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2021年第7期|计虹:我们的岸(节选)
2023-11-11小说天地计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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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乔安很喜欢叹气,走到哪坐到哪,他都无来由的长叹一声。那天,局里开大会,局长刚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全局上下都是大气不敢出的垂头听着,生怕连呼吸重了都是错。就……
最近一段时间乔安很喜欢叹气,走到哪坐到哪,他都无来由的长叹一声。那天,局里开大会,局长刚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全局上下都是大气不敢出的垂头听着,生怕连呼吸重了都是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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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乔安很喜欢叹气,走到哪坐到哪,他都无来由的长叹一声。那天,局里开大会,局长刚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全局上下都是大气不敢出的垂头听着,生怕连呼吸重了都是错。就在这节骨眼上,乔安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原本是个多愁善感的哀叹,这一刻却是刺耳无比,就像小时候架着铁锹刺啦刺啦的在砖地上磨圈圈。
全局人的脑袋刷地转向乔安,乔安低着头,依旧在划拉手机,旁边的人戳了戳他,他才抬起头来,目光所去之处正好迎上局长那双火眼金睛,乔安心里纳闷,以为是自己看手机的原因,就把手机放回口袋,正襟危坐起来。
局长算是有些涵养,硬生生的坚持开完了会,底下人都替乔安捏了把汗。开完会,就有人拍着乔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了不起啊,你是乔叹啊……从那之后,乔安就有了个别名“乔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乔安是个刑警队长,乔探长嘛。再看乔安整天一件立领黑风衣,背略略有些驼,眼睛滴溜溜的转,还真有点电视剧里另类神探的意思。
自从乔安变成乔叹后,乔安对自己的这个问题开始重视起来,为此他还去看了医生,看西医,大夫从头到脚给他检查了个遍,最后定义为所有器质性器官未见异常,无病变现象。最可笑的是看到肛肠科的时候,大夫让他把痔疮割了看看,气得乔安甩头就走,你大爷的,老子治的是叹气,你让割痔疮,你这不是成心膈应人嘛。乔安想起了前几天听个相声说,有个人割痔疮了,朋友去看,不好意思说,就说嘴里起了个泡。看来,相声也来源于生活啊。
后来,乔安的朋友给他推荐了一个老中医,老中医的诊所乔安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诊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城中村,乔安是从基层调到市里,他熟悉的就是单位那一带的新区,像老中医诊所在的这个城中村乔安是打出租车才能找到。但是出租车进不到城中村的中心,因为路很窄,只容得下三轮车过。下了出租车,乔安手上拿着朋友画的路线图,步行去找诊所。其实也没必要这么麻烦,老中医在这一带是名人,随便抓个人问都可以找到诊所。绕着城中村转悠的时候,乔安发现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个城中村,和其他地方的城中村截然不同,这个地方在城市老城区的交通便利地带,城市老城区改造到一半的时候,市里换了一把手,就把老城区改造工程停了下来,转而投向新区建设。这在我们国家的三四线城市是个顽疾,城市建设的长远性就像中年男人的雄风,换一个阵地燃一把火,从没有如火如荼地长久坚持下去。搞得城市建设得就像得了牛皮廯,这里是新皮肤,那里还是破破烂烂的满是疤瘌的旧皮肤。