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离人:孤岛(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宋离人
和我要好的工友都叫我宋钱,原因是我打牌总是输,还不生气。偶有聚餐,工友们会叫上我。餐前饭后会摸上几圈麻将——机会难得,上班累得像狗,打麻将是很好的放松行为。赌注不大,一块……
和我要好的工友都叫我宋钱,原因是我打牌总是输,还不生气。偶有聚餐,工友们会叫上我。餐前饭后会摸上几圈麻将——机会难得,上班累得像狗,打麻将是很好的放松行为。赌注不大,一块两块,多了玩不起,穷工人,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大,就是图个快活。玩得也认真,防上卡下,把手里的牌运作得风生水起,掌控乾坤似的。我呢,十回输九回,回回送钱。也无所谓,人生落到这个地步,还有啥输不起的。
宋一清不得不拿自己调侃。气氛有点沉闷,尴尬。用餐前,王雪梅用餐巾纸擦了几下筷子,脸上无更多表情,很自然的样子。宋一清想,有洁癖。但还好,起码自己没带筷子来。宋一清说,挺讲究,也不知道你爱吃啥,瞎点的,不喜欢再换。王雪梅说,挺好,我都喜欢。宋一清说,那你吃鸡吧。王雪梅的筷子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犹疑着是否要收手。宋一清说,有点紧张,说错了,不好意思。这鸡汤不错,炖的茶树菇,鸡是土鸡,不柴,五星推荐,你尝尝。王雪梅这才伸手用汤勺往自己碗里盛了一勺。手指细长,没肉,没留指甲。王雪梅呷了一口,瞟了宋一清一眼。宋一清坦然接过目光说,怎么样?王雪梅说,好喝。宋一清盛了半碗,低头喝了几口,没让嘴巴发出声音。
味精还是放多了,鲜狠了。不如自己做的好。
王雪梅说,晓得你会做饭。
自给自足,瞎做。
宋一清不免有些索然。原本他想拒绝这次见面,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但介绍人不同意。介绍人叫李小穗,是宋一清的技校同学,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在学校时两人一度走得很近。两人都爱溜旱冰,那阵子比较流行,又是寄宿,特别有时间。李小穗的家在鄂东某矿区,那里有一家大型的铁矿厂。毛主席曾去视察过,如今他的塑像还耸立在大广场上,巨臂前伸,指引着方向。李小穗就是在巨像下学会的溜旱冰。宋一清是本市县郊的,那个地方叫黄泥坝,错落着几家小工厂。也没有像样的广场,最好的场地就是一块简易的露天电影场,红砖铺就,坑坑洼洼。宋一清不会滑旱冰,李小穗愿意教他。他们都来自厂矿,成长环境类似,能说到一块去。宋一清还有点喜欢李小穗,愿意和她走近,否则他也不会每天陪李小穗去操场。他愿意李小穗牵着他。李小穗挺外向,也大方,宋一清要摔倒的时候,她会眼疾手快地抱住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脸红,反正都是傍晚光线不足的时候。宋一清会脸红,开始的时候。后来就习惯了,有时候还会故意做出要摔倒的样子,骗取李小穗的拥抱。
李小穗把表妹王雪梅介绍给了宋一清。王雪梅三十九岁,六年前离的婚,男人出轨了。她什么都没要,包括九岁的儿子。男人在荆州跟人合伙开公司,生意风生水起,心理膨胀继而生理膨胀……她到荆州看孩子最后一眼。孩子一直跟着荆州的爷爷奶奶过。离开的前一刻,没忘摘下婚戒。前夫说你留着吧。她丢给他。前夫也没要,据说随手扔出了窗外,窗下是一条人工河。王雪梅在银行上班,单身以后集中精力玩命学习,进步很快,从前台做到了信贷经理,拿起了年薪。李小穗说,王雪梅就在宜昌,你们先见见面,慢慢培养感情。宋一清说,我一个工人,一脸坏分子相,要啥没啥,丢不起这个人。李小穗说,别黏黏糊糊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身边没个女人咋行?你那伤丢人吗?我可以作证是个意外。李小穗又说,老杜说你那里都长青苔了。李小穗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宋一清眼帘就出现李小穗咧开大嘴后的一溜儿红白牙龈。宋一清说,杜振武胡说什么呢,谁说我没有女人?谁说我那里长青苔了?李小穗笑完说,说正经的,看你可怜,把表妹都献出来了,你还不领情?感觉到位了,先同居。宋一清说,你吃里爬外啊,感觉你们之间有仇。李小穗说,你最好主动点,过了这一村再没这个店。宋一清还想说些什么,李小穗的声音又传过来,你不要,我家老杜可着急了,说你不要让给他,不睡白不睡。宋一清只好说,那我真睡了?李小穗在和老杜斗嘴,半路接一句说,老杜说抓紧的,早点办成妹夫身份来武汉喝酒。宋一清说,性格怎么样?他还想问问长相啥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感觉太唐突。李小穗说,见一面不就知道了?赶紧的,点火。
