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2021年第3期|路魆:夜叉渡河
2023-11-12小说天地路魆
小编说
青年人李艮喜水擅泳,因此为家人招致厄运,终日在家照料重病在身的爷却恰因出门练习游泳而错过了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出于赎罪之意,李艮试图背负爷的尸体渡河回祖宅,然……
青年人李艮喜水擅泳,因此为家人招致厄运,终日在家照料重病在身的爷却恰因出门练习游泳而错过了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出于赎罪之意,李艮试图背负爷的尸体渡河回祖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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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李艮喜水擅泳,因此为家人招致厄运,终日在家照料重病在身的爷却恰因出门练习游泳而错过了爷生命的最后时刻。出于赎罪之意,李艮试图背负爷的尸体渡河回祖宅,然盘亘于家族头顶上空多年的夜叉传说再次降临,眼看那宿命般的河水即将在一片氤氲之中将他没顶……作品虚实相生又极具古典志异小说气韵,化用《聊斋》《封神演义》等传统神怪故事的元素展开了一次艰难且幽深的家族溯源与自我剖示。
夜叉渡河
文/路魆
交州(1)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至洞外伫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惊散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聊斋志异·夜叉国》
落雨了。 爷病重在床。 艮还要到河里去游泳。 ——“睇住(2)有水鬼啊……”爷说。 ——“记得担遮(3)啊……”爷又说。 ——“知啦、知啦。”艮不耐烦地摆摆手。 艮不信有水鬼。水鬼就是夜叉,也叫水猴子,通常是一道扁平的阴影,有时是长犄角的小人,偶尔状如湿漉漉的、面目狰狞的猴子。无论是什么,反正在爷的眼中,凶险的东西总会有不同的变体,障人耳目,迷人心窍。人老了都会胡思乱想,不必在意,艮想。他看看窗外—— 天色昏暝,细雨蒙蒙,时间已不早,必须抓紧时间到河里训练。下个月,市里选拔青少年泳队新成员,分配到镇上只有一个名额,艮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不希望因为弥留之际的爷,耽误自己宝贵的训练时机。照顾爷本来是母亲的工作,但她那天穿得花枝招展的,走了好几天,鬼知道去了哪里。 母亲临行前交代艮,要及时喂爷吃药,只要吃了药,人就安分了,不会胡思乱想。 不是药的问题,是爷的记忆出了问题。自从病了后,爷的思维敏锐了许多,能清晰地想起许多先祖的往事,更频繁地说起他们的母系先祖来自夜叉国。《聊斋》夜叉国的故事,爷给艮和坤两兄弟讲过无数遍,警告他们远离水边,以免遇到食人的夜叉,别把命丢了。 《夜叉国》里的徐氏商贾被夜叉抓走,与母夜叉配婚,生下几个后代,其中长子徐彪回到交州,当上副将,功成名就。爷相信聊斋先生的志怪传说确有其事,在双胞胎兄弟童年时,他就这么告诉他们:“我们这批人,其实就是徐氏和母夜叉的后代的血脉分支。”不过他反复讲述,不是为了要兄弟认祖归宗,重戴荣耀,正正相反,是要他们明白,夜叉跟人类本是分居两个世界的物种,隔着一条互不侵犯、互不跨越的界河,一旦有了交集,难免会引起彼此的恶意。所谓党同伐异,这两个物种都会残害那些试图通婚、私自离族脱群的成员。因此,爷整日害怕遥远的夜叉国会派夜叉来索命,要彻底斩除他们这条在人类世界中入世、血统不纯正的杂种分支。他还要兄弟二人对此严加保密,多加提防,不能向外人道出自己的身世,以免被抄家残害。他的种种妄言,说得煞有介事,却也无从查证。 “夜叉也会干斩除异己的事……”爷幽幽地说。 “徐彪不是做了副将吗?”弟弟坤总拿故事的美好结局反诘爷的悲观想法。 “你都识讲啦,人家徐彪是做了副将,才没人敢欺负他。”爷回答,“我们不过一介草民,今日不知明日事。” 这个故事,艮听得耳朵都起茧了,熟得几乎能背出原文来。都是些无稽之谈吧。艮从来不信爷的鬼话,只有坤信。信的人,反而先死了——艮觉得,坤,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年在雨中的河里游泳,艮一转过身,坤就不见了。真神秘。是梦吧。 很长一段时间,爷坚持认为,坤就是被水里的夜叉拖走的,人还在夜叉手里呢,某夜,夜叉给他托了梦,要他赎人,至于拿什么赎,夜叉却没说,心肠坏得很。“肯定是夜叉!不纯正的血统,都要斩草除根!肯定是夜叉!”爷连连哀叹。每次说起坤的失踪,爷都会用棕绿色的眼珠盯着艮,好似艮就是那只害人索命的夜叉。艮被他盯得浑身冒汗,天灵盖发冷,脚底生疮,走路踉踉跄跄。 艮打算穿件背心就出门,可是刚踏出门槛,房间里又传来爷的呻吟声。 