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剑:三哥的紫竹林(节选)
2023-11-12小说天地曾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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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回到师父家。也不知他是怕父亲真的拿锹剁他的腿,还是怕像麻球一样,将来当寡妇汉条子,终老孤苦一生。
三哥灵性,一般徒弟,要三年才出师,三哥两年就能独立做活。为了……
三哥回到师父家。也不知他是怕父亲真的拿锹剁他的腿,还是怕像麻球一样,将来当寡妇汉条子,终老孤苦一生。
三哥灵性,一般徒弟,要三年才出师,三哥两年就能独立做活。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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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回到师父家。也不知他是怕父亲真的拿锹剁他的腿,还是怕像麻球一样,将来当寡妇汉条子,终老孤苦一生。
三哥灵性,一般徒弟,要三年才出师,三哥两年就能独立做活。为了不落下忘师卖道、欺师灭祖的罪名,开始独立做活的三哥,隔三岔五,会拎两盒糕点,到师父家去看看。大年初一,三哥给师父拎四盒礼,拜年、磕头作揖,依然不吃师父家的饭。三哥不理解师父,能把那么精壮坚硬的竹子,编织成那么精致的篾器,却不能调教好一个女人。师娘那就着肉虫的炒菜,和冷粥坨子样的米饭,一直在三哥心里堵着,以致他独自做活时,不轻易吃人家的饭。近了,回家吃,远了,就让人家把竹子送来,做了篾器,再给人送去。工钱与到人家做活是一样的。母亲说,你这做的个么手艺人?手艺人,最起码得把自己的一张嘴带出去,你可好,给人家做活,还自带口粮。
在竹林湾人的眼里,手艺人游街串巷,靠手艺吃饭。三郎越来越不像个手艺人,倒像个商人。他舍不得砍竹林湾的竹子,雇拖拉机,从外地把竹子买回来,做成篾器,周围乡民,有要篾器的,上家里来买。
当然,饭菜干净,条件好的人家,三哥也会登门做活。
我家弟兄多,负担重,父亲怕我们将来打光棍,早早地把哥哥他们的未来安排好了。大哥是窑匠,学的是烧砖做瓦。那年年底,他去了部队;我二哥学木匠,我们那里叫“博士”;现在,三哥是篾匠。父亲安排好三个哥哥的未来之后,对我说,你要能读进书,就读下去,读不进去,将来去学油漆匠。我说,我要读书。父亲说,好,就先读着吧。
塆,指山沟里的小块平地,多用于地名。我们红安县,位于鄂东北大别山南麓的丘陵地区,这里的村庄一般都建在山间的平地上,我们那里的人,就把村子叫作“塆”,赵家塆、钱家塆、孙家塆、李家塆。三哥“单飞”的这年春末初秋,做手艺做到颜家塆。那是一户富裕人家,户主叫颜正卿,他家有五间砖瓦房,连院子都是红砖砌成。那天,颜正卿来请他。他面相和善,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穿戴干净,三哥就去了。三哥不但在他家吃,还在他家住。附近几家请三哥没请动的,就有意见,说三哥是“看菩萨添颜料”,瞧不起人。三哥暗笑他们愚,不吃你们的饭,工钱一点不多要,你们还有意见。父亲说三哥不懂人情世故,在乡邻的眼里,有时候,面子比钱重要。
三哥不管这些,依然“看菩萨添颜料”。他在颜正卿家住着不想走。颜家四周的风景,不比我们竹林湾差。颜家屋后是山,山上林木茂密;门前是一条溪沟,溪沟那边,是水稻田。那时候,油菜花黄灿灿地开着,香味飘进院子。溪水叮咚响,三哥在院里一棵石榴树下做手艺,很是惬意。
三哥沉浸在自己的劳动中。他按工序,劈开竹子,剖成他要的粗细。他开始编制竹筐。三哥做活细,他迷恋这种编织,把竹筐竹篓编得像花篮,很是漂亮。
颜家在乡村,是让人羡慕的。他们是典型的“半边户”,颜正卿是矿工,在外面搞钱,女人在家种几亩旱田、种菜。家里每月有工资进账,果菜粮油自产。矿工今年四十岁出头,有一儿一女。女儿十六岁,与三哥年龄相仿。
颜正卿一身中山装,乡镇干部模样。他始终是和善地笑。那是一个很讲排场的男人,有一种亲和力。他家的女主人与乡村别的女人,比如我们的母亲,是不一样的。她说话慢声细语,似乎总要先思考一番。
