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2021年第6期|尹学芸:菩萨蛮(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尹学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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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的枪声整整响了一夜。隔着大青河水,子弹爆裂的声音像带着水音儿一样尖锐而又刺耳。深夜是枪声最密集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甚至连短暂的空隙都没有,这让人透不过气来。……
李庄的枪声整整响了一夜。隔着大青河水,子弹爆裂的声音像带着水音儿一样尖锐而又刺耳。深夜是枪声最密集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甚至连短暂的空隙都没有,这让人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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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的枪声整整响了一夜。隔着大青河水,子弹爆裂的声音像带着水音儿一样尖锐而又刺耳。深夜是枪声最密集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甚至连短暂的空隙都没有,这让人透不过气来。天快亮时,枪声稀落下来,只偶尔爆出一声,那响声在寂静的黎明中却又成百倍地被夸张了。孩子被惊吓醒了,瞪着惊骇的眼睛啼哭不止;太阳被惊吓醒了,早早溜出了地平线,惶恐地打量着万事万物。
荃早早地就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坐着。她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水袖衫,襟边和袖口沿着一抹桃红。肘弯顶在支起的膝盖骨上,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也托着腮。荃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花岗岩石阶发散出的凉气侵入了肌体,像气流一般在体内回旋。荃不觉得,荃什么也不觉得。荃偶尔掠一掠额头上的长发,你会发现她脸上的微笑相当迷人。就像看书看到了精彩的章节,就像触动了内心隐秘的情感。谁也不知道荃在想什么,只有荃自己知道她是在倾听远处传来的枪声。枪声使荃沉迷于一种幻想,她想象枪声是出于自己之手,她把枪口对准一个日本兵,“我可以打死你。”
荃内心的得意像气泡一样膨胀开来。她在想象这颗子弹从哪里射进日本兵的脑袋。是从眉心?是从耳朵?或者干脆就从头顶?从头顶射击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要居高临下才行。思绪在这里打了结,荃又开始想象日本兵面对枪口的丑态。日本兵会大汗淋漓,会“扑通”一声跪倒,会磕头如捣蒜,嘴里说着一连串告饶的话。荃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然后坚定地扣动了扳机,没有听见惨叫,没有看见鲜血,眼前当然什么也没有,只有冻惊的鼻子里孕育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荃失望极了,就像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荃把头埋在臂弯里,痛心得想哭。
街上吵嚷的声音惊扰了她,她动也没动,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太吓人了!我还以为大青河里漂过来一堆木头,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人,都是人。一排一排,一队一队。用绳子绑着,用铁丝穿着。有的连衣服都没有穿,像被剥了皮一样白。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面朝水里。最宽的那截水面都给挤满了,河水浮游的,都是人的血……”
有人问:“出了啥事?”
那人答:“没听见夜里响了一宿枪?是李庄的人遭难了。听说西华镇的丢了一个日本鬼子,后来在李庄的田里被发现了,日本兵就在昨天晚上包围了李庄……可怜的李庄,死人都被放了木排……”
“那些浮尸现在漂到哪儿了?”
“刚才是在村北看见的,现在该漂到村东了……”
“走,快去看看……”
一片纷杂的脚步声走远了。荃也站了起来,撒腿往村东跑去。罕村被大青河围着,只有南面是条通天路。河堤上站着许多沉默的人,许多男人和女人。他们就那样站着,像群木雕一样。荃拣个人缝儿钻了进去,往河里看了一眼,只一眼,荃忙背转身去,用双手蒙住了眼睛。
太阳升起来了,给灰蒙蒙的天空镀上一层虚幻的光。那光亮很不真实,似是而非。一群乌鸦像乌云一样席卷过来,它们在低空盘旋,聒噪的叫声敲击着人们的耳鼓,更增添了悲惨气氛。荃走下河堤,回到了家里。荃把自己完整地蒙在了被子里,只一双眼睛始终大睁着。当刘寡妇走进房门,轻轻掀开荃的被角时,险些吓出一溜跟头。
她原以为荃睡着了。
刘寡妇是个媒婆,她出入谁家,谁家的闺女就离倒霉不远了。
荃困难地扭过身来,看也没看刘寡妇一眼。她很不高兴这时有人来打扰,尤其是像刘寡妇这样的人。按照辈分,荃应该叫她婶婶,可荃永远也没叫过。荃不喜欢这个人,甚至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刘寡妇已经四十几岁了,仍然穿着色彩俗丽的衣服,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她在荃的身边坐下,仔细端详着荃的面孔,笑嘻嘻地说:“二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要是走到庙会上,我一准儿认不出来。很多年前我就想,将来姑娘找个人家儿不图房子不图地,只图一个好女婿……”
荃把一张脸侧向窗,这里能看到前边门楼下的台阶,有两只麻雀在觅食。那两只麻雀一模一样,分头啄啄拣拣,但很快又会聚拢,扬着小小的尖尖的喙,大声说着一些荃听不懂的语言。荃看得出了神,刘寡妇的话一句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去,但荃知道刘寡妇是来干啥的。荃斜着眼睛问:“我想找个日本人,你办得到吗?”