爷一呻吟,艮就头痛,像孙悟空听唐三藏念紧箍咒。嗡嗡嗡。咦咦咦。好像一只溺水的猴子……他不得不回房间给爷喂药。但距上次服药,才过了一个小时不到,爷的胃又开始痛了。艮站在爷的房门前,里面那么黑,那么霉,全是阿咖酚散的味道。他每天要吃好几服阿咖酚散,像服用长生丹,其实是为了麻痹胃部的疼痛。死,其实早已里里外外地侵染了他。 “我唔食药,我要饮酒!”爷发孩子脾气。 “我妈要你食药……”艮说。 “唔听母夜叉讲!”爷跟母亲两人早就有牙齿印(4)。 怪了,爷病成这样,胃里长了个巨瘤,说话还中气十足明明吃不下饭,却大啖酒肉,不是回光返照,就真的是被夜叉附了身。或许,人体器官也会回光返照?艮琢磨着。看,房间那么黑,垂死的眼睛却那么亮。这不就是目闪双灯的夜叉吗?艮记得清清楚楚,即便他不信那个邪。不过,眼前垂死之人的模样,竟那么可怖地跟夜叉重合了,特别是中间凹陷导致两侧高耸、状如驼峰的脑壳。爷说,他的头之所以这副模样,是日军用枪托敲的,但有时他又改口说,是跟别人争田地时,给人用锄头敲的。 唯一可确认的是,父亲当年曾亲眼目睹过,因为夜叉身份的问题,爷跟人家斗殴,脑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还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承认错误。在那以后,他就患了间歇性精神异常,膝盖也坏了,看见玻璃就疼。所以,爷声称徐氏家族的先祖是夜叉一事的真实性大打折扣。特别是母亲,一旦爷说起自己的先祖是夜叉,她就骂他:“唔知丑!黐咗线!发噏疯!(5)” 可是,在爷的脑袋出问题之前,他就在讲述夜叉的故事了啊,跟那一巴掌没有因果关系。坤和艮都是听这个故事长大的。但坤更好奇,更相信爷的话,他相信一切都是真的,每一次反问都只是为了厘清疑问,进一步确认自己拥有夜叉的血脉,生来与众不同,引以为豪。 爷总是搂着坤讲故事,因为全家人只有坤信他。艮讨厌坤,讨厌他的无知,傻里傻气,如果自己的祖先是夜叉,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那有什么可自豪的?每次坤忍不住要在同学面前夸耀这段令人羞耻、未经考证的家史,艮就气得想给他一耳光,揍得他像爷那样脑袋神经兮兮,这样就没人信他的话了。这不,最后坤成功把自己变成了故事的一环,消失在传说的迷雾中。在坤失踪后,艮心中并没有一丝愉快,而是感受到某种诞生自古老混沌的恐怖。心智,本性,和神话。 艮好不容易才劝服爷吃药:用烧酒送服。药麻醉,酒催眠。但是,已经来不及出门了,天光被黑暗的云影挤得一点不剩,在这个时辰去游泳,被淹死也没人发现。爷房间的窗外正对自家的院子。潮湿温热的晚风吹动院子里的芒果树,落叶声在招魂似的,使得减弱的雨势很快又加大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雨水包裹着。艮坐在床头,闻着爷身上那股混合体臭和酒臭的气息,难以呼吸,也不敢喘气。他只好生闷气,站起来,狠狠踢了一脚床头,震得爷竹竿似的身躯颤巍巍,还呕了一口臭酒出来。 “你有无良心啊?!”爷一边呻吟,一边骂他。 “我妈仲未(6)返来,烦死人。”艮又踢了一脚。 “你妈这只母夜叉,回夜叉国啰!”爷说。他喝足烧酒,擦擦嘴巴,翻个身,沉沉地睡过去,还在梦里啖肉,牙齿敲得作响:嘎,嘎,嘎……艮以为爷被夜叉附身,一个哆嗦,跑回自己房间去。 其实也不是不信这世上有夜叉,只是不知到了明日,夜叉会以何种形态和外貌来迷惑人。是呀,宁可信其无呢。不信苍天,不信鬼神,就不会有什么报应,就不会有什么轮回。人本就是孑然一身的嘛。艮躲在闷热的被窝里想道。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打在芒果树叶上的声音,好似有只夜叉正用双锋利的爪子拨开树叶,攀缘至窗台,潜入房间里来……艮把被子捂得更紧。他经常梦见水,那些淹死了坤的水。半睡半醒间,艮听见窗户上方的通风口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几根手指在扒拉扇叶。不会是夜叉吧?不会的……艮鼓起勇气,钻出被子,爬到桌子上,看见通风口外,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移动。 哦,是坤。他的脸变黑了,牙齿有一点儿龅,头发乱糟糟的。 “是坤吗?为什么不进家里来?”艮问。 “我非中国人,言貌殊异……”坤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我亦非副将,恐去为人所凌……”坤把原文部分念得很准确,当中夹杂着一些含糊的词语,不像人类的语言,还修改了部分意思。但艮听明白了。 “你回到族人身边了吧?过得还好吗?”艮对着通风口的缝隙说,“那个世界太远了,我不是徐彪,去不了找你。你要听爷的话,不要跟夜叉国来往,但既然他们接纳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坤点点头,从扇叶伸进来一根手指。艮碰了一下,那根手指又冷又多毛,指甲又长又锋利。兄弟二人握手完毕,弟弟就消失了。