很少,除非饿到心里发慌,否则我不吃东西。
为什么?减肥吗?
当然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对吃这件事完全失去兴趣了。
我恰恰相反,就对吃还有点兴趣,别的都没兴趣了。
但我喜欢上了喝酒,我还带了一瓶酒过来呢。
李欣大感意外,作为女生楷模的刘小东,居然爱上了喝酒。于是,毕业三十三年后,两个老女生坐在堆满账本的餐桌边,就着一锅卤菜,认真地喝起了酒。
毕业会餐那天,有男生哭了你还记得吗?听说是因为你,人家给你写了五封情书,你一点回音都没有。
李欣当然记得那事,当她在毕业餐会上听大家说起那五封信时,饭都没吃完就跑了。被一个矮小丑陋的男生一厢情愿地表白,然后他还把这种表白公之于众,实在让人太没面子了。事隔三十多年,再来看这件事,她依然不想留情面。
也许他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勇敢。事隔这么多年,她突然为那件事找到了另一种定义。她看着杯中晃荡的红色酒液,觉得是酒帮她找到了合适的看法,合适的词语,酒把她从生活中拎了出来,让她有了点隔岸观火的意味。看来刘小东爱上酒是有道理的。
说说你的公司吧,既然有人想收购,那就赶紧卖呀,大赚一笔,再去干别的,
别的股东不同意呀,因为股东不止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只占百分之五十。
两个?不是说有三个人吗?
股东里面没我的名字,我的百分之十挂在崔总名下,就是你那天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决定跟他们一起干的时候,我还没退休,在职人员不能办公司,这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在我不能肯定股东关系一定会和谐的情况下,我选择支持我信任的投资方,以便帮他控制局面。
李欣呆呆地望着她。
没听懂吗?
她当然听懂了,搞了一辈子财务,哪能听不懂这个。她不懂的是,刘小东怎么会愿意做个不具名的投资者,她就这么信任那个年轻的崔总吗?
见李欣这副表情,刘小东只好解释:我们随时可以去做股权变更,把那百分之十改成我的名字。
除了你们俩一起去做股权变更,再没有任何办法能证明他的股份里有你的百分之十对吧?
对的。
天哪!无与伦比的信任!我只能这么说。
李欣不想细说她的担忧,那会显得她太小气太俗气了,以刘小东的社会阅历,她能想不到?比如,万一那个崔总突然出个什么意外,刘小东将怎样证明自己的股份?太不吉利了,她决定忍住,暂时不说,也许以后再找机会提醒她,一定要记得提醒她。
刘小东问起她的前夫,李欣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刚离那两年,因为有些事情还没扯清,生他的气,带着怨恨记着这个人,后来,一部分问题得到解决,一部分自己糊涂了断,怨恨一旦减轻,对他的记忆马上土崩瓦解。这事也让我很伤心,不是对他这个人,而是对这件事,你明白吗?曾经视为人生意义的唯一,突然间像被橡皮擦去了一样,一点痕迹都不留,这可不是我故意的。正因为不是故意的,才真正感到悲哀,没什么是持久的,永恒更谈不上。
也许是因为这份感情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吧。
你说这种话证明你并没明白我的意思: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李欣没有得到回应,转头一看,刘小东两眼发直地望着某个地方,脸上的表情吓了她一跳,跟平时相比,根本就是两个人。她看过一个科幻片,一个人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的灵魂,一旦那个人停止思考,或是停止说话,寄生在里面的人就爬出来,坐在寄生体的脸上——此时的刘小东,就是那种状态。她忍不住喂了一声。
那人倏地从刘小东脸上逃开。刘小东一笑:干吗?以为我喝醉了吗?才没有,我清醒得很,我在思考我们刚才说到的话题,可能就像开花一样,花期一过就谢了,完事了。从这个角度说,那些拚命反对早恋的父母,为这事把孩子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父母,真是该死,花期本来就短,还要给他们拿掉几年。
李欣说:我见过很多粗暴干涉早恋的家长,根本无济于事,有些家庭还搞出了大事。
她向刘小东举了举杯,刘小东黑黑的大眼珠子缓缓朝她滚过来:你女儿呢?她有过早恋吗?
