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1年第4期|夜鱼:麻木
2023-11-12小说天地夜鱼
武汉三伏天的热,像一床热烘烘的毛毯,从头到脚闷裹着。偶尔兜头一场雨,被暴晒了一天的毛毯,经纬里的酸腐炙热都给激发了出来。好在有空调,躲在空调房里,热奈我何?但你终究会被一个……
武汉三伏天的热,像一床热烘烘的毛毯,从头到脚闷裹着。偶尔兜头一场雨,被暴晒了一天的毛毯,经纬里的酸腐炙热都给激发了出来。好在有空调,躲在空调房里,热奈我何?但你终究会被一个电话给拽了出去。夜晚十一点多,就在你准备上床就寝时,手机铃刺耳地响起,你一个激灵,完了,情况不妙。果然不出所料,母亲出状况了,医院值班医生通知:她今天昏睡迷糊了一天,怀疑脑梗,请家属速来。
迅速而又胡乱地扯衣服往身上套,女儿在一旁惴惴不安,询问是否把爸爸叫起来?
她爸爸当天加班到九点才回,吃了饭就睡了,此刻呼噜声震天响。你摇了摇头说算了,自己叫车去。
“那怎么行?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万一有什么事,你都没人商量没人搭把手。”女儿不由分说,跑去摇晃她爹。呀,平时懵懂任性的十六岁花季小精怪,转眼成熟变大人了。
但你没时间欣慰,只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和睡眼惺忪的男人一起匆匆换鞋出门。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还有点发蒙。你有些担心地连声询问:醒透没?醒透没?醒透了再开车。
他一言不发。你便不再作声,放松地靠在座椅里。你习惯了他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状态,早就释然,此刻甚至体会出好:还能有比酣睡中被揪起,随你深夜奔波的男人更靠谱的男人吗?年轻时茶饭不思的纠结,过尽千帆的等待,共剪西窗烛的期盼,如今看来幼稚又可笑,吃喝拉撒的肉体与精神追求之间的矛盾,逼着人放弃不着边际的幻想,肉体才是根基,不堪一击的生存,形而下的保障远胜形而上的所谓深刻高远。
结婚近二十年了,像这样已记不清多少次,他陪伴着你,无怨无尤。
雨夜的街头空旷潮湿,你漠然地望着湿淋淋的大街,努力控制着一阵阵袭上心头的厌倦情绪。是的,厌倦。尤其这两年,母亲破碎的心脏像个燃着了引线的火药桶,随时随地发作。住院、出院、再住院,没完没了地折腾。真的是久病无孝子?当病危通知书第N次递到你面前时,你已习以为常,毫不犹豫地签下拒绝伤害性抢救的意见。反倒是男人在旁轻声提醒你,给兄姐打个电话说一声。
深更半夜,吵他们干吗?前段时间,一个做了视网膜脱离修复手术,一个做了摘除子宫囊肿的手术,母亲整个住院期间就你在跑前跑后,再说之前关于拒绝伤害性抢救,你们兄妹三人早已达成共识,何必多此一举?