为了掩盖这些明晃晃的疤,建设部门就把这些老旧区用崭新的围墙圈了起来,从外观看,这个地方的围墙很像故宫的红墙,那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总是洒出高贵的光芒。乔安有一次去北京学习,在朝阳区,乔安发现首都的建设者也是这么遮丑的,看来这并不是我们这座小城的发明创造。很多被华丽的围墙圈起来的城中村,里面都是破败而脏乱,因为原住民大都住到了楼房,通常这样的平房会租给来城里打工的人。打工人大都来自乡村,卫生观念不高,再者,住着租来的房子,收拾整理的心劲会少很多。网上不是总有房东发的房客退房后的图片,简直堪比垃圾处理中心。当然,这是些特别案例。但是也充分说明了人的普遍心态:自私。乔安自己也是一样,住在租的房子里,多一副碗筷都不愿意置办,怕搬家麻烦。老中医的这个城中村,给乔安的感觉是乱中有序,曲径通幽。在逼仄的巷道转悠,小巷两边的房子外观陈旧,但是很干净利落,墙面整整妥妥,小院的中央基本都有个小花坛,有的养花有的养时令蔬菜,院中会立着一两辆自行车,或男式或女式,还有小孩子的小三轮、滑板。院子的门基本都是开着的,院中的一切静静地闯入你的眼睛,像小时候奶奶家的小院。只是唯一没有的是拴着的牲口,活蹦乱跳的鸡鸭,小狗倒是时不时晃出一只,也不是那种看家狗模样,个头小小的,见到陌生人不狂吠,反而摇着尾巴讨好对方。这里的房子有很多也是租了出去,从院子里放的工具可以看出来,乔安在这里发现了久违的弹棉花的。
乔安印象是很小的时候见过弹棉花的,那时候他着迷于弹棉花的声音,只要弹棉花的来了,他可以安静地听上一天,就连饭都要端来边听边吃。今天再见这个场景,乔安没有了小时候的喜欢,他站了一会儿就发现弹出的灰絮集中飞到了他的黑衣服上,一会儿工夫衣服就成了土狗,他皱着眉头无比厌烦地拍着身上的灰毛,弹棉花的大哥冲他喊,用湿毛巾掸就好了。他为自己的小气红了脸。这里还集中了很多夜市里卖小吃的摊贩,院子里的小吃车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可见夜市的小吃卫生质量堪忧不是空穴来风,在小院里这样的小作坊生产的吃食,或许大都是三无食品,而且重复使用的食油或者干脆是地沟油,就更是雪上加霜。乔安经过的一家人就围在院子的方桌上,穿签子,签子是今晚要用来卖的炸串串,有蘑菇、素鸡、菜卷、牛肉、火腿肠……一家人只有女主人系了围裙,男的还都光着膀子,一个老者手上挥着一个苍蝇拍子,驱赶着闻着味道赶来的不速之客,也许是经过了高温油炸才把这些细菌毁尸灭迹在油锅里,大部分的人吃了这些小摊小贩的吃食,也多是第二天拉一下肚子,并不会带来多么危险的疾病。上小学的时候,乔安肚子疼,大夫说乔安的肚子里长了蛔虫。那时候,乔安和他的同学都吃一种白色的像宝塔山一样的药,药吃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乔安肚子拧着疼,肛门附近感觉有东西往外爬,乔安蹲在墙角解大手,起来的时候吓得乔安裤子没提好就往屋里跑,乔安拉下了两条大白蛆。母亲告诉他,那就是打虫药打下的虫子。到了今天,乔安还是会恐惧这样的虫子。乔安的小侄女也很怕虫子,她怕的是带翅膀的,侄女刚会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在客厅玩,突然大喊大叫着,鸟,鸟,大鸟。他们跑到客厅一看,是个蛾子,在侄女的眼里它就是只鸟,恐怖的大鸟。
老中医的诊所几乎在城中村的腹地,大门挂了个木头牌子,白底黑字只写着俩字“诊所”,进了院门浓郁扑鼻的中药味乔安知道这个诊所应该开了很多年。沿着屋檐,有一溜熬中药的锅子,朋友说过,这个诊所还卖熬制成的中药,老中医说有些药病人不会熬,药性大减,治疗效果不理想。开始的时候都是老中医的老伴给患者熬药,但是患者太多,老伴一度累病了。最后老中医的女儿说父亲,想跟您学医的这么多,您就留下几个边学习边熬药,既能传承您的衣钵又能为病人服务。老中医就这一个女儿,可惜她对学医没兴趣,女儿喜欢金融,大学毕业进了银行工作。老中医估计也是看女儿学医无望,才下了决心收了几个学生。这些学生都是一边学习,一边熬药,所以一年四季老中医的院子里都是药香流动。