当然有,上高中的时候,有个暑假,偷偷坐火车跑了,快下火车时才告诉我,她说她只是想去看一眼刚刚转学走掉的男同学,看一眼就回来。我知道那个男孩,一直以来我都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
你从不反对?也不担心她受伤害,或是影响学习?
我当然担心!我可是她亲妈哎!我记得我当时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就断篇儿了,但我还有一丝丝理智,我说,好,好,知道你在哪里我就放心了。我还叮嘱她,见到他的家人,要礼貌一点,说话做事得体一点,见一面就赶紧回来。我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有骂她,甚至都没有大声,我像对待玻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我声音大了把她吓跑了,把她吓得不敢回来了。她可能听出来我的声音有点怪,反过来安慰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就是想来看一眼,否则我不甘心。
刘小东看着自己的酒杯。所以你是个好妈妈,你的孩子真有福气,有些傻妈妈是坚决反对孩子早恋的,尤其是一些女孩的傻妈妈,不惜动用一切手段,不把孩子们拆开不罢休。傻妈妈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即便是个高一的学生,现行教育体制下,也有十六七岁了,如今营养又好,身体已经发育得相当成熟了,还说什么坚决反对,那不是要灭人欲吗?
刘小东突然牵起一只嘴角笑了下:我问你,如果他们上床呢?你这当妈妈的也不反对吗?
你以为我女儿穿过两个省去见他,真的只是为了看他一眼、说几句话?小学的时候,他们就看过那个关于精子赛跑的纪录片,初中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超市收银台附近可以买到避孕套。一个人长到那么大,命运的列车早就开动起来了,我们这些做大人的,自以为还能干涉他们,实际上已经只剩下提款机这一个功能了。
要是这些年我们不失联多好,要是我们一直有联系多好……刘小东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哑,她清了清嗓子,起身去了厨房。李欣听见她在饮水机下面接水,又打开水龙头,似乎在洗脸。
李欣就着酒,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往事里,事情并不像她刚才讲的这么简单,好在都已经过去了,女儿总算平安无事地长大了。
刘小东出来了,脸上潮潮的,泛出揉搓过的红色。继续讲吧,她后来怎么回来的?男孩送她回来的吗?这中间你真的一点斗争都没有过吗?
李欣摇头:她告诉我她回来了的时候,我赶紧请了假,从单位跑了回来,结果她不跟我见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开门,不吃不喝不说话,整整两天两夜。第三天,她出来了,瘦得像一缕魂,对我说,妈妈,我失恋了。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一把抱住她,对她说,我们去弄只小猫来养吧。其实我是急中生智,从一部电影里借了一句台词,那个台词是这样的:你还这么年轻,与其一头扎进恋爱里浪费时间,不如养一只小猫。当天我们就去了我朋友家,他家猫咪刚生了小猫,喏,就是这只。李欣指了指埋在沙发一角睡觉的胖橘猫。你没看到那个情景哦,她抱着个小奶猫死不松手,亲啊、哭啊、哭啊、亲啊,所以我一直很爱护这只猫,总觉得是它把我女儿从那个泥潭里拉了出来。
刘小东不停地叹气、揉眼睛。唉!真是,被你们母女俩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眼睛怎么啦?李欣看她不停地揉眼睛,自己的眼睛都跟着有了反应。
刘小东强行停下揉眼睛的手,原本的双眼皮被她揉成了三眼皮。
此处应该有眼泪,可我的眼睛只会发痒,我可能得了干眼症。
李欣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还很会讲笑话。
她们从此开始每周一聚。刘小东的厨艺让李欣兴奋不已,但刘小东瞧不起李欣那套陈旧的厨具,她建议把它们封存起来,一切都换成小号的,把炒锅换成二十英寸的小煎锅,锅的直径跟火圈的直径差不多大,这样的锅用不着锅铲,一双筷子扒拉几下就足够。除此以外,她们分别爱上了烟和酒。
李欣很多年前就开始抽烟了,都是没人的时候躲在抽油烟机底下抽,谁也没发现过。刘小东更爱喝酒,她喝得很慢,慢得像太阳的移动,似乎她不是喜欢喝酒,而是喜欢端着杯子的状态。她一喝酒就把李欣喊成李欣儿。李欣儿,你应该养条狗,而不是猫,有个心理医生说过,如果所有抑郁症患者都去养狗的话,我们就该失业了。
养狗得有大房子,我这里太小了,它会离家出走的。
一个历史性的改变就这样到来。刘小东突然说:为什么不到外环的外环去买套大点的房子呢?老了,又不上班,走得远远的,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晒着太阳等死。
没钱呀。
要不我们俩AA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总有一天要去国外跟女儿团聚呢。
我才没那个打算,千万不要跟孩子住在一起,会住成仇人的。
李欣正要夸她活得通透,刘小东已经开始替她描绘:现在住的房子留给你女儿,她高兴了去看你一眼,为你的花花草草拍几张照片,发发朋友圈,又亲密又舒坦。我敢肯定她会喜欢这种状态的。至于产权,我们俩一人一半,我女儿将来肯定不要这个房子,我呢,肯定死在你前面,到时候全都给你。
说干就干,刘小东当着她的面下载了一个看房软件,找起房子来。李欣见她不像开玩笑,认真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养老?这真的可以吗?