刘寡妇吃惊地站了起来,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刘寡妇才难以置信地问:“二小姐……要找个日本人?”
荃悠悠地点了点头。
刘寡妇眼珠一转,故作欢喜说:“可是让你说着了。那次我上西华镇走亲戚,还真认识了一个日本人……”
荃很快地说:“就是他了。你到西华镇找到他,对他说我要给他放木排,找一根铁丝从他的前心穿进去,从他的后背拉出来,把他放到大青河里,我在罕村的村东等他,问他干不干。”
刘寡妇脸上的笑渐渐地风干了,只剩下了一层脂粉贴在那儿,噗噗往下掉粉末子。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怕荃,荃的两只大眼睛,黑黑的,深不见底。刘寡妇再也不敢说什么,磕磕绊绊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哭丧着脸说:“我说我管不了李家姑娘的事,李族长非要我来。我不管就得罪当爹的,我想管又没人稀罕……”
荃抻开被子蒙住头,心里并不好受。
2
那些“木排”在村南的坝子上搁浅了。
村南有相对比较窄的一段水面。罕村人渡大青河通常是坐一艘船,每到枯水季节渡船就派不上用场,于是就在河底筑起了一道坝,供人们往来使用。谁也没有想到那些用人体扎成的“木排”会在那里搁浅。罕村人以为“木排”早已顺水漂到下游去了。这天晚上,许多人都闻到空气里有一种腐烂的气息,比往日多的乌鸦像旋风一样布满了天空。但是谁也没有想起去看一眼大青河,人们甚至避免说起“大青河”这三个字。转天早晨,一个放羊的老汉敲开了李景阳家的房门,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不好了,罕村这回要遭大难了。”李景阳想请老汉进去详谈,老汉慌忙摆着手说:“你快去大青河里看看吧,那些死人扎在这里不走了……”
李景阳心里没了底,他撇下老汉独自上了大青河。一河碧水早已没了先前的模样,看一眼就让人心里打冷战。李景阳把族里的人召集到李家祠堂,简要说了情况。李景阳说:“我把大家找来是想快些有个解决问题的办法,事情不能再拖了。这些尸体腐烂以后会滋生很多细菌。罕村已经面临灾难了。大家说,怎么办?”
有人说:“着两个人,用木棍把那些尸首推过坝子去。这是最简便的方法。”
没有人赞同,也没有人反对。
李景阳着急地说:“我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
大家都期待地看着李景阳。
李景阳沉重地说:“有人告诉我说李庄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我一宿也没咋睡,李庄离罕村十几里,那里有我们的许多亲友。如果李庄人的尸首像从西华镇过来一样也从罕村这里过去,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可如今他们停了下来,在我们筑起的坝子上停了下来。我们就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泡在水里。日本人惨无人道,因为他们是日本人。如果我们对李庄人坐视不管,我们还是中国人吗?对得起良心吗?李庄人是谁?是乡亲,是兄弟。如果我们让兄弟死无葬身之地,这条河成什么了,我们罕村人成什么了?”
一个老者站了起来,说:“你是族长,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这个提议有了赞同的回声。李景阳胸有成竹地说:“要我说,就把他们全部打捞上来。家里有给老人预备棺椁的,暂时捐献出来,有富余芦席的也先拿出来,我们把这些人尽可能地掩埋好,也防着日后李庄人来祭奠上坟。你们觉得这样行吗?”
