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余同友:制造麻烦(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余同友
三个月前,就在我定下了和黄小烟去办理结婚登记的那一天,我就接到了一个匿名短信,短信没头没脑,只是说,还有90天,90天后的那一天,你会遇上一个大麻烦。我以为是一个熟人的恶作剧,并……
三个月前,就在我定下了和黄小烟去办理结婚登记的那一天,我就接到了一个匿名短信,短信没头没脑,只是说,还有90天,90天后的那一天,你会遇上一个大麻烦。我以为是一个熟人的恶作剧,并不理会。可是,接下来的每一天,这条短信都会不期而至,像一个倒计时提醒牌,除了数字改变,其他一字不易。这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了一个月,除了发送这个倒计时短消息外,它又增加了一条行程信息:我每天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一一记录在册,甚至我在外地和黄小烟开房的信息都一刻不差。这真叫人抓狂。
我试着给那个号码回复,对方却怎么也不应答,我甚至诅咒它、咒骂它,它也一声不吭,除了每天发布倒计时和行程单。到了第三个月,我觉得自己确实是要遇到麻烦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就在那一天等着我,而我还对它是个什么性质的麻烦一无所知,这也太诡异太恐怖了。
我详细地分析了我的人际关系圈,始终没能找出一个作出这个预言的嫌疑对象,我也没有找出我到底为什么将有麻烦。我一个在城市漂着的小职员,无权无钱无背景,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我能得罪谁呢,我能有什么麻烦呢?而且偏偏还在三个月前就给我预定了一个麻烦?再说了,我的麻烦都是自找的,我在这里买不起房、开不起车,将来要是结婚了,有了孩子了,我拿什么来给他们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能,那我结婚干什么?如果不能结婚,那我恋爱干什么?我想起黄小烟父亲警告我的: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嗨,麻烦。
“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年轻人,”老托尔斯泰忽然来了兴致,他的两只眼睛活泛起来,“我曾经想过,要是谁肯陪我喝一顿酒,我就和他说说我的故事。”
“哦,”我顿了一下,心想,这年头谁没有一点故事呢?但我没有阻止他,我说,“好吧,你说吧。”
他抿了一口酒,调整了一下轮椅的高度和倾斜度,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斜躺在轮椅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你猜我原先是干什么的?
什么?做生意的?不对,不对,告诉你,我可是个干部,我真的是个干部,当然,现在不是了。
我曾经是我们城市的最有权力的处级干部,那可是一个重点职能厅局的重点处室,我经常被厅长带着去向副省长汇报工作呢,我们处室那一摊子事,我清楚着呢。经常有各个地市的市长、局长来找我,让我给他们地市多一点项目资助、计划扶持等等,我一个处级干部愣是让他们局级干部一个个在我办公室外面排队,而我带着我们处室人员到下面地市出差,那些市长们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都会立即赶来陪我们吃饭,向我们汇报,挽留我们在他的辖区多待几天。怎么样,我够牛逼的吧?
几年前,我们厅的副厅长交流到外省去了,按照惯例,我肯定要被提拔到副厅长,我自己这么认为,同事们也这么认为,有几个兄弟甚至都私下喊我厅长了。
但是,世界上这个“但是”真烦人哪。但是,突然之间,风向不知道怎么变了,我们厅长犯事了,他几位铁杆子也先后被抓进去了,我虽然和厅长走得并不近,但由于我是在他手上由副处提为正处的,我也被认为是厅长那条线上的蚂蚱。这一下,我不仅不能被提拔了,还很有可能随时被薅羊毛一样被薅进去,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什么?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怎么说呢?真要查的话,我肯定有问题,为什么给这个地方的项目多些,给那个地方的就少一些?那还不是感情问题?感情怎么来的?那还不是……嗨,这就不多说了。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大压力了吧,我天天一早上班去的路上,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没有人来抓我走呢?进去了以后,我该怎么交待呢?我是裸官,老婆和孩子都在澳洲,每天出门我都要回头再看一眼空荡荡的房子,也许,早上这一去晚上就回不来了。
更要命的是,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头顶上的那一只靴子始终没有落下来,新厅长到任了,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处置,但对我的传言却越来越多,网络上甚至都有人发帖说我已经进去了,而且还列举了好几项我的罪行,而那些事还真有鼻子有眼,确实和我脱不了干系。有好几次,我远在乡下的父亲都听说了传言,特意打电话来探听消息,以为我已经进去了。原来走得亲密的朋友都集体失踪了,单位的同事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要来就来个痛快的吧,这样的煎熬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是睡着了,也会在噩梦中大叫着醒来,人瘦得近乎虚脱,从150斤直接降到110斤,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晃晃荡荡,脸色也焦黄得像一片深秋的树叶,整个人就是枯藤老树,随时就要进去的阴影便是那一群昏鸦,终日盘旋不去。来个痛快的吧,我心里说,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死了。
当然,我也不是一个甘心束手待毙的人,焦虑归焦虑,绝望归绝望,但我还是一遍遍给自己打气,咱毕竟受高等教育多年,毕竟也经历过一些事,不能就这样被打趴下了,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要坚强,要坚强。那段时间,我没事就看关于汶川大地震的纪录片,那里头记录了一头猪,它被埋在地底下,硬是靠着一根水管喝水,啃食着以前猪圈里的木炭,在42天之后得救了,因此,被媒体称为“猪坚强”。一头猪都忍耐下来了,我难道不如一头猪?