你继续和医生交涉:能否转入重症病房?对方说早已联系,重症神经科医生要先看脑部CT片。你有些不耐烦:“脑袋问题不大,去年年底她昏迷的情况更严重,几乎不认识任何人,应该还是心衰。”
此话一出,值班医生立即回敬:“可不能随便下结论,她昏迷,嘴巴歪,大舌头,口齿不清,这些都可能是严重脑梗的表现,得等进一步检查之后再判断。”接着又指着监控显示屏,说某某项指标数值危险等等之类。你沉默了,下意识地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姐姐的焦虑比你重,厌倦情绪比你轻。她不顾你的阻止,放下电话就和儿子一起匆匆赶了过来。你不断催促着联系重症。ICU不行,CCU也行啊。只要推进不许家属进入的重症病房,你就可以松一口气了,然后就能坐车回家睡大觉。姐姐却忧心忡忡:“实在进不去就算了,我感觉老娘时间不多了,今年是否能熬过去都难说,她最恨住重症了,重症室也确实太难受,转不进去也好,能让她舒服点,我们累些也无妨。”
你无限深沉地看了姐姐一眼,随即无精打采地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肚子:“好吧,好吧,你们走,我留下守夜。就是忘了带卫生巾。”
你故意这么说,事实上,你已过了生理期最痛的时段。你的实际情况是:肚子有点饿,家里点的外卖夜宵还剩好几串烧烤呢,但你不能说饿,按姐姐的脾气,她肯定能想出办法给你弄来吃的。
还好,你的外甥破天荒表示愿意留下守夜。好,你懒得讲客气,外甥是躺在床上的这个老人一手带大的,理所当然。你如释重负。在医院熬夜守护的难熬真是让人受够了。
是夜,在强劲的空调冷气里,你昏昏沉沉又无比奢侈地裹紧被褥。还能没心没肺地坠入梦乡,因为你觉得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
无比奢侈的还有第二天单位办公室里的时光。
你一大早赶去医院,换外甥回去。等医生查完房,知道母亲病情稳定了,你又从医院匆匆赶回单位大院,先跑去食堂狠狠吃了一顿。然后去办公室,一如往常打开空调、电脑,烧好开水泡上茶。接着调出需要整理的文档,你今天要集中精力把近两万字的讨论稿删改到一万二千字左右。还需要和讨论嘉宾们沟通,尽量取得他们的理解。两个小时后,你终于删改到一万四千字。其间还答复了几个作者的征询,处理了几件人际之间的杂事。这个过程里,你除了在喝茶小憩时,脑海里闪现了一下白色的病床,几乎心无旁骛。气定神闲的境界练出来了?好像是,忽然发现近年来,即便烦事如麻,你都能按部就班。是思虑太深的肉体,已经不可救药地麻木了?
你的姐姐,是唯一能和你共同担负照顾病母的人。大哥早已定居北京,鞭长莫及了。可惜姐姐家的情况比你更糟糕,你好歹有个跑前跑后的跟班,她的那位却四海逍遥,捞不着人影。从他们谈朋友时起,你就不断打破他们,直到他们成家了,你还试图劝离。老姐何其固执啊,如今她碎乱在她的固执里。她打坐修禅,说是为了静心,手机里的禅乐提示音在你听来怪腔怪调,一动不动的样子也让你感觉装模作样。你从来不屑这些,你认为心静靠的是生命经验,是对自我对尘世不断提升的认知。
中午小憩的时间,看微信,发现又冒出无数针砭时弊痛心疾首的帖子,你的麻木在延续。突破道德底线?坍塌、破碎,这些曾经揪疼过你,让你愤然不已的事,越来越密密麻麻时,微尘草芥般的你滋生出无能为力的麻木感。集体的沦丧,必有天来惩罚吧。曾几何时,你对着一张张新闻图片痛心疾首。
如果人类非要在自取灭亡的路上狂奔,就算上帝亲自挣扎也是徒劳啊。一抹无奈又无聊的微笑溢上你的嘴角。
是的,死生之外无大事,憋着近在咫尺的死,你实在没兴趣管十里之外的乱。对,憋着,对谁也不能说,祥林嫂终归让人厌烦,时代风卷残云地冷硬又快速,谁有兴趣停下听你唠叨?不要做祥林嫂。你风轻云淡地和同事们说笑着。
下班后再赶去医院时,母亲已清醒,虽然说话仍然会掉字词说不完整,但大意能表达了。问她感觉,她气喘喘地回复:“我大概活不过今年了,心啊,难受得很。我要拜拜了。”
你曾大逆不道地想过,要拜拜就干净利落吧,这样熬着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痛苦。甚至,你还想到自己老后,最好提前备下毒药,绝不苟延残喘累己累人。可此刻当你听出好不容易又醒转的母亲话音里的不甘与忧惧,你又不忍了,脱口而出:“得了吧,这算什么呀,去年你的情况比这严重十倍,还不是挺过来了,拜拜啥?你外孙女后年考大学,你不是说考上大学给大红包的吗?你现在拜拜了,你让我们到时候找谁要红包去?”
