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胡性能:石头里的老虎(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胡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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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石的前方一两百米远有个村庄。五六十户人家,青瓦白墙的建筑零乱地散落在公路两侧,奇怪的是看不到一个人,给人感觉那似乎是一个空村。离我不远的路边,一棵巨大的杨树上,粗……
落石的前方一两百米远有个村庄。五六十户人家,青瓦白墙的建筑零乱地散落在公路两侧,奇怪的是看不到一个人,给人感觉那似乎是一个空村。离我不远的路边,一棵巨大的杨树上,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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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石的前方一两百米远有个村庄。五六十户人家,青瓦白墙的建筑零乱地散落在公路两侧,奇怪的是看不到一个人,给人感觉那似乎是一个空村。离我不远的路边,一棵巨大的杨树上,粗壮的树干上钉着一块半米见方的蓝色铁皮,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村庄的名字:陈贝屯。
杭瑞高速开通之前,我从丹城回朱镇,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也因此无数次经过这个叫陈贝屯的村庄。我乘坐过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门,马车、拖拉机、农用车、微型车、大巴以及自己购买的桑塔纳轿车。当然,我还有骑摩托车从这条道上跑过的经历。尽管只是短暂地途经这儿,我还是在每次经过这个村庄时,捕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路边有一段长达二三十米的青砖围墙,结实、紧凑,不知是谁修砌的,更不知有何用。多年来,那截围墙一直风雨无阻地站立在路边,每次我途经这儿,都会发现围墙上有新写的标语。“山村要致富,少生娃娃多种树!”“稳定压倒一切!”我上大学的那几年,三株口服液广告铺天盖地,围墙上斗大的仿宋字变为:“三株口服液,喝了有动力。”记得上一次从这儿经过时,围墙上写的是:“生活要想好,赶紧上淘宝!”而现在,它已经被扫黑除恶的标语取代。
曾经,那些白色的广告字像花朵一样在砖墙上开放,绚丽而短促。这天下午,当我进退失据,坐在公路边的地埂上无聊地打量眼前的村庄时,我想起许多年前父亲赶着马车送我去县城读书的情景。途经这座村庄的时候,他告诉我说,明朝洪武十四年,改土归流,朝庭的大军从黔地过来平叛,曾在这儿屯兵驻扎,所以才叫“陈贝屯”。我于是想象过远古的某一天,这个地方军旗猎猎,一群远方来的士卒在此挖土垒灶,支架搭棚,静寂的山梁一度人声鼎沸。
这天我一大早起床,然后请假、到超市买年货、给桑塔纳加油,一直忙到中午才开始出发。我以为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家,我甚至幻想晚餐时不用动车了,可以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下,陪父亲喝上一杯。那是棵老柿子树了。父亲翻修院子时,我特地让他把柿子树保留下来。记得大四那年冬天,天气奇寒,我第一次把女友吴湘带回家。回家的当夜下起大雪,第二天一早,早起的女友推开房门,惊叫了一声。屋外的院子里铺着半尺厚的白雪,平整的雪地让人内心有淡淡的喜悦。院角的柿子树,红红的柿子悬垂着,丰润、喜庆、安静。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我带回家的女友吴湘,两年前成了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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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弹石公路,路面用巴掌大的石头镶嵌而成。从这条公路驶过的汽车,橡胶轮胎有如毫无规律的砂轮,不时打磨着曾经轮廓分明的石头。现在,隐约能够看见路面上有两条颜色稍深的车辙,像包过浆一样。在高速路开通之前,每次从丹城开车回朱镇,或者从朱镇返回丹城,我都祈祷能碰上风和日丽的天气。一旦下雨,这条顺着地形蜿蜒的弹石路会变得像冰道一样湿滑。乡村司机能够在多次事故中掌握在这种路上驾驶的技巧。我不行,一旦弹石路面被雨水打湿,我常不知道踩刹车的时候,脚掌究竟要用多大的力。