三哥喜欢这家人。他家不像我家人多,喧闹。三哥喜欢静。
这家的饭菜干净,色香味俱全。三哥在这家做手艺,很开心。他一直在他家做了八天。颜家那个女孩叫颜如意。男孩十二岁,叫颜超群。
颜家的活干完了,颜家对面的人家,也来请三哥。三哥犯难,说要回家做,做完送过来。颜正卿说,在他们家做活,回我家吃,我家住。颜家房屋宽敞,五间大瓦房,除了堂屋,其他的都隔成半间,再来几个客人,也住得下。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刘喜枝来到我家。刘喜枝是我们竹林湾的姑娘,嫁到颜家塆。她是从不到我家的,那天,她的出现,让我们一家人感到惊讶。母亲直念叨“稀客、稀客”。刘喜枝是来做媒的。她说,我们颜家塆颜正卿,让我向你家捎信,让你家到他家提亲。他有个女儿,他看上了你家三星。
母亲说,有这样的好事?我家三星不在家哩。刘喜枝说,三星就住在他家。母亲说,那他们直接跟他说么。刘喜枝说,我的个婶咧,人不得要个面子么。有人提亲,他才光彩。再说,有些事,不得通过媒人的嘴?母亲说,那你就是媒人了。刘喜枝说,婶要是看得上,就把我这个媒人安上,我也不会说媒,但话我还是会传的。父亲说,三星还小,先不提亲事。父亲心里怎么想的,我们都知道。这说亲的年龄,要适宜。说晚了,容易“哐当”,错过了。太早了也不行,费钱,一时结不了婚,过年过节的,得把女方接过来,每次来,要请陪客,再给女方买礼物,这还不包括“会面”和“看家”。
刘喜枝说,你可别说早,不晓得几个好的人家,能看上你家三星,是你们的运气,是你们修来的福分。
刘喜枝就给我的父亲母亲讲颜家的好,说,好的人家,有机会就先占着,要不,让别人抢去了。
父亲看母亲,母亲看父亲,都有些犹豫。母亲说,这么说来,是个大便宜。我们这样的穷人家,有便宜占,那可真是好呢。
刘喜枝说,婶子啊,你这话可不中听,这是结亲,怎么能说是占便宜。人家颜正卿说了,就看中三星这个人,不用太花钱。
父亲就提着两斤猪肉,两盒糕点,去提了亲。父亲在颜正卿家吃的午饭。回来后,父亲满脸堆笑,在家坐不住,一家家串门,几天时间,把竹林湾各家都走了一遍。父亲接着把目标指向田间地头,发现有人干活,他便走过去,蹲在那人不远处,没话找话,目的就是把我三哥说了门好亲事传播出去。
是人家看上我家三星哩!父亲说。
接下来准备“看家”。所谓“看家”,就是提亲后,女方选个良辰吉日,女孩由媒人领着,女孩的姑或姨陪伴,组团来到男方家,看看这一家人怎么样,经济状态如何,现实与媒婆所言是否一致。颜如意来“看家”的前一天,三哥推回了一辆女式轻便自行车,车筐里,有一把全自动伞。自行车和伞,是给颜如意的礼物。我后来一直觉得,三哥不该给颜如意买伞,伞,谐音“散”。三哥说,如果我这么想,什么都不能买,买自行车,她或许还会挨摔呢。伞有什么不好为她遮风挡雨。
颜如意,那个差点成为我三嫂的人,留给我们一家人的印象太好了。她性格开朗。她到我家,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好像她已经是我的三嫂。她给客人端茶倒水。母亲抢过来,说,你是客,怎么要你沏茶。家里来的都是女客,七大姑八大姨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在家。我置身于一群妇人之间,很不自在。我问母亲,怎么没看到颜如意的父母?母亲说,女伢的大人不来,这是风俗。
吃饭时,我没上桌,我只偶尔睃一眼颜如意,她端庄、大气。吃饭是很讲究的事。先上两个菜,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个菜吃得差不多,再撤下去,上新菜。都是女客,三哥都不上桌。她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话,很慢地吃着,她们有的是时间,时间被她们那么慢慢地消磨。
颜如意是主角,却只能坐着二号席位,一号席位是媒人刘喜枝,媒人劳苦功高。如果这门亲成了,但凡来客总有她,她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占据着我家饭桌的一号席位。