母亲细眯着浮肿的双眼呵呵傻笑,一脸天真的模样,让你鼻子一酸。
各种白色的橘红的透明液体滴入体内后,母亲又活过来了。望着已然消肿坐在床边嗑瓜子的母亲,你除了感慨针药厉害,不禁又愤恨起来,当年那个私立医院姓陈的医生真混蛋!连一天的针药保守治疗都未施行过,就连骗带哄巧舌如簧地将母亲哄上了电锯砍刀森森排列的手术台。
十七年前,你第一次陪母亲走进那家专科私立医院,洁净、疏旷、井井有条,医护亲热温煦,无微不至。大厅宣传栏里的专家们资历赫赫让人眼花缭乱,让你觉得将生命交付给他们,应该是靠谱的。那时你尚不知自己有孕,只知格外厌恶脏污之地,对汉口最繁华地段出现这么一处清雅之地充满无限好感。要知道,那时候的公立医院,嘈杂得到了让人讳疾忌医的地步。这家香港老板开的私立医院标新立异,真是海市蜃楼般让人难以置信的美好所在啊。
所以你那时并没有坚定地站在大哥一边。已经记不清母子家庭大战的硝烟弥漫过多少回了,这一次的剑拔弩张不同往日。你的大哥不再是为自己据理力争,他在为对方呕心沥血。不愧是理工科高才生,理智冷静,在网络并不发达的当年,他已经可以翻墙上瓦,遍览世界心血管医况,且人脉丰富,经过再三咨询考察,他坚决反对母亲未经保守治疗就贸然手术。他说,无论如何应该先试试针药调理,看看效果和发展再定,若能推迟几年最好,医学发展日新月异,微创技术没准就能普及国内,动刀开胸太伤元气,且效果难说,后续大量不得不用的药,也存在着伤害其他器脏的隐患。
可惜被灌了迷汤的母亲哪里听得进去,声嘶力竭,手指大哥的鼻尖:你不让我手术,医生说了我活不过两年,你想让我早点死吗?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搬来了她弟弟,一个几近文盲的戆愚农人跟着帮腔:不孝啊!人要讲良心,不能做不孝的人。
那一天大哥家里正好来了几个同事,大哥难堪之极,瞬间崩溃,他冲她喊道:随你随你,你爱咋的就咋的!
一个冲动盲目的母亲生出了一个冷静聪明的儿子。毫无疑问,矛盾将愈演愈烈。大哥的优秀也许可以用知识改变人来解释,但母亲顽固迂腐的性格,你却不知该怎么解释。她也读过几年书,不是文盲,但暴躁易怒的她,只轻信所有除儿女之外的人言。极易被怂恿蛊惑,都不必太过设计,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让她跟着陌生人后头走,你亲自挡过多少回,每次都被她恨声指责。可笑的是每每被骗后,她又从不反思总结,下次同样的陷阱,她又会一脚踏进去。她不喜欢分析思考,是接受的教育不多。但她封建固化的思维才是两代人矛盾尖锐的重要原因,觉得儿女应是听命于他们的,而从来都不是独立的需要尊重的个体。太过亲密的血缘反而稀释了对儿女们的认知和信任。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但有一点,却永远也撼不动那个年代的母亲:儿女是必须不顾一切守护养育的。
所以她年轻守寡,孩子未成人坚持不再嫁,她可以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最好的吃食省到孩子口中,节余下来的钱,可以毫不吝啬地赠送给儿孙们。
一切都被大哥言中了。开胸搭桥换瓣膜手术七八年后,母亲开始频频发作。搭了桥的血管重新堵塞,肾、肺、肝在长期术后用药的毒性下,渐渐都出了问题。不能正常排尿,时常水肿,肺部脆弱不堪,天气稍有点变化,就喘咳,然后肺部积液,进一步加剧心衰。
糟糕的是,这期间又因几起严重冲突,讲面子的大哥一气之下调离了原单位,举家搬迁到北京去了。母子间几乎不再走动。
你和姐姐不忍母亲爱恨纠结的叨念,尝试过劝说大哥,都被顶了回来,只好从侄女那儿打破口子:奶奶从小带你,不知道多疼你,现在奶奶病了,千错万错,血浓于水,跟你爸爸说说吧。
侄女聪慧乖巧善良,劝说失效,给她爸丢下一句狠话:好啊,言传身教,好榜样呢,反正你咋对奶奶,我以后也咋对你。
哥嫂皆暗暗心惊。自此坚冰总算缓缓消融。六年前母亲的一次暴风骤雨般的发作,他丢下工作,专程赶到。兄妹仨换岗守护的几天里,你对大哥的了解又加深了一步,他有沉实的生命步伐,有对人世深入的研究感受,有理性不为人左右的独立思考。你佩服大哥,同时为自己当年的犹豫与未坚决支持而后悔。
但你何以判断大哥的正确医生的无良?从网上获取的信息和资料?这之后药物治疗的有效缓解?当然不止这些,对了,还有医生与医生之间的对比。江医生,本市某综合医院心血管科威名遐迩的心脑血管专家,他在你的母亲被某专科医院拒绝后,救了你母亲。他著名到你随便打个车,谈起他,大部分司机都能知道。其中一位还现身说法,说他有一姑母,已经做好了各项检查,开胸手术方案都已确定,全家也都签字同意的情况下,忽然被江医生叫停。经验丰富的江医生仔细查看了最近一次的造影图像,召来家属说:情况有所改善,毛细血管大多被激开,开胸手术要谨慎,还是观察一阵再说。他的姑母除了之后做过一次微创支架,情况良好,如今八十了,还能吃能睡。
你好一阵羡慕,为何当年不带母亲去找江医生?而去一家刚开不久的私人医院?