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带吴湘和女儿回朱镇。一早起来还阳光灿烂,但就在我离开丹城不久,天空陡然变脸,过了款庄以后更是下起了小雨。漫长的旅途,雨刮单调而机械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晃动,传来令人不安的吱嘎声。一路上我小心驾驶刚买不久的桑塔纳,僵硬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仿佛在前方某个即将抵达的虚空里,有一桩不幸的事正等待着我。
弹石路面湿滑且凹凸不平,我能够感觉汽车轮胎在石头上难以控制地滑动。一百多公里的乡镇公路,我开得满头大汗,就像是顺着一根独木爬向对岸,而树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不容有丝毫的失误。快到朱镇时,我才放松下来,车速也不知不觉加快了。鬼知道对面来的那辆微型车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车上的司机之前一直走神,等突然发现对面驶来的轿车,他在慌乱之中狠命踩下刹车,微型车立即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在湿滑的弹石路上旋转起来。
事后,我一次次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想一定是上帝的手在左右两辆失控的汽车。微型车旋转的角度,与我驾驶的桑塔纳旋转的角度,竟然奇迹般的吻合,就像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舞伴,一个后退,另外一个就心领神会跟进,在舞场的中心贴合着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然后各自的车头神奇地调向各自的方向。来不及停留,我驾驶着桑塔纳继续前行,满身的热汗变成了冷汗,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直到我的车平稳驶进朱镇,惊恐的心情才慢慢得以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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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拂地表,红色的山地上一道道的地埂像圆润的弧线往两头延伸,让这一带的田野看上去像一个硕大的调色板。太阳西斜,一个男人从静寂的村里出来,站在路边朝这边眺望。我猜想他一定是注意到弹石路中央的那块巨石了,片刻之后,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罗圈腿,走路的姿态让我想起在朱镇开汽配铺子的王建强。我的中学同学,一年前因酒醉跌落在镇外的龙潭里,膨胀的尸体三日后才从水底漂起来。活着的时候,他每个月都会前往丹城购买汽车耗材。记得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结伴从朱镇返回丹城,当长途汽车停在离陈贝屯不远的路边加水时,王建强指着窗外的坡地告诉我说,那儿发现了一座古墓,听说是诸葛亮的墓地。
发现者不是盗墓贼,也非考古所工作人员,而是头老迈的耕牛。收工回家的路上,它贪吃身旁地里的青草,突然身子一矮,一只前蹄深陷进地里拔不出来,像是下面有双手死死地拽着牛蹄。扛犁头的农民恼羞成怒,用鞭子一次次死命抽打着牛臀,青黑色的臀皮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鞭痕。
空墓。用青砖修砌的墓室,顶部是拱形的穹顶,被牛蹄一脚踩穿。好奇的村民在墓室里一无所获。没有骨骸,也没有预想中的陪葬品,只有三个色泽暗淡的粗糙土碗。就像是墓里的主人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墓室里披衣而起,用床单卷起陪藏品,悄无声息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些逆光。等那人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草绿色的衣裤上有着褐色和浅黄色的斑纹,让我想起昨晚梦见的那只老虎斑斓的皮色。梦里的U形谷地,纹身的大猫穿过树林,令人震撼,仿佛有一支军队秘密走过。我猜想过来的这个人当过兵,他围着石头绕了一圈,用手在石头上拍打了几下,一脸困惑。
当那个人抬起头来,我们目光交汇的瞬间,我才发现迷彩服年纪应该不大,只是长年阳光下的劳作让他黝黑的面孔有些显老。我掏出红壳云烟,抽了支递过去,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又低头从我捧在手里的火机将香烟点燃。
“你就是陈贝屯的?”我问。
“嗯,”迷彩服吐了一口烟,用手指着我身后说,“呶,这块菜地就是我家的。”
我这才留意到身后的白菜地,在四周红土的衬托下,绿色的白菜格外醒目。正是收割的时节,干燥的风吹拂,到了开春,白菜心就会起苔,到时就卖不起价了。男人抽烟有个特点,用中指与无名指夹着香烟,我注意到他的食指少了一截,手上是长期干农活皲裂的皮肤。
“你的白菜种得不错哈!”我表扬他,与他一起在菜地边的地埂上坐了下来。
男人腼腆地笑了笑,问我路上怎么会落下来这么大的一块石头,然后他自言自语道:“中午的时候都还没有呐!”