架不住李小穗的热心,两人就约着见了面。之前加了微信,聊过几句,一问一答,没有更多话题。宋一清权当是完成一个任务,没太在意,邀请发出后,王雪梅也同意了,不过王雪梅说下班要开会,会晚来一会儿。宋一清说自己下班也晚,时间也差不多能凑上,择日不如撞日。就这么定了。宋一清到饭店时,人正多,门口坐着等餐的食客。等坐上餐桌点好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宋一清在微信里问到哪里了。隔一会儿收到回复:在车上了。宋一清说,小心开车,不急。王雪梅回:没开车,坐公汽。宋一清说,通知上菜了。王雪梅说,嗯,不用等我。宋一清就招呼服务生上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一刻钟工夫上齐了。宋一清忍着没在微信上继续问,催急了不礼貌,就想着李小穗给自己介绍对象的用意。按照李小穗的说法,王雪梅看中的是人,人好老实,做事踏实是第一要素,有钱没钱无所谓,反正王雪梅有房有车,收入不菲,只要会呵护关心人,最好烧一手好菜。宋一清单身五年,生活上也缺暖少热,也希望有人来端茶倒水奉献爱心,相同的索求心态凑在一起,顿感希望渺茫。但宋一清是男人,李小穗的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里:有感觉的话,不妨先睡了。李小穗还说,王雪梅也是这个意思,但王雪梅说的不是有感觉,而是‘气息’,王雪梅说,气息对的话,值得考虑……王雪梅没有拒绝见面,是否也对“这一点”有期待?此刻,宋一清内心很男人地希冀了一下。
气息。
手机响了一下,是王雪梅的信息:我到了。宋一清抬头望走道,并没有进来什么人。宋一清回:B12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人走向他。王雪梅长什么样,宋一清不知道,他没见过真人。王雪梅的微信头像是一幅画,有海洋有岛屿,岛屿在地平线的远端,一个黑色的巨大墨点,而王雪梅的微信名就叫孤岛,朋友圈内容也多是理财信息和财经早报之类的公号链接,并无丁点私人信息,给人一种了无生趣的印象。
宋一清没想到王雪梅出现在他的侧后方,等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噌地站了起来。是个女人,穿一件米黄色风衣。他有点被吓到了,感觉像是突遇天外来客。他说,王雪梅?你怎么就进来了?王雪梅说,吓着了?宋一清说,太突然了,没想到。王雪梅比他矮一头,偏瘦,短发,高发际线,额突,脸上扑了粉底霜,大眼睛,小嘴巴,鼻子很大,横亘在脸部的一座山峰似的。王雪梅声音有点齆,我转了一圈,就这桌是一个人,我猜你肯定就是宋先生。是的是的,宋一清伸手示意她入座,我给你发过短信。王雪梅说,没细看。宋一清说,对上号就行。
饭局很快进入问答模式,无非必要的客气和点到为止的了解,有些无趣。宋一清说,路上车多,挺堵。王雪梅说还好,城市都这样。宋一清说,第一次和女的吃饭,有点紧张。王雪梅说,感觉不出来,还好。宋一清说,李小穗是你表姐,我和她是同学。王雪梅说,知道,她都跟我说了。宋一清说,她怎么说我的?王雪梅说,单身四五年,在厂里上班,人好,会家务,会做饭。宋一清说,那是以前,现在不好说。王雪梅说,现在变了?宋一清说,一无是处,工人,钱少,不能跟银行比。王雪梅说,分工不同,都得使劲。宋一清说,你吃菜。王雪梅摸出一张餐巾纸擦起了筷子,你要吗?宋一清说,不用,能对付。王雪梅说,还是擦一下吧。宋一清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说着就伸手往菜盘里搛了一筷子,有点示威的意思。饿了。宋一清说,在单位加班的话,这个点儿已经吃完了。王雪梅说你吃,却不动手看着宋一清。宋一清低下头,就听王雪梅说,李小穗还说了一句。你别介意。宋一清说,准没好话。王雪梅说,说你长得跟花儿一样。
让你失望了。
我不在乎。挺好。像工矿的人,真实。