这不就是现在流行的同居式养老吗?我们都是家务小能手,我们在一起绝对是强强联合,不要太舒服哦。
没几天,刘小东就不停地往李欣手机里发送房子,看房她负责,把关还得是李欣,因为李欣身边可以当参谋的同事更多。这个行吗?嗯,边上好像有个化工厂。那就不要。这个小区呢?听说离火葬场有点近。呸!直到有一天,刘小东偷懒,直接把一个微信截屏发给了她,她才发现,看房子的人其实是崔总。
股份隐名登记在崔总名下,买房子这种事,也是崔总在跑,似乎有点不对劲呀。又一想,也许人家事业型伙伴就是这样的,彼此高度渗透,高度依赖,不像自己,一旦离婚,就像跟所有男人都有了仇,从此敬而远之。
但她终究藏不住话,有一天直接跟刘小东聊起了崔总。
我看到崔总在帮你看房子,你把我们的计划也告诉他了吗?
是啊,这人非常聪明,我信任他,他对我也很依赖。
他依赖你什么?李欣打心底里不相信。
我肯定有值得他依赖的地方呀。比方说前一阵子,他有点躁,嫌汽车销售太慢,想去搞投资,赚大钱赚快钱,结果一年之内亏了一百多万,人一受刺激就容易出馊点子,他想把公司卖了去救他的投资,我把那些借钱炒股失败的例子讲给他听,又把他的资产分析给他听,他慢慢听进去了,还跟我说,他老婆就只会埋怨他,骂他是个败家精。
也就是说,他不依赖他老婆,反而依赖你?
某些方面讲,好像是这样。
李欣死死地盯着刘小东:把话说完。
刘小东不好意思地一笑:好吧,被你看出来了。
真的假的?李欣大吃一惊,你吹牛吧?你们这……合适吗?还有,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养老的吗?这又算怎么回事?
刘小东笑嘻嘻地说:放心,他跟我们的计划无关,至于你说的合适的问题,我认为我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两个字。我退休了,没有单位管,孩子也长大了,不用考虑影响问题,只要不犯法,我现在百无禁忌。
你们俩谁先跨出这一步的?是他怀有特别的企图,还是你居心不良骚扰小鲜肉同事?
天哪,我能让人有什么企图?你有所不知,有一阵子我状态特别不好,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不能动也不能说,要过好一阵才能慢慢清醒过来。那种情况下,是没有人会来帮我的,因为谁都怕惹麻烦。那天,我正这样歪倒在街边,小崔,那时还不是崔总,还只是我的同事小崔,突然扑了过来,从他的口形看,我知道他在叫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比蚊子还要小。他拦了一辆车,送我去医院,半路上,我还过魂来了,我使劲地哭啊喊啊,他也不停地安慰我,为我擦眼泪,为我理头发,然后,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了。那以后,我们之间就像打开了某种通道,他很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他说我的话总能说到他心坎儿里去,我也喜欢把我的想法全都告诉他,我们在一起,真的很舒服很自在,感觉我们可以很远,也可以很近,无论什么状态都很……很亲密,真的,即便我们不在一起,不发生任何碰触,也会有种亲密感。天哪!我是不是太奢侈了。
李欣有点被打动了,却故意板着脸提醒她:小心他老婆!即使你无意摧毁他的婚姻,她也会视你为侵略者。
这我知道,我有分寸。
虽然如此,李欣还是觉得他俩根本不般配,她使劲回忆穿粗针毛衣的崔总的样子,他到底看上了刘小东哪一点呢?不漂亮,不年轻,不风情,如果她还保有上学时几乎溢出身体的热情洋溢,她也好想一点,但现在……好吧,也许男人跟女人的审美不一样。
对了,李欣突然想起来,给我说说吧,你那段时间为什么状态特别不好?生病了吗?
