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3期|石舒清:小说三题
2023-11-11小说天地石舒清
乌台诗案
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三月,苏轼调任浙江湖州。六月,一个御史在他的上任谢恩表中找出四句认为意在谤讪朝廷的话,开始了对苏轼的弹劾。数日后,同在御史台职守的……
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三月,苏轼调任浙江湖州。六月,一个御史在他的上任谢恩表中找出四句认为意在谤讪朝廷的话,开始了对苏轼的弹劾。数日后,同在御史台职守的……
乌台诗案
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三月,苏轼调任浙江湖州。六月,一个御史在他的上任谢恩表中找出四句认为意在谤讪朝廷的话,开始了对苏轼的弹劾。数日后,同在御史台职守的舒亶也在苏轼的诗中找出问题来,连同弹劾表章,舒亶一并附上苏轼诗集。御史中丞李定的弹劾力度最猛,他列出了苏轼四大必死难活的理由。
其实,早于御史台弹劾之前,著名科学家沈括就已经给朝廷打过小报告,沈括与苏轼曾同在馆阁,二人同事多年。沈括受命察访两浙时,神宗还特别叮嘱他,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卿其善遇之”,大概这样的叮咛反而引起了同为臣子的沈括的妒忌,见面时,沈括恳求苏轼把他的近作录赠一首,其情甚殷,简直无法拒绝,苏轼于是就录了一首近作相赠。沈括转身就把这首诗作为罪证上交朝廷,说其中如何大不敬云云。《元祐补录》中说:“李定、舒亶党论轼诗置狱,实本于括”,可见苏轼最终落得系狱,沈括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过了许多年,当苏轼苦尽甘来任职杭州知州时,沈括又装作无事人那样,往苏轼那里跑得勤快,并且显得格外恭敬。此为后话,当下迫切的问题是朝廷已经收到了来自御史台的四份关于苏轼的弹劾,情势汹汹,一份比一份叫嚷得厉害。
此时苏轼及其亲友都还一概不知,蒙在鼓里。同年七月二十八日,御史中丞李定派出得力干将皇甫遵往捕苏轼。皇甫遵带着儿子和两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士兵,星夜进发,好像迟到一步苏轼会逃了似的。皇甫遵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此时得到信息的驸马王侁已派人疾报在南京的苏辙,苏辙又派人马不停蹄报告苏轼。如果是一副电影画面,我们就能看到当时的两路人马是在怎样的奔行竞逐,一言以蔽之,两方面都像离开强弓的利箭,浑身发烫着奔向同一个目的地。吉人天佑,在镇江时,皇甫遵的儿子因病耽搁了半天,使得苏辙派出的人得以跑在了前头。有什么用呢?让苏轼借机逃跑吗?因此也说不清王侁、苏辙报信给苏轼,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想法和目的。也许只是让苏轼先于皇差到来,知道有这么个事吧,这样皇差真的到来时,至少不会觉得格外突兀。但是苏轼刚得到信息,皇甫遵一行就到了。皇差自然是很威风的,尤其在罪人眼里。皇甫遵一行径直疾步走上大厅,皇甫遵足蹬高靴,身着象征着朝廷威仪和法律尊严的官袍,手执笏板,煞神一样立定不动。两边是两个士兵,一袭白衣,头裹黑巾,一身正气站着,好像他们就是跟随着钟馗来捉鬼的。怀中的包裹里好像包有利器。文人总是脆弱的吧,而且文人的易感和想象力的丰富使他们总是难免放大眼前的事情及自己的处境。起先苏轼竟有些不敢出来相见。又不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出来见面,是穿官服好还是着便衣好。不是还没有免官嘛?那就还是身着官服出来的好。苏轼带着自己的属下立在皇差面前,老半天,皇差竟是不发一言,好像要让苏轼明白自己的罪孽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再这样下去会有人昏厥的。苏轼即开口有问,说自己累次开罪朝廷,死罪无疑,事已至此,那么请允许他去给家人告别辞行。实际上看过公文后,却只是寻常缉捕,好像并没有皇差们显现得那样严重。但是两个士兵就上前来,把苏轼绳捆索绑,牵拉以行。《孔氏谈苑》中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遵促轼行,二狱卒就扎之。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顷刻间,拉一太守如驱鸡犬”,拉一太守如驱鸡犬——这是让人久久不能平静的话。太守如此,百姓当如何?后来苏轼在上神宗书中也说到对他的缉捕,简直和捕捉一个强盗没什么区别。
苏轼系狱,名义上是作诗犯禁,实际原因来于党争。王安石主政后,提拔了一干年轻人身居要职,其中就包括舒亶、李定等。苏轼在自己的诗文里确实对这些人有所讥讽。尤其在自己的诗里影射了李定的不孝,就算是在李定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李定一旦跻身于御史台,就开始了对苏轼的吹毛求疵巧加罗织,所以君子惹得,小人惹不得的古训,在苏轼这里是可以汲取到一些教训的。
千年而后,捧读弹劾苏轼的文字,不禁冷汗涔涔,深文周纳,这些在御史台工作的人,可真是很会写文章啊,这一种文章大才如苏轼,其实也未必写得出来,且看舒亶是怎么弹劾苏轼的:“臣伏见知湖州苏轼近谢上表,有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忠义之士无不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来,异论之人固为不 少……然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者”“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土,以幸天下后世,可谓尧舜之心矣”“臣独不知陛下何负天下与轼辈,而轼敢为悖谩无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义而无逃于天地之间者,莫如君臣,轼之所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义乎”“轼万死不足以谢圣时”“伏望陛下付轼有司,以戒天下为人臣子者。不胜忠愤恳切之至”。李定的弹劾表中说,陛下对苏轼太宽容了,希望苏轼能改过自新,但是苏轼照陛下的意思做了吗?该杀!苏轼的诗虽然荒谬浅薄,不足一论,但愚夫愚妇,不明深浅,竞相传诵,影响极大,为祸极深,该杀!最后李定剖肝沥胆一般写道:“臣叨预执法,职在纠奸,罪有不容,岂敢苟止?”“伏望陛下断自天衷,特行典宪,非特沮乖慝之气,抑亦奋忠良之心。”这样的文章读得人说不出话来,写得真好啊,还要人怎么说你才能信?我要是皇帝,我也要为这样的文字动容了,我也要被大胆苏轼气得发抖了。然而,凡到皇帝手头的文字表面看来,无不是捧出一颗热腾腾的心来给皇上看的,要是皇上真的看上了,真的被打动了,会有多少好事随之而来啊。由这里看,皇上真是不好当的。也许皇上看这样挖空心思竞相表忠的文字多了,会有些特别的辨别力吧。其实也未必。