宋一清说,在工厂我算第二代。王雪梅说,我高中就离开矿区了,我爸还在那儿,不愿意离开,说见不到矿山心里空。他如愿了,前年,瘫了。宋一清说,啥病?王雪梅说,脑梗,人废了。宋一清说,这病挺麻烦,人受罪。王雪梅说,除了眼珠会转,其他都是摆设。眼珠转三下是“饿了”,转不停是“屙了”,我常回去,看多了,也习惯了。尊严更谈不上,人就这么回事,都要过这一道坎。宋一清说,吃点吧,菜凉了。王雪梅说,在吃。宋一清说,学习改变命运,你命好。王雪梅说,也不算,矿区垮了,就出来了。活到这岁数,算明白一点,把自己折腾得不像自己才行。宋一清说,相亲也算吗?王雪梅说,什么?宋一清说,折腾。王雪梅抬眼看他,没回应。宋一清突然说,你也会溜旱冰吧?你表姐滑得好,像燕子。王雪梅说,每次回去,总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宋一清说,铁矿是个大厂,规模大效益好,读书那会儿,你表姐的生活费就比我们多。王雪梅说,开始还好,后来矿井被折腾空了,也不景气。都一样,都困难。宋一清说,你吃菜。
气息。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王雪梅几乎和“有模有样”一词无缘,脸部线条有点硬,缺少柔润的曲线,尤其那个怪异的鼻子,在扁平的脸上显得突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想到了王雪梅微信头像上的岛屿,其实在见到王雪梅的瞬间他就想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某种神似的联系。因为加深了这种联想,他才不禁笑了一下。他甚至觉得王雪梅硕大的鼻子不是原生的,是顺着海水漂浮到她脸上的外来物。落地生根,赖着不走了……笑过之后,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他赶紧接了一句,别客气,既然来了,就多吃点,你不减肥吧?王雪梅正往嘴里送一根有机花菜,听宋一清这么问,就说,我胖吗?宋一清说,看着挺好。王雪梅说,我吃不胖。宋一清又说,孤岛?挺中性的名字。王雪梅说,还好吧,我觉得挺好。宋一清说,是的,自己喜欢就好。说完,低头看着筷尖,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
空气有些沉闷。但饭局才刚刚开始,两人都意识到沉默的凝重,无形的凝重,空气也变得滞重起来了,牵制起彼此的举动。宋一清拼命地想挣脱,这不是他喜欢或者愿意沉浸的氛围。大不了彼此绝缘,不来电,不再有第二次。但他又似乎不甘心这样让自己难受。好歹要说点什么吧。即便对方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也权当应付完老同学李小穗“大义灭表妹”的好意。况且,那个“有感觉”的话尚存一息……
宋一清主意已定,开始拿麻将说事。他说,我的同事很爱和我打牌,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刷卡机,无需密码,一刷就有。有一次,我到门房取一本书,是快递寄来的,书名叫《好人宋没用》,挺厚的一本。我把钱夹在书页里,每次放炮我就会翻开书付钱,也会把赢的钱夹在其中,但结局还是输了,全部输完了,估计三百块吧,整个晚上被他们笑话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王雪梅说,宋没用?宋一清说,也有这意思,你再猜一下。王雪梅说,假币?宋一清愣了一下,头脑里出现银行柜台上的“假币没收”的警示语。假什么币啊,宋一清说,书里夹着钱,书、钱,连起来就是输钱嘛!不输才怪呢,不过,也确实太“没用”了。王雪梅果然松弛起脸部线条,笑了。短浅的笑。宋一清抓住她笑的尾巴,说,你爱打牌吗?王雪梅说没打过。宋一清说,你有啥爱好,分享一下。王雪梅说,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静。宋一清说,我猜一下。王雪梅说,你说。宋一清说,数钱,银行嘛,每天就是和钱打交道,一遍遍地数钱。王雪梅说,不用人数,点钞机。宋一清说,哦,对。王雪梅说,静下来,爱想以前的事。
宋一清看看筷尖,说了一句废话,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王雪梅说,你问过我了,不喝。宋一清说,也许现在你想喝点什么。王雪梅说,你是不是想喝点酒?宋一清说,想过,但还是不喝了。王雪梅说,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要不,改天我请你?宋一清说,还有下顿?王雪梅说,五粮液怎么样?我陪你喝。宋一清说,好,今天算招待不周。你坐一会儿,我去趟洗手间。王雪梅说,账我结过了。宋一清满脸疑惑。王雪梅说,进门的时候我先去的总台,走了三十六步,折回来走到这里用了四十四步,不多不少正好八十步,结账八十,而我们年龄相加也是八十,你说巧不巧?宋一清感谢的话停在嘴边,他说不出来了。他有被惊到的感觉。王雪梅说,我从小就爱数数,你别介意。宋一清嘴角挤出一丝笑,没有没有,你真心细,有职业精神。
王雪梅说,你要不急着走,我们再坐会儿?