那天的颜如意,在饭桌上的表现过于大方。她是主角,别人都是陪客,她不等那些姨和姑吃完,自己先放下筷子,让三哥带她到河边看风景。那时天过正午,满世界的阳光白得耀眼。三哥和颜如意站在石拱桥上看风景,三哥撑伞,颜如意倚着三哥的肩。他们让我想起《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和许仙,我好生羡慕。
三哥和颜如意,在桥上伫立片刻,走下桥来。他们坐在河边坡地的草坪上,像是坐在地毯上。他们像一对城里人在谈情说爱。三哥还摘了一朵太阳花,戴在颜如意的头上,那是一幅美得令人心痛的图画。
他们在河套坐了一会,便去了竹林。竹林湾的竹林,是竹林湾另一个标志,它与高高的石拱桥,构成竹林湾的两大美景,来竹林湾的人,都到桥上站立一会,再到竹林旁走走。
竹林就在河畔。有一条土路,伸向竹园深处。
三哥领着颜如意进了竹林。他们的身影,在竹林里消失的那一刻,我感觉竹林有种梦幻般的美,三哥是那么幸福。有一丝惆怅,爬上我的心头。
我后来每次读到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就会想起三哥和颜如意打着伞,漫步河边的情景。我觉得颜如意,就是三哥的“四月天”。
那天黄昏,颜如玉就走了,三哥送她。三哥骑着那辆崭新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颜如意坐在车后座上。那辆自行车,说是三哥给颜如意买的礼物,其实是颜如意的父亲颜正卿掏的钱,还不让三哥告诉颜如意。前几天,刘喜枝告诉父亲,给三哥和颜如意张罗“会面”和“看家”,父亲说,不用“会面”了吧,三星是住在他家呢,又不是没见过面,长得什么样子,双方都知道呢。“看家”也没有必要嘛,既然她家看中的是三星这个人,父亲其实是没钱。“会面”一般是由媒人领着,到县城逛街、吃饭、看电影、买礼物,少说也得花上千把块钱。刘喜枝回了话,几天后,她来告诉我的父亲母亲,颜家人开明,“会面”这道程序省了,“看家”的过程,是必须要走的。父亲说,没钱,秋上再说吧,秋上粮食出来了,卖些粮食就是钱。刘喜枝说,你们可不能犹豫,十里八乡,惦记她颜如意的人不少,县城都有人来提亲,颜正卿,独看上了你家三星。
她放低声音,对我的父亲说,人家说了,你们家只要准备一桌酒席和一些礼物,颜如意只要一辆自行车,样式她都看好了。钱呢,颜正卿都准备出来了,这是五百块钱,我放你手中,你拿去给三星,让三星提前到县城,把那辆自行车骑回来。
刘喜枝说这话时,是瞒着母亲的,母亲的嘴不好,藏不住话。颜正卿要面子,不想让人知道这事。
这颜正卿做事,就是讲究。
那天,我看着三哥带走了颜如意,颜如意在车的后座上,搂着三哥的腰,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我眼前一片空茫。我那时想,我要是哥该多好啊。我以为自那天以后,颜如意的身影,会时常出现在我们竹林湾,那会成为我经常看到的风景,然而,颜如意自此再没来我家,因为三哥退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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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剑,湖北红安人,1990年3月入伍。现为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的现当代文学创作方向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沈阳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辽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先后就读于解放军艺术学院、鲁迅文学院第13届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鸭绿江》等发表小说三百余万字,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黑石铺》;小说集《冰排上的哨所》《穿军装的牧马人》《玉龙湖》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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