村南的大青河水已经说不清是一种什么颜色。又红又黄又绿又黑,在太阳的照射下,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一股恶劣的气味一下子就被人吸到了肺里,于是翻江倒海般的呕吐声响成了一片。起初谁也不敢第一个下河,脚刚一踏到河边,那种惊惧的不可名状的感觉就抽紧了每一根神经。跃跃欲试的人们都灰着脸孔向后退去。李景阳最后一个来,他的身后跟着个人,腋下夹着一个硕大的记账簿,他是李景阳请来验尸的,年龄、特征、服饰、身量都要编成序号,给李庄人留份资料。抱着芦席、抬着棺木的人在陆陆续续朝这边走。李景阳苍黑了脸,他一声不吭就跳下去,河水浸透了衣服,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拽住了第一个死人的手,用了用力气,死人纹丝不动。李景阳仔细一看,才发现死人腰间的麻绳有牛舌饼那么粗,他和后边的人拴成了一串糖葫芦。李景阳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牛耳尖刀,斩断了绳索,尸首浮出了水面,李景阳把他往岸上推去,岸上的人在陆陆续续地往水里走,虽然脸上的惊惧还没有退去,可他们已经感觉到站在岸上比站在水里更不好受。
中午时分,打捞结束,共四十一具尸首。李景阳往河岸上走的时候,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李景阳用脚往起钩了钩,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浮出了水面。孩子赤裸着身体,瘦瘦的、瘪瘪的。背上有一道半尺长的刀伤。胸腔裂开了,骨头白生生地顶在了外面,内脏已不知去向。李景阳心中刀割般地疼。他把孩子抱在怀里,缓缓往岸上走去。岸上没有了芦席,也没有棺材,李景阳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包住了孩子,把他一直送到了墓地。
河套地势最高的那块土地上,竖起了四十二座坟冢。
李景阳接过了记账人的账簿,只见序号一的下面写着:
男,四十岁左右。方脸,腮上有胡须。额上有一豆粒大疤痕。赤膊,胸上有毛,脐上五指左右有一朱砂痣。不见私处,想是失于东洋人之手……
3
母亲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散落在八仙桌上,小米粥和煮鸡蛋都黄澄澄的。李景阳在后院反复冲刷自己,换上干净的衣服走进了屋里。那片墓地是他家上好的一块耕地,此时成了那四十二人的阴宅。几束火把举过头顶,那片半圆形的河滩地亮如白昼。李景阳指挥人埋下最后一锨土,率众给死者三鞠躬,才算了了李庄这件惨案。河堤黑黝黝的,成排的树木一声不响,也像在给那四十二个亡灵默哀。李景阳说,日后如果李庄人过来寻亲,不管让谁遇见,都要当亲人待,领回家吃口热乎饭,大家听到没有?
“听见了!”众人都说。
那把太师椅是他固定的座位,李景阳坐下先叹了口气。饭菜一直都在锅里温着,荃帮母亲把饭菜端上桌,就闪到了屋角的灯影里。她这一天都心神不宁,像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眼下这些难道还不是大事?李庄人被日本人放了木排,刘寡妇被自己说出的话吓跑了,这都应该是大事吧?不,这都是别人的大事。荃在暗影里想。父亲端起了粥碗,筷子举了起来,却只夹了根咸菜丢进嘴里,碗筷便一起放下了。看得出,父亲没有食欲。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说:“这是什么世道。”他重重拍了一下腿,看上去原本英气勃勃的父亲忽然矮下了半截。荃很伤心。她走出了灯光的暗影,双膝忽然一跪,吓了父亲一跳。父亲吃惊地说:“你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他惊恐的样子让荃心酸。荃仰起脸,其实她没预备跟父亲说什么,可她就是想为父亲跪一下,为心里一些说不清的理由。李景阳看见女儿的脸上写满了歉疚与不安。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怎样的通达情理和善解人意啊!李景阳惊奇地发现荃长大了,从一个无事生非的小姑娘忽然就变得懂事了。荃的双膝跪倒也令李景阳动容。很明显,荃不是因为犯下了什么错。记忆中,荃从没为任何事情服过软儿。荃的腰背总是拔得直直的,为她的自以为是辩护。
李景阳猛然看见了心底的一线光亮,原来那里黑暗得如一处洞窟,现在,这线光亮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房照亮了。他想,荃这一跪不是跪他,也不是跪天跪地,是因为荃长大了。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这一天的事情促使了荃的成熟和成长,荃从此就是大人了!李景阳一把拉起了荃,轻声说:“没事了,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荃忽闪了一下大眼睛,忽然问:“我可以不嫁人吗?”
“什么?”李景阳有点发蒙。
“我从此都不再嫁人。”
“为什么?”李景阳吃惊地问。
不容得到回答,荃忽然紧握了一下父亲的手,说:“有人!”荃异样敏捷地躲在了八仙桌的身后,荃的身后是一个长条案,上面有一个铜烛台,荃不动声色地把那个铜烛台握在了手里。房门无声地开了,一个巨大的人头影自门而窗最后投到了墙壁上,让这屋里骤然有了令人不安的气氛。李景阳的腿不由自主地抖,他意识到,这是来绑匪了。绑匪只要两样:钱和姑娘。历来如此。他本能地想站起身,想用身体挡住荃,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他对自己说:“我不是害怕,我是累着了。我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老天,你这是想要我的命么?”