刘小东正在打量自己的指甲,她把其中一个手指送到嘴边,咬了起来。
我经历过一个大事件,我以为我要死了,没想到又慢慢活了过来。以后吧,以后我会找个时间详详细细地告诉你,现在,请原谅我一个字也不想说。
刘小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萧索,像一阵自带魔法的寒风吹过,所到之处万物凋零,失去神采。难道是工作的事?要不就是家里的事,总之,李欣猜测,不会是什么好事,如果是这样,也不忍心逼她说出来。
这年冬天,李欣正式退休,只剩下代账会计一职,带着用了半辈子的文具回家时,她的心情有点像外面的天气,穿得再多,还是有冷风嗖嗖往里钻。这一生,原来这么短,先是被学校踢出来,后来被经营了一二十年的家踢出来,现在又被奉献了一生的单位踢出来,踢了三次,这一生就完了。幸好遇到刘小东,如果不是刘小东,她不会想到去郊外买个阳光充足的房子,她会继续待在市区那个白天也需要开灯的小套间里,紧紧巴巴冷冷清清地度日。
新家是个二手房,推开窗,不远处就是农田,刘小东说,崔总说了,这附近马上有开发,等我们老了,这一带的生活会很方便。房子基础装修还不错,两人也不想拆了重装,只在局部稍稍搞了些整修,就搬了进来。四室两厅两卫,完全对称分布,几乎就是为她们俩量身定做的,刘小东住西边,李欣住东边,客厅和餐厅公用。
李欣的女儿来新居看过一次,她毕业了,顺利地找了个小学老师的工作。她没能在新居里见到妈妈的同居伙伴,因为刘小东并不是每个周末都会回来,但她毫不客气地检查过刘小东的房间,还打开衣柜查看了她的衣服,评价了一句:衣品一般嘛。又提醒李欣:产权问题搞清楚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后患?我觉得你们这事还是不公开比较好。还有,郑同如果要来,我会先打个电话,让她回避一下。郑同是女儿的男朋友。
她没吱声,女儿的态度来源于她的谎言,她说她住腻了小房子,想搬到宽敞一些的地方,可以铺张地晾晒衣物,吹吹自然风,晒晒太阳,而她真正的意图是,如果她不搬出来,女儿就无法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但她搬出来,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即使在郊外,她也无法拥有一套完整的房产。她记得她含蓄地向女儿暗示过这一点,语气间对刘小东充满了感激,没想到女儿说:她该感谢你才是,因为她不是南京人,没有你,她根本没资格在南京买房。好像她反而是被刘小东利用了一样。
女儿就来过这一次。郑同是外地人,估计女儿已经让他住进了她从小长大的家吧。不考研也好,但愿她过得幸福。李欣突然心里一松,肩上的担子彻底卸掉了似的。
刘小东订好的窗帘送到了,师傅安装的时候,李欣觉得有一幅似乎有点短,打电话给刘小东,响了好一阵才接,声音怪怪的。
特别短吗?嗯,我在看牙医,可能要拔牙,不用担心,这个周末我就回来了,我会让老板想办法的,在窗帘头那里动个小手术,就可以圆满解决这个问题。
你看你,都老掉牙了,所以还是每个周末都乖乖地回家来吧。
直接说想我了不行吗?