宋一清说,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呢……正巧,手机振动起来。宋一清站起来,说我去趟洗手间。是李小穗的电话。宋一清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音乐的声音。宋一清说,说,有啥指示?李小穗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是我们家老杜,非要让我问问你,怎么样,有点感觉没有?宋一清说,老杜在边上?李小穗说,在开车呢,去机场,问你呢,是不是烛光晚餐?怎么样?进展如何?感觉不错吧?宋一清说,相当不错,是个女人。什么鬼话!李小穗说,说正经的。宋一清说,感觉不强烈,其他还好。就听老杜在边上打岔,没听清。李小穗又说,老杜说了,你抓紧吧,早点做了妹夫,以后一起出国旅行,这趟是赶不上了。宋一清说,你们这是去哪儿?李小穗说,俄罗斯,老杜接了单业务,我跟着去玩几天。宋一清说,杜振武是冲着俄罗斯大妞去的,你这是要坏他的好事啊。李小穗说,他休想美事。两人在电话里同时笑了起来。宋一清说,行了,我正忙着撒尿了,不说了,你们玩开心点。李小穗说,等等,最后一句,你别以貌取人啊!王雪梅吧,看上去挺瘦,皮肤可白了,肉都被衣服藏着呢。宋一清说,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李小穗说,对对,你摸了?宋一清呸了一声。李小穗又笑,说,都单了四五年了,过去的也该放下了。宋一清说,要说放不下的就是你了。李小穗说,呸,说话没个正经。宋一清说,在我曾经幼小的心灵里,你算偶像,只可惜阴差阳错,被老杜占了先机。李小穗笑着说,得了,是呕吐吧,老杜追我的时候你还一个劲儿夸他好,没见你难过啊?宋一清说,那是我谦让。李小穗说,好了好了,说正经的,我表妹,你看着差不多就得了……宋一清想了想说,真是你表妹吧?李小穗说,怎么啦?宋一清说,感觉你和她有仇啊,明明是凤凰的命,你非要让她和一只土鸡配……你安的什么心?李小穗那边又是一阵笑,接着就口无遮拦起来,什么凤凰土鸡的,拔了毛都是一样的肉色。宋一清领教过李小穗的语风,见怪不怪。就听老杜的声音传来,让李小穗挂了电话,放土鸡回去陪凤凰,再说机场就要到了。于是两边各自“拜拜”几声,挂了电话。
宋一清回到座位,看一眼王雪梅。王雪梅似乎没换过姿势,一如最初坐下的那样。王雪梅的短发泛黄,不是漂染的颜色。宋一清想,如果是长发就好了。“好了”后面究竟有多少意思,宋一清也没空细想。长发又能怎么样呢?他突然想到李小穗的话:没了毛,都是一样的肉色。于是,他笑了。王雪梅说,是八十步吗?宋一清愕然了一会儿,马上明白了。我还没习惯数步数,是你表姐的电话,他说,你表姐有意思,什么话到她嘴里都是荤素不分。
她说了什么?
夸你皮肤白。宋一清说,太监急起来了。一阵闲扯,这会儿到机场了,去俄罗斯。菜凉了,要不要加火?