老中医在正房坐诊,乔安去的时候,有一个肥胖的女人正在看病,女人旁边立着一个精瘦的男子,乔安看看两人的面相,琢磨半天也没看出是夫妻还是母子。老中医坐在一个红木的大方桌中央,比那个男子看起来更精瘦,感觉一点油水都没有,黄皮寡瘦,看着让人倒胃口。老中医的胡子头发都很长,不是仙风道骨那种长,是脏兮兮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得长,他的毛发也和他的人一样清汤寡水。老中医的五官却很硬棱,眉毛也有些剑眉的张扬,乔安想,他不如把这些稀疏寡薄的毛发推平了,倒是和武当张三丰有点相似。乔安看着老中医脑子里在飞速地胡思乱想,这时老中医松开了给胖女人把脉的手,开口了。原来这二位是来看不孕不育的,老中医讲了很多,大概意思就是,女子虽然胖,但是对怀孕并无太大影响。相反,男子倒是问题比较大。简单点说,就是男子的精子几乎都是死精,活着的那不多的精子也是些活动力弱的病种子,所以造成女子受孕困难。胖女人听完老中医的话,立刻转脸冲着瘦男人狠狠地撇下两个字:废物!因为乔安的在场,瘦男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原本像苦瓜条一样的窄脸因为气急而更加得泛绿光,乔安倍觉自己多余,搓着手赶忙从屋子里退出来假装去看护士熬药。
来老中医这里看病的通常都是预约好的时间,不会有病人扎堆的情况。乔安在走廊看了一会儿药罐子呜呜咽咽,胖女人和瘦男人出来了,胖女人明显的趾高气扬起来,瘦男人耷拉着苦瓜条脸跟在后面,乔安觉得他的两条小细腿走起路来都有点打旋旋,乔安同情地看着瘦男人被小大夫带到了另外一间屋子抓药。熬药的护士提醒乔安赶紧进屋去看病,乔安才紧忙收起泛滥的同情心,几步再次跨进诊室。老中医用眼神示意乔安坐下,然后伸出干巴巴黑乎乎的右手给乔安把脉,看着老中医留得很长,都有点微微蜷曲的指甲,乔安觉得自己像小时候和小朋友玩的时候常说的那句:XXX被鬼爪子抓住了。这还是一双凉冰冰的泛着苍老色泽的老鬼爪子。老中医给乔安把了好久的脉,乔安看着他似睁非睁,似醒非醒的眼睛,一度以为他睡过去了。
终于,老中医松开了手。先是用手边的毛巾擦擦手,边擦边抬眼问乔安:
结婚了没有?
没有。
有女朋友没有?
没有。
工作稳定吗?
稳定。
忙不忙?
大部分时间很忙。
晚上睡眠如何?
还行。
……
老中医没有像其他医院的大夫挂了号就先开一大堆的化验单,等到乔安楼上楼下照这个拍那个,拿着一大堆的化验结果去找大夫。大夫手里抓着一摞子单子,嘴里却问着他最近都在哪看了病,吃了什么药,然后就像有了参考答案一样,依葫芦画瓢地给乔安开了一堆药,说先吃这些药看看,没有效果再想其他办法,至于病因以及具体是什么病,都说得大而化之,似是而非,乔安回家琢磨了大夫们的话,全是些官话套话,乔安是精神病了,身体并没任何问题,所以他们是说什么都对也不对。老中医这里,号好了脉,并不做任何检查,乔安带来的一大包在其他医院拍的片子查的化验单吃的药,老中医也一概看都不看,他上来就问了乔安一些和病情有关又好像无关的私人话题。乔安这个人话少,惜字如金,老中医问了很多问题,乔安加起来回答得没超过三十个字。老中医笑着说,小伙子也话少。这个“也”字,乔安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和谁,或许老中医不看病的时候和乔安一样,话少。老中医最后给乔安下的定论是:郁结于心。他给乔安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说,小伙子,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病不是病,想开了就好了。这药吃上有助于你睡眠,不想吃也行。乔安取了药,谢过老中医,回了家。这次看病乔安花了九块八,不够吃一碗炒刀削。而在其他正规医院,挂号做检查开药,一趟治下来每次都得小半千。说出的病名也是五花八门,全不在点子上。乔安听到老中医说的“郁结于心”四个字,就知道这次遇到了明医。老中医的话戳到了乔安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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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这样,总是给人太多无可奈何的考验,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多久,都不过是在不停地整理自己这颗狼狈不堪的心。
乔安今年三十五岁,依旧光棍一个。乔安的条件还是不错的。公务员的体面。家境因为母亲是财务高手,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和质量就优于其他人。他的模样个头也算男人中的中上水准。乔安只有一个哥哥,在市里一个要害部门任一把手,也是个仕途一片光明的人。乔安能到局里工作,也一部分仰仗了哥哥的关系。
有时候,乔安想,如果自己一直待在基层,不要到局里来,或许现在也已经像其他同学一样为人夫为人父了。但是任你怎么强又怎么能扭过命运的安排呢?
