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第代着冬:渡鸦出没的地方(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第代着冬
我叫苏米兰,大家叫我米兰,只有石小路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苏。石小路是我老公,实话说,他长得不帅,五官上半部分还可以,到鼻子以下就不行了。最难看的是嘴巴,牙齿乱七八糟,又尖又小,像啮……
我叫苏米兰,大家叫我米兰,只有石小路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苏。石小路是我老公,实话说,他长得不帅,五官上半部分还可以,到鼻子以下就不行了。最难看的是嘴巴,牙齿乱七八糟,又尖又小,像啮齿动物。有的人很奇怪,一堆丑得不成体统的五官凑在一起,不仅不丑了,还很顺眼。石小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上高中前,我们在不同的乡读初中,互相不认识。到了镇中学上高中,我们才成为同学。我和石小路在同一个班,第一学年我对他印象不深。他长得太大众化了。那时我们女生喜欢电视里的小鲜肉,宿舍的墙壁和蚊帐上到处贴着他们的头像。相形之下,班上的男同学太逊色了。我们是农村中学,大多数同学是留守儿童长起来的,胆子小,见到陌生人喜欢像受伤的黄鳝那样往后滑。我们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眼里只有小鲜肉,没有男同学。直到第一年暑假结束,我们的目光才落到石小路身上。
那个假期,石小路跟他一个亲戚去山上当了一段时间瓢匠。瓢匠在我们老家那边,又叫剜瓢匠,或者挖瓢匠。多数时间,人们叫他们瓢匠。瓢匠一般春天上山,伐好木,码在林子里干透。做瓢的木头以泡桐为主,轻便、好挖,有时也用刺桐、松木、杉木。后来我听石小路说,他们那次用的是桤木。桤木太脆了,不好挖,也卖不出价钱,整个暑假石小路都没挣到多少钱。隔了好多年石小路才知道,原来教他当瓢匠的亲戚觉得石小路能吃苦,一根筋,担心他喜欢上这一行当后会抢走自己的生意,才让石小路去挖挣不到钱的桤木。
暑假结束后,石小路从山上回到学校。我们发现,他凭空有了一种模仿鸟叫的本领。学校再也不需要起床铃了,因为在起床铃响之前,我们就让大群鸟叫喊醒了。画眉、斑鸠、锦鸡、老鸹、喜鹊、麻雀和野鸡,它们交替出现,站在操场上讨论它们的看法。时间一长,我们慢慢知道,是石小路在学鸟叫。同学们说,你捣什么乱?石小路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捣乱,我听说清晨起来学鸟叫有益健康。同学们说,你啥时学会鸟叫了?石小路说,暑假我去山上当了两个月瓢匠,学会了鸟叫。
石小路当过瓢匠,这条消息使他像一颗龅牙,活生生地从平凡的同学中间挤出来,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颗。在我们老家,瓢嫖同音,真正的瓢匠为了避嫌,不会自称瓢匠,而是谦虚地称自己为挖木头的。石小路的诚实仿佛在同学中间落下了某种把柄。同学们一旦逮到了某个人的把柄,就会把好奇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聚焦在他身上,直到把他的秘密搞得尽人皆知。
经过好事者的不懈挖掘和打听,像鸡爪下露出虫子的脑袋,石小路的隐私一点点暴露出来。他率先被曝光的是他父母离异多年,母亲改嫁了,他的产权归他父亲所有。他父亲好像对这份产权不太重视,也许是想尽快脱单,除了每年定期寄钱回家供石小路上学,他父亲很少在老家露面。同学们一般不会拿父母离异取笑人,大家有分寸,这太伤人了。有恒心者继续深挖,很快,他干爹被挖出来了。
有干爹并不好笑,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为了小孩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奶娃时就会被拜寄给一个人,以便获得他的庇护。就像请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一个圈,孩子一辈子坐在圈里,百毒不侵,妖魔鬼怪奈他不何。石小路有干爹不奇怪,问题出在他干爹身上。他干爹是块石头。
我们老家拜寄干爹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先挑选一个人。这个人一般要德高望重,家境殷实,身体健康,面相端庄。然后在家里备下一碗水,趁那人不备时,请他将碗里的水倒掉。从那一刻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就成了孩子的干爹。这有点像挖坑,不是很正大光明。另一种方式是撞拜。撞拜就是请人看好黄道吉日,拜寄那天抱孩子出门,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娘。这种方式相对公平,凭的是运气,像抓阄,逮到谁是谁。石小路投靠干爹时,用的就是撞拜。后来石小路给我说,他的性格像他干爹。他说,老子当时啥也没看清楚,就入伙了。我说,这也不能怪你。他说,当然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看黄道吉日的瞎子,他连路都看不清楚,怎么可能看清楚黄道吉日?