王雪梅摆摆手,不用了,吃饱了。她端起水杯,很浅地呷了一口,如果鼻子缩小一点的话,估计能多喝一些水。
你们好过?王雪梅放下杯子说,亲过嘴吧?
宋一清没想到王雪梅会这么问,反射弧有点中断。他嘴角歪了一下,潜台词表示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不合时宜,甚至无聊!但是他又必须回答,王雪梅又一次拿起杯子,并不是要喝水,而是转着杯身,眼神专注,似乎答案隐藏在其中。
宋一清说,你表姐说有就有,反正我是没有。说完,就意识到这完全是一句屁话!等于没说,还留有玩文字游戏的嫌疑。
终究是没有。宋一清心里明白,很多同学都认为他和李小穗好过,“亲过嘴”,甚至还有一次众人皆知的同榻而眠,但全都是捕风捉影的猜度虚构。他和李小穗保持着十多年无话不谈的交情,即便不在一个城市,即便面对杜振武,也尽管表达无须躲闪,靠的就是“没有”!
我们是闺密,或者哥们儿。他补充了一句。
紧张什么呀?王雪梅总算笑了,虽然有揶揄的意味,但脸部的表情放松了,因为笑,还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她都跟我说了,你们没事,彼此不来电的那种。我信。宋一清有些不爽,毕竟是被这个有些刻板的女人低劣地调侃了一次。但是面对王雪梅难得一露的笑,他原谅了她的试探。还好,不算丑。他暗自评价了她的笑,虽然有点古怪(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词),好在笑容带来的曲线稀释了原本满脸的硬,甚至还透出了一丝柔美。
于是,他也笑了。甚至还伸出一根手指,朝王雪梅点了点,说,想不到……有点意思。
两人趁着这“有点意思”的丝缕余韵,又说了一些闲话。东扯西拉的,好像还说到了水果,是的,无花果。是王雪梅说的,她说在来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个提篮卖水果的妇女。她瞟了一眼,鸡蛋大小,青皮,却透出成熟的紫红色,她迟疑地停下脚步,又回看了一眼,似曾相识,还是想不起来叫什么。她随口说,油桐果?人家告诉她这是无花果。她突然醒悟反身蹲下,拿起一个反复摩挲……她问宋一清认不认识无花果。宋一清没见过无花果长在树上的样子,更不认识无花果树……随口说,见过动画片里的人参果。王雪梅说,我应该是知道无花果的,记忆深刻,可当时怎么就糊涂了呢?宋一清并无留意,很快又换了话题……饭局临近结束的时候,王雪梅站了起来,也就在将站直但还没有完全站直的时候,她的风衣带倒了桌角上的茶杯。茶杯滚了一圈,掉在了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炸响,杯子碎成了几片,有一片弹射到了邻座的桌下,引发了一阵骚动。服务员赶紧过来清扫,趁着这个机会,他看清了王雪梅短裙下的两条腿,很白。宋一清安抚了一下王雪梅,甚至还揽了一下王雪梅的腰,把她从关注的眼神中带出了饭店。
李小穗说得没错,宋一清的手掌告诉他,王雪梅果真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
街上霓虹闪耀。王雪梅很快从摔杯的惊扰中平静下来。一起等出租车的时候,她说,结局有点遗憾。宋一清明白她说的什么。都是风衣惹的祸。宋一清语调轻松地说,或许你该脱掉它,在一开始的时候。王雪梅唇角再次溢出笑容,目光掠过宋一清,最后锁定在一家咖啡馆的招牌上——慢时光。临街的玻璃墙后是面对而坐的男女,馆内漫漶的灯光让轻饮慢品变得神秘而虚幻,墙外,是行色不一的动感画面,再放眼看去,满眼川流熙攘的陌生人群让宋一清有所触动。他不由想起网络上的一句话: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都是他人梦寐想见的。
他突然说,你看,时间还早……怎么称呼你呢?我是说以后再见面的话……
王雪梅不好听吗,是不是土气了点?