艮闻着从通风口吹进来的野兽腥味入睡,前半夜,睡得很安稳,没有梦见水——之所以没有梦见水,大概是因为他梦见了坤的归来。坤托梦给他,说他过得很好。艮想起第一次梦见水,是在坤失踪的那晚,醒来后还发烧了,只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以为出一身汗烧就能退。可是身体越来越热,那股热气啊,几乎把梦里的水都蒸干了,脑袋迷糊了好几天,差点烧坏。 待到后半夜,屋里有细微的躁动。是水流的声音。似乎有一条河从艮的梦里流出来了。 “死啰!水浸啦!”爷扯起嗓子,喊艮过去。 现在是凌晨四点。艮惊醒,赤脚跳下床,地上湿漉漉的,差点摔倒。他捻亮爷房间的灯,发现水是从爷的房间淌过来的。啊,雨下了一整夜,爷房间的窗户竟然漏雨,雨水沿着桌子淌下来,把床底变成一条河,泡烂了床脚,柜台上的药片都化开了。爷躺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像在河上漂浮的棺材。他的枕边还放着一把自己编的纸伞。 爷的喉咙被大量的痰液堵住,呼吸困难,话都说不清。但他嘴上照样骂骂咧咧的,骂艮手脚慢,要他赶紧过去把水抹干。那么多雨水,积了一辈子似的,什么时候才能抹干啊。艮怨恨起母亲来。夏季来临后,比起痰液堵塞带来的窒息感,另一种事物更令爷身心恐惧。是雨水。他病了后,变敏锐的不仅是思维,还有蛰伏的恐惧,对水的恐惧。恐惧被放大。他得的又不是狂犬症,却怕得连水都不敢喝。水之所在,正是夜叉之所栖。 “先吐净痰吧。”艮劝道。 “先抹干水!”爷指着床底。 “这么怕水,你还饮酒?”艮问。 “酒是酒,水是水,不一样的。”爷很爱狡辩。 艮拿来痰盂,扶起爷,要他先吐痰。爷喉咙里的痰,吐也吐不完,黏稠如丝,但清澈如水。艮觉得爷的肚子跟外面的河是连通的,要他停止吐痰的话,除非把河水抽干见底吧。那时候,弟弟坤的尸骨也能寻见了,爷就死心了。 “坤刚才回来了。”艮说。 “哦,是吗?”爷拿起烧酒,灌了一口。 “他说,他回到族人身边了。” “这么讲,他很幸福啰?”爷半信半疑,“他没告诉你,他是怎么不见的?” “没有……”艮说,“他当时是怎么不见的,我都跟爸爸妈妈还有警察说了。我还要讲什么?” “年纪大,机器坏,我记不清了。你将当时的情形再讲一次。”爷清清喉咙,整理身下的垫子,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我给你讲故事那么多年,现在,到你讲个故事给爷听。” “不会。我不会讲故事。” “怎么不会?你比聊斋先生还会讲。你爸妈信了,警察也信了。你爸要是不信,他会死吗?” 爷耷拉着瘦削的脸,睁着那两颗骇人的棕绿色眼珠,如夜叉的凝视,盯着艮。关于父亲的死,那是另一个故事。艮支支吾吾,心跳加速,只好跪下来用抹布擦水,甚至想躲到床底下。直到爷迷迷糊糊睡过去,他才又想起那天的情形。 坤出事那天,正是艮第一次尝试渡河的日子。坤不跟来就没事了,艮安慰自己。 艮想渡到河心洲去。他从未上过河心洲,但他是从那里来的,那里是他的故乡。准确地说,河心洲其实是爷的出生地。河心洲的面积原本很大,是附属河左岸的一部分,许多年前,那块土地上面还建有房子。不知为何,有一年发生地陷,土地被截断了,河水把截口越冲越宽,处于边缘的房子逐间倒塌,沉入水底。那块孤零零的土地,便因此分隔独立出来了。 河心洲如今还剩最后一间由大理石砌成的石房,依旧稳固地立在洲心位置。爷就在那间石房里出生,他说他的祖辈是些古怪之人,是人跟夜叉的杂交种,相比隐居在山林或偏远的海岛,他们认为在人迹罕至的河心洲盖房,才是绝佳选择,不仅能远离他人迫害,安稳生活,而且若想赶集游玩,置办物品,只要渡河就能上岸。所谓大隐隐于市。但长大后,爷还是决意上岸生活,他就是怕水嘛,只有远离水,才能躲开夜叉国的追杀。人在他的故乡里,还存在另一个故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渡河,就是归乡。 “为什么不坐船?”那时坤问他。 艮思索一会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游过去,但他的四肢是那么渴望触水,像只两栖动物那样,穿过暗流,划过水波,再爬上岸。艮爱上游泳,对爷来说是个打击,正如一个品格优良、恪守家规的家族,某天出了个作奸犯科的贼孙。最后艮回答:“坐船不是好汉,渡河就要游的!” 艮叫坤在岸上等着,帮忙看着衣服,叮嘱道:“千万别下水!” 太阳被厚厚的雨云笼在深处,天是微黄色的,河水也是同一个颜色,好像下面有一条河,上面也有一条河,那么,人到底是在水底,还是在水上呢?黄河之水天上来。河面漂浮着一团团的水葫芦,有些散开来,还有发胀的鱼尸,沤臭的浮木,看起来深不可测,更搞不清河底藏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坤看着艮的脚,每当他往水边挪一步,就跟过来一步。 “你回去!”艮说。 “你怎么不回?”坤很倔,“爷说,水里有夜叉。” “你信吗?” “我信啊。” “你信你就回去。” “夜叉抓姓徐的人。交州徐姓,泛海为贾。”为了劝住艮,坤背起《夜叉国》,但他永远只记得第一句,还把“贾”念成“假”。