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选刊》2021年第5期|胡学文:丛林(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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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杏花沟的当天,马晓丽提议养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两人刚刚吃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酱油放多了,面条汤黑得夸张,足可以用来描眉。宋刚吃了一半,用掉……
搬到杏花沟的当天,马晓丽提议养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两人刚刚吃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酱油放多了,面条汤黑得夸张,足可以用来描眉。宋刚吃了一半,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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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杏花沟的当天,马晓丽提议养一只大中型犬,如黑贝、藏獒、哈士奇什么的。两人刚刚吃过,饭菜还在桌上摆着。酱油放多了,面条汤黑得夸张,足可以用来描眉。宋刚吃了一半,用掉两块纸巾,仍觉嘴唇带着咸味。马晓丽喝了两大碗,有意惩罚自己似的。宋刚并未责怪她,也未表示出丝毫不快。马晓丽久未下厨,手生了。宋刚第三次伸手抽纸巾,马晓丽张嘴,宋刚以为她要说面条,不料是关于狗的,不由得一怔。
马晓丽养过一只京巴。女儿早早送到国外,宋刚常年不在家,京巴便成了马晓丽的伴儿。京巴也忠心,不离马晓丽左右,睡觉也必定卧在马晓丽一侧,不然就会闹。京巴病倒,马晓丽跑遍全城的医院。人有人寿,狗有狗命,终是不治。马晓丽大病一场,瘦了十多斤,人都脱了相。宋刚劝她再养一只,马晓丽不肯,还发誓不再养任何宠物。时隔数年,她突然又有了养狗的想法,还是大型犬。
马晓丽养狗的理由只是表面上的,真实意图宋刚一下就看透了。防贼防盗不过是幌子,她是担心别的。虽然搬了家,她还是紧张。可养狗又能怎样?市中心还有一套房子,一应俱全,一只水杯都未带过来。虽没有别墅大,也有一百六十平方米,在那里也可以养的,何必这么折腾?躲——确实是啊,思路每次滑到这个方向,宋刚就极其恼火。但不得不承认,他和马晓丽搬家有躲的意思。不声不响,一切都悄进行。已经躲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狗能起到作用,他干脆买一匹狼回来。
直至入睡,马晓丽再未提养狗的事。宋刚并不反对,就是怕她一时冲动。晾几天,如果她还坚持,那说明是真想养,不管出于什么用意,随她去。确实是累了,喝那么浓一杯茶,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深,马晓丽轻轻一碰便醒了。
怎么了?宋刚的声音透出不快。
我……睡不着。马晓丽小心翼翼地。
宋刚翻过身,别胡思乱想。
马晓丽问:你听见什么了吗?
马晓丽声音很轻,宋刚还是惊了一跳,睡意全无。什么声音?
马晓丽惴惴地说:脚步……在楼顶。
宋刚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胡说什么呢?别墅共三层,宋刚和马晓丽的卧室在二层。三层是活动室,买来的健身器械还没拆包。
马晓丽说:分明——她感觉到宋刚的愠怒,没敢再往下说。
宋刚打开灯,光着脚去三层转了一圈。不折腾一下消不掉她的紧张和疑虑。宋刚走得快,有意跺几下,只是赤脚没跺出什么声响。但喉咙的声响很重,咕噜咕噜的。咕噜的后面卷着话,本要扔给她,但看到她怕冷似的耸着肩,神色甚为不安,喉咙终于归于寂静。我看过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宋刚扳扳她的肩。
对不起,影响你睡觉了。马晓丽小声说。
宋刚说:睡吧,一会儿天该亮了。
马晓丽突然问:你说她会不会找到这儿来?
终于说出来。她肯定憋坏了,不说出来这一夜怕都不能消停。她未必要一个答案,他也不可能给她答案。她就是要说出来。他说来就来呗,搬这儿也不是为了躲她。你以为我怕她?他是转过身说的,可她还是被撞痛了,叹口气,不再言声。
她并不踏实,宋刚清楚。自跟了他,她就开始担惊受怕。先前生意不顺,常有债主上门,后来发达了,难免招蜂引蝶。待他隐退,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却又遇上……麻烦?累赘?宋刚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似乎是,又不全是。想到这儿,宋刚甚为愧疚,但终是什么也没说,劝慰有什么用?
第二天,去独石口。马晓丽没睡好,脸上没一点儿光泽,上车便闭目养神。宋刚将音乐关掉,马晓丽说:你听吧,我睡不着的。宋刚说:一百五十公里呢,还是睡会儿吧。其实宋刚也挺困,一早喝了两杯浓咖啡。到独石口基本是山路,比平日更须集中精力。他曾想留一个司机,虽然用车方便,但自会带来其他不便,终是辞掉了。
到独石口镇快中午了,两人就近吃了点饭,便去江大夫那儿。连着五年了,宋刚每年秋天都要到这儿扎扎针。以往宋刚独自来,这次带马晓丽是想让她也扎扎。路上马晓丽同意了,可看到年逾古稀的江大夫颤着手把细长的针扎到宋刚双肩、后背及手腕处,死活不肯了。她静静坐着,愣愣的。她看到他的伤疤了,他的后背有十几处伤,最长的从左肩到后背足有半尺。她每次都像第一次见到,发半天呆。其实,看见的都不是真正的伤,她哪里明白呢?