那段时间,我灌了自己很多心灵鸡汤。有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短文章,介绍说一个人如何克服焦虑,让自己更好地应对困境。那文章说,人在遭遇困境的时候要给自己制造另外的麻烦,以此来挑战自己,一是可以转移注意力,二是可以通过克服困难从而生发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类似于心理学上的移情。我觉得这篇短文太好了,我决定立即对照实施。
给自己制造一个什么麻烦比较好呢?我想了会,想到了一个。前面说了,我是个裸官,只有一个人生活在国内,出门进门一个人,当然,不包括那些偶尔上门来的女人。这样,也就意味着,我出门如果丢了钥匙的话,那是很麻烦的。我想给自己制造的麻烦就从丢钥匙开始。
第一次,我那天早上出门时,从包里将钥匙拿出来扔在家里沙发上,然后,“啪”地关上了防盗门。这移情效果太好了,那天,我一整天都很少去想进去不进去的事,而是想着下班回家后,没有了钥匙怎么办。
那天下班后,当我站在我家的房门前,我装着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摸钥匙,发现钥匙没有了。我站在门前,打量着我家的防盗门,这个每天供我出入的大门,第一次被我如此仔细地打量。门是好门,是一家房地产老总亲自安排人来为我安装的,稳重、大气、安全,门上还镶了一个仿古式金黄黄的辅首衔环。我看着大门,站立了好久,才意识到,我得找到钥匙,才能进入自己的屋里。一个人要是没有钥匙,连自己家的门也进不了。
我开始回忆这大门的钥匙分别散落在何处,回忆不出来后,我便打电话给我老婆。她一听,便立即告诉我,还有一把备用的,放在她父亲处,当初就是怕丢钥匙,才提前有了预案。她很为自己的这种细致与前瞻的本领而骄傲和自豪,嘱咐我下次一定要小心了。
就这样,去了一趟岳父家,这第一次丢钥匙的麻烦就很快被我解决了,虽然解决得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毕竟也是成功克服了,更重要的是,确实让我丢开了那个之前天天悬在头顶的焦虑,很有效。
过一阵子,焦虑又袭来了,我开始增加麻烦的难度,这一回,我出门后,将身份证、手机、钱包这三样和钥匙一起丢在了屋内。人们常说,现代人最重要的就是“伸(身份证)手(手机)要(钥匙)钱(钱包)”,这一下,我这四样全丢了,我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那天,当我站在我家门前,面对铺首衔环的那只兽头时,我并不急,我在享受着战胜这个麻烦之前的那段时光。夕阳打在我家房门前的走廊上,我站在门前,留下了一个影子,我知道,眼下这个麻烦肯定会解决的,以这样或那样的解决方式,我肯定是会进入我的家门的,此时,我的心是笃定的、从容的,那个另外的巨大的麻烦现在被甩在脑后了,这是多么安详的时光啊。直到天黑尽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了,我的两腿酸胀了,我才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麻烦。
我先是找小区物业,告诉了工作人员我的困境,他们很热心,第一方案是找开锁公司,由他们捅开锁,然后再更换智能锁,以后就可以凭密码开锁了,一次换锁,终身免丢。我没同意,如果那样的话,下次我就没法玩丢钥匙的游戏了。第二方案是从隔壁人家的阳台上开窗,爬上我家的阳台,拉开阳台窗户,从而进入我家,这个方案的前提是,有人愿意爬上七楼高的楼房,而且我家阳台的窗子必须是没有扣住的,因为不敢确保这一点,这方案也被否定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后来,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请消防队员开着消防车,架着云梯将人送上七楼,再登堂入室,完成任务。
不一会儿,果然,消防队员开着巨大的消防车,升起长长的云梯,派一个消防队员,从空中进到了我的家,为我拿到了房门的钥匙。我进到了屋子里,那天晚上,睡得特别香。