艮纠正他很多次了,他不长这个记性。 “你才姓徐,我是姓李的。”艮说。 坤叫徐坤。艮叫李艮,他随母亲姓。爷跟母亲之所以长期不和,很大程度是因为姓氏的问题。母亲要艮随她姓李,爷一直不同意。奇怪的是,自从坤失踪后,爷忽然答应母亲的要求,为艮改姓李。艮至今没有搞清楚背后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玄机。 第一次渡河,艮在河边徘徊很久,不敢下水。他沿着水边走,想找个安全的地方下脚。在榕树下,有一头拴着的牛,绕着树踱步,绳子在树身磨出一道圆滑的痕。硕大的牛眼一直盯着河面,像在等谁。它在反刍,满嘴白色泡沫,那模样让艮想起每夜吐痰的爷;人要是会反刍,大概是为了把未消化干净的往事,吐出来再咀嚼咀嚼吧;爷每夜吐痰,则是想在死之前,把不干净的东西从身体清出去。 艮解开牛绳。牛很快蹚水下河,仿佛对面有什么等着它。两个牛角,呈一线背脊,露出河面,身体其余部分交给了水,只要轻轻划动蹄子,水就能把它托起来。艮原本想用牛来试探水的深浅,但牛还没游到河心,牛角和牛背就都消失在缭绕的烟雨中,眼前浮浮沉沉的只有河面的各种杂碎。 艮迟迟不敢下水,还被坤盯着,觉得脸挂不住。 “你回去!”艮又说。 “我要是回去,我就告诉爷。”坤威胁说。 “那——你在这里等着。”艮妥协了。 榕树硕大缠绕的根茎,从岸上延伸到水里。艮想起攀岩的人,于是抓住树根,一边摸索,一边斜着身体,走入河里。树根很快扎入河底,艮抓不到了。那时大半个身体已经入水,往回走可不是好汉,他尝试让自己浮起来,视线几乎跟河面平行,河心洲的轮廓时隐时现,这段距离被雨一抹,变得无比遥远。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游到对面去。 艮很好奇,爷的祖辈在河心洲石屋里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生活在那块土地的中心,每日每夜都要提防坍塌发生,死盯着河水不断冲刷河心洲的边缘,一点点向内蚕食,他们怎么能在这种担忧中活下去?艮浮想联翩,不敢往水深处再踏出一步,对自己能游出多远,没有把握。 “人撑船,鬼潜水。” 艮一惊,因为说话的是坤,声音那么近,不是在岸上对他说话,而是在他背后。他猛地一转身,但坤并不在那儿。由于转身力道太大,艮的身体被河水荡了出去,脚突然踩空——水底下还有只似乎长满鳞片的手抓住他的脚脖子,要把他往水底拽。是夜叉吗?!艮蹬了一脚。那只手的力气那么大,将他往下拽,他的鼻子都浸没到水里了,还喝了好几口黄汤,眼睛在微黄的水里好像看到赤身裸体的坤,正站在河心洲的渡口上向他挥手。难道坤先自己一步游到河心洲了? 等艮扑腾着爬回榕树底下,坤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艮的衣服在那里。艮不敢再下水,他等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始终没看见那头牛上岸…… 同样,坤也至今没有上岸。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艮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膝盖泛红,有股湿冷感。但窗户仍在漏雨,水越来越多,堵也堵不上,抹也抹不干。 “妙哉!你这故事,连聊斋先生听了都要鼓掌啊。哈哈哈。”爷发出恼人的闷笑,还继续嘲笑艮,“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7) 艮抬头望天,天已微亮。他想起昨日训练被耽搁,今日凌晨还要起来照顾爷,就算尽心照顾,爷还要含沙射影,数落他。他憋得一肚子气,“要抹,你自己抹!”说罢,艮把抹布扔爷的被子上,转身离开房间,不管爷这次怎么呼天抢地,他都要出门游泳。但人还没踏出门口—— “啊,菩萨来了!” 爷突然坐起来,翻身下床,赤脚踩在水里,砰一声,打开那把纸伞,一边弓着身走,一边给谁撑伞似的向前举着,嘴里念叨:“菩萨渡河,睇住,睇住!”粤自古有言,在屋里担遮,会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其实前几天,艮就好几次看见爷这样做,在给某位看不见的渡河菩萨撑伞,他换了副模样,像极了扶乩的人。凭他那条皮包骨的大腿、被玻璃扎坏的膝盖、搓衣板似的腰板,他平时明明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种种回光返照的诡象,看得艮胆战心惊。 在坤失踪期间,家人请一位老头来扶乩,问神明有关坤的下落。那老头不知是真被附身,还是为了蹭主人家的食物,露出狰狞的神情,四处嗅探,钻进厨房里,也不用筷子汤勺,赤手吃光了酒肉,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醒来后,老头胃胀,把吃下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吐得哗啦啦一地的黄胆水,后来几天都在骂艮一家害他请了个饿死鬼附他的身。