替石小路父亲看黄道吉日的是个半瞎老头,他拄着点竿,靠帮别人测算未来谋生。别说吉日,他连天气预报都算不准,要不然,他也不会支使石小路的父亲在大雪天抱着石小路出门。那天鹅毛般的大雪像飞糠一般,呼呼的北风冻得狗都不爱出门,雪地上别说人影了,连只鸟影都看不见。
石小路的父亲挂着一串冻出来的清鼻涕,抱着石小路在风雪中行走,像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人。他在大路上来来去去走了两趟,眼看天就要黑了,按照习俗,他如果空手而归,对他亲爱的儿子很不吉利。万般无奈,他看见路边的一块大石头样子比较健康,就抱着石小路叩了头,烧了香,摆了猪头肉,让那块石头成了石小路的干爹。
石头不会说话,它悄悄当着石小路的干爹,只要石小路和他爸爸不说,谁也不知道。可是,那块石头在石小路去学校的路边,他每周要从干爹身边路过两次,就有机会看到有同学往他干爹身上撒尿。撒尿的同学先不知道那块石头是石小路的干爹,他们像狗在路上标记号,随随便便解开裤子的门襟,往路边的石头兜头淋下去。石小路看见了,他说,不要淋那块石头。屙尿的同学说,为啥?石小路哼哧了半天,痛苦地说,那是我干爹。
这一下惹大祸了。同学们不知道那块石头是石小路的干爹时,眼里只是一块石头。在上学路上,他们尿胀了,会淋那块石头,也会淋别的石头,还会淋灌木、泥土、荒草。自从他们知道上学的路边还蹲着一个石小路的干爹,他们就不淋别的东西了,情愿很难受地夹一泡尿走很远的路,也要过来淋石小路的干爹。石小路常常看见他干爹无缘无故地被人浇一身尿,样子异常狼狈。他站在石头边抗议,更加激发了撒尿者的热情,他们情绪饱满,越来越起劲,石小路只好用拳头替干爹解围。本来,他爸爸给他找个干爹,是想给他找个靠山,现在,靠山反倒成了他的累赘。
石小路诚实,厚道,打架也不偷奸耍滑。他跟人干架时,主要是挨揍。每当周一早晨他从家里来学校上学,我们就能看见他像一条钻过树林的撵仗狗,毛发零乱,伤口乱挂,脸上的表情倒还从容不迫。没多久,我们全班都知道他干爹是块石头。男生们多了一个耍法,大老远专程去淋石小路的干爹,仿佛他们不去淋一下,对不起自己的人生。
差不多过了一个学期,同学们才渐渐对石小路的干爹失去兴趣,集中精力准备高考。说集中精力有些夸张,我们学校从来没人考起过真正的大学,最多考几个职业院校,多数不等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进城打工去了。我不在准备高考的人群之列,我病了,症状飘忽不定,难受得莫名其妙。我爸爸从打工的城市回来,请了个自吹能对怪病手到擒来的江湖郎中,念念有词地给我配了几副草药,让我煎服。江湖郎中提出,要我每天放生一条鱼作为药引子,否则草药无效。我家哪来那么多鱼放生呢?爸爸无计可施,把我丢在家里,又出门打工去了。由于没药引子,我拒绝服药。
我的事很快传到学校,同学们除了派几个代表前来看望一番,也没法解决我的药引子。他们内疚地站在床头,像没做完家庭作业被老师逮到了一样,一脸愧色。慰问我的同学回到学校没两天,石小路带着一铺鱼网来到我们家,在小河边驻扎下来,很勤快地把鱼捞出来,又放回去。我看他忙得像只喜鹊,扶着板壁来到屋外问他,你在干啥?石小路全身搞得水淋淋的,他说,你不是要药引子吗?我给鱼放生啊。
我觉得石小路太可笑了,鱼明明在水里活得好好的,他捞出来,搞得半死不活再放回去,算哪门子放生?我说,鱼本来就在水里,你捞出来又放回去,不是多此一举吗?他惊讶地说,小苏,你也太奇怪了,我不把鱼先捞出来,又哪来鱼放生呢?