你把家里都料理清楚了,我就不想你了。
她们总能抓住机会互相调侃一下。两个女人搭伴一起生活似乎也不错,各种细节轻松驾驭,周末还能安排一次徒步,这是独居时没有办法做到的。一个人上路总有点说不出的荒凉,两个人就不一样了,干什么都兴冲冲的,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各人窝在自己的沙发上一起追剧也不错。李欣认为她最明智的地方就是没同意刘小东买长沙发的主意,她建议买两个舒适的单人沙发,宽大得可以跟猫咪一起在上面睡午觉的那种。她内心深处有个不能过去的坎,她可以在饭桌上、在厨房里、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碰触到同性的身体,但她不能容忍在闲坐或睡觉时碰触到同性。她想她在性取向上是多么正确而且显著呀,但奇怪的是,她后来竟会对丈夫彻底失去兴趣。有个大秘密她一直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与其说她对丈夫后来的许多生活习惯产生不满、乃至深恶痛绝而离婚,不如说她对他从物理意义上失去了兴趣,丈夫从她身边走过,就像一块吸铁石从一块木头旁边经过,她不知道这一切源何而起,她只知道程度在加深,从不感兴趣,到完全无感,到轻微的厌恶,最终无法忍受,直至离婚。有时她也会反省自己,觉得自己未经他知晓就发生了这么剧烈的变化,对他而言,有点不公平,但又一想,对她自己就公平吗?谁说她一定得为了所谓的平静与和谐而委屈自己?大家都只活这么几十年,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每一天。
刘小东问她买的桌布到了没有,李欣说还没到,马上又说这个倒不急,急的是窗帘,如果你认识的那个老板能在一天之内改制成功,就等你回来了再拿去修改,否则,短一点就短一点吧,让我住在没挂窗帘的家里,就像没穿裤子逼我上街一样。
刘小东说:桌布也重要,因为这个周末我过生日,这是我第一次给自己买蛋糕,我要把我的蛋糕摆在我相中的桌布上。
李欣大吃一惊,很快就激动起来。
光一个蛋糕哪行?你回来,我找地方给你庆祝。
不用,就在家里,我们吃吃蛋糕,喝喝酒,说说话,我还有很多话没对你讲呢。这个生日对我来说很有意义,今年我做了太多重要的事、以前从没做过的事。
那个人会来吗?
虽然她们已经有过约定,李欣还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我不会让他来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谁都没资格进来。
还有一天就是周末了,李欣盘算着明天该去为刘小东的生日买点什么。蛋糕刘小东说她已经下好单了,吃的东西她又不感兴趣,李欣决定去买束花。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多钟,自从退休后,李欣的生物钟就失灵了,不仅如此,她的动作也失去了节奏感,收拾房间足足用了两个小时,难怪人家说,退休后依然很忙,原来是节奏发生了变化。又花了半个小时换好出门的衣服,毕竟是要出去买花,穿得太随便的话,她担心配不上那些花。
好不容易走出门,路上接到代账公司的电话,说是有事情商量,让她赶紧过去一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代账就是她的全部,立即从进城的车上下来,拐向另一条路,已经有接她的车开来了。
原来代账公司马上要迎接一个财务检查,许多账目都要重新调整,尽管她这个老财务早有准备,还是很有压力,因为工作量太大,时间又太紧。
中午只能站在账堆中间吃盒饭,她脑子里闪了一下暂时中断的买花计划,要不,待会儿在网上订一束吧。饭还没吃完,老总过来了,问她进度怎样,她作了个详细汇报,又拿出以前应付检查的经验,给老总提了几个醒。老总应该是重视这事的,但又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他们也是例行公事,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再说我已经托了人,必要时会给予关照,所以你也不必太紧张,以后类似的检查还有很多。老总说完就往外走:我去搞定外面的事,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老总走了以后她慢慢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悟出了老总话里的意思,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的,其实就是说,这次检查注定有点难搞;老总已经托了人,更加说明这次检查很重要,很难过关,但必须过关;还叫她不要太紧张,意思是,你马上给我紧张起来。
她放下没吃完的盒饭,重新回到账堆中去,她很清楚,如果这次检查出了问题,她也别想再做这个代账员了,收入少了是小事,关键是面子丢不起,她都是老财务了,岂能在代账上翻船。
当她告一段落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这才想起来,刘小东应该已经回来了,而她想要在网上订一束花的打算,被老总打断后就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两手空空赶回家时,新买的粉白两色桌布已经铺好,蛋糕摆在桌子中央,一瓶酒,两只杯子,在灯光下闪着清亮亮的光泽。刘小东从卫生间出来,头上缠着干发毛巾。
说到她意外没买成功的鲜花,刘小东笑了:有这个想法就够了,花就已经在这里了。她在桌上比画着花瓶和花束的形状。
自己买蛋糕,自己插生日蜡烛,我是不是太无耻了!刘小东哈哈大笑。可能是刚刚洗过澡的原因,李欣觉得今天晚上她的眼睛格外乌黑。
是有点呢,好歹把倒酒的事留给我吧。李欣倒好酒,对刘小东说:现在可以讲了,你不是说好多话还没对我讲吗?
