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南河堰（之一）

我童年的南河堰（之一）

我童年里的南河堰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南河堰在我的眼里，永远就是波澜不惊的。既便下大雨的时候，我依然会徘徊在流逝的时光里，想起南河堰的水，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四周的小山包，山上的水不约而同地奔向南河堰的怀抱，于是南河堰便开始混黄起来，这与我们当地的黄脚泥有关，雨水拍打着黄脚泥的地面，冲出一条条或深或浅的沟壑。它们奔涌着，漫过我的脚踝，如母亲手掌轻轻的抚摸。

我在回想南河堰并在梦里抚摸它的时候，眼前便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我那时三四岁光景吧，手里紧握着一根系着彩色气球的绳子，从遥远的家乡李老庄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那是个大雾天，我稀里糊涂地被母亲唤起，穿了一身新制的花衣裤，天气有些清冷，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出了生我养我的李老庄。我的步子虽然迈得很快，但依然错过了那辆早班车，我与母亲依在候车站的栅栏上，等候着下一辆班车的来临。我一再地仰起小脸问母亲，咱这是要去哪里？母亲爱抚地拍着我的头，一脸幸福的样子:去了就知道了，你爹在那里候着我们！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是模糊的。就连我身边的最至近的舅舅及舅妈都很少提及，这与父亲的成份有关。因了他的成份，我的出生都无缘跟他在一起。好在我三四岁的那年，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父亲站在村头迎接的画面我已记不清了，只知那个色彩斑斓的彩气球一直紧紧握在我的手中，吸引着众多人们的目光。我记得那天中午我吃过一顿可口的午餐，餐桌上热热闹闹地围着叽叽喳喳的人群，他们仔细打量着我，然后大声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这些话大多与我的长相有关，他们先说我的阔嘴巴，再说我的宽额头，他们说：瞧啊，跟她爹的一模一样……

我的脸窘得一下就红了起来，我不喜欢被人们指指点点，也不喜欢面对那么多的人目光，这与我儿里的孤僻有关，我那时常常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生怕走出属于我的领地，就会被那些孩子们攻击或嘲笑，我甚至怕见到生人，害怕那些陌生人会将我拐走。除非听见母亲归来的脚步声，才一下冲出门来，将我小小的身躯紧贴在母体身上。

我忽然就来到了一个比老家李老庄更陌生的地方，这里原来曾是一个劳改场，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劳改犯们迁走了，这里就成了一个农场。农场并不大，几排青砖彻的房屋，跟牢房似的，更像猪圈。这里的空气也是陌生的，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宁愿待在李老庄，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里。可这事由不得我，我必须留在这里。这就意味着，我需与我那再熟悉不过的亲人——舅舅与舅妈分开。

我赌气放飞了手里的彩色气球，幸灾乐祸地看那些孩子们望着那高高飞起的气球惋惜的眼神，之前他们曾拿手里的小汽球跟我交换，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现在我将它放飞了，看它高高地飘在空中，我的目光随着它的飘浮而游离，小小年纪的我便有了无尽的心事，我不想去看那个被称为家的房屋，而我的母亲正被人们簇拥着，那些人正跟她开着低劣的玩笑。

那时我还不知道南河堰。就像我现在所在的时光，不知道究竟还要经历哪些我必面临的场景。有时候我在记忆里拚命搜索那些童年里最值得记忆的画面，而呈现在眼前的，就是如镜子一般的南河堰。还有南河堰的河堤上，那些曾经跟母亲开过玩笑的如蚂蚁一般的人群。他们或挑着笨拙的箢子，清理着淤积在堰底的塘泥，或在距南河堰几步之遥的麦地里，每人手持一把铁锄打那凝聚在一起的坚硬如铁的坷垃。我记得那时吊在村子老槐树上的铁钟当当敲响的时候，就如神圣使命一般的招唤，催促着人们的脚步，不管是正端着饭碗，或手里正干着别的活计，这里的钟声是最要命的，晚去的话，就有可能被训斥，还有这晌的工分就要被扣除了。

我就是在那当当响的钟声里，屁滚尿流地跟在母亲身后。我看见母亲跟那些人群一起，在一个领工的指挥下，铲完村庄的草皮，再铲田埂上的青篙。他们将那些青肥先是堆积在那里，沤成黑黑的粪土，再运进田地里。还有南河堰的塘泥，先是挖出凉在堤埂上，然后再挪进地里。那时的人们仿佛都兴致兴勃勃，丝毫不敢懈怠。

母亲的身影便在我的目光里摇摇摆摆，她结实的身体终究经不住那些繁琐农事的重压，大口喘着粗气。我就是在那时，一下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及艰辛。我盼着日头早早地落下山去，这样母亲就能拉着我的小手，放下肩上扛着的锄头，经过南河堰的堤埂，腑下身去，掬一捧南河堰的水，清洗流淌在她脸上或脖颈上的汗滴。那时南河堰的水是清彻的，清可见底，塘底肥大的河蚌一开一合地张开蚌壳，犁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田园。还有那些亮光光的白条鱼，无忧无虑地觅它们的食，在水里扭来扭去，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而斜阳的余光，照在母亲疲惫却依然兴奋的脸上。她穿着白底碎花的紧身上衣，黑色宽松的裤子，浑身散发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属于她的气息——那时的母亲，在我的眼里显得格外的年轻，也格外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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