哦,不是。叫小王吧。
你才小王八呢。孤岛。王雪梅说,叫我孤岛,我喜欢这个名字。
出租车停下了。巷子狭小,车进不去。巷口摆两个半人高的垃圾桶,像某些参照性建筑。宋一清下了车,他没有和王雪梅坐一辆车,王雪梅在城西,他在靠近城南的望州岗租了间小屋。望州岗是老区,地势低洼,建筑陈旧,多是外来人员栖身之所。房价低。不能和城西比,清一色摩登大厦写字楼。城西城南像这座城市生下的两弟兄,时过境迁,境遇造化不同,一个光鲜靓丽鲜衣怒马,一个灰头土脸捉襟见肘。
临别的时候,宋一清和王雪梅握了握手。过往的车灯忽明忽暗给王雪梅的脸部增添了些许柔美的效果。月光下的人会变得美丽,因为朦胧。有一瞬间,宋一清心里咯噔了一下,显然这一次的“咯噔”和之前的那次不同,为什么不同,宋一清也说不上来。也许和摔杯后那不经意的触碰有关,又或许和眼下握手有关,属于难得的和异性“亲密”接触的“刺激”。王雪梅抬腿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宋一清又一次看见了“白”。王雪梅摇下窗子,伸出手掌,摆了摆,走了。宋一清怅然若失。
办完离婚手续,走出大厅的时候,他也经历了一次瞬间的柔软。已经摇身变为前妻的她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甚至还把半个身子靠了过来,亲昵得犹如一对刚注册结婚的情侣,而不是离婚。走出大厅也就十几步,代表他们一起的十几年。她的亲昵劲儿让宋一清始料不及。他知道那是她在“感谢”他的“放手”……他突然就柔软起来。他提出想请她吃饭。她拒绝了,说约了几个朋友。她是应该得到“庆贺”的。他们在大厅外分手,她抽回了她的手——一切到此为止。他看着她用那只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出租车朝城南驶去。很快,街边的灯影稀疏起来,车灯刺破黑夜。司机是个女的,约莫四十出头。他察觉到后视镜里司机的眼光。他知道她在打量他。城南是个鱼龙混杂的所在。直到他提醒司机把车停在巷口的垃圾桶边时,感觉司机长舒了一口气,或许是刹车声,又或许是两者同时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他钻出车子,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壳握成一个纸球扔进了垃圾桶。
巷子的所在原来是一家单位的宿舍楼区,三五栋狭长的二层砖楼,楼上有走廊,连接着十来间屋。单位迁了新址,这些旧楼就被户主用来对外出租。上楼走楼边的消防通道,铁梯呈“之”字形,涂黑漆,日晒雨淋,漆剥落,脚步一重,常有苍老的漆皮飘落。梯上悬有灯泡,时明时暗,像调皮地眨眼。宋一清拾级而上,跨出没几步,突然心有所动。他退回原地,重新拾级而上。当他走完楼梯站在二楼走道时,头皮一阵发麻:正好三十九步——王雪梅的岁数!如果算上起步的地面和转角处忽略的一步,恰恰就是四十一步——自己的年纪!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摸了摸口袋。他记得上楼前自己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此刻他需要再抽一支让自己安稳,再者,漫漫长夜也需要烟来陪伴。离婚后他染上了很重的烟瘾。他重新回到地面,像有意回避什么似的让脑子在铁梯上放空。小巷幽暗,行人寥寥。初秋的夜空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桂花香。他记得附近有一棵桂花树的。他回头求证似的望了一眼。他看到那个“之”字形的铁梯依附在墙面,像行侠的佐罗留下的陈旧剑痕。除此,就是寂寞的黑。
他走进了那家窄小的烟铺。一个中年男人从玻璃柜后站了起来,看着他。他有一对巨大的眼球。宋一清知道他是店主,甲亢过度。他说,买烟。店主还是看着他的脸,宋一清知道他在看什么。宋一清经常深夜过来买烟,算一个熟客。可店主似乎不记得他了。宋一清突然很厌恶那对巨大的突兀的眼球。买烟。他说,中南海一包,五毫克的。店主终于把眼球转了一个方向,递烟给他的时候,说了一句,我记得你,眼熟。宋一清说,我像抢劫犯吗?店主说,不是这个意思,之前没见你脸上有疤。宋一清说,你眼神有问题,这伙计跟我快三十年了。店主说,我这眼睛不用点灯能看书。宋一清说,你叫“瞪驴”?我听人这么喊你。你过细,店主笑了一下,在厂里害的病,也有三十年了,不会眨眼,对不住了。
工厂里的人,他说,大都受过伤。
您在哪儿高就?