慢慢来,等我喝到微醺之时。先让我们好好享受蛋糕吧。
李欣拦住了她切蛋糕的手。我还是先给你唱个生日歌吧,过生日怎么能没有生日歌,算我代你女儿给你唱的,你把它录下来,再转给她。
刘小东使劲摇手:别唱别唱,我会害羞的!
李欣不由分说把手机塞到刘小东手里,转身跑去关灯,回身一看,漆黑的小屋里飘浮着五根小蜡烛,心中莫名一动,黑暗遮住了她的羞怯,她调整一下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气息上。这歌也是为她自己唱的,六天以后,就是她的生日,但她不想说出来。这辈子,她没给自己过过一个生日,三十八岁那天,她突然萌发了要给自己买个生日蛋糕的念头,丈夫说:我记得妞妞的生日是在暑假呀?她说:我就不能过个生日吗?赌气买回蛋糕,丈夫轻蔑地看了一眼:你自己吃吧,我讨厌甜腻腻的东西。那以后,她再没在他面前提起过生日,当然也没给他过过生日。
歌唱完了,刘小东放下手机,双手捂脸,捂了一会儿,就开始拚命揉眼睛,那个力度,真把李欣吓坏了。
轻点轻点!又不是不要了的,至于这么激动吗?李欣使劲拽住她揉眼睛的手。
真是受不了你……叫你别唱别唱。
好了好了,这么容易动情,说明你还很年轻,祝你永远保持这份年轻。
终于开始切蛋糕了。尝过一口之后,两人同时瞪大眼睛:太好吃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
但一口之后,刘小东就放下了小勺子,端起了酒杯:我发现我到底还是不能吃太甜的。
李欣有点不高兴:为什么我碰到的人都不喜欢吃甜的?甜可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
我知道,我以前也喜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能吃了,因为……它吃到嘴里却是苦的。
李欣一脸的不相信:你是不是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呀?怎么会发生这种味觉大倒错呢?
不用去医院,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你吃吧,我用酒陪你,我还是最喜欢喝酒。
有人敲门。李欣起身去开门,最近每天都有很多外卖,都是她们为布置房子下的单,已经收到好几十个了,各种东西还在源源不断地来。
外面站着一个手捧鲜花的人,花束太大,大得把送花人的脸都挡住了。李欣有点懵,难道她其实已经下好了单,后来又忘了?她接过花束,说了声谢谢,就要关门。
我见见刘小东再走。送花的人说。
咦?再一细看,发现送花的竟是崔总。
这时刘小东已经出来了,笑嘻嘻地嚷起来:叫你不要来不要来!怎么还是来了呀?李欣赶紧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花束很重的样子,刘小东接过来时差点没接住,赶紧大力搂住。
五十朵玫瑰!崔总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刘小东依旧笑嘻嘻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李欣倒脸红心跳手忙脚乱起来。
重新倒酒,切蛋糕,崔总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们的新居。不错咧!真不错!具体怎么不错,他没说。
打量到厨房的时候,李欣故意慢下一步,刘小东紧跟在崔总身边,崔总的手很自然地搭上她的后腰,轻声说:生日快乐哦!刘小东用身子轻轻撞了他一下。李欣赶紧退了出来。
李欣找了个机会,悄声问刘小东:我要回避一下吗?刘小东大吃一惊的样子:为什么?不要不要。又在李欣耳边说:他待不了多久的。
三个人坐下来时,崔总并没有坐在李欣特意给他空出来的座位上,而是坐在刘小东的对面,李欣也不想坐在刘小东的旁边,悄悄挪到了长桌的一端。
崔总说:你明天可以在家休息一天,公司那边我来安排。
不用,我明天会准时到。
休息一天吧,算是给你的生日假。
休假太寂寞了,我喜欢上班。
对你来说,独处才是比较难的,你不能总是挑简单的事情来做。
刘小东突然不说话了,望着他,像要把他望穿一样。
李欣悄悄退了回来,闪进自己的房间。虽然有点不合她们的规矩,但还是让崔总留在这里吧,就当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刘小东发了个消息给她:不好意思,最多半个小时,就让他走人。
李欣回她:别!让他留下来,明天你们一起去公司。