但爷说,那不是饿死鬼,请来的是夜叉。 爷举着伞,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终于把菩萨送过了河。然后,他脚也不擦,躺回床上去,恢复疲态,喘着大气。此时,客厅的钟响了,每敲一下,爷就疼得呻吟一下。艮听得脑壳疼,他不想再错过任何训练机会。他想了个办法,用烧酒喂爷服下比平时多几倍的药粉,估计能延缓他的疼痛多一阵。 雨终于小了。也许会是个晴天。 经过院子时,艮看见芒果树下那个小小的坟茔,落满了枯叶。坟茔下埋着的是什么呢?一般人来到艮家的院子,都以为那是坤的衣冠冢。但坟茔下埋的,不是人的尸骨,也不是坤的衣冠,而是一只猴子。那年没打捞上坤的尸体,倒是发现了一只淹死的猴子,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被泡得肿胀,龇牙咧嘴,满口锋利发黄的牙齿,非常恐怖。爷一口咬定那就是水猴子。水猴子是水鬼,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夜叉。爷凑合着把死猴子捞回去,请河对岸寺庙的和尚来超度它,求冤亲债主放过自家人,超度完成后,还将其埋在自家院子。那么多年过去,估计骨头都化水了。 艮行至水边,天又阴了不少。他目测过,市泳队选拔队员的测试距离,大约就是从他所在的水边一直游到河心洲的渡口,若能成功游过去,也许就能及格,得到加入市队的机会。艮伸出脚探水,现在是夏天了,水还是很凉,烟雨缭绕,笼住河面。对岸的寺庙,只露出一个塔尖,突起的河心洲也看不到。当河风掠过,雨幕稍微变得稀薄时,才能勉强分辨出它的轮廓。海市蜃楼,大概就是这般光景吧。 镇上没有游泳馆,这条河是唯一的训练场。前阵子,艮只敢在岸边游。浅水区水草莽莽,容易缠住脚,游过这段距离,抵达深水区,才能继续渡河。当年坤正是在这里失踪的,在同一条河;或说,这已不是同一条河了,时间推移,淹没坤的水早就流入了大海。每次在水下踩到什么骨头,他都以为是坤的尸骸,这些年,他从水里捞起了鸡狗牛羊等等各种动物的骨头,但没有一块骨头看着像是人的。捞不到也是件好事,至少没有证据证明坤死了。 为了找坤,父亲也在这里淹死了。艮没想到,自己只不过随便说了句话,父亲就丢了命。 坤不见后,艮跟家人说,他看见坤游到河心洲了,在渡口跟他招手,说不定他躲在石屋里正等家人去救他。现在想来那也许是幻觉,是夜叉施的障眼法。父亲是搜救队的成员,他和母亲,还有爷,三人决定坐船到石屋上去找人。艮想跟着去,要看看那间神秘的石屋。但父亲叫艮在家等,“万一坤从其他地方回来,看见家里又黑又没人,会害怕呢。” 河心洲面积虽不大,但有一片密林。夜晚的树林,淅淅沥沥,像许多动物在交谈,雨打在塑胶雨衣上的声音和人的呼吸声,都会破坏这份静谧的形状。船靠岸后,父亲先上岸,发现渡口周边的泥泞很平整,没有人的脚印。母亲坚持往深处继续走,一想到小儿子衣服也没穿,在雨夜的密林里彷徨,瑟瑟发抖,她就忍不住哽咽。树枝交错横生,湿漉漉的树叶反射着电筒光,母亲老以为那是野兽的眼珠,一惊一乍。父亲认为河心洲没有野兽,平时连人也不来。爷笑了一声,称父亲没在这里生活过,很多事情不清楚,这里其实有种半人半兽的东西。他又在暗示这儿有夜叉。夫妻二人没搭理他,拨开树枝,朝石屋走去。 石屋不大,有两层,大理石表面长满青苔,部分被青藤覆盖。半块门板腐朽了,朝屋内倒去,几个窗户的玻璃也破了,里面好像有不寻常的声音,用电筒一照,一群蛙类从朽木底下跳出四散。他们把石屋找遍,也没找到坤。雨势加大了,屋外的密林发出近似玻璃破碎的响声,带来一种危险的听觉,爷的膝盖又疼了。他们找了个地儿坐下来,计划等雨停后再坐船离开。 爷没坐多久,就拿着电筒四处看,指着一处空墙说,当年全家福就是挂在那儿的。他抬头看着空墙,不时点头,似乎在端详全家福上的家庭成员,还说起他的一个大哥,保留着夜叉特有的脸骨膨大的面相,有着暗沉发黑的肤色,在阳光下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后来,爷的大哥在街头被人打死了。那几年,还有很多所谓的夜叉后代被人认出来,像爷那样被迫跪在玻璃上,当街打死,扔到河里,河水都染红了。 一只鸟飞进石屋躲雨,啄食地上的残渣。在鸟觅食的地方,他们发现了鱼骨;在鱼骨四周,有生火的痕迹,散落冰冷的炭;还有几个脚印。爷踩上去,发现脚印的尺寸比他的脚要大得多,那只脚骨节膨大,边缘不光滑,脚板划痕杂乱,看得出是长年赤脚走路造成的。 “果然是夜叉的脚印!”爷惊叹,“真聪明,徐氏先祖传授它们的生火技能,都流传下来了。” “成日发噏疯。”母亲埋怨说,“在外面怕人,在家里怕夜叉,自己吓自己。” “聊斋先生有言,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夫人。”爷哼地一笑,“你就是那只母夜叉。” “懒得同你讲。只要不姓徐,不就没人知道你们是夜叉后代了么?”母亲趁机提起孩子姓氏的问题,“既然你那么喜欢坤,那就让艮随我姓,总可以吧?” “没得商量。”爷反对。 “姓徐姓李,有什么关系。人都不见了。”父亲环视空寂的石屋,忧戚地说。 三人从河心洲的石屋归来后,恰好天降暴雨,屋里停电。