乔安是托了哥哥的福从基层一步到了局里。在基层,乔安是个小会计。乔安从小学习一般,只上了个本地的财校,一所中专学校。乔安不像哥哥,性子内向,他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就在那安静的待着,常常让身边的人忘了他的存在。乔安母亲是财务能手,在全市都是数一数二的一把刷子。在她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家里加班加点做报表做计划的时候,只有乔安安静地陪着她,有一次,她有一个报表怎么都核不平,气得她把最喜欢的一把算盘都摔裂了,乔安的父亲捡起算盘,说,喝点水,当会计可急不得。母亲气得直哼哼。这时坐在旁边一直陪着母亲的刚上中学的乔安,指着一个数字对母亲说,妈,这个你好像记错了。母亲怒火正在浪尖,呵斥他,你懂个屁。乔安并不生气,手指落在那个数字不离开,母亲瞪着眼,像只气鼓鼓的青蛙,但她用气得几近扭曲了的手核对了乔安指的那组数字。真是事实胜于雄辩,乔安的一句话替母亲解决了问题。原来,这组数字的最后面是个点五,但那个五记账员写得实在太像零,乔安的母亲反反复复核算都是按零去计数,就为这五毛钱,她整整耗费了一个小时。财务工作就是这样,有时候为了找平一分钱都有可能让几十号人熬几个通宵。这也说明坐在母亲旁边的乔安,并不是傻傻地坐着,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帮母亲把关,他既要看母亲打在算盘上的数字,又要盯账本上的数字,这可是很不容易做到的,就连很多老会计也未必有这个功底。当然,也不排除乔安在那一刻灵光一闪,眼睛才捕捉到了那看错的五毛钱。但是从那天起,母亲开始有意无意的给乔安讲一些财务方面的知识,让母亲惊喜和意外的是,乔安虽然话少,可是财务知识他一听就通,一点就明,后来乔安寒暑假的时候,他已经能帮母亲做一些财务报表,母亲加班的时候,乔安成了母亲最好的帮手。因此,虽说乔安考上的本地财校只是一所普通的中专院校,可是对于乔安来讲却是人尽其才。在学校乔安的功课一直是中上,他的成绩并不拔尖,可是让乔安在学校名气很大是因为他很会考证。会计和其他专业不一样,光有学业证书不行,你得有会计专业的上岗证。乔安毕业的时候,不仅考取了会计证,他还参加了注册会计师职业资格考试,乔安一举过了三门,另外一门也只差了两分,如果乔安运气好一点,他在中专毕业就考取了注册会计师证,这在当时都是轰动一时的事件。注册会计师就相当于会计业的哈佛学位,很多做了一辈子财务工作的人,都未必能考过一门。乔安却考出了这么优异的成绩,因为此,学校授予了乔安优秀毕业生称号,并保送他到高等院校读大专。大专两年乔安顺利毕业,也理所当然地通过了那门没过的考试,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有了注册会计师证,乔安毕业后就想去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可是母亲和哥哥都坚决不同意,当时的会计师事务所是新兴行业,在他们眼里事务所是私企,极不稳定。母亲还打听到事务所里像乔安这样刚被录用的小会计都只是做一些基础工作,天天要熬夜加班,没有节假日,连轴干几个通宵是家常菜。母亲心疼乔安,她说乔安从小体质就弱,去事务所工作身体垮了怎么办。于是,母亲和哥哥出面,乔安虽然文凭弱一点,可是凭借强硬的业务能力,他分配到了一个基层事业单位当出纳,这个单位的会计还有半年就退休,乔安做出纳过渡一下,会计一退他就接班。
……
(全文见《延河》2021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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