一个多小时,马晓丽的姿势竟和宋刚一样,基本没有改变。扎一疗程要三五日,宋刚和马晓丽商量,来回跑怪麻烦的,不如就在独石口住几天。马晓丽想了想,点点头。两人去寻了家旅店,房间陈设简陋,倒也干净。次日针灸后,宋刚带马晓丽到周边的山野转了转。独石口是北方进入京城的关隘,历朝历代在此都有军事设施。虽是秋末,万物凋零,但满山的枫叶烧得正旺。马晓丽素来不喜欢照相,竟然让宋刚拍了好几张。宋刚思忖,以后要带马晓丽多走走才是。
第三天,针刚扎上去,宋刚的手机响了。三个人都静默着,铃声格外突兀。搬家前,宋刚和马晓丽均换了号码,除了远在美国的女儿,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号。有些人从此不需要联系了,需要来往的还未来得及相告,宋刚不知何人打给他。腕处有针,不方便接,马晓丽瞅瞅装手机的包,又询问地看着他,她不敢碰他的手机。宋刚面无表情,她的目光便垂下去。铃声隔几分钟就响一次,把房间的寂静撕得七零八落。
江大夫拔完针,手机又叫起,宋刚不紧不慢地拉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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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
宋刚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父亲还未娶她。父亲和金枝结婚时没通知宋刚,宋刚计划年底回去拜见一下父亲的新娘。宋刚不关心父亲娶了谁,但从礼节上他必须要拜见的。今非昔比,宋刚已是罩了光环的人,不能不看重声誉。那年春节,新换的局长想带家人去香港游玩,宋刚回家的计划泡汤。局长行事谨慎,宋刚正琢磨如何攻破,局长竖了梯子,宋刚当然不会也不敢错过。从香港回来,矿上出了事故。处理整改疏通,几个月又过去了。秋后父亲便辞世了。宋刚和金枝见面竟然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
金枝圆脸,重眉,比宋刚想象的还要年轻。还有她的儿子、儿媳和六岁的孙子,女儿尚在读高中,也回来奔丧了。金枝的儿女皆是重孝,六岁的孙子也是。金枝的孙子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宋刚没带礼物,掏出两百块钱给他。金枝拦住宋刚,别惯他的毛病。宋刚说孩子嘛,塞进他兜里,并摸摸他的头。金枝的孙子喊大爷好,极其响亮。宋刚笑笑,张罗事去了。
其实没什么张罗的,村里有丧事主管,所有程序均在主管指挥下进行,包括什么时候磕头什么时候哭。当然少不了请示东家。主管或许发怵和宋刚说话,更愿意征询金枝的意见。遇此,金枝便和宋刚商量。或者,她做了主的,也要向宋刚汇报一二。从宋刚进门,她就开始汇报,父亲如何发病,谁的车拉到医院又如何从医院拉回来,从哪家买的棺木。有些事比如装衣、买棺木,她来不及和他商量,就定了。她略带不安,摆出等他责备和质询的样子,但又不是那么刻意。宋刚不想挑剔,也挑不出来。金枝喉咙嘶哑,眼带血丝,悲悲戚戚的样子。马晓丽都看出来了,金枝不是装的,是真伤心。
其间,一个汉子非要拉着宋刚喝一杯。此等场合,宋刚不好怎样,尽量耐着性子。金枝及时闪出来,抓住汉子的手说:他还有很多事,想喝我陪你。汉子斜住金枝,你算老几?金枝不卑不亢道:我是宋刚的小娘,你说我算老几?你不拿我当长辈我管不着,我和你喝杯酒总行吧。汉子的手慢慢松开。金枝给自己满上,不待汉子举杯便一饮而尽,然后平静地看着汉子说:要不要我替宋刚他爸敬你一杯?他可是看着呢。汉子迷瞪半晌,慢慢缩回座位。金枝转身对宋刚小声说:他喝多了,别放心上。
宋刚才不把汉子放心上呢,放在心上的是金枝。这样一个女人,不羁的父亲也会服帖吧。宋刚已有预感,丧事完结,他和金枝之间或许会有冲突,当然,宋刚不怕。
回城的前一天,宋刚正式和金枝摊牌。父亲没什么财产,除了三年前宋刚给盖的那几间砖瓦房,此外,丧事结余万把块钱,宋刚一并留给金枝了。金枝嫁给父亲,自有所图。如果她不狮子大开口,宋刚也不会太多计较。就是他一分钱不出,也完全说得过去。他和她完全没有关系,但她好歹跟父亲一场,打发一下既是他作为老板的面子,又可从此与她撇清关系。归根结底,这不是一桩买卖吗?