若干年后,当年无微不至如沐春风的假象,像涂抹着厚厚颜料油漆但已腐烂中空的门楣,稀里哗啦倒塌了。人造的花团锦簇一旦散去,眼前的一切让人瞠目。
一尘不染,静谧安详的挂号大厅,已和中国其他公立医院毫无二致,成了人烟杂沓的纷乱之所。操着不同方言的病患家属,挂着大致相同的焦虑表情挤在一起。求医路途遥远又住不起旅店者,啃着干粮,一到傍晚就在门诊大厅的地砖上铺上被絮。他们一分一厘积攒,有人甚至卖房卖地,不远千里,这家以做心脏手术著名的专科医院,生意越来越好了。
你的母亲每半个月要来此开一次药。一个月左右要验血一次,要根据验血结果调整控制凝血功能的药物用量。你在陪伴的过程中,目睹着这家医院的不断更新变化,科技越来越先进,无微不至的人工服务却大幅度萎缩,代之以各种电子机械设备的红蓝闪烁。
护士的抽血技术还保持了原有的水准。当然偶尔也会碰到技术不熟练的小护士,血管老化的母亲,有时候会被戳上好几针。因凝血功能极差,堵针眼的棉签要压很久才能拿开。好不容易等来了验血结果,门诊医生却只用几秒钟就把你们打发了,想多问一句都有可能招来白眼或嗤之以鼻。
母亲无比信赖地固执地挂着陈姓门诊医生的号,就是鼓动她做手术的那位。但母亲第一次严重心衰,就遭遇了他的不耐烦:你在我们这儿做的手术已太成功哦,这样的手术能活十几年简直罕见,你现在这个情况很正常,还要怎样?住院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回去静养吧。
你怒不可遏: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们到了等死的时候?你们可以不管了?当年骗我们做手术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有医护围过来解劝:哎呀,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联系过了,住院部床位太紧张,实在没有空床,要不你们先回去等,只要有空床位就通知你们。
你还要争,却被母亲拉住,算啦算啦,不要吵,就等几天吧。
不行,不能拖延,我们去其他医院。
可母亲摇头,坚决不肯。唉,她对这家医院的感情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那日深夜,你提心吊胆地听着母亲卧房里的动静,好不容易迷糊了一阵,就被杯子摔地的碎裂声惊醒,你跑过去,母亲气喘着正艰难地往身上套衣服,断断续续地说,不行了,我难受,难受,上医院。
上帝保佑,寒冷冬日的深夜,车子畅通无阻,二十分钟不到就顺利抵达医院急诊病房。看着医护迅速围住急救床上的母亲,你稍感安心,却不能完全放松,紧接着交涉住院事宜。被告知,病情严重,要转CCU病房。没过多久第一张病危通知书飘然而至。
不可想象,如果只有你一人独自面对这一切该是怎样?还好有兄姐。但是分担者的悲伤也会相互感染相互加剧,姐姐签完病危通知单后,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你也忍不住啜泣起来。虽说生老病死是天命,母亲也已过了七十,可一旦真的面临生命的永逝,心,一阵阵的空虚。
CCU确实很厉害,穿刺引流胸部积液,消炎扩管,注射护心药物,一系列治疗措施,再加上母亲强烈的求生欲望,半个月后,母亲转出了重症病房。
普通病房并没有门诊医生渲染的那么紧张,出出进进,每天都会有空床出现,当然也随时有新病人入住。你留心着那些及时转进来的病人,以中青年居多,几乎都是需要动手术的。呵呵,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床位并没有紧张到要再三推拒明显需要住院治疗的重病患,只是既然是生意,那么保证每张床位的最大经济利益,大概就成了门诊医生们考虑的因素。无法再次手术的母亲,又老又不好治疗,花功夫还赚不到什么钱,自然是他们拒收的对象。
如果这次不是通过急诊通道进入,估计那个所谓的等通知,不知要等到何时?