一根孤零零的蜡烛燃起。大人们沉重无欢的脸,在烛光下好似夜叉。一个女邻居经过门口时说,河流在暴涨。母亲流着眼泪,在客厅审问艮: “你这个衰仔肯定有事瞒住我们。” “他该讲的都讲了。”父亲说。 “是呀,别怪他,那是夜叉作祟。”爷帮腔。 “你收声啦!”母亲又气又伤心。 “坤在水底。他在夜叉国。”艮说,“爷是对的,是夜叉抓走了坤。你们要下去找他。” “水底世界怎么可能存在?”父亲问。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艮从来不信夜叉那一套,但这是目前最好的理由。 为了给家人一个心安,父亲带着搜救队再次潜到河心洲底下那些坍塌的废墟中去,只发现一堆瓦砾。但回到水面后,大家察觉父亲并没有回来。他们再次下水,看见他被废墟的一根钢筋卡住了脖子,早已窒息身亡,像根浮木荡来荡去。一位搜救队成员回忆,他们当时还看见一道庞大的黑影,从尸体身后游走,是一只千年老鳖吧。 “那不是老鳖。”爷说,“我儿子也不是被钢筋卡死的,你看他脖子那些手指爪痕,老鳖可没有手把人勒死啊。只有一种可能……是夜叉来索命。” 他们最终也没找到坤,还把另一个家人的命搭了上去。在暴涨的河水冲上来的各种垃圾里面,爷发现了那只淹死的猴子,悄悄将其带回家,超度,下葬,堆坟。不久后,警察送来一份报告,他们已确认那些抓痕是死者自己抓出来的。 失去孙子,又失去儿子,爷不再出门见人,形容憔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胆战心惊,甚至失禁,直至被查出胃癌,终日躺卧在床。父亲死后,母亲整日不着家。她每次回来,艮都看见她换上了鲜艳的新衣服。爷说,那只母夜叉在外面抓男人吃呢。某天,爷突然把艮叫到床边,问道: “奇怪,坤的水性什么时候变这么好,能游到河心洲去?” “呃,我们是夜叉的后代,水性能不好吗?”艮回答,借力打力,“对吧?” “你说坤没穿衣服站在渡口,可是,岸上不见他脱下的衣服呀。” “被水冲走了。” 爷是不是意识到什么呢?还是他想讨好母亲,好把她留在这个家?——不久后,爷竟然答应母亲的要求,托人去派出所把艮的姓改成李。徐艮,终于变成李艮。 “太迟了,艮都这么大了。”母亲早已不在乎,姓什么都与她无关了。 如今艮比以前更了解这里的水况,他相信自己不会淹死在这里。他很快就游出了浅水区,想象自己是一条鱼,是一只鸬鹚,舒展身体,继续向前划行。忽然,他看见河面上出现一个异象—— 雨雾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水面漂浮,朝着岸边来了,而且速度极快。“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他一惊,浑身抽搐,呛了几口,往回扑腾,像条落水狗似的爬上岸。那东西背部宽阔,上面隐隐有人影,好像坐着个人呢。是夜叉把坤送回来了吗?不对,那东西有角,原来是一头水牛,坐在牛背上的人,是一个穿着青袍、盘着发髻的老男人,坐姿稳如磐石,衣襟也没湿。看模样是个道士。河对岸只有一座寺院,没有道观,不知此人从何而来。艮长这么大,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道士。 道士从牛背上一跳,如仙人般,轻轻落在岸边的石头上。牛慢慢走到榕树头,继续永无止境的反刍。艮认出来了,是当年那头牛。《崂山道士》里的道士神奇得很,只要剪个纸月亮,就有月亮辉光照亮斗室,还能从月中唤来嫦娥为其斟酒。不过眼前的道士有点邋遢,可能是个神棍。但颇为奇特的是,艮的衣服都被雨濡湿了,道士没有担遮,身上的衣服却还很干。艮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站着。 “细路(8),得闲帮我买瓶烧酒么?”道士递给他一个空酒瓶。 “你有手有脚,怎么不自己去?”艮问。 “我不能离榕树太远。”道士指着榕树说,“几百年前它刚发芽时,我就住在上面了。” “哈哈,你是土地公离不了庙?”艮反问,不知这道士葫芦里卖什么药,“那我有什么好处?” “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怕有血光之灾。”道士皱着眉,从头到脚把艮打量一遍,“你家最近是不是有人亡故?为你算一卦如何?保你逢凶化吉。” “不必了。”艮摆摆手,把道士递着空酒瓶的手推回去,“你要是在树上住了几百年,肯定会看见当年我弟和我爸在这里出事,也就不会问我家是不是有人亡故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周全、眼观四方?”道士说,“但给你算一卦,绰绰有余。” “算罢。我走了。”艮说。他打算到下游换个位置下水,纳闷为何总有人出来阻挠自己渡河,在家里,爷整日吓唬他水里有夜叉,好不容易到了河边,又冒出个装神弄鬼的道士,说有血光之灾。 他一路走,道士一路像吊靴鬼般跟着。走到桥底,拗不过,艮只好让道士占一卦。道士笑着拿出几枚大钱,放进龟壳里,晃动几下,再抖出,大钱逐枚掉在地上。 “上卦离为火,下卦坎为水,火在水上,是未济卦。”