反正苏轼是在大狱里一次又一次地受审了,连关押在离苏轼不远处的宰相苏子容听了夜审苏轼,也头皮发麻,连带受怕,作诗感慨说:“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好在苏轼运气还好,有个叫梁成的狱卒对苏轼不错,大概是苏轼的一个忠实粉丝,不但偶尔给苏轼端来好吃的,还夜夜端热水让苏轼泡脚。这就是患难之交了。苏轼也很信任他,把很要紧很机密的事也托他去办。苏轼总不会看错人的,他把自己写给弟弟苏辙的信托梁成转交。对梁成且不说,这样的情谊对苏轼来说是没齿难忘的。
苏轼在监牢里不到五个月就出来了。说苏轼万死不能赎其罪的舒亶们之所以没能达到目的,主要是因为皇上本就不想杀苏轼,本就是想着只给他点颜色看看,而且苏轼的超级粉丝太皇太后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太皇太后病重不治,在弥留之际,太皇太后要是去了,全国都要施以大赦,这是一项传统仁政,但是太皇太后对以仁孝著名的孙子神宗皇帝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苏轼就是这样有惊无险地从死路上逃了出来。当然也有朋友出手相救的,比如张安道和范镇,就不顾安危,施以援手。但朋友们出力未必能出到点子上,比如张安道,听说好友苏轼落难了,即愤然上书,投递南京,府官不敢接受,一不做二不休,张安道让自己的儿子张恕去登闻鼓院投递,张恕远逊乃父,原是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徘徊三四,不敢投递,也就是说,张安道救苏轼的帖子并没有投出去,不知道张恕是怎样给父亲做了交代,也许他撒谎说是投出去了吧,毕竟这样关系着身家性命的事是值得忤逆一下大胆的老子的。但是苏轼后来看到张安道的上书副本,做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动作“因吐舌色动者久之”,吓得改容易色,舌头都禁不住吐了出来。问苏轼何以如此?苏轼闭口不答。还是苏辙说出了乃兄“吐舌色动”的原因,苏辙说,张安道的帖子,火药味太足了,还说什么“其文学实天下之奇才也”,这不但得不到好的结果,适足反之。于是庆幸张安道有这么个好儿子张恕,不然真是不可想象。问不说苏轼的文学奇才,那么怎么说才是,苏辙说,不要说个人,要说就说“本朝未尝杀士大夫”,如果杀了,不就意味着从神宗这里开杀了?“神宗好名而畏议,或可以止之”——真是大学问,在人心里油然形成久久不息的回响。
关于乌台诗案,还有这样几个小事件值得一记:第一个事情是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北宋灭亡时,北宋臣民尽行南逃,这逃难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狱卒梁成,被一伙强人围住不能脱身,搜身时从梁成身上搜出两幅书法,竟然是出自大文学家苏东坡之手,强人好像知道这个是值钱的,要以此作买路钱,梁成拼死不给,他的一个孙媳妇假说给自己拿着,转手即交与强人,推搡着嘟嘟囔囔的梁成老汉离开了是非之地。
第二个事情还是关于苏轼的书法的,也是在靖康之年,离乱之间,在扬州,一个叫张全真的官员看到一份朝廷档案,抽出来一看,就悄悄藏起来归为己有,原来是乌台诗案中苏轼交代的手稿,不知怎么的竟流落到了扬州。拿到苏轼手稿的一刻,张全真激动到几乎晕过去都是可以理解的。后来张全真死了,家人请宰相张德远为逝者作一篇墓志铭,可以拿润笔费来。一个宰相的润笔费会是多少啊?但张宰相不要钱,他早就打听清楚逝者家里有什么宝贝了,就是苏轼的手稿,想得墓志铭,请拿苏学士的手稿来。最终讨价还价,墓志铭是写了,但宰相只得到苏轼交代手稿的一半,另一半张全真的后人留为传家之宝。
还有一个事情就比较早,那时候苏轼还在监牢里受审,一天,在御史台,御史中丞李定好像极其感慨的样子,他禁不住摇晃着脑袋说,奇才,少有的奇才,同僚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李定就明确地感慨了出来:“苏轼真奇才也!”又一发而不可收地说:“虽三十年所做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对于李定看似出乎由衷的感慨,同僚们默然以对,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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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大家》2021年第3期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县委宣传部创作员等,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全委,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其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据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获得第21届韩国釜山电影节最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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