金枝似乎没听明白,宋刚只得重复。宋刚猜她是装的,那么灵透的人怎会不明白?金枝的眼睛扑闪两下,慢慢低下头。她在掂量数目的多少吧?这几日她肯定盘算透了,只是没料到宋刚如此爽快吧。宋刚说:我是痛快人,你直说就是。金枝抬起头,往后挪挪,和宋刚拉开距离。你让我直说,我就不绕弯了。我和你父亲过了一年,一日夫妻是夫妻,一年夫妻更是夫妻,我和你父亲是领了证的,从名分上我还是他的女人。我比你没大几岁,但论关系,我是你的小娘。我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可辈分在这儿,谁也抹不掉。你可以叫我小娘,也可以称呼我金枝,都行。你父亲头七没过,你就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你什么意思?怕我黏上你?
金枝不急不缓,柔中带刚,宋刚竟有被逼到角落的感觉。宋刚解释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想帮金枝做些什么。宋刚不相信她没任何条件,可能是他说得过于直接,伤了她的自尊。金枝立即自责道:瞧我这点儿心眼,想多了。我说呢,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不认我了。说句厚脸皮话,你父亲不在了,咱们还是一家人对不对?她满是期待地望着宋刚,宋刚不得不点头。金枝说:既是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你是做大事的,该走就走,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需要你帮忙我自然会说。清明你能抽出空就给你父亲烧个纸,没空也不要紧,有贵祥在,你放心好了。
摆了半天阵势,对手却和自己站到一起,宋刚稍有失落。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局面,可又说不出什么。宋刚不只是想和金枝,也想和宋庄从此断开关系。父亲在,断是不可能的,哪怕他不回来,也是宋庄的人。父亲走了,仍然不能,这个叫金枝的女人,这个名义上的小娘还在。
当然,宋刚不打算再回来,金枝如何打算随她去好了。上车前,宋刚抱了抱金枝的孙子。女儿未能回来,父亲这个外姓孙子可是替女儿磕了头的。
回到矿上,宋刚便将金枝撂到脑后。那么多人要吃喝,那么多关系要攻克,还有明着暗着的箭要躲,哪一件都要耗费大量心血。金枝也没和他联系过,年底,在镇里当副镇长的朋友来看望宋刚,宋刚才想起金枝。副镇长带了些土特产,宋刚回了些烟酒。另外信封装了三千块钱,让他捎给金枝,副镇长感慨万分。宋刚笑笑,没有多言。
转年清明节,宋刚回乡祭扫。进村没停车,直接去了墓地。父母墓前摆置了供品,并有纸钱焚烧的痕迹。宋刚料想必定如此,但亲自查验过,还是松了口气。返回,贵祥已经在村口候着。宋刚让他上车,贵祥连连摆手,没几步的,没几步的。他一路小跑,欲与奔驰并驱。宋刚让司机放慢速度,跟在后面。远远的,看见站在院外的金枝,宋刚心一动,对司机说:我走过去吧。近前,方发现满脸掬笑的金枝手里抓一把刷子。金枝让宋刚别动,她蹲下去替宋刚扫鞋面上的浮尘。宋刚退后一步说:我来吧。金枝叫:让你别动!声音不高,却带着威严,似乎还有慈爱。而后解释,只能我来。乡下规矩多,宋刚不知这扫鞋的程序有什么讲究,便定住。金枝的头发里夹了几根白丝,宋刚停了停,移开目光。金枝很小心,待直起腰,笑重新盛满,好了,进屋吧。
宋刚一瞅满桌子的菜,就知金枝准备不是一天两天了。金枝是有心人,知道宋刚喜欢吃什么。似乎看出宋刚的疑惑,金枝说:你爸在的时候常说你。父亲那样一个人,竟然知道宋刚的喜好,还和金枝说,真是奇了。宋刚没有耽搁,吃完即走。他打算留点儿钱,但金枝死活不要。年前捎给我的还没花完呢。宋刚作罢,让她有事给他打电话。
两个月后,金枝去了趟皮城,送了些苦菜,是她自个儿挖的。担心放不住,还腌了一罐。宋刚不在家,是马晓丽告诉他的。秋天,她送了趟豆角。年根儿,她带了些粉条、干瓜丝、黄米糕。这次宋刚在家。留她住几日,金枝说什么也不肯。宋刚给钱,她推让一番总算接了。
宋刚每天与各种各样的人正面或侧面交锋,殚精竭虑,这个不常见面的小娘,并不用宋刚费任何心思。
……
胡学文,男,1967年生。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十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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