郊区铸造厂,现在叫吉贝公司,私人盘下了。
黄泥坝?那根烟囱还在吗?
在。不能让它倒了,还指望它冒烟养活着呢。
也是。店主又转动了一下无神的大眼珠子说,有收入就好,不容易,你多保重,那里灰大,得矽肺的不少。
宋一清出门点烟,就听店主的声音在背后说,怨不得我错怪你,你用长发遮住了,用不着遮盖什么。
一个夜晚,操场一侧。宋一清正滑着轮滑,他已经不需要搀扶了,但还不是很熟练,刚刚掌握了平衡的技巧。他独自笨拙地滑向黑暗。操场的一方还有人在大声地吆喝着什么,他知道那是练习投标枪的队员在训练,学校运动会召开在即了。他转过身往回滑。李小穗在黑暗的不远处等着他,或许还在等待他四仰八叉地摔倒。很快他真的摔倒了。被一根斜刺里飞来的蚊帐杆重重地击倒了。他仰面倒下,听到有人在喊“快投回来”,他还在犹疑自己的摔倒原因,脸上就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听到黑夜里有人跑动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脸开始流淌起什么来,他摸了一下,手上黏稠而破碎,像某种努力绽放的花朵……
他听到有人靠近,弯下腰看他。他听到打火机的啪嗒声,接着就是惊呼:出事啦,有人被标枪击中了!
他被人七手八脚地送进医院。事后,李小穗心有余悸地告诉他,真是命大,那根失手后失去方向的蚊帐杆只是击中他的脸颊,面颊骨勇敢地迎接了。往上一点正中眼窝,往下一点半张脸毁了,夏侯惇或者《夜半歌声》都与你无关了,你只是脸上翻起了一块肉,又被针线缝好了。李小穗说这番话的时候,病房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而宋一清已经从昏厥中醒过来,脸上包扎着一块大大的纱布。只是开出了一朵花,李小穗说,没事了,学校给你十天假,你不用上课了。今晚,我陪你。
他和李小穗的同榻友情源自这次意外事故。麻药过后,宋一清深陷在始于脸部发散全身的疼痛之中。患处的红肿殃及眼圈和整个鼻腔。宋一清焦躁不安。后半夜,李小穗被他“折磨”得坐卧不宁,原本她侧歪在宋一清的脚旁迷迷瞪瞪,但是宋一清哼哼唧唧翻来翻去,让她放弃了偏安一隅的打算。她只好抱住宋一清,一来“控制”他过于吵人的翻动,二来也有抚慰的意思。这一招有效果,或许这也是宋一清所需要的,总之他平静下来了,很快沉沉睡去。天亮的时候,两人从拥抱的姿态中醒来。李小穗松开胳膊,宋一清就叫唤起来,疼啊。李小穗说,你就装吧。宋一清说,真的疼。李小穗笑着说,便宜你了,抱一夜了。
宋一清说,你不是我表姐吗?
李小穗说,不这么说,能让我陪你?我有一半责任的。
宋一清说,我没怎么你吧?
李小穗说,你敢吗?
宋一清说,要不今晚再试试?