但崔总还是走了,十一点多的时候,刘小东进来说,她已经把餐厅打扫过了。李欣出来一看,他们几乎把一瓶酒喝光了,蛋糕却一口都没动。
你猜我们在聊什么?我们聊了个新项目出来,项目名称还没想好,经营内容、发展策略已基本定好,就是改装,从发动机到车内装置、外观颜色,什么都可以换,相当于不花多少钱换一辆新车。应该是有市场的,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
这种时候还要聊工作上的事啊?李欣有点不安,自己的存在似乎给他们形成了某种压力,导致他走后刘小东还要汇报他们聊了什么。
其实我们在一起基本都在聊公司的事,不然聊什么呢?那才是我的长项,也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如果我也去讲他老婆擅长的话题,他应该一分钟也听不下去吧。
我以为你们会去卧室里谈。李欣坏坏地笑了一下。
这里永远不会发生那种事情。
李欣明天还要去代账公司上班,不宜晚睡,刘小东也说今天晚上的酒有点上头,两人稍稍坐了一会儿,就互道晚安,各自回房去了。
后半夜,李欣莫名其妙地醒来,起初她以为是天亮了,一看时间,才三点多钟,翻了个身正想继续睡,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中途醒来了,屋里有只灯忘了关。
趿着拖鞋冲进客厅时,吓得差点没尖叫起来,刘小东还一脸清醒地坐在沙发上,毫无睡意的样子。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冲出来,刘小东也是一脸惊骇,两人就这么睁大眼睛瞪着对方。
我还以为天亮了,原来是灯光。
我……有点失眠。影响你睡觉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关灯,马上回房。
没关系没关系,你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你说你失眠?是不是搬了新家不适应……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的,对环境特别敏感。
刘小东不提失眠,只一个劲地道歉,反倒让李欣不好意思起来。
瞎说什么呢,你在自己家里,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我要是明天不上班,我也不想睡的。
但第二天一早,李欣起床没多久,刘小东也起床了,简单梳洗过后,两人一起出了门,往地铁站方向走。
昨天怎么回事?人家走了以后心潮难平吗?那么晚还不睡。
哈,哈,哈。
别阴阳怪气的,说实话,我昨天真有点嫉妒呢,后来又想,一切早就注定了,做学生的时候,你这个女生委员就比我有魅力,现在依然比我有魅力,魅力这个东西呀,就跟头发一样,有些人早早地就秃了,有些人自始至终都很茂盛。
哈,哈,哈。
李欣打了她一下,她缩起脖子: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很享受吧?你的恋爱。
说实话,我只是……我在把它当成一个任务,一个项目。很多事情我都做过了,这件事虽然以前也做过,但我没做好,所以很想再做一次。
好难啊,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了,我已经忘记那种感觉了。你是从哪里得到暗示,觉得这个人可以发展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段时间我状态特别不好。他捡到了我,把我送到医院。一路上,他紧紧地抱着我,当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时,我突然不那么难受了,就像一双筷子,瞬间打散了蛋液,他的气味把我的难受打跑了,我觉得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情感专家们所说的化学反应吧。
如果是抱在一起才产生的话,那应该是物理反应呀。
这回轮到刘小东追着打李欣了,不过她们没有更多时间去打闹,两人在地铁站匆匆分手,坐上了不同方向的列车。李欣站在人缝中,突然想起这是刘小东第二次说到“我那段时间状态特别不好”,由于她每次说到这里,都是匆忙间一带而过,竟让人想不起来去问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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