石小路很执着地在小河边搞那些鱼,我听他的劝告,把草药吃了。不知什么原因,几天之后,我的病竟奇迹般好了,弄得我一下子成了名人,那个江湖郎中以我为标本,到处宣扬他的医术有多厉害。他的药引子也越来越奇怪了,有三只脚的青蛙,三岁的地牯牛,蝉舔过的露珠,以及雄树叶。也不知道人们是怎样找到这些千奇百怪的药引子的,反正不断有消息传来,他们的怪病好了。
正如同学们猜想的那样,我病好之后,到省城打了两年工,回来嫁给了石小路。我嫁给石小路时,他在县城一个工地打工。那个工地在郊外,离县城闹市中心很远。在城中坐上公交车,到终点站,再雇一辆三轮摩托车,穿过一条刚完工的没有名字的断头公路,就是那个被挖得开膛剖肚的工地。工地也没有名字,人们叫它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很模糊,也很含混,仿佛为了保密才这样叫的。离那个地方不远,有一片针叶林。针叶林外,有一个小村庄。小村庄里住满了猪、狗和麻雀。我之所以知道,是我跟石小路结婚后在那个地方住了一个月,常常看见这些东西穿过针叶林,晃到工地上来吃残羹剩饭。
石小路去那个工地,是他当瓢匠的亲戚介绍去的。工地老板姓张,听说石小路当过瓢匠,以为他会木工,答应他到工地干活。石小路到工地干了几天,张老板发现,他不仅不会木工,连泥水工也做不好,好在他为人敦厚,张老板让他守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工地的物资,一般人老板不放心。
我去时,石小路已经守了一段时间仓库。为了显得更敬业,他从小村庄里领养了一条狗。没多久,那条狗丢了。石小路说肯定是它外出胡混时让人揍死吃了。我对石小路的说法将信将疑,时常瞭望工地外的针叶林,希望那条狗能在树林下出现。看过几次,我发现,树林里住了一群乌鸦,它们一会儿在天上盘旋、聒噪,一会儿又像发黑的茄子挂在树枝上。有一次,我指着针叶林里的鸟对石小路说,你看,那里有大群乌鸦。石小路往树林里看了一眼说,那不是乌鸦,是渡鸦。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乌鸦?他说,你忘了我在树林里住过一个暑假?我认识好多鸟。我说,它们看起来像乌鸦。他说,看起来像,实际上它们比乌鸦大多了。
渡鸦确实比乌鸦大,叫声也比较沙哑。我们老家很少有渡鸦出现,也不知那地方的渡鸦为何而来,靠什么立足。我在工地住了一个月,实在无聊,又回到省城,在步行街一家商场里当售货员。周末的时候,石小路会沿着断头公路跑到山上,跟我通一会儿电话,或者发一段语音。工地的位置太偏僻了,没有手机信号。石小路说,等工地完工之后,就能够接到信号了。我说,你傻啊,工地完工了,你还在那地方干啥?他说,哦,哦,也是。
春节过后,石小路天天跑到山上跟我通电话。我知道,坐在山头上,能够看见断头公路、工地、针叶林和远处的小村庄。石小路在电话里说他在工地上太孤单了,一遍遍地劝我到那地方去陪他。他说,小苏,老板给我涨工资了,他答应每个月给我六千元钱,你放心,我挣的钱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我说,老板为啥要给你涨工资?他说,也许是我的岗位太重要了吧。
过了三八节,我又回到那地方,跟石小路住在一起。我开始不想回来,后来觉得石小路可怜,毕竟新婚嘛。加上网购的人越来越多,商场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索性回来休息一段时间。这一住,住了将近一年。
我回到那地方时,正是春暖花开,针叶林上长出一层新绿,像一个人染了头发。林子里的渡鸦飞走了,上面空空荡荡的,衬托得工地更为荒凉。我到了才知道,工地早就停工了,因为有大量物资堆放在仓库里,石小路得留下来当看守。为了留住他,张老板不仅给他涨了工资,还郑重其事地将一张黑白照片交给石小路,说是老板的亡父,请他帮忙每天上上香。我走进工棚时,石小路正在给照片上香。我吃惊地说,石小路,你在干啥?他放下手里的香说,我在供奉老板的亡父。我说,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你忘了?这个人是香港一个演员的父亲,你帮我找药引子时,我给你看过一本画册,上面介绍说这个人是那个香港演员的父亲,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石小路迷惑地说,那老板是啥意思?我说,肯定是想让你相信他随时会回来,他回来过吗?他说,没有。我说,你让他骗了,我们走,不在这里干了。他说,不行,工地上这么多物资,我要是走了,东西被偷了我怎么赔得起?老板既然相信我,把物资和他亡父交给我,我就得替他看守好,如果让人偷了,我干爹也帮不了我。
……
节选自《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第代着冬,1963年生,重庆市武隆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短篇小说100家》等选本及教辅读物。曾获《中国作家》年度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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