李小穗说,呸,别做梦了。顿一顿说,小时候,我只抱过我表妹睡过,她总是做梦,半夜老是哭,非得抱着才好。
宋一清说,好吧,我只能独自神伤了。哎哟,好疼。
“标枪伤人”事件之后,宋一清再也没有去过操场。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学会滑旱冰。因为脸上的“花朵”,他总被人怀疑成形迹可疑的人,但他有过一次和李小穗“亲密接触”的经历。仅此而已罢了。
他从记忆的伤痕中走出来。
再次面对黑幕掩映下的那栋更加昏暗的旧楼时,宋一清突然心有所动。孤岛。他驻足呆立。一座被失意者充斥或者占有的荒芜的孤岛。毫无绿意,被人不屑。岛上寄居着“泅水而至”的落魄者,他们险些在生活的巨浪下暴毙,气息奄奄地漂浮“上岸”,惊魂稍定,即感恩戴德,庆幸“命好”,尚存一息,有了栖身之地,还能继续繁衍生息,甚至继续做梦。宋一清在此“孤岛”住了四年,除了上下班,一般很少出门,可以说深居简出,与他的隔壁左右无从交往,关闭门窗,各有乾坤。底层芸芸众生者寄居在孤岛上,彼此擦肩而过,行如陌路,每个人的心灵从不轻易打开,关闭的心灵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孤岛。
女儿上高中前来看过他。他带着十五岁的女儿攀登铁梯。铁梯不同于电梯。她和她的母亲住城西的高层小区。孩子的母亲告诉他孩子要住读了,入学前打算来看他。他发去了定位。但是孩子还是迷路了,在附近找不到他的住址。他到巷口等她。华灯初上的时候,高挑儿的女儿出现了。女儿随他,个儿高,三年没怎么见,脸上长满了粉刺。他带孩子去吃饭,左挑右拣没合适的餐馆,主要是孩子忌口太多,因为粉刺的缘故。最后两人各吃一碗素面。付完面钱,他把零钱塞给孩子。是一百元找开的。这些都归你了。他说,你省下的。女儿没还给他。出了面馆,女儿想回去了。他说,你该去认个门,爸爸的小别墅。女儿眼神跳动了一下。后来在铁梯上,女儿的脚步有些迟疑。他说,爸爸有东西要给你,来吧。铁梯发出咚咚的响声。爸爸的岛屿,他说,欢迎光临。打开门,一股久封的怪味迎面而来。女儿却死活不肯进去。屋子拥挤不堪,凌乱不堪。窄小的床上堆满了四季的衣物,门后油黑的小桌上起落着苍蝇……女儿说,一个洞穴。我不进去了。他说,没来得及打扫,最近加班多。我妈催我了。女儿催促说,啥东西要给我?他想了一下只好闪进“洞”里。一会儿出来,手上空无一物。这里很快就不让住了,我会找个好点的地方,没准也搬到城西去,那样我们可以经常见面。他说,你好好念书,以后会有出息的,不用挂念我。女儿说,嗯。他跟着孩子下楼,铁梯发出咚咚的响声。几个疑似邻居的人看着他,他说,我姑娘。邻居笑呵呵朝他们点头。女儿望向远处的高楼。到巷口,他掏出一张银行卡,之前他的手一直在口袋里抓着它。拿去吧,爸爸每月的工资会打到卡里,算作你的生活费。女儿不要。刘叔叔会给我,女儿说,你自己留着,看你住的像狗窝。他伸出去的手臂僵在原处,笑着央求她,密码是爸爸的生日,761025,记住没,761025……说出这些的时候,他的胸腔里油然胀满了柔软的悲怆。别烦我了,女儿大声说,我都被它们烦透了。她说的是粉刺。疙里疙瘩的,我怎么好意思去新学校啊!说完,女儿撞开他的手,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宋一清在铁梯前再次点燃一支烟,蓝色的烟雾升腾。站上铁梯犹如攀附登岛的旋梯,宋一清将在铁梯的尽头迎来一天的结束。这就是他的生活。不过,此刻,他的脚步竟然有些抗拒。他迟疑着。他想到了那些步数,那些巧合得有些牵强的数字。也许这是今晚唯一有趣的经历。气息。洞穴的气息,孤岛的气息,或者丰腴的气息……数字的气息,他想到了王雪梅,她是这些数字的始作俑者。藏在衣服里的丰腴或者“白”……他的双腿开始迈动,感觉受到了大脑游离思绪的影响拾级而上了。或许,我该让她来一趟,没准她会惊讶于这些数字,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留下“有些遗憾”的结局……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当然,他还看到了微信上有个留言提示。他点开来,是“孤岛”王雪梅的几条留言。七分钟前,就在他短暂走神“孤岛”的时间里。
在吧?
有那么一阵,我特别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就是我在说无花果的时候。其实我蛮紧张,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了,不瞒你说,他脸上也有伤疤,不过是左脸。
其实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而你总是让我吃菜。
你是不是不方便?打扰了吧?
宋一清弹出烟头,他开始回复消息:我在,才看到你的留言。我很想听你的故事。时间尚早。我在铁梯上收获了有趣的数字。
对方回复:铁梯?
宋一清:是的。39步。
对方回复:!!
宋一清跳下最初的几级楼梯,是的,他来到地面,脚步匆匆,甚至是小跑地朝巷口疾驰。他弃“岛”而去了。铁梯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明灭如顽皮的星星的眼……
哦,去他妈的气息!(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5期)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