道士蹲下来解读卦象,不知所云,“所谓,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 “讲人话。”艮继续穿过桥底的另一端。 “小狐狸不识水,渡河一事,要慎始慎终,切莫狂妄。一旦尾巴沾水,尾大不掉,恐怕会中途溺死。”道士说。 “我没有尾巴。”艮没听明白,但听起来卦象不吉利,便随口答道。 “李艮,你怎么还不回家?!你姑找你!”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桥上传来。 艮抬头望向桥面,发现是那个女邻居。太阳突然闪了一下,晃得他眼冒金星。他低下头,待视力恢复时,那个道士已不见了踪影。远处那头水牛还在反刍,身体永恒静止,只有嘴巴在重复咀嚼,一圈又一圈。艮有种不好的预感。天黑了。 院门半敞,在风中晃动,似乎有人不久前才匆匆离去。艮走进院子,注意到在那个坟茔上,有一只拇指大的灰色蚱蜢,在一片枯叶上清理它沾满雨珠的腿脚。镇上的孩子从来不敢抓这种叫“鬼蜢”的灰色蚱蜢。大人说,只有绿色的可以抓,灰色的不可以,因为上面有魂魄寄生。从爷的窗户望进去,一片漆黑,似极度扩张的瞳孔,没有生命气息。 “爷……爷……你醒了吗?”艮趴在窗口,轻声呼唤。 “睇住有水鬼啊……记得担遮啊……”黑暗中传出飘渺的细语。 他推开家门。屋里没开灯,漆黑如墨。雨水漫延至整个客厅,无边无际。艮涉水而行,犹如渡河。来到爷的房门前,艮感到似乎有什么充满敌意的、巨大的东西,正在里面等着他。他捻亮灯,翻翻床褥,空空如也,触感冰冷,充满霉味,好像一个被弃置的巢穴。爷去了哪里?他去散步了吗?艮呆呆地坐在床头,一直坐到傍晚,没等到爷回来;母亲在某个幸福的爱情天堂里,不舍得回来;父亲和坤,在真实的地狱里,忍受六道轮回。房间好像也下起雨来,闷热如雨林。艮浑身冒汗,身体某个部位吸满了水,沉重异常。他拿起爷遗留在床头的纸伞,失魂落魄,移步至门外。天穹之上,悬月微露。 “你怎么还在家?”又碰见那个女邻居。她问艮。 “我应该在哪儿?”艮反问。 “你个傻仔,还不知道吗?你爷死了。你姑在寺院等你好久啦!”说完她就潜入夜色中。 小姑和女邻居都是镇上的喊口婆。每当有人去世,人家就请她们去哭丧,她们的哭声凄切,有力道,是除了寺院的钟鼓声之外,另一种曾遍布这个镇的声音:一种使人暂时平息苦痛,一种则有助于加强苦痛。有人说,她们是活的黑白无常,哪里有人死,哪里就会有她们的影子。表面上小姑对这个称谓不以为然,但过后唠叨个不停:“仆街,我喉咙都哭哑了,说我是活菩萨还差不多。” 这里的人迟早是要去寺院一趟的,活着时不去,死了也要去。在镇上,人死了可以先送到寺院,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第二天再送回死者的出生地办葬礼。 雨又下起来。艮撑着纸伞,朝寺院走去,再次走过那座桥。两岸万籁俱寂。河右岸那座寺院,在雨幕中散发一团模糊的、但无比辉煌的金色。河左岸那株高耸的榕树,寂寂无声,那头牛是否还在树下反刍,那个道士是否在树上注视着他?回想白日的光景,艮惊觉,原来道士早已道出爷的死亡。 如雨夜幽魂行过奈何桥,艮备感孤独,越靠近寺院,却感觉越冷。在寺门前,艮满心踟蹰,不敢踏入。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佛祖肯定不会原谅自己犯下的错,艮心想。缭绕的诵经声,听起来是随着雨水从天空落下的,每一滴雨都是一个经文,濡湿他的皮肤。冰冷蚀骨。 上次来寺院,是父亲死的时候。小姑背着父亲的尸体前往寺院,她说不能用车载着去,因为死者去寺院前的那段路,一定要由亲人背着去。超度,不仅仅是死者的事,亲人的参与才是意义所在,苦修一般陪死者走完最后一段阳间路,回向已故之人。 艮不知是否有这种讲究,抑或那只是小姑自己定的规矩。几个小时前,小姑也是这样背着她老父亲的尸体,从家里走到寺院,拾级而上,穿过香火,踏入前殿,来到位于纳骨堂后方的偏殿,请求法师超度。爷这段最后的路程,应该由我背他走完。他有种莫名的悔恨。爷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天天守着他,他怎么偏偏在我出门这天就死了呢?艮不敢再往下细想。 雨夜的寺院,变了一个更为幽微的世界,事物的密度陡然增大:虫鸣,雨水,香火,灯笼,经诵,因夜色的浓郁,皆凝聚在小小的寺院空间里。他对玄妙的佛法一窍不通,但它又似乎存在,人向前向后走的每一步,都早已在封闭的轮回循环中。双眼迷蒙,难辨曲径,在和尚的指引下,他才最终找到做超度法事的偏殿。其时,小姑正坐在殿门前的长椅上,腰都累弯了。 艮心虚了,不敢被小姑发现,于是跑到一尊高大漆黑的佛像背后躲起来。 远远望去,爷还穿着艮最后见他时的那套衣服,躺在偏殿中央一张铺着黄色缎子的长桌上,赤着脚,看起来比几个小时前更瘦。灵魂是身体的气囊,要是灵魂出窍,身体也就瘪了一半。他张着嘴,嘴唇发白,了无生气的模样宛如木雕。 夜色渐浓,来参加超度仪式的亲戚都赶来了。他们在爷的尸体前,颔首默立。一位和尚站在长桌前,正做着超度前的准备。他跟白天遇到的道士竟然长得那么相似,也许是双胞胎吧,就像艮和坤那样。 “法师,”小姑对和尚说,“我爸前几天在屋里担遮,说是给渡河菩萨担的。怎么回事?” “你爸看到的不是菩萨。”和尚回答。 “啊……那是……” “冤亲债主。” “是夜叉。”小姑一惊,“他孙子还没来,你能顺便超度他吗?他是大祸星,把徐家三口男丁都克死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你知道我们祖上跟夜叉攀亲,惹下冤孽。上次我哥死了,现在轮到我爸。求你超度化解,好让我们一家跳出六道轮回吧。” “现生中的迷妄邪见之人,皆可超度。”和尚说,“但消除业债的事,只能你们亲自做。超度,终究只是一种调解。佛,只是一道桥。” 超度开始了。艮依然不敢出去。四周环绕的菩萨,眼睛那么慈祥,却比爷的凝视更令他感到害怕、愧疚、恐慌。诵经声、烛火和灯笼,纷纷贯入艮的耳目。昏昏欲睡,天地颠倒。一时许,超度完毕。到了第二天破晓,小姑又会把爷送到河心洲的石屋去,举行一场葬礼。亲戚依次离开偏殿,在别处等候。 艮弓着腰,趁机走出来,想在爷面前跪下。但地面湿滑,他失足,偏偏没有跪到蒲团上,膝盖直直地磕在地板上,筋骨发出沉闷的声音,剧痛瞬间传遍他全身。爷当年被迫跪在玻璃上,比这个更痛吧?他咬着牙,没叫出声,以免把亲戚引来。 “请出去,你不能在这里。”那个和尚忽然从帐幕后走出来。 “法师好,我是他孙子。” “你迟到了。你叫什么名字。” “徐……哦不是,我叫李艮。” “谁给你取的名?”和尚一边收拾法事道具,冷冷地问道。 “我爷。”艮指着那具冰冷的遗体说,“有什么特别吗?” “哦,我只是想起东海巡海夜叉,也叫李艮。” 艮忽如惊鸟,浑身发冷,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在殿上——啊!哦!爷早就知道了。他知道的,在坤失踪的事上,我在说谎,我在编故事——要不然,他怎么会答应母亲,为我改名李艮?因为我就是夜叉。是我。害人的夜叉就是我。坤,本来是要回家的,是我不让他走。“既然你觉得自己是夜叉后代,肯定会游泳。不会游泳,怎有脸说是夜叉后代?你看爸,他还是搜救队成员呢。你怎么不证明给我们看?”我逼问他,“下来啊。下水来。”坤伸出一只脚。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按到水里,推他出去。肯定是水草缠住他的脚。夜叉会变形,水草是夜叉的手。很快坤不见了。那天的雨跟今天一样大。无尽的雾气缭绕世界。 一直以来,爷都没有揭穿我,只是为我改名李艮,在我身上施加黥刑,擦也擦不掉!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艮跪着匍匐在爷身上,但那片生命的平原,早已没有起伏,没有温度。 “法师,夜叉是大祸星吗?”艮有一丝哽咽。 和尚默默指着外面某个殿里,一尊面目狰狞的菩萨,那正是艮方才在其后躲起来的菩萨。 “那是金刚夜叉明王,原是啖人肉、饮血浆的夜叉,后受佛感化,最终成了八部众之一,摧伏邪魔。”和尚说完,就缓缓走出偏殿,即将隐入雨中。 “你要走了?要我给你担遮吗?” “不必。和尚担遮,岂不是无法无天。” 和尚离开后,艮再次来到夜叉明王像前,久久仰望着,凝视着。看,它有三面六臂,每一面看起来分别就像是他死去的三个亲人啊。贪。嗔。痴。 艮不知爷是怎么死的,但他要承担所有死的重负。 艮回到偏殿,扎稳马步,把爷的身体翻转,用绳子拴在背上。爷的身体很凉很轻,人一死,所有能量都消失了,只剩一片虚浮。艮背着爷,步出寺院大门,走到河边。夜色中的河心洲像一个遥远的世界,遥不可及。但艮决定要亲自把爷送回石屋。爷的出生地。他们共同的故乡。那些和尚跟道士,千年如一日,分别站在河左右,见证土地的更迭,见证家族的生死繁衍,他们目睹一切,也目空一切,但只作天人语,不言人间辞。艮不懂因果业报,不懂佛祖如何感化夜叉。他只觉得,要是今夜渡过此河,成功抵达彼岸,那么他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就能在破晓时分,同时得到生者与死者的原谅。结果肯定会比入选泳队更好。 艮背着爷,一步一步踏入水中。入水那一刻,爷的身体突然像一团吸饱水的棉花、一根被濡湿的狐尾、一块沉重的龟壳,死死套牢了他,挣脱不得,要把他拖到水底。若我李艮,真的是夜叉,我应能泳擅渡。但我只是凡胎肉体,一旦入了水,只能不停地游,不停地游,越过水草,避开暗礁,抵御暗流……他调整呼吸,尝试让身体在水中浮起来,划动四肢,朝河心洲游去,横渡冥河,经历人生第一次死亡。他多么希望,在某刻回头时,还能看见那座寺院,看见那个佛光普照、灯火摇摇的美丽新世界。 注释: (1)交州,古地名,今两广以至印支半岛一部地区 (2)粤语,小心 (3)粤语,撑伞 (4)粤语,有过节 (5)粤语,不要脸,发神经,说疯话 (6)粤语,尚未 (7)摘自《聊斋志异·画皮》 (8)粤语,小孩 (全文首发于《钟山》2021年第3期) 路魆,男,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角色X》。系首次在本刊发表作品。 很赞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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