你想起重症病房探视时亲眼目睹过的一出人世悲凉:母亲邻床的病人是位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妻子靠在床前哭,中年男子神情激动,闹着出院。缓过劲来的母亲管起了“闲事”,出言相劝,可男子说他不能让没工作的妻子再负债了。他真走了,被家人哀哭着推出了号称拥有华中地区最先进技术和设备的重症病室。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小女儿满脸眼泪鼻涕,惊慌失措地跟在大人后头,她无助惶惑的眼神刺痛着你的神经。
但你知道类似的悲剧,其实每天都会上演,不止这家医院。在陪护母亲的过程中,你见到太多太多,除了让自己麻木,你不知道该怎么对抗如此众多的人间哀伤。
就算渺小如草芥,没有能力改变,总得做点什么吧,做什么呢?是不是该写下点什么?然而,母亲越来越频繁的发作,你本就不高明的写作方案便一次次搁浅。而周遭更多的荒诞却以几何级数增长,超出了你的文学想象,又或者你根本不具备批判现实的能力。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记录最后一次住进那家专科医院的经历。
这次进入急诊后,却一直被耽搁在观察室,迟迟未转重症,焦躁地询问再三,回答都是重症没有床位了。无奈之下只好转普通病房。刚一入住,就遭遇了几个不同医护没完没了的询问。当第三位医护来问的时候,母亲的昏蒙已越发严重,都认不出你是谁了。你急火攻心,忍不住发脾气:你们到底要问多少遍?她是你们这儿的常客,你们打开电脑,资料不都在里面嘛,以前住院不都是你们自己调取的吗?
对方带着职业性的隐忍,作着解释:电脑系统经过几次检修更新和升级,到了年限的老旧资料都给清除了。
老旧?年限?人还在呢!你一下子气血上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这可是母亲大病重症医保的定点医院,而且每月都会来开药检查,可他们居然将病人的所有资料给清除了?!匆忙赶来的姐姐比你还愤怒,揪住对方一连串质问,却被你果断拦住。那些上涌的血迅速被你控制。因为他们都不应该是你们发火的对象,医护换了一批又一批,凭什么要这些辛劳工作的人,为十几年前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医疗事件负责?凭什么要工作人员为整个国家整个医院的制度与道德负责?冲他们发火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影响母亲的治疗。
你冷静下来,耐心地回答完病情咨询,然后要求管床医生尽快拿出治疗方案。
两天后,母亲的病情丝毫未见缓解,更严重了,甚至出现了幻听幻视,水米都难进了。管床医生说病人除了心衰,还并发脑部神经问题,肝肾肺都有衰竭现象,即便请其他医院医生,也不是随时都能赶来会诊的。再说这是心脏专科医院,其他脏器的药物种类并不齐全。穿着白大褂的管床医生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建议转院。你和姐姐面面相觑,那一刻你们心照不宣,同时感到了一种再也无力在此挣扎的绝望。那些象征天使的纯白与浅蓝,此刻在你看来却是不带一丝生命希望的清淡与冰凉。
开往人民医院郊外分院的120救护车上,驶离的那一刻,你望着窗外急急蜂拥而来的病患,心想他们注意过这辆救护车吗,知道它包裹着无奈的忐忑与痛苦吗?他们应该知道人的心脏不是独立存在的吧?当然也许我们的情况只是个案,这家医院毕竟也救死扶伤无数,否则患者们不会这么前仆后继。只是这个案中的教训,已让一个家庭陷入疲于奔命的深渊。
……
张红,笔名夜鱼,武汉女诗人,祖籍江苏东台。作品散见《诗刊》《星星》《长江丛刊》《青年文学》等,出版诗集三部。曾获首届孙犁散文三等奖,人民文学征文优秀奖,台湾叶红女性诗歌首奖,湖北新屈原文学奖等。现供职于湖北省作协长江丛刊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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