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剪着齐耳短发,穿着旧的蓝花襟袄;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机敏异常地四下里打量。她几乎是和夜里的风一同飘进来的,脚下没有一丝声音。李景阳莫名心宽了一下,他觉得即便是绑票的,这也是个好绑匪。力量瞬间回到了他的体内,他几乎是充满希望地轻声问:“你是谁?”
李景阳心里的声音从女人嘴里吐了出来:“我是姚飞飞。”
李景阳忽然有些慌乱,他匆忙之中撞翻了一个脚蹬。他想离姚飞飞近些再近些,看看这个传奇人物是否生着三头六臂。
谁不知道姚飞飞的大名呢,她是燕山游击队队长,专门打鬼子。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故事,说她用一根弯黄瓜就下了鬼子的枪。
“李景阳。”姚飞飞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李景阳赶忙说。
他甚至有点激动——瞧,姚飞飞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证明他们已经是老相识了,虽然没有见过面,可他们彼此都不陌生,不是么?李景阳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他想到李庄那四十二个“木排”,被自己亲手掩埋;那些鬼子不是人,他们对待中国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也只有姚飞飞能对付他们。有一次上仓大镇炸集,就是因为姚飞飞一枪撂倒了鬼子的一个小队长。那个小队长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活现。他一头栽倒时,就像一团黄色的破布从马上滚了下来。那个情景是李景阳亲眼所见,回来很多天,他都因为这个亲眼所见而内心澎湃。
“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姚飞飞的口吻像是面对着一个小孩子。
李景阳比画了一个“八”字。
姚飞飞补充说:“我们是八路军领导的燕山抗日游击队,是与鬼子真刀真枪对着干的。你是愿意日本人打我们还是愿意我们打日本人?”
李景阳轻松地笑了下,说:“当然愿意你们打日本人。”
“我知道你是有觉悟的。”姚飞飞一挥手,“不像南闵庄的南老大和西华镇的汪碧云,给鬼子当狗做帮凶。我也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代表李庄的乡亲们谢谢你!”
“不用谢!”李景阳郑重地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转念,“你们不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李景阳觉得她不会是专为道谢而来。
“你愿意为抗日出些力量吗?”姚飞飞说。
李景阳热切地说:“愿意,当然愿意。我没有枪,没有子弹,但我有粮食布匹。需要我做什么你们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姚飞飞忽然有些羞涩,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小姑娘,与她的虎虎声名毫不搭界。她略显迟疑,但还是说了下去,“天气马上就要冷了,游击队在山上的日子会更加艰难。鬼子在山里搞集家并村,实行‘三光’政策,老百姓衣食不饱,游击队的供给成了大问题。所以我们想请李先生筹措三百套棉衣棉裤,送到县城西关的敬轩斋画房……”
李景阳脱口而出:“没问题!”
姚飞飞皱了皱眉头,“你找一位马老板,就说是来城里认亲的。”
李景阳看着姚飞飞。
姚飞飞说:“你会拿到马老板出的凭据,好好保存,以后由人民政府负责偿还。”
李景阳还是有些失望。他觉得,姚飞飞让他做的事情太少了,她是不是在试探他?
姚飞飞敏感地问:“有什么困难吗?”
李景阳摇了摇头。
姚飞飞说:“李先生是富人但不是坏人,我们会记住这一点。”
姚飞飞说完,人就像影子一样不见了。东西厢房的瓦垄上传来了细碎的摩擦声,像有猫在奔跑。李景阳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他赶忙奔到了院子外边,黑暗像一块幕布那样没有缝隙,就像从没有人冲破过。
“荃,李荃!李荃!”他大声喊。
大房子里是一种亘古的寂静,就像从没有人居住一样。李景阳慌了,举着灯奔向另一个屋子,见太太歪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姚飞飞做梦也没想到她被人跟踪了。她带人走到大青河堤上时开始清点人数,她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姚飞飞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了荃的肩膀,硬邦邦的枪口顶了上去,“你是谁?”
荃说:“我是李景阳的女儿。我要革命,我要跟你们走。”
荃对自己说出“革命”这两个字感到振奋和惊奇。
姚飞飞说:“我们不要女的。”
荃说:“你不也是女的吗?”
姚飞飞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跟我比,我双手能打枪,你能干什么?”
“我也能双手打枪的。”荃热切地说,“你能给我一支枪吗?”
姚飞飞把枪口顶在了手心里,让荃握了一下。姚飞飞这时已经看清了荃清秀的面孔上有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比星星都亮。姚飞飞竟有些感动,伸手拍了拍荃的脸,说:“就你这千金小姐的身子,舍得跟我们走?”
荃不理会姚飞飞的调笑,她继续热切地说:“你能给我一支枪吗?”
……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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