我告诉他石头是从一辆农用车上掉下来的,估计有好几吨重,怕要有机械才能挪开。
这天下午非常奇怪,这块石头掉落以后,公路上竟然再也没有汽车驶过来。我抬头望了望滑向西天的太阳,又看看表,知道天黑前是赶不回朱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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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中,迷彩服告诉我,他是因为母亲卧病在床无人照顾,才留在村庄的。每当我发烟给他,他就腼腆地搓搓手,脸上有着红土一样质朴的神情。他对我说,村子里的壮劳力要等快过年时才会返回,否则,找几个人用抬杆撬,没准能够将石头撬在路边。
“这块石头掉得怪异!”我无奈地说,“不偏不倚,正好卡在路中央!”
“是!”迷彩服歪着头目测了一下路中的石头说,“只要往边上挪上一二十公分,你的车就能够通过!”
“如果有辆挖掘机就好了!”我感叹。
“村子里有人买过挖机,但被石场租借去了,”男人对我说,“这块花岗石应该就是从石场运过来的,石场老板发了财!”
隔着一片错落的台地,迷彩服指着对面黛青色的山峦说,石场就在那座山的脚下。我好奇一个石灰岩地区为何会有花岗岩石场,但此事只能去问资深的地质学家。闲极无聊,我与男人一边咂烟一边聊天,他告诉我说,不久前有人在石场开挖石头,发现了一条大蟒。据说挖掘机的巨斗铲下,花岗岩里的一个密室被打开,冬眠的大蟒被惊醒,睡梦中它的身子像弹簧一样弹开,张开的大嘴有如突然撑开的花朵,开挖掘机的师傅听见大蟒的牙齿叩击在钢铁上的声音。
我觉得这个迷彩服的话并不可信。在云南的东北部发现巨蟒,如果真有此事,不安分的报媒一定会将此事炒得热火朝天。
随着太阳西斜,弹石路上的树影越来越长,我的耐性开始丧失。看来,唯一的办法只能去采石场租挖机来把石头挪开。但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怕是要千儿八百的吧!”男人望了望那块石头说。
即便是急着赶回朱镇,我也不想一个人出这笔钱。我寄望公路两侧来更多的车辆,租挖机的钱大家分摊。但奇怪的是,我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除了我的桑塔纳和那辆掉落石头的农用车,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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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这个季节应该冷下来了。进入十二月,远处的高山之巅已经能够看到积雪,白色的山峰看上去超凡脱俗,有如大神抵达的临时驿站。我突然想起一个叫兰芳的姑娘,她一度被朱镇的人认为是方圆几十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都猜测最终是谁有福气将她娶回家。她比我小几岁,初中毕业后进城做了保姆。有几年,人们疯传兰芳在城里做了小姐,但她的家人一直蒙在鼓里。那时,朱镇还没人家安装电话,手机也不像今天这样普及,因此每年腊月底,兰芳的母亲,一位患上严重眼疾的老妇人就会守在镇上的车站,等待她的女儿回来。每当有长途班车驶进车站,她就会跑去问车上下来的人看没看到兰芳。
当年,兰芳一定也是搭车从眼前这条弹石路进城的。一去就没有了音信,直到我做父亲那年,她才回到朱镇。不是在春节,而是在炎热的夏天。她与当年离开朱镇时不一样了,穿着高跟鞋和时髦的衣裙,风姿绰约地走在村子里,让所有在后面嚼舌根的人刮目相看。她在村里待了小半年,做了两件事,一是雇了辆轿车来朱镇,把她患眼疾的母亲接到城里治疗,回来时还为母亲置了一套全新的衣裤;二是出钱替娘家把破败的房子修葺一新,那可是朱镇有史以来最为洋气的楼房。尽管她修房和替母亲看病的钱来路可疑,但那幢耸立在朱镇的洋房还是让不少人心生感慨。
朱镇地处河谷,夏天气候炎热,只要勤劳,吃喝不成问题。村民每年种植烤烟,收入也够他们日常的花销,因此外出打工的人不是很多。但兰芳家的楼房修起来之后,像一根刺一样戳在村子里,年轻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去过兰芳家的人回来夸张地说,她家的厕所修在家里,可是不臭,拉屎是坐着而不是蹲着。人们发挥各自的想象,羡慕兰芳家的楼房,也忽略了她曾经做过鸡的传闻。他们开始谈论外出打工的事,而每一个外出打工的人,一段时间以后,似乎总是能够传回他们飞黄腾达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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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之星文学丛书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分别由新疆音像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言实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孤证》由学苑出版社出版。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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