我开始对制造麻烦这件事上瘾了。但也不能天天丢钥匙,那怎么办呢?我已经一天不能离开制造麻烦了。
那段时间,我绞尽脑汁,制造了很多麻烦。比如,和一个女人睡觉,那女人以前都是来我家的,因为我这里方便、安全,但那天,我偏要在她家,偏要在她和她老公的卧室里。对女人我一惯都还是温柔的,但那天我就是霸道而蛮横,几乎是变态,就在我勇猛地冲突时,她老公竟然真的回家了,都听到开门的声音了,我和她都僵硬地停在一个动作上。我心想,靠,麻烦真的来了。说真的,那一刻,我奇怪地并没有多么害怕,我捂住那个女人的嘴,怕她叫出来。她老公大概是回家找什么东西,在客厅里换了鞋子,走到另一间房间,翻了一下,又回到客厅。女人在我身底下不停地颤抖,眼泪都急出来了。她老公在客厅里喝了一杯茶,又换了鞋,带上大门,走了。我后来想不通,那男的为什么没有进到卧室里来,明明我的那双男士运动鞋就摆在他家进门的玄关处啊,他是没有看见呢还是装着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女人以后再也不理会我了,她把我拉黑了,也好,要不然,对于我这样一个制造麻烦上瘾的人来说,我那段时间肯定会屡屡地去制造麻烦的,总有一天,我和她会被她那粗心的老公堵在床上的。
我那段时间,丧心病狂地制造各种麻烦,明知这很危险,这很麻烦,但我觉得,要是一天没有麻烦,那我就一天活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我对解决麻烦的难度指数要求越来越高,一般的掉个钥匙、坐公交不带一分钱、偷个情啥的麻烦根本不管用了。
于是,就有了那样一个夜晚。
这家伙说他是干部,之前我不大相信,但现在我有点相信了,他这一段说得很流畅,逻辑性也很强,不像是说谎,而且仔细看,他举手投足之间,干部的味道还是显现出来了。那是种什么味道我说不上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他说到上面这个关键点时,停顿了一下,眼神迷离,直直地看着火炉中的蓝幽幽的火光,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我看了下手机,手机还是很安静。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为什么今天那个神秘的短消息却没来呢?难道跟我今天的逃离有关系吗?而黄小烟也一个电话没有,这说明她已经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我们的爱情死在了本来的登记日,挺好的。我想。
我端起酒杯朝对面的男人示意,他微微点头,抿了一口酒,又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他手指灵活,两只筷子稳、准、狠地夹住一粒粒花生米,投进长满胡子的嘴巴里,大概夹了十几粒,才停下来,咀嚼着。
天空更晦暗了,北风吹动着行道树左右摇晃,几片残存在枝头的树叶被摇晃下来,飘落到地面,大雪就要来了。
他咀嚼完了,继续讲述他的麻烦。
那天我没有制造出好的麻烦。夜晚来临,巨大的焦虑就像巨大的夜晚一样笼罩了我,我几乎要急得跳楼了,我几次站到自家阳台前,想象着我纵身一跃,在空中短暂翻腾,然后在地上摔成肉饼的模样。我一边想象着,一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跳,不能跳,要活下去,得赶紧制造个麻烦。
午夜时分,我强迫自己离开阳台,在屋子里转圈,想着尽快找个麻烦。我眼睛看着大门,突然,灵光一现,这个主意一闪出,我立马不焦虑了,浑身像打了鸡血一样,制造出这个麻烦真是一个天才的想象。
……
节选自《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余同